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la)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历史学霸在秦末》作者:漫愈   文案:   济世系统以平定乱世,拯救苍生为己任,是一种伟大的统。   然而可悲的是,因为太相信人间真情而缺失惩罚机制,故常常遭到觉悟不高又性格暴躁的宿主的不配合及言语侮辱。   但统不害怕、不退缩,迎难直上、忍辱负重,最终完成了伟大的济世任务!   ————以上·来自三国的系统001工作总结————   济世系统002出厂了,它爱美爱哭玻璃心,在虚心吸取了前辈的经验教训后,千挑万选了一位满身书卷气的温婉美女送到秦朝末年。   然而这位美女虽然说话轻言细语,为人体贴善良,处事温文尔雅,人见人爱人人夸,实际却心如寒铁,是个淡漠的利己主义者。   系统乐观的想着,等战争发生会好的,哪怕为了自己,宿主也会奋起反抗,间接济世的。   结果这位美女她还是学历史的,一算时间就知道天灾人祸,一看地图就知道跑哪儿安全,一见人物就知晓对方族谱里的大人物大事件。   系统:Σ(°△°|||)︴   但幸好美色总是要惹些麻烦的。   *   食用指南:   1.女主面上极其温柔,内心极其凉薄,自保意识max   2.系统唯二的功能是变喉结,方便女扮男装和变花钿,美貌指数up   3.虽然会查资料,但是肯定会加私设的,介意的亲慎入!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平步青云 穿越时空 女扮男装   搜索关键字:主角:周宁 ┃ 配角:项羽、刘邦、冒顿、韩信、萧何、张良 ┃ 其它:基建、争霸、乱世、平步青云   一句话简介:历史buff全开争霸天下   立意:不管看着多远的远方,别忘了身边的人。   作品简评:   历史系出身的图书管理员周宁心思缜密、洞悉世事,温柔明礼的好名声下却是淡漠清冷的心肠,而迷糊的济世系统为名声和长相所惑,一门心思认定了她,将死之时周宁接受绑定穿越到秦末乱世,感情淡薄的她要承担起平定乱世的大爱任务。她本不想承担任何人的命运,但偏偏有人借助地位想要摆弄她的人生,那她只好历史buff全开,主宰天下了。这是一个在历史背景下发生的故事,作者将秦末乱世的画面在读者面前徐徐展开,历史背景恢宏,人物形象饱满,情感描写细腻。在女主利用历史知识或独善其身或争霸天下的过程中,穿插着许多历史人文知识,值得细品回味。 第1章 我不是善良   图书馆采购的书刊到了,周宁将一袭如瀑长发松松散散的扎起来,开始和同事一起忙碌。   把到馆的书刊一一验收,有两缕发丝调皮的挣出了发圈,蹭在周宁的颊边,周宁微微笑着,纤长的手指一勾,又把它们都拢到耳后,清丽秀雅的面容便露了出来。   只见她眉眼轻柔,如晨曦中含苞待放的带露兰草;嘴畔浅笑,微微小小的弧度,似朝阳冉冉东升的一缕霞光,散了柔软朦脓的雾帷,使万物都温暖明朗起来。   这必定是一个柔美文雅的娴静女子,一身书卷气息,知书达理又待人温和,她的心地必定如她的气质一般,是宁静且柔软的。   周宁低头专注的对着采购单核对,好像没注意到男同事在偷偷看她,核对完了,周宁便对着男同事笑着点头示意,男同事脸一红,尴尬狼狈的收回视线,有些踉跄的推着书刊去归整。   周宁眉目不惊的登录系统将书刊一一登记入库,而后便泡了一壶清茶、取了一本新书,专注的看起书来。   一切似乎与往常没有差别,但无人知晓,她脑袋有个小东西已经絮絮叨叨磨了她一上午了。   【你为什么不愿意啊?】   声音萌萌弱弱,语气可怜兮兮,似乎已经带上了哭腔,如幼兽般惹人怜惜。   若是让馆里的文艺青年们听见,必定是保护欲大发,任它予求予取的。   只可惜它这是心声,只能一人听见,更可惜的是它眼神不好,挑了馆里最面软心硬的一个。   周宁微笑着翻了一页书,也在心里回道,【都说宁做太平犬,不做乱离人。我为什么要愿意呢?】   系统只知她是历史系的,虽然本科四年是修通史,不过她旁听了不少秦汉专业研究生的课程,对于秦末的情况,不敢大言不惭的说了如指掌、知之甚详,但也算知之较详吧。   秦末,始皇□□,徭役繁重;二世无道,奸佞当朝;而后陈胜吴广揭竿而起,天下云合景从,掀起了全国的起义风暴;好不容易灭了秦,群雄逐鹿、楚汉争霸也是乱乱糟糟;最后乾坤终定吧,又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加入各大势力,卑躬屈膝、劳心竭力,功劳小了,不能支撑她各处跳槽保命,功劳大了则有极大可能被卸磨杀驴。   不加入各大势力,不说各处起义军首领参差不齐的个人素质,只二世这个恶而不自知的纨绔,刘邦那位好酒及色的老流氓,以及项羽这个屠城小达人,她的生命安全很难保证。   总之,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她为什么要去受苦?为了秦末的天下百姓?呵,她又不是佛祖。   系统继续磨她、求她,周宁笑道,【这样大公无私、济世救人的任务不适合我,我自私凉薄、见死不救。我给你推荐两位上佳的人选吧,你可以去找我的父亲周先生或者我的母亲林女士。】   归整新书的同事回来了,周宁一边笑着为他倒了一杯茶,维护和睦的同事情意,一边继续和系统安利。   【他们,一位是伟大的消防员,自家孩子和别人同时陷入火灾,先救别人的那种,然后让自家孩子差点被烧死了;一位是伟大的警察,看到有人当街抢小孩,能把自家小孩扔在路上追贼人那种,然后让自家小孩差点被拐走了。】   系统听了心里酸酸涩涩,“父亲”“母亲”“自家孩子”,那被自家父母先人后己的不就是它的宿主吗?   系统感情充沛可惜嘴笨,不知道怎么安慰宿主,只哭兮兮的喊了一声,【宿主~】   尾音拖拉粘黏,荡出了水路十八湾。   周宁脸上的笑意不变,仿佛在说别人的事,平静的总结陈词,【多么伟大,多么合适。】   所以,这世界上多的是菩萨要渡人呢,她顾好自己就行了。   系统不说话了,周宁得以安静的看书,直到周宁下班,脑中都是一片清净,看来系统已经放弃,去寻别人去了。   城市喧闹繁忙,车水马龙,行人匆匆,周宁婉拒了同事载她回家的好意,独自漫步在喧嚣的街头。   街道两旁的店家的霓虹灯将单调的夜色点缀成多姿多彩的热闹,一个个憨态可掬又稚气满满的的玩偶站在门口,发着传单,招揽客人。   今晚的街上,特外的热闹,小朋友特外的多,周宁看了店家门口的小黑板才恍然,今天是儿童节啊。   周宁的笑意淡了些,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晚上八点了,忙碌的一天结束,是城市人的闲暇时光。   周宁把手机又放回兜里,站在街口等红绿灯,没有笑容的周宁,文静的气质太重,给人一种礼貌的疏离感,也流露出了一些本性,一种与世隔绝的冷漠。   此处交通复杂,人流量大,红绿灯的时间格外长,同样等绿灯的行人彼此交谈起来,周宁规矩的站在安全线内,静静的等着,神情专注,如冰山雪莲、高岭之花,故没有人打扰她。   【宿主~】软糯又可怜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周宁的嘴角漾一抹浅笑,霎时间,大地回春。   【怎么还没走?】   系统抽噎的解释,【我只能受到将死之人的灵魂磁场吸引,而且,一旦绑定选定宿主就无法解除,同生共死。】   同生共死吗?周宁的心绪微微波动。   系统忍不住嚎啕大哭,【呜哇呜哇~我不想死,呜哇呜哇~我也不想宿主死,呜呜呜呜,宿主你就答应我吧。】   将死之人么?周宁觉得好笑。   她身体健康,每年一次体检,又因为家庭原因,最会照顾和保全自己,不争先、不落单,随时随地把自己放在安全的地方,就比如此时,哪怕等一个红绿灯,她也是站在人群中的,前后左右都有人,就算真有无妄之灾,她的生存机会也比别人大。   周宁的视线不经意的看向自己周围的人,脸上是轻轻浅浅的笑意。有了系统这个提醒,她会更小心注意的。   突然,一阵刺耳的喇叭声响起,周围人反感的停下交谈举目望去,这一看便双目圆瞪尖叫出声!   只见马路对面不知何时跑出来一个小女孩,小女孩追着一个小球跑到了路中间,而她的侧边,一辆小车疾驰而来,小车一时难以停下,车主着急的把喇叭按得震天响,反而吓傻了小女孩。   周围人此起彼伏的大叫着,“小心,快走开!”或者发出类似“啊啊啊!”无意义的尖叫。   周宁挤出包围自己的人群,三两步奔到女孩身边将她推开,而后便觉得一道光打在自己的脸上,紧接着“哐”的一声,她感觉自己五脏六腑移了位,人便飞了起来,然后重重落地!   好难受!难受得她看什么都不顺眼,对什么都不满意。   车灯、路灯、霓虹灯亮成一片,晃得她眼皮沉重睁不开,下一刻,乌泱泱的一群人围了上来,包围得严严实实,投下一圈黑色的阴影,倒是挡住了灯光,可是又太吵了,叽叽喳喳,吵得她耳朵疼头疼。   没有了光,四周一下子冷了下来,她觉得有一种湿漉漉黏糊糊的冷蔓延了她全身上下,鲸吞蚕食的带走她全部的热量和力气,她……快死了吧。   周宁看向不远处从她兜里摔出来的手机,屏幕暗暗的,小小的消息提示灯也暗着。   好暗,好冷。   周宁想要蜷缩成一团,可她没有了小时候的娇小,也失去了成年后的体力,她做不到。   望着夜空中冷幽的月亮,周宁心中一片苍凉。   【呜呜呜,宿主!】   系统的哭音变得虚弱,里面有害怕有不舍。   周宁笑了笑,开口无声,“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系统日常嘤嘤嘤:我就知道宿主你最善良了,呜呜呜~   女主招牌微笑:不,我只是想死得好听点。   反正我是女主,还能复活/doge/   【恶搞小剧场】   周宁笑了笑,开口无声,“走吧。”   系统没能领会宿主的意思,随着宿主渐渐虚弱。   等着穿越的周宁:……   全文终!   /doge/   ……………………   根据大家反映的问题,解释一下   1.不黑职业,此处是因为女主父母高‘伪’光,把牺牲自家孩子当做光荣,甚至强迫孩子也认同这样的观点,想把他们教育成这样的人,为自己的英雄事迹再添一份‘光荣’。   2.本章关键词“同生共死”。   女主凉薄又寂寞,这一天对她很特别,寂寞的情绪被放大。她的死是自己的选择,虽然死法看上去是如她父母所愿,但是却把他们继续往错误的教育方向引,不能发现自己的错误,那么错误就会重演甚至加深,她的弟弟会反弹,后面会有番外哒。   3.感谢历史系的小天使告诉我本科四年是修通史哒~么么 第2章 她过得不错   肉身已死,只能灵魂穿越。   系统像商场里最热情推销人员,向她介绍它精心准备的身份。   【宿主,我给你挑了一个好厉害的身份!吕雉,人称吕太后,那是天下人的头头,皇帝都得给她请安的。】   周宁微笑着安静的听完它的介绍,只问,【吕雉如今多少岁?】   系统声音弱弱的回了一句,【27岁。】而后又急忙解释道,【虽然年纪大了点,可她最后做太后了,临朝称制的那种!】   周宁算了算,那就是公元前214年,秦始皇三十三年。   周宁笑了,倒不是介意凭白长了几岁,而是,【年纪太小了,不要。】   【哈?!】系统不敢置信中有一丝丝慌张。   周宁笑着解释道,【如今距离她临朝称制还早着呢,在此之前她得先嫁给一个比自己大十五岁的,】周宁顿了顿,挑了一个褒义的词,【潜力股。】   【然后从大家闺秀变成普通农妇,亲自下地耕作——五年。】   系统还是舍不得这个身份,就劝道,【先苦后甜嘛,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周宁笑着点点头,【是挺苦的。】   然后系统就遭到了来自历史学霸知识储备的碾压。   刘邦此人,不仅是年龄比吕雉大很多,而且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家中还有外妇生的长子,自古,继母难为。   吕雉嫁给他后,先是过了五年艰苦的农妇生活。这五年也不是只艰苦劳作那么平静的,因为刘邦作为亭长放走劳役,落草为寇去了。秦律严苛,刘邦逃了,吕雉就得下狱,这坐牢的日子,还是古代坐牢的日子,就不用多说了。   而后刘邦起兵反秦了,把妻子、儿子、女儿、老爹都留在了老家,吕雉照顾这一大家子。终于反秦三年,刘邦成了大功臣,被封为汉王了,可他没有带家属上任,故吕雉还在老家照顾一家老小。   等到楚汉相争,刘邦忙着找彭城的财宝和美女,错过了接家属的时机,又让吕雉落入了项羽手中做了两年零四个月的人质,人质期间差点被项羽烹了。   好不容易吕雉回到了刘邦身边,刘邦身边却早已美女如云,更有宠爱有加的戚夫人。熬呀熬,熬到当皇后了,以为能松口气了,可刘邦又想废了自己儿子的太子之位,改立戚夫人生的刘如意。   废太子和废太子的母亲能有好下场吗?故又是一段忧心难寐的岁月。   周宁笑着道,【所以,46岁,已经做了太后的吕雉我可以接受,但27岁……算了吧。】   系统嘤嘤嘤的哭了起来,哭声中是……心痛?肉痛?   周宁微笑着等它哭完,可能因为是济世的系统,所以感情比较充沛吧。   没有人搭理,系统哭了一会就停了,小心翼翼又委委屈屈的道,【那吕媭?吕雉的亲妹妹呢?她嫁给了一个叫樊哙的大将军,既不用受吕雉的苦,等吕雉成太后后,还可以借吕后的势。】   想到宿主刚刚问了年龄,系统又补了一句,【她如今17岁。】   周宁总是未语先笑的,只这一笑,还没说话,系统先哭了,【呜呜呜呜,我没有钱换新身份了,她们骗了我,说她们的人生可好了,花了我好多好多钱,呜呜呜呜,我刚入职,我没有钱,我借来给她们的,我。】   “停!”周宁出声打断系统的碎碎念,既然没有别的选择了,“就她吧。”   【嗝!】系统打了个哭嗝,为周宁的爽快而惊喜,【我就说长得那么漂亮的人不会骗人的,她一定过得可好的对不对?她要价还比吕雉低呢,宿主,我们捡到宝了,统好开心啊!】   周宁微笑,回答它的问题,【嗯,她过得不错,最后被乱棍打死了。】   系统:……   (T▽T)   周先生和林女士带着小儿子赶到的时候,周宁的尸身已经干干净净的躺进了停尸房,周先生和林女士冷静的接受了被救小孩家长的感谢,又将儿子留在外面,而后进入停尸房,认领自家女儿的尸体。   停尸房里是两壁的铁柜子,每一个柜子上贴有一张标签,标签上写有死者的姓名和身份证号。   工作人员业务娴熟,领着他们直接走到一个柜子前,指着标签让他们确认,标签上写着:周宁,xxxxxx19980601xxxx。   工作人员让他们看的时候,自己也看了一遍,这一看,哪怕他见惯了生死,也忍不住暗自叹息,一为这姑娘年纪轻轻,二为这生日变忌日的巧合,这真是……什么事呀?   两人确认后,工作人员拉开柜子,撩起白布,让夫妻两人看一眼,再确认一遍。   女孩的面目沉静又平和,明明是遭受了极大痛苦死去的,却仿佛只是睡着了,又仿佛是久病缠身的病人终得解脱,工作人员暗自称奇。   夫妻两人确认完毕,又办完了手续,领了周宁的遗物,对工作人员客气的道了声辛苦了,而后一家三口便坐上医院的车去殡仪馆。   车上,林女士抱着小儿子抹了抹眼角,周先生拍了拍她的肩头,面色沉痛的道:“别哭,小宁是光荣的,我们该为她骄傲。”   林女士语带哽咽的道:“我一直以为她……,她从小就倔,我让她习武,她就偏要学舞,让她当兵报警校,她不要,让她报本地的大学,她也不听,对咱们总是冷冷淡淡的笑着,就好像陌生人一样,我一直以为她冷心冷肺,没想到。”   林女士哭着倒入周先生的怀中,周先生也是泪湿眼眶,小儿子看母亲哭得伤心,劝道:“妈妈你别哭了,我会带姐姐那份一起孝顺你们的。”   林女士转而抱住了自己儿子,周先生也面带欣慰的摸了摸小儿子的头。   次日,周先生和林女士去周宁的单位处理后续事情,周宁的同事关心的问道:“怎么,周宁请假了吗?好可惜,不知道昨天是她生日,我们昨天都没准备,今天特意给她准备了惊喜赔罪来着。”   周宁毕业就到图书馆工作,如今还不到一年,故他们都没留意。   林女士先是被问得伤心,而后又很诧异,昨天是小宁的生日吗?   周先生和林女士同时看向对面墙壁上挂着的万年历挂钟,上面红色的日期映入眼帘,赫然显示着:6月2日。   所以,昨天是,6月1日!   林女士终于在外人面前捂嘴哭了出来,昨天怎么就不是6月1日呢?他们不正是因为六一儿童节,才早早的忙完了工作,带着小儿子到游乐园过节吗?   图书馆里周宁的同事被她哭得茫然又惶恐,手忙脚乱的递纸巾,问她怎么了?   周先生拍了拍泣不成声的林女士的肩头,对周宁的同事道:“小宁昨天见义勇为,牺牲了。”   “什么?”同事大惊,又对林女士道歉,“阿姨对不起,我们不知道,我。”   周先生挥了挥手,道:“没事。”   林女士用纸巾擦了眼泪,拉着这同事的手问道:“小宁,她在这里过得怎么样?她从上大学就离开家,我们一直对她关心不够。”   同事顺着问题回想周宁平时的模样,记忆中从没见她和谁红过脸,也从没见过她和谁特别亲密,总是眉眼恬淡,温婉而从容,这是……好吧?   见林女士因为丧女哭得伤心,同事也来不及多想,急忙道:“她过得不错,挺好的。”   林女士心下稍慰。   而过得不错的周宁,此时已变成了过得不错的吕媭,坐在一辆马车中,马车摇摇晃晃,正往沛县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系统002:呜呜呜~   系统001皱眉嫌弃:别哭了,你都让宿主对我们济世系统产生误会了!   系统002虚心求教:那,那你没有办法满足宿主的时候怎么办?   系统001:嗞……逻辑运算错误,检修中……   系统002:……   它还是哭吧~   好开心在评论区看到大家~嘿嘿~ 第3章 人面桃花   吕家是砀郡单父县的富豪,举家搬往沛县,只正经的主子就有十一个,更别提奴仆和家什行李,故搬家的队伍颇为壮观,有三辆马车和三辆满载的牛车。   周宁和二姐吕雉与吕公吕母坐一辆行在最前,长兄吕泽和其妻子、两个儿子坐一辆行在其次,二兄吕释之与其妻子儿子又另坐了一辆行在第三,再往后便是三辆牛车,家里的仆人跟着牛车半走半坐。   周宁闭上眼睛假寐,系统的功能让她稍微有些苦恼。   【暂时休眠不可以吗?】   系统外机可变为喉结这个功能倒是挺有用的,但此时用不上,她总不能在父母兄姐的面前突然喉结突出变成男子。   至于女身时变为花钿,不说吕媭本身面若桃花又正值青春,已足够美了,再于眉心处点缀花钿更是招摇,引人注目,相当于美女加盛妆,再又附加其美貌提升的属性……   美貌过胜是祸端,可不是什么好事。   【呜呜呜~可是宿主,那是我的外机呀~】   为什么灵魂绑定的系统要设计出个实物的外机,周宁也是很不能理解了。   【那之前你的外机是怎么收起来的?】   【这个那个,】系统吞吞吐吐,好像有难言之隐。   周宁静静的等着,既没有催促,也没有体贴的说算了,此时沉默便是一种态度。   【那个,外机就像是赘肉,使劲深呼吸,还是能收着会儿的。】系统不好意思的说道。   周宁不禁漾起笑意,仿佛看见看小小的萌萌的系统捏着自己小肚腩苦恼的样子。   吕母见到了,笑问:“媭儿这是梦到什么了,怎么睡着了还在笑?”   周宁睁开眼睛,笑着回道:“想到一个笑话想和禄儿分享,我去后面二哥的车上找禄儿玩。”说完,就让车夫停了车,又如少女般活泼泼的跳下了车。   吕母笑着嗔怪道:“都是大姑娘了,还是小孩心性。”   吕公皱眉摇头,吕雉劝道:“妹妹还小呢。”   【宿主~统收不住啦~】系统可怜兮兮,声音难受又着急,明明是收腹,却好似憋*一般。   周宁正要登上二哥吕释之的车,闻言,脚步一错,便跌下马车,明明侧摔却是正面着地,还好有双臂撑着,应该摔得不重,但即便如此,也把人吓了一跳。   “少姬!”马夫惊叫。   “小妹。”吕释之和其夫人也被吓着了,女子的容貌何等要紧。   “小姑姑。”吕禄灵活的跳下马车来扶周宁。   周宁一手支起上半身,一手紧紧的捂着额头,顺着吕禄的力气站起身来。   吕释之的妻子下了马车,赶紧过来问道:“怎么样,可伤着了?”   周宁笑了笑,“没事,就是蹭破了点皮。”   吕释之皱眉,道:“你把手放下来,让你二嫂给你看看,上点药。”   周宁往后退了一步,娇俏的笑道:“不要,太丑了,就一点小伤,我自己知道。”   吕释之上前一步,想要强制的拿开周宁的手,其妻子笑着拉住他劝道:“女儿爱俏,小妹自己有分寸的。”又对周宁说道:“我和你二哥都不看,你自己去我们车上用铜镜瞧瞧,上点药。”   周宁笑着夸道:“我就知道二嫂最体贴。”   言罢,一手提着裙子,一手捂着额头上了马车。   系统很心疼,【呜呜呜,宿主,痛不痛呀?】   周宁的眸中染上星星点点的笑意,【你可以不收着了。】   系统一愣,随着外机的放出,丰沛的情绪也一并外放,【呜呜哇,宿主,你是为了统故意摔的吗?统好感动!呜呜呜~】   周宁翻出吕释之妻子的妆匣,如往常一般等系统哭尽兴了,自己停住。   周宁对着铜镜,沿着系统外机的花样描上胭脂。   系统急忙自荐,【宿主宿主,这是最淡的模式,统可以自己调深的!】   周宁笑道,【不用了,我只是担心别人伸手蹭不到胭脂,起疑心。】   【哦,】系统恍然大悟,又灵机一动,提议道,【宿主可以直接找一个花钿贴上呀。】   周宁笑道,【你知道花钿是什么时候才有的吗?】   系统:……   历史问题,学渣不敢吱声,它觉得它又要被宿主知识轰炸了。   它要少说话少露怯,不能被宿主嫌弃,要做一只有用的、深沉的统!   系统给自己打气。   出乎意料的,周宁微微笑着,没有长篇大论,只简明扼要的告诉它,【花钿起源于宋武帝之女寿阳公主。】   【啊?】系统奇怪道,【宋吗?可是唐也有啊?】   周宁微笑,【不是唐宋的宋,是南宋。】   系统弱弱提问,【南宋不是在北宋灭亡之后吗?】那更晚了呀!   周宁微笑科普,【是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南朝的宋。公元420年东晋灭亡,中国南方地区相继出现了宋、齐、梁、陈四个汉族政权,这个南宋。】   系统:……   【哦。】   我真傻,真的!   吕释之的妻子被小姑子一句“最体贴”夸得心里熨帖,笑着和吕释之说话,和善的宽恕了马夫看顾不周的罪过。   不一会,周宁的声音从马车内传来,“我好了。”   吕释之一家人便又上了车,这上车一见周宁却愣住了,小孩子想得不多,片刻怔楞后便扑到周宁怀里,欢喜的叫道:“小姑姑这样好漂亮啊。”   只见周宁粉面含春,眸似秋水,娇俏又动人,几瓣桃花点缀眉心,又添三分妩媚妖娆,艳美绝俗。人面桃花相映红,不外如是了。   周宁解释道:“我瞧了连皮都没有蹭破,只是磕红了不好看,便擅自用了二嫂的胭脂描了花样掩盖,二嫂瞧我这样是不是比原先还好看。”   周宁把脸凑近吕释之的妻子,大方又得意的展示着。   吕释之的妻子二十八九岁的样子,瞧了又羡又赞,“难为你怎么想出这样的主意,这也太好看了。”   吕释之轻咳了一声,道:“就知道耍弄这些个小聪明。”   周宁笑了笑,挽住他妻子的手臂,凑近她耳边小声说道:“我替二嫂也画一个。”   吕释之的妻子假意推辞了一下,便半推半就的由她拉着坐到铜镜前,临画前又道:“桃花不适合我。”   周宁会意,笑着提出多种选择,“牡丹雍容华贵,莲花清雅婀娜,梅花……”吕释之的妻子正顺着话意想要什么花样呢,就见周宁话锋一转,转头问吕释之道:“二哥说二嫂画什么花样好?”   吕释之的妻子一下子羞红了脸,嗔道:“咱们女儿家的事,他哪里知道?”眼睛却偷偷瞄着吕释之。   吕释之视线和妻子对上,又轻咳了一声,道:“莲花吧。”   周宁笑着点头,吕释之的妻子便叫停了马车,好叫周宁描花。   周宁等替吕释之的妻子描完花钿也不着急回到前头的车里,就坐在车内陪着哥哥嫂嫂闲聊。   马车如此折腾了两回,便与前头的马车拉远了距离,好在车队走得慢,马夫甩了两鞭子便追上了,吕家的车队整整齐齐的进了沛县的城门。   吕公和沛县县令是多年好友,决定举家搬来此处之前便通了书信。   沛县县令道吕公一家初至沛县,房屋居所一应都需要时间置办,便请吕公一家先住到自己府上,吕公也想和老友叙旧联络感情,便答应了,故车队直接行到了县令府衙。   三辆马车三辆牛车,是不菲的家资,引得城内不少百姓驻足围观,又见马车一路行到县令府上,百姓更觉得惊奇,直道沛县来了贵人。   沛县县令听闻老友来了,热情的带着儿子迎到了门口,吕公携吕母和吕雉下车,第二辆车上的吕泽一家也下车上前见礼,吕释之把车帘撩起,当先跳下了马车,也往前头见礼去,周宁等人跟在他后头。   吕媭是幼女,比最小的姐姐吕雉也小了有十岁,本来万事就轮不到她出头,此时又坐了最后一辆车,顺理成章的低着头和二嫂子和小侄子一起走在最后,更是不引人注意,偶然有看过来的,也被吕释之妻子的妆容吸引了视线。   门口不是长聊的地方,双方简短的寒暄了两句,县令便请众人入内细聊。   县令和吕公携手走在前头,县令的儿子极有礼的站在门口让着众人,周宁走过时侧头看了他一眼,微笑着点头见礼。   花钿显娇态,妖娆倾国色,浅浅一勾唇,便如芙蕖出渌波,美得动人心魄。   “咕噜。”县令公子的喉咙狠狠滑动一下,片刻怔楞后手忙脚乱的回了一个长揖。   这礼可实在回过了,不知是仆人还是围观的百姓噗嗤笑出声,周宁牵着吕禄,低头快步进了府衙。   县令公子再起身佳人不见,心中怅然若失,呆呆站在原地。   吕家的仆从不敢走在县令公子的前面,便都站在原地等他。   县令公子见此,才想起吕公一家要在自家暂住,往后也定居沛县了,心中又欣喜起来,撩起袍子快步跟了进去。   瞧热闹的沛县百姓才道原来是县令家里来了贵客,贵客家的女儿还是天仙。   作者有话要说:  001嘚瑟:瞅你的功能,花花架子没有用,看看我的,识别人才,多么高级实用!   002转身扑到宿主怀里大哭:嘤嘤嘤~002好难过,002没有用。   周宁微笑:那位是***侯爷,将来……。那位是***将军,将来……。   002转身看向001眨巴眨巴,不哭了。   001:……   妈的,瞅瞅别人家的宿主,自己家的那是什么货!   陶淘笑着掏出了火~药包。   001:……   我是垃圾!是我垃圾!   感谢在2020-06-25 20:31:52~2020-06-26 19:28: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34432013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繁花梦,折子戏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章 初谈婚事   两家人进了大厅,吕家十一口人并县令家两个正经主子,以及伺候的仆人,满满的站了一屋,显得热闹极了。   县令拉着吕公坐在主位,剩下的小辈一一上前见过。   县令家人口简单,县令是个鳏夫,只得一个独子,取名陈彦。   吕公拉着陈彦夸了又夸,陈彦被他夸得有些局促,手脚都不知道放哪里才好,又要控制着眼睛别往某个方向瞧得太频繁刻意。   吕公笑呵呵的取出为陈彦准备的见面礼,一块上好的玉佩。   县令拦道:“你我之间,这也太见外了,我都没有为贤侄、贤侄女准备见面礼,哪好意思收你的礼物?”   吕公撇开他的手,只拉着陈彦道:“我头一回见我这贤侄,心里实在喜欢,不过一份薄礼,你别嫌弃才是。”   县令笑了笑,一副拦不住的无奈样儿。   陈彦看着被硬塞到手里的礼物,见父亲不反对,又见吕公热情坚持,便谢过收下。   吕公先对县令介绍了自家的两个儿子,又对陈彦道:“他们初来乍到,在这里也不认识什么朋友,往后你对多带着他们玩。”   陈彦点头,借着和吕泽两兄弟见礼的机会,偷偷往周宁的方向瞄,周宁微笑着,仿佛并没有察觉他的窥视。   县令家中没有正妻,吕公只能指着家中女眷粗粗道了身份,好歹彼此之间分了辈分通了姓名,“这是内子,这是大儿媳妇、二儿媳妇。家中长女已出嫁,这是我的二女儿吕雉。”   陈彦专心的等着,好不容易等到却听见吕公声音顿了一顿,而后才道:“这是我小女儿吕媭。”   县令笑着点了点头,在吕雉和吕媭两人身上多瞧了片刻,瞧吕媭时,目光难掩惊艳,末了,却把视线转回到吕雉身上,又停了片刻。   陈彦上前见礼,此时离得近了,反而低着头不敢多瞧。   双方见礼完毕,吕家女眷便随着县令家的仆人去里厅用饭,县令和吕公也互相让着在堂中入席。   吕母皱着眉头看了一眼吕二嫂,走到周宁身边问道:“怎么突然在额头画了花?我瞧你父亲像是要生气的样子。”   同样画了花的吕二嫂帮着解释道:“小妹上车的时候不小心摔着了,磕红了额头,想着今日要见长辈,带着伤不好,才用胭脂描了花。”   周宁投桃报李,笑道:“我怕一个人画了花太奇怪,便缠着二嫂陪我画了一朵。”   吕母满意的看了吕二嫂一眼,吕二嫂笑看着周宁,只觉得和小姑子相处真是舒心熨帖。   系统开心的嘤嘤嘤,【哇~我家宿主好温柔好温柔,统好喜欢好喜欢!】   吕母关切的责怪道:“你也跟你二姐学学,稳重一些,怎么好好的就摔着了?一会用了饭,回房用清水洗了我瞧瞧。”   周宁笑着点了点头,又伸手挽住严肃端庄的吕雉:“我的姐姐自然是最好的。”   吕雉笑不露齿的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   堂中,县令和吕公聊得投契,用完饭后,陈彦、吕泽等人便自觉的告了退,留两位老爷子慢慢叙旧。   县令给吕公添了一杯酒,问道:“我瞧你那二女儿,年纪不小了,怎还在家中?”   吕雉今年虚岁二十八,二十八未嫁,是十足的剩女了,她的婚事也是吕公忧心着急之事,但这份忧心着急却不能在外人面前表露,以免他人轻贱自家闺女。   吕公笑着解释道:“我给我那二女儿相过面,她是贵人之相,往后是要嫁给贵人的,不能轻易许了婚事,一直没遇到合适的,便拖到了今日。”   “原来如此。”县令笑着点了点头,又指着自己道:“那你看我如何?”   吕公先是一愣,又哈哈大笑,“你这是逗我呢?那是你侄女,你还要叫我岳父不成?”   县令笑道:“若能得娶贤妻,叫你一声岳父又如何。”   吕公见他不是说笑,也捻须考虑起来。   老友面相普通,年龄与他差不多,老夫少妻,知道疼人,也不是不行。只老友家中有已长成的儿子,虽是丧妻,却有妾室,还是只得一个独子,不知是不是身体有什么妨碍,那他女儿往后可没个依靠。   但老友毕竟是一县县令,他们往后定居此处,还需要他关照,也不好因为儿女婚事恶了两家关系,而且雉儿的年纪着实不小了,这般年纪上何处寻那门当户对又是头婚的人家,老友家的条件已算是不错了。   吕公一时没下定主意,好在女儿家的婚事自来是要矜持的,故笑着道:“此事容我回去再思量,今日今夜,你我二人只管先喝个痛快。”   没有一口回绝便是有意的意思,县令哈哈大笑,自然无不从。   厢房里,仆人端来清水让周宁净面,周宁掬水洗去胭脂,用脸帕拭去水痕,转身让吕母和吕雉瞧。   吕母皱眉道:“怎么没有洗掉?”   周宁疑惑的摸了摸额头,“没有洗掉吗?”   吕雉上前用手帕沾了些水,在周宁额心稍微用力蹭了蹭,额心桃花未消,手帕也未沾染上颜色,吕雉道:“估计磕的红痕就是这模样,不是胭脂画的。”   周宁笑道:“我就是照着红痕的样子描的。”   吕雉便道:“难怪。”   “唉,”吕母叹了一口气,“好好的破了相,你父亲该生气了,他最在意这个。你本来面相就不好,如今又,唉。”   吕母很是忧愁,“怎么就这么不小心?”   周宁无辜的摸着额心,面相不好么?怪不得后来把正当龄的小女儿嫁给了一个卖狗肉的屠夫,比大龄未婚的二女儿还要不如。   周宁低头笑了笑,竟又是一个不受喜欢的女儿。   仆人过来传话,吕公饮酒回来了,吕母也顾不上教育女儿,赶紧过去照顾。   吕雉拿起了针线,准备做会活儿,周宁笑道:“姐姐先忙,我出去玩会。”   吕雉皱起眉头,正想说教,周宁已经走到了门边,对丫鬟小婵道:“不用跟着我,你去给姐姐帮忙。”   话没说完,人已经不见了。   追上去说教或是高声呵斥,不是吕雉这样守规矩的淑女能做的,故她只能对丫鬟小婵道:“她怎么还是这样不知道规矩稳重?”   丫鬟没办法答这个话,便只帮着做活儿。   周宁脚步轻巧的到了吕公吕母的房门外,凝神听里面的谈话。   只听吕母喜之不尽的道:“县令想求娶雉儿?这是好事呀!”   吕公却仿佛有些不满意的道:“他的面相实在一般。”   吕母着急道:“面相不面相的,雉儿都二十八了!还不嫁人成亲,你是想把媭儿也拖成老姑娘吗?”   屋内静了一会,又听吕公道:“媭儿额头上那是什么?怎么好好的往额头上画花?”   吕母道:“上马车时不小心磕红了,便用胭脂画了遮盖,我让她洗了去,可巧了,那红痕正是她画的那花儿的模样。”   屋内又静了一会,又听吕母道:“你这表情,怎么了?有什么不好吗?我瞧着还是挺好看的。”   只听吕公长叹一口气,道:“又妖又媚,是薄命之相啊。”   作者有话要说:  这次想要写一个细腻一点的大长篇,所以节奏有点慢,大家如果发现有什么不对,请一定要告诉我吖~ 第5章 铁口直断   【宿主~】   熟悉的哭腔,熟悉的拖拉粘黏的尾音,在周宁平静的心湖荡开一环环水纹。   【怎么了?】   系统抽抽噎噎的道,【委屈~】   周宁一边轻手轻脚的离开,一边淡淡回道,【我的命薄不薄可不是他能判定的,再说,他能有我说得准吗?】   【嗝。】对哈,它家宿主可是历史系的,系统又高兴了,又怀着点隐秘的小心思,问道,【那,那个老头最后怎么样啦?】   周宁微微一笑,回道,【不算吕雉受的那些苦,他也算求仁得仁了,活着看到了刘邦被封为汉王,自己也被封侯了,证明了自己看相的准确。】   周宁话落,隔了一会才听到系统有气无声的回了句,【哦。】   周宁笑了,【你怎么好像很失望的样子?你不是济世系统么?】   系统夸张的惊叫道,【对哈,宿主,我们是来济世的,那我们的战略计划是怎么样的啊?】   周宁笑道,【我明天去买些书看看。】   系统正悄悄的松了口气,又听宿主语带笑意的道,【记仇也没什么不好的。】   系统:……   害羞了,别扭了,不说话了,哼,看破不说破,宿主她就是故意的!   它决定它今晚都不要理宿主了。   周宁没有管它,回到房间应付了吕雉几句,正准备睡了,又听系统惊呼道,【可是吕雉不是要嫁给县令了吗?】   周宁没有回答,她也在想这个问题,如今看来是县令主动求娶,吕公吕母也有意,吕雉又是个守规矩的听话女儿,按说这门婚事应该万无一失了才对,怎么最后吕公又将吕雉许给了刘邦?   关于吕雉和刘邦这段年龄相差悬殊、家世也相差悬殊的神奇婚姻,《史记》上只粗略的记载了这么一段对话:   吕公曰:“臣少好相人,相人多矣,无如季相,愿季自爱。臣有息女,愿为箕帚妾。”酒罢,吕媪怒吕公曰:“公始常欲奇此女,与贵人。沛令善公,求之不与,何自妄许与刘季?”吕公曰:“此非儿女子所知。”卒与高祖。   据史书记载,是吕公未许县令,可今夜她听吕公分明已经意动,再说,县令已开口求娶,吕公拒了,却将女儿许给一个远不如县令的人,这不明摆着要交恶了吗?   可历史上并无两家交恶的记载,反而县令算是亲眼瞧着吕公如何相中了刘邦。   看来,沛令求之不与只是吕家自抬身价的说法,应该是县令那边有了什么别的变动。   不过什么变动都与她无关,周宁闭上眼入眠。   一直没等到答复的系统:……   哼,宿主才最最最记仇!   老汉娶娇妻,是一件让人畅快的事,县令多饮了几杯酒,这份喜意就收不住,醉意和喜意一起显到了脸上。   陈彦见了,道:“虽然老朋友到了,父亲心里高兴,可您毕竟年纪大了,怎么也得保重着些。”   县令看见独子,心里更是高兴,便拉住儿子的手臂,笑道:“我向吕公求娶了他那二女儿,往后你娶妻之事有人料理主持了。”   县令是抱着分享喜事的心情和儿子说的,不想却被儿子一下甩开手,道:“您娶了吕公的二女儿,我往后哪里还能有什么娶妻之事?”   县令一下酒醒了三分,奇怪道:“这是什么话?我瞧那吕雉虽容貌平平,可目色清亮坚定,举止也极为规矩,想来会是个宜室宜家、贤惠明礼的好妻子、好母亲,怎么会于你的婚事有妨碍?”   陈彦神色是十足的恼怒与不赞同,却只抿着嘴瞧着父亲不说话。   县令悟了悟,试探道:“你瞧中了她?”   陈彦恼怒的皱起眉头,还没说话,县令摆手笑道:“父亲开个玩笑,那吕雉岁数比你大了许多,相貌又一般,怎么会。”   县令说到这里一顿,这下是真的明白了,“你瞧中了那吕媭?”   陈彦还是没有说话,视线却尴尬的闪躲起来。   县令见状,捻须为难道:“可为父今晚已向吕公求了吕雉。”   陈彦看着父亲,一副无论如何也不同意的倔强样儿,赌气道:“那儿子只能祝愿父亲和吕二姬早生贵子了,只儿子不孝,恐不能为陈家绵延后嗣。”   “哎哎哎,这说的哪里话?”县令拉住爱子的手臂,叹气道:“罢罢罢,也只好舍下我这张老脸又去反口了。”   陈彦闻言,这才脸色稍缓,又道:“父亲既明白儿子的心思,还请父亲成全。”   县令却摇头道:“不妥。”   陈彦的脸色一下子又不好了。   县令解释道:“为父这刚悔了与他二女儿的婚事,又为自己儿子求娶人家小女儿,你这,你让人家怎么想?”   陈彦的神色缓和了些。   县令又道:“再说,也没有越过姐姐,先谈论妹妹婚事的。你放心,你的事,为父桩桩件件都放在心上。”   陈彦这才高兴了起来。   县令笑着拍了拍他,颇有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欣慰感,一时间也是父慈子孝、其乐融融。   第二日,吕公原本还等着县令问起婚姻之事时,矜持的应下,却不想县令瞧见他神色却有些不自然,有那么一点愧疚的、带着赔罪的尴尬意味。   吕公从少年时便喜好观人面相,几十年来,虽没有成就什么铁口直断的名声,但于察言观色一道却收获了些心得。   恐怕是婚事有变,县令反悔了。   吕公笑着,开口道:“昨晚你与我说……”吕公拖长了声音,果然见县令脸上尴尬之色愈浓。   吕公话风一转,拍了拍县令的肩头,笑道:“我就知道你是吃醉了酒,放心吧,你不想跌了辈分,我也嫌弃你这女婿太老。”   如此说辞,既不伤两家的情分,又维护了双方的颜面,县令自然顺杆下,笑道:“果然是我老友,我这点小心思全被你说透了。”   吕公笑呵呵的回道:“那是,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可不是说着玩的。”   双方便你来我往的又谈起两人深厚的情意,正在这时,县令家的仆从进来传话道:“沛令,县里的乡绅们来请见。”   县令先道:“请他们到偏厅喝茶,”又对吕公道:“吕兄,愚弟少陪了。”   吕公笑道:“你自去忙你的,不用管我。”   县令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吕公脸上的笑意也散了个干净。   回到厢房,吕母急忙过来问话,“怎么样,定了哪一日?”   吕公不愿说是老友反悔了,失了自家颜面,便皱眉道:“我昨晚瞧他面相还是一般,今日仔细瞧了瞧,却是克妻之相,如何能同意?”   吕母心里可惜,但对方是克妻之相,她再着急也不忍女儿送死,只愁道:“怎么好好的,面相变了?”   “哼,”吕公冷笑一声,迁怒道:“你那小女儿不就是好好的变了面相,我就说她那面相不吉,这果然就克了雉儿的婚事,红颜薄命我还是说轻了,这怕是天煞孤星才对。”   屋外,在路上和大哥吕泽碰到便一起过来的周宁两人正好听到这一句。   【嗷呜~统好生气,这个死老头!】系统奶凶奶凶的在周宁脑海里咆哮。   周宁闻言状似难过的低下了头,心里却笑着安抚系统道,【好孩子不能口出恶言。】   【嗷嗷嗷!】系统生气的嗷嗷乱叫,却听话的没再骂了。   吕泽安慰周宁道:“别怕,等你额头淤红散去就好了。”   低着头的周宁浅浅勾唇,她性情淡漠,却不是愿意吃亏受气的性子,吕公实在选错了发气桶。   她若是天煞孤星,便先叫他众叛亲离好了。   周宁抬头,看着吕泽问道:“大哥的房子找好了吗?”   吕泽回道:“挑了两个不错的,正来问父亲的意思。”   周宁嫣然一笑,如桃花绽放,霎时便是春天,她道:“乔迁之日,高朋满座,又是姐姐订婚之时,大哥得多做准备才是。”   语罢,翩翩然进了屋内。   吕泽愣在原地,不知是为她的颜色惊艳,还是对她如同箴言的话语惊讶。   作者有话要说:  002:统好气呀!统家宿主就是太善良了,对谁都不说恶语,只自己忍着,好委屈!呜呜呜~统好心疼!   001:……   统都不忍心告诉这个傻白甜,你家宿主是不说,可是她做呀!统家宿主也就骂得凶,但她真下不去手。   系统001难得想起点自家宿主的好~   *   嘿嘿,有存稿的我想改成早9点更新~所以明天早上起来就有一章更新啦~ 第6章 预言半应   高朋满座?   他家初到此处,几人识得,哪里来满座的高朋?   至于二妹订亲之事,更是说得荒谬了,人都不识得几个,要把二妹嫁给谁?   不能因为父亲说她克了二妹的婚事,她便随口还一桩吧。   吕泽摇了摇头,想来小妹是被父亲的话伤了心,这才语无伦次,胡言乱语了起来。   吕公一见周宁,便先瞧她的眉心,一见红痕还未消,面色便沉了下来。   吕母道:“不和你姐姐在房里做绣活儿,怎么又到处乱跑?”   周宁正要答话,吕泽走进来了,吕公便问他,“房子看好了?”   周宁咽下要说的话,微笑着等父兄先说完。   吕泽回道:“寻到两处不错的,还请父亲定夺。”   父子两人说着话,吕母却悄悄拉了周宁的手,把她拉到里间。   “你,唉,你过来是有什么事?”   吕母原本是想问问她有没有听到她父亲的话,可想了想,听到又如何,不过是做父亲的说两句气话,难道还要做母亲的来赔罪不成?   周宁笑了笑,仿佛不知道自己刚刚才被人嫌弃,大方的道出自己的需求,“我想要些钱。”   “唉。”吕母的心下郁结,懒得问她要做什么,只让老妪取了钱袋子,数了百一十枚秦半两装起来给她。   吕母不问,周宁自然省了解释,只接过钱袋道了谢,又劝了一句,“母亲别忧心,姐姐的婚事,父亲肯定有分寸,我瞧着也就这几日便能定下来了。”   吕母又叹了一声,只道小女儿听见了她和她父亲的对话,才说这样的话来宽慰她。她感动于小女儿的贴心,便更为她的面相感到可惜。   吕母爱怜的摸了摸周宁的鬓角,嘱咐道:“拿着钱去买你喜欢的东西吧,不够再跟母亲说,买完早点回来,这两日避着你父亲些,他心情不好。”   周宁笑着点头应下,把钱袋收起来便辞了母亲,走到外间,吕泽看见她出来,对她点了点头。   吕公不知是没见着,还是见着了也只当没见着,只不理她,继续和长子说着话。   周宁便也不出言打断他们,只远远福了一礼,顾自出去了。   刚走到花园小径,便碰到县令的儿子陈彦迎面走来,周宁驻住脚,微微欠身想要等他先行,不想那人走到她面前却不走了。   周宁站直身子,抬头看他。   周宁一抬头,陈彦便紧张了起来,支吾的问道:“吕少姬做什么去?”   周宁笑道:“打算出门去买书。”   陈彦“哦”了一声后,站在周宁面前既不让开也不说话。   周宁的目光适时的流露出一点疑惑。   陈彦瞧了一眼,飞快的移开视线,又问,“少姬想买什么书?”   【宿主,他脸红了!】系统激动的报告,它是有用的!   它就喜欢大家都喜欢它家宿主!   周宁笑道:“想要寻些律书来看看。”   陈彦带着难以抑制的喜意回道:“那倒不用去别处买去,县衙书房里便有不少,少姬随意看就是了。”   周宁笑了笑,不同于以往浅浅淡淡的微笑,是带着喜意的、眼睛在发光的笑,更真诚,也更……动人。   陈彦愣神的看着她笑。   然后,居然就这样僵持住了!   【这怎么是个傻子?】系统很失望。   周宁微微收敛了笑意,微笑着说道:“那就麻烦公子了。”   “啊?哦,”陈彦猛然回神,急忙摆手道:“不麻烦不麻烦,我这就带你去。”   周宁跟着陈彦到县衙的大书房取书,周宁瞧大书房并没有人特别看守,便问道:“我无事的时候可以自己过来吗?”   陈彦急忙点头道:“当然,一会我交待一声,少姬想什么时候过来都行。”   周宁真心实意的笑着谢过他。   系统叹息,【唉,真是个傻子。】   周宁一边大致浏览着书房的藏书,一边回道,【那怎么才不傻?】   【咳。】系统清了清嗓,道,【你一个人过来可能有些麻烦,不过你随时可以找我,我带你过来。这样才对~】   周宁笑着夸道,【你真是个特别的济世系统。】   系统:……   虽然被夸了,可它怎么觉得怪怪的。   周宁取了一卷《秦律》,再次谢过陈彦,便告辞,回房看书了。   却说县令会完客后,又寻了吕公说话。   他笑道:“我说怎么今日这么多乡绅找过来,原来是好奇你们一家人,依我看,你不如公开设宴,把他们都请一请,大家彼此认识了,以后才好有个照应。”   吕公明白县令有此提议是在隐晦的补偿他,他家虽然富裕,可沛县比他们家富裕的人家不少,众乡绅为何独独对他们家好奇?   不过是想通过巴结他,进一步巴结县令罢了。   吕公初来乍到,正是缺这些个人际关系,当下便笑道:“我正巧找好了房子,便趁着后日乔迁之时,请众乡绅赏脸一聚,只我家初至此处,谁也不识得,还得请老友给我个可靠的人手,为我操劳一二。”   县令笑道:“这不难,衙里的萧何萧主吏做事妥当,我让他为你打点宴会之事,还有司御夏侯婴,若车马不够用,直接寻他就是。”   吕公连连道谢。   若说方才提议他设宴是补偿,如今这份体贴照顾便是实打实的人情了。   吕公心里又感激又惭愧,想来县令今日反口退婚是有别的隐情不便明说,并不是瞧不起他家,县令还是很重视他二人的这份友情的。   两人说定此事,县令自去交待萧何和夏侯婴,吕公也急忙使人把吕泽叫了过来。   吕泽不明所以,他刚从父亲那里离开,去买了房子回来,何事又寻他寻得这么急?   吕公一脸喜色,郑重的嘱咐道:“后日我们乔迁之时,沛县的乡绅、豪强、官吏都会来贺,到时候高朋满座,万不能出了岔子。”   吕泽闻言便怔住了,高朋满座?小妹她,说中了?!   吕公继续嘱咐道,“沛令指了衙里的萧何萧主吏给我们帮忙,你要多向他请教。这是我们吕家在沛县的第一次亮相,你务必把此事做好了,一应食物器具都多多的备着,万不能临时缺了少了什么,丢了我吕家体面,让人瞧不起。还有……”   吕泽顺着吕公的话点着头,应着是,心思却有些飘,小妹的话,父亲他,知不知道?   高朋满座已经应验了,那……二妹的婚事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6-28 14:23:01~2020-06-28 21:16: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枝白术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章 语出惊人   吕泽的心不在焉被吕公瞧进眼里,他皱了皱眉,问道:“可是今日奔波,劳累了?”   吕泽看向家中说一不二又笃信面相的父亲,思忖片刻,点了点头。   不着急,还是看看再说,也许只是碰巧了。   吕公便道:“叫上释之给你帮忙,此次万不能出什么纰漏。”   吕泽应下,自去找二弟吕释之。   父子之间有些话不好说,兄弟之间却没那么多顾虑,吕泽便和吕释之说了心中疑惑。   吕释之觉得此事纯属巧合,他笑道:“大哥是近来忙坏了,想多了,那就是咱们家小妹,咱们从小看到大的。”   想到一向做事果断可靠的大哥竟被小妹唬住了,吕释之便觉得可乐,握拳在唇边低笑了两声,含糊道:“此事吧,就如父亲的相面术。”   你信的时候,发生点什么都往上头靠,越想便觉得越是,可其实,也就那么回事。   若是说中了,那就是他相得对,断得准;但凡不准,便是时候未到,只要人没死了,都能推说一句时候未到;若实在人死了盖棺了,或是出了什么别的差错,还能再辩一句面相变了。   只父亲的相面术说是相人一生命理,还有个好推脱处,可小妹这个就邪乎了,竟预言起近日之事来,也就是今次瞎猫碰到死耗子——赶得巧了。   吕释之摇头叹道:“小妹好好的,学起父亲……唉,想是小妹被父亲的话伤了心,一会我让她二嫂过去开解开解她。”   吕泽被弟弟这么一说,心中一定,也不再胡想了,只道:“行,你让二弟妹好好劝劝她,我去寻萧主吏说话,等明日咱们三人再碰头。”   吕释之点头应下,送走了大哥,便去里头和自己妻子细细的说了此事。   吕释之进来时,吕二嫂正往眉心描花,听了丈夫的话,便停下动作,口中喃喃道:“怪不得。”   吕释之奇怪道:“怪不得什么?”   吕二嫂道:“怪不得昨日小妹摔了跤后,哪里都没事,唯独额心有淤红,这淤红又淤得恰到好处,正正好好是一朵桃花模样,整个人气质都不同了。小妹从前只是美人,如今是美得不似凡人。”   吕释之皱眉,道:“有那么邪乎?我怎么瞧着和以前差不多?”   从前是美,现在还是美。   “嗐。”吕二嫂睨他一眼,分说道:“你得瞧气质,小妹整个人给人的感觉是不是不一样啦?”   吕二嫂一边把胭脂合上,一边接着说道:“怪不得我怎么画也不如小妹好看,怪不得从昨日起我便觉得和小妹处着心情舒畅。”   吕释之:“……”   那是你本身长得就不如小妹好看。   吕二嫂站起身来,换了件外衣往外走,吕释之问道:“你去哪儿?”   吕二嫂回道:“不是你让我去看看小妹吗?”   话音落,人已跨出了门。   吕雉和吕媭住在一个大开间,推门直进的房屋中间隔了一个小厅,两边则是姐妹两个的卧房。   小厅的光线最好,吕雉带着丫鬟小婵跪坐在厅里绣花,小几上摆了各色针线,吕二嫂过来瞧见了,夸了几句她的手艺,便问:“小妹呢?”   吕雉回道:“在屋里呢,今日倒难得,已经大半日不见她出门了,想来是睡着了。”   吕二嫂便想着,吕媭估摸是被公爹的话给伤着了,故才恹恹的没有心情出门玩耍,只是这事的缘由不便说与吕雉听,便道:“那我偷偷瞧一眼去。”   吕二嫂走到吕媭房门前,轻轻的把门推开一条小缝,见吕媭手执一卷竹简半倚在床上,便推开门走了进来,又把门合上,笑着问道:“小妹在看书呢?”   周宁把竹简卷起来放到一边,笑着回道:“嗯,明年就看不得了。”   吕二嫂一愣,只道她说的是明年嫁了人,便没有如今这么多闲暇,她心里还有别的事,也没多想,走到周宁的身边坐下,道:“今日的事情你二哥都跟我说了。”   周宁微笑着听完吕二嫂的劝解,笑道:“二嫂别担心,父亲不过是气话,我没事。”   吕二嫂用帕子捂着嘴笑道:“我猜你也没事,你如今、咳,小妹这么通透的人,就你二哥瞎担心。”   周宁笑道:“那是我二哥关心我,二嫂知道是瞎担心还走这一趟,不也是担心我吗?”   吕二嫂见她话说得亲热,真心实意的领自家的情,心中更觉得舒服喜欢,便拉着周宁的手,笑道:“我来还有一件事想问问你。”   周宁微笑做聆听状。   吕二嫂把她的手拉到自己小腹间,问道:“自从生了禄儿,我这肚子便没动静,你说,我家禄儿何时能有弟弟妹妹?我是不是得去寻个巫医或者方士瞧瞧?”   语罢,双目紧紧的盯着周宁的神情瞧,手上也不自觉的用力。   周宁一边轻巧的抽回手,一边笑道:“我不知道禄儿几时能有弟弟妹妹。”   不待吕二嫂脸上露出失望之色,周宁又道,“不过,二嫂不用担心。”   吕二嫂看着她,以为她会说自己命中有几儿几女,却不想她道:“禄儿会封侯。”   “什么?!”吕二嫂惊得一下子站起来,狂惊夹着狂喜。   怪不得,怪不得小妹平常最喜欢她家禄儿。   这动静惊动了小厅里的吕雉,她放下花棚,推开门走进来察看情况,一边问道:“怎么了?”   周宁微微一笑,正想说没什么,却被状似癫狂的吕二嫂板住了双肩,“你说真的?”   吕二嫂的双目圆瞪,两人靠得如此近,周宁却没办法在吕二嫂的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她的眼里燃着渴望权势富贵的熊熊火焰,以至于瘦削的吕二嫂也有了气势汹汹的姿态,咄咄逼人的追问她。   周宁的肩头被捏得有些痛了,但她脸上并没有露出痛苦之色,还是笑着,只见她开口说道:“不仅是禄儿,二哥也会封侯。”   吕二嫂眼中瞬时迸发出万道光芒,双手更用力了。   吕雉快步过来把吕二嫂拉开,解救了周宁的双肩,她道:“大白天的说什么梦话呢?什么封侯不封侯的,秦以军功封侯,六国都亡了,你们到哪里挣军功去?”   吕二嫂眼中的光灭了,她甩了一下帕子,有气无力的强笑着,嗔道:“小妹尽哄二嫂玩儿。”   周宁笑了笑,道:“秦朝是不能,可是秦亡了呢?”   咯噔!吕二嫂的心猛的一跳,既有为周宁大胆的言论而恐惧又心存期盼,可不管是什么样的情绪,她心中刚刚熄灭的火苗……复燃了。   啪!吕雉三两步转身关上了房门,低吼道:“小妹你疯啦?”   系统也被吓到了,【宿宿宿宿主,要杀杀杀杀头的!】   它的统命要在这里终结了吗?   周宁笑了笑,看向吕二嫂,又道:“二哥倒是没有什么妨碍,禄儿却得小心,有英年早逝的面相。”   吕雉皱起眉头,怎么小妹也说起面相来了?   吕二嫂心中又是一跳,急问道:“禄儿有隐疾?!”   周宁摇了摇头,道:“因为刘姓人。” 第8章 心绪难平   吕二嫂满心惊惶的回去了,她倒是想再问得详细些,可小妹却不再说了,只道她目前看到的是这样,但也别太担心,面相是会变的,或许以后有什么转机也不一定。   可是事关自己唯一的儿子,还是要封侯的儿子,她如何能放下心?   吕二嫂一回去就急忙让人去寻丈夫吕释之回来。   周宁屋内,吕雉还没走,她皱眉教训道:“父亲研究相面研究了几十年,也不敢妄言王朝的灭亡更替,你拢共才活多久,看过几卷书,怎么就敢这样胡言乱语?这要是被旁的人听见了,你,我,我们一家还活不活了?”   周宁笑了笑,道:“姐姐和二嫂又不是旁的人。”   “唉~”吕雉叹了一口气,无奈的伸手推了推周宁的额角,“你啊!”   【呼~吓死统了。】它还以为宿主不想干了呢。   系统现在对吕雉挺有好感的,本来它因为人彘事件,一直挺怵吕雉的,可她现在只是一个守规矩、疼妹妹的好姐姐,想来没有往后那么多苦难,她也不会完全变了个人。   系统弱弱的请求道,【宿主,能帮帮吕雉吗?】   周宁笑了笑,【怎么帮?】   系统道,【就像提醒吕二嫂一样,隐晦的提醒她几句未来的事。】   这样啊,周宁爽快的笑道,【好啊。】   呃……这么容易?   系统幸福的转圈圈,【统就知道统的宿主是最最温柔最最善良的人!】   周宁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吕雉也正说到了吕二嫂之事,她道:“你什么时候学的相面,怎么胡乱说话吓唬二嫂?”   周宁笑道:“二嫂主动问我,我便说了。”   二嫂主动问的?   吕雉困惑了,好好的,二嫂怎么和小妹说起这个?家里最受面相之苦的便是小妹了。   难不成是小妹算准说准了什么?   周宁又道:“听说后日咱们便要办乔迁宴了,酒宴上,父亲会为姐姐择定夫婿。”   这样用波澜不惊的、恍若术士的肯定语气说着听起来不怎么可能发生的事情,吕雉觉得小妹真是被父亲的面相学折腾得脑子糊涂了。   吕雉坐到周宁旁边,正想好好开解开解她,周宁先一步拉住了她的手,笑道:“姐姐嫁给他会富贵无极、权势无极。”   系统:!!!∑(Дノ)ノ   【宿主,我们不是这样说的呀!】   周宁笑道,【一样的,讲明利害,由人家自己做主,□□还是蜜糖,当事人才知道。】   好吧,宿主说得有道理,系统安静了。   吕雉先是心神一震,而后抽出手笑着点了点周宁的额头,道:“越扯越离谱了,还说得跟真的似的。”   脸上虽是笑着,可吕雉的心里却在悄悄叹息,她如今二十八岁了,想要嫁个门当户对的都难,又去哪里嫁那富贵无极、权势无极的人家。   周宁把她的手拿下来重新握住,笑道:“我说的是真的,但我不希望姐姐嫁给他。”   吕雉看着她,等她的后话,妹妹虽说顽皮,却不是见不得人好的性子。   周宁道:“这个人好酒又好色,对姐姐不好,对姐姐以后的子女也不好,姐姐嫁给他有牢狱之灾,又有夫妻久别之苦。”   虽然并不相信妹妹的胡说八道,可她这份不求富贵显达,只愿自己少苦难的心思还是让吕雉很感动。   吕雉又抽出手点了点周宁的额头,笑道:“好,姐姐听你的。”   系统开心的大叫,【太好了!】   周宁微微一笑。   吕雉又把周宁的手拉到自己手里,劝道:“父亲那些话,你别放在心上,也别再看那些相面的书了,你有哥哥也有姐姐呢,你既说二哥会封侯,说我往后会嫁个尊荣富贵的人家,难道我们还护不住你?”   周宁笑了笑,道:“嗯,不看了,我最近在看律书。”   吕雉正想说看那个做什么,好好学女红才是正经,却见周宁低下头,声音也低了下去,她道:“想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怕给家里惹祸事。”   【宿主~】系统的泪窝浅,一下子就不行了。   吕雉爱怜的摸了摸周宁的头,“你想看便看吧。”   若是看了妹妹能安心些也好。   周宁乖巧的点了点头,拾起书简,道:“我到小厅里看,和姐姐一起。”   吕雉笑着应道:“好。”   吕雉便牵着周宁到小厅,她带着晓婵继续做女工,而周宁则跪坐在小几前看书,陶香炉中一炷清香袅袅,一室静谧和洽。   而吕二嫂却如热锅上的蚂蚁,焦急的在屋内团团乱转,半刻不能平静。   被急急叫回来的吕释之一进门便看到妻子如此模样,奇怪道:“这是怎么了?”   吕二嫂一把扯过他,又叫仆从去屋外守着,便一把把门关上。   吕释之更不解了,整了整衣袖,道:“神神叨叨的。”   吕二嫂皱着眉头道:“小妹说你和禄儿将来都会封侯。”   吕释之闻言笑道:“这不是挺好的吗?”   虽然不现实,但听起来还是挺让人开心的。   吕二嫂着急的一跺脚,道:“你是挺好的,可她说咱们禄儿有英年早逝之相。”   吕释之笑着摇了摇头,问道:“你急急把我叫回来就为这个?”   吕二嫂急道:“那可是咱们唯一的儿子,你怎么这么不上心!”   吕释之笑着解释道:“自商君变法后,爵位便不再世袭,得靠军功。不说如今无处挣军功,便是有,等挣够能封侯的军功了,怎么也算不得早逝了吧?”   吕二嫂压低了声音道:“可是小妹说秦要亡了。”   吕释之一惊,急忙抬头看了看紧闭的门扉,低斥道:“胡说八道,秦才统一多久?始皇帝又正是春秋鼎盛,哪里就,咳。”   吕二嫂还是绞着帕子不安心不相信。   吕释之叹了一口气道:“这些……话你听听就是了,从前父亲说面相也没见你这么信服,怎么小妹的话你倒信了十成十?”   吕二嫂辩道:“那怎么一样,公爹再如何研究也是凡人,可小妹如今,”吕二嫂压低了声音,把帕子掩到嘴边,道:“是神仙!”   吕释之无语的看着她。   吕二嫂道:“你别不信这些,就是皇帝宫里也供奉着真人呢,你难道比皇帝还有见识不成?”   吕释之懒得和她辩,只道:“好好好,后日就是乔迁宴了,我得和大哥一起忙呢,正经有不少事,‘神仙’不是说二妹的婚事会在乔迁宴上定下来吗?咱们等这事应验了再担心再着急好不好?”   吕二嫂也生气了,一甩帕子道:“行,你去忙吧。”   吕释之拍了拍她的肩头,便又出去了。   吕二嫂越发气闷,等晚上吕释之回来用过饭,自己便早早的上床睡了,半个字都不同他说。   三言两语搅得人家夫妻闹别扭的周宁看了大半日书,也早已沉沉入睡。   对面屋里的吕雉却失眠了,她规矩的平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眼睛直直的盯着床顶,不知在想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6-29 19:24:58~2020-06-30 00:40: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看文不看评论了 10瓶;其生也无涯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章 几人心惊   次日一早,周宁去大书房还了书,又另外取了一卷回去看,陈彦得到消息赶到大书房的时候,周宁已经离开了,陈彦呆呆的站在原地,很是失落。   虽说是明天的乔迁宴,可今日吕家众人就得搬到新居做准备,往后见面就难了。   吕雉带着晓婵收拾姐妹两的东西,吕母、吕大嫂和吕二嫂也各自忙碌着,吕公在看兄弟两整理给他的乡绅名录,吕泽和吕释之半刻不得闲的联系车马、确认鼓乐以及各种器具。   下午快出发时,周宁准备到大书房还书,东西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丫鬟小婵道:“奴替少姬去还吧。”   周宁站在门口,看着不远处一闪而过的人影,勾唇笑道:“不用了。”   周宁慢悠悠的到书房还了书,刚走出书房门口便见陈彦气喘吁吁的疾步过来。   周宁笑道:“公子寻我有事?”   “我,我,”陈彦明明是特意来寻周宁的,可周宁这么一问,他却不知道说什么了,一时又紧张又不敢直视周宁的眼睛,便转开视线,想着寻一个话题。   周宁的身后便是县衙的大书房,满房都是书架,满书架都是竹简。   陈彦心中一喜,道:“少姬爱看律书,正好今日少姬便要搬去新居,我还没有送贺礼,便送些律书给少姬吧。”   周宁笑着福礼道:“多谢公子。”   陈彦喜得露出满口白牙,急忙摆手道:“不谢不谢,都是我应该做的。”   应该做的?周宁疑惑的看向他。   陈彦脸一红,手摆得更急了,“不是不是,我是说我们两家关系亲近,少姬不用跟我客气。”   周宁笑着点点头,道:“不过明日才是乔迁宴,公子还是明日再送吧。”   东西她虽想要,可她今日收下,便是两人私下的送礼,若是明日陈彦以乔迁礼的名目送给吕家,那便是两家正常的往来,牵扯不到她身上了。   周宁一笑一开口,陈彦哪里还能思考这其中的差别,急忙点头道:“好好好,都听少姬的。”   周宁笑着又福了一礼,告辞了。   陈彦看着周宁的背影走远,喜得原地转圈,喜罢,急忙吩咐人找箱子寻那最干净、字迹最漂亮的书简装上。   等周宁一家搬到新居,又把东西归置妥当,这一日便过去了,第二日便是吕家的乔迁宴。   吕父和吕泽、吕释之三个在前头待客,吕母带着吕大嫂、吕二嫂和吕雉在后头盯着宴席的酒水菜肴等事。   喜庆的鼓乐声在吕家响起,不一会便和上了宾客到来的喧闹声和恭贺声,以及男子高亢的唱礼声。   由于红痕三日未散而不吉、而被隔离在宴会外的周宁把书卷放下,支起窗户,只听外头念道,“沛县县令陈公,贺钱五千,贺书一箱。”   周宁勾唇一笑,又听外头接连不停的念道,“典狱长曹参,贺钱两千……雍齿贺钱三千……王陵贺钱三千……夏侯婴贺钱一千。”   “泗水亭长刘季,贺钱万!” 一道浑厚响亮的声音打断了礼官的唱礼。   周宁笑了笑,把窗户放下,汉高祖也就位了,好戏要开唱了。这小小的沛县人物不少,值得她费点心思好好经营,不过现在还是先把手里的书看完。   贺钱万的声音惊动了吕公,吕公立马起身打算亲自到门口迎接。   大门处,萧何一把拉住刘季,低声呵道:“你捣什么乱?这可是沛令的贵客!”   萧何与刘季相熟多年,还能不知道他?刘季家贫又好酒好赌好色,别说一万钱,就是一个钱他也拿不出。   果然,刘季双手提了提腰带,无赖的嘿嘿笑道:“不是你定的进不满千钱者,坐之堂下?这在堂下喝酒哪有在堂上喝得痛快?”   萧何还想再说,偏巧吕公此时迎到了门口,萧何便不再多言,正想替刘季打个圆场,却见吕公盯着刘季啧啧赞叹。   萧何一愣,疑惑的看向刘季。   刘季此人昂藏七尺,身材高大挺拔,面目棱角分明,眉骨圆起,鼻梁高挺,一双眼睛狭长有神,此时笑容痞痞,眼神漫不经心中偶有精光闪过,兼之美髯飘逸,自有一种玩世不恭的不拘姿态。   此时,刘季面不改色的任吕公打量,其实心里也打鼓呢,悄悄的给萧何递眼色,这就是县令的贵客?这是几个意思?   不待萧何有反应,吕公大笑道:“贵客!贵客呀!”   语罢,激动的上前拉住刘季的手,邀他入内。   刘季见状,哈哈大笑着,也不推让,随吕公入内,走过萧何时,还怕了拍他的肩,调笑道:“萧老兄好好看门啊。”   萧何早已习惯他的不着调,听他这么说也不恼,摇了摇头,又去招呼别的客人。   吕公见此却更以为奇,萧何是县衙的主吏掾,主管县衙人事,不同与一般小吏,很有些实权,这刘季能与他这般熟稔,倒是不简单。   一路走过院中,刘季见谁都要说笑两句,便是对着鼓乐队,也能指点道:“周勃,今儿声儿吹得不够响啊,是不是没吃饱呀?”   进入堂中,刘季更是大摇大摆的坐到了上席,于满座高朋中半点不露怯,喝酒吃肉,和众人谈笑逗乐。   无论是县衙的曹参、夏侯婴,还是当地豪族出身的王陵、世族出身的雍齿,他都能和人家如同自家兄弟一般说笑。   同在上席的沛令笑着提醒了吕公几句刘季的情况,可吕公是越看刘季越满意,道:“这刘季有贵人之相,即便现在不富贵,往后必定是要发达的。”   一听贵人之相,县令便知晓吕公的意思了,笑道:“你这是相中了他做你女婿?”   吕公笑了笑,却未言,此事没定下来之前,不好先传出什么消息。但这一笑,也是不否认的意思。   沛令还想再劝劝,陈彦扯了扯他的袖子,沛令便作罢了。   酒过数巡,众人都有些醉了,吕公悄悄给刘季使了个眼色。   刘季于市井中摸爬滚打多年,最会察言观色,会意的点了点头,越发与人饮酒说笑得开心,直把所有宾客都喝走了,才仿佛有些醉意的留在了最后,末了直接趴在席上睡了过去。   吕泽、吕释之两兄弟有些为难,这个说是贺钱万的人,一个子没出白蹭了一顿酒不说,竟还赖着这里不走了。   吕公呵呵笑着过来拍了拍刘季,刘季一下子惊醒坐了起来,但人瞧着还是有几分醉醺醺的不清明。   吕公笑道:“我从年轻时便喜欢给人相面,相过的面不计其数,却从来没有看过谁的面相有你这么好。”   一听这话,吕泽、吕释之两兄弟的心里有些打鼓了。   吕公接着道:“我有一个女儿,我想把她嫁给你,做你的妻子,好生侍奉你。”   咯噔!吕泽、吕释之兄弟两对视一眼,哪怕是最不信玄学的吕释之,心态也有点崩了。   果然乔迁之日,高朋满座,订婚之时!   竟全中了!   刘季不想蹭顿酒喝还能有这样的好事,四十好几的老光棍了突然天降一个大家闺秀做媳妇。   刘季喜之不尽,哪里还顾得上装醉,当下站起来,哈哈大笑着拱手道:“季求之不得。”   吕公闻言欢喜得连声道:“好!好!好!”   吕公又问起刘季家中的情况。   见婚事就这么说定,吕泽已经被惊得全身汗毛竖起。   吕释之心中震动比吕泽更甚,小妹她……可不止这一个预言! 第10章 满门王侯   “啪!”   吕二嫂手里的茶碗砸了,“什么?!”   吕释之也是不平静,语气惊颤的重复道:“小妹的话全应验了,这也太神了!”   所以,他……要封侯了吗?!   吕释之咽了口唾沫,激动得不敢想、不敢信,可又忍不住去想。   吕二嫂目色紧张的上前拉住他的衣襟,只问道:“你说,公爹为二妹定下的夫婿姓什么?”   吕释之道:“姓刘啊,我不是说过了吗?泗水亭长刘季!”   “姓刘?!怎么能是姓刘?!”吕二嫂摇着头退了一步,忽又停住脚步,上前扯住吕释之道:“不行,这桩婚事不行,你去和公爹说一说,刘姓人绝对不行!”   吕二嫂的扯得太狠,衣服的领口勒得吕释之有点难受,他一边撤下吕二嫂的手,一边问道:“你发什么疯?刘姓人怎么了?”   吕二嫂急道:“会死啊!小妹说过我们禄儿会死在刘姓人手里!”   没想到是这么个答案,吕释之一下子怔在原地,这才想起来,小妹说他家禄儿也会封侯,却是英年早逝的面相。   “小妹什么时候说的?”   吕二嫂又急又怕又怨,“就是前日,小妹说你们都会封侯那次,我想和你说,可你死活不信。”   吕释之皱着眉头在屋中踱过来踱过去,吕二嫂紧张的盯着他。   半晌,吕释之站定,他道:“今天也晚了,父亲母亲累了一天,只怕早就歇下了,此事,等明日我和你一起再好好的问过小妹再说。”   吕二嫂心里着急,但确实不好大晚上惊扰公婆,便忍着心焦道:“好,明日我们一起去找小妹。”   吕释之夫妻不愿惊扰的吕公夫妻两人此时却也没睡,吕公许的婚事,吕母不愿,她道:“你总说你的二女儿往后要嫁给贵人,县令与咱们家关系这么好你都瞧不上,却要把雉儿嫁给一个小小的亭长?”   吕母的不满可不止官职这一点,她道:“他比咱们雉儿大了足足十五岁,家贫不说,四十三岁了却没娶过妻,家中还有个私生子,你……”   吕公不耐的打断吕母的话,道:“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刘季此人隆准而龙颜,面相贵不可言,如今还没有娶妻,不过是没有配得上的,这也说明只有我们女儿才配得上他,难道你还想我们女儿去做那继室,或是姬妾不成?”   吕母捂着胸口,心里闷得慌,她完全不能理解,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做姬妾,他也要把女儿嫁给那刘季?!   吕公一锤定音,吕母有再多不愿也没有法子,只得郁闷的睡去了。   大房的吕泽也正和吕大嫂感叹这桩妙闻,“太神奇了,小妹全说中了,这也太神奇了,那么一户人家,父亲竟死活瞧中了,恨不得当场就成了婚事才好,太神奇了!”   吕泽连连几个太神奇了,不知是感叹周宁的神算多一点,还是感叹这桩差距悬殊的婚事多一点。   吕大嫂想了想,问道:“小妹这般,公爹知道吗?”   吕泽闻言,满心的惊叹散去,他叹了口气,摇头道:“父亲一向说小妹……,唉,前日,我和小妹一起去见父母亲,父亲如今连正眼都不瞧小妹,小妹怎么敢和父亲说这些,父亲又怎么知道?”   吕大嫂皱眉道:“这样可不行,你作为兄长,又是家中长子,该两处说和才是。小妹如今既有这样的本事,想来公爹也会看重几分,消除对小妹的偏见。”   吕泽点了点头,道:“你说的很是。”   连皇帝几次出巡,都会特意召见当地有名的术士方士,小妹如今有测算预言的本事,父亲必定会对她改观。   吕大嫂又道:“明日我带着孩子们去瞧瞧小妹,小妹向来喜欢和孩子玩,有孩子们在小妹也放松些,我再好好开解她,可不好就这么父女生分的。”   吕泽感动的拍了拍吕大嫂的手,“有妻如此,是我的幸运。”   吕大嫂回以微笑,夫妻两个相望对视脉脉温情,倒比前头那两处都强些。   次日,吕雉被唤去了吕公和吕母处,而吕媭这里则迎来了许多客人。   周宁让小婵拿了些甜豆给吕台、吕产、吕禄三个小侄子去外头吃着玩,又亲自为大嫂和二哥二嫂倒了茶,笑道:“看来姐姐的婚事定下了,今日一早父亲便使人唤了姐姐过去,刚走没多久,哥哥嫂嫂们就过来了。”   吕大嫂抿了一口茶没有着急说话,吕二嫂心中焦急顾不上喝茶,急忙道:“小妹,二妹的婚事定下了,正是刘姓人!这是不是就是你说的那个刘姓人?”   什么这个刘姓人,那个刘姓人的?吕大嫂放下茶碗,适时的露出两分疑惑。   周宁为难道:“我如今也说不好,只是有些关联。”   “肯定是了!”吕二嫂笃定道,捏着帕子凄凄的哭了起来,扯着吕释之道:“刘姓人绝对不行,你快去和公爹说呀!”   吕释之却道:“只是有些关联罢了,刘姓人那么多,咱们还能把所有的刘姓人都隔开?小妹你说,是刘季吗?”   周宁摇了摇头,道:“不是。”   吕释之又问:“那是必死之局,再无转机吗?”   周宁又摇了摇头,道:“也不是。”   吕释之便转头托住吕二嫂的双臂,道:“你听见了吗?不是没有转机的,咱们注意些就是了,二妹已经二十八岁了,刘季又是父亲称赞不已的贵人之相,两人当场就说定了婚事的,咱们怎么驳?”   吕二嫂捂着帕子还是哭,却没有那么害怕、那么激烈的反应了,一夜的时间过去,她的担忧惊惧到底得到了些缓和。   系统幽幽的道,【统总觉得怪怪的。】   周宁勾了勾唇,【聪明人的取舍而已。】   没听懂但是不想让宿主觉得自己笨的统,【哦。】   吕大嫂疑惑道:“什么刘姓人不刘姓人的,怎么好好的弟妹就哭起来了?”   吕释之解释道:“小妹说秦会咳,说我和我们家禄儿将来都会封侯,只是禄儿有英年早逝之相,会死于刘姓人之手,张氏胆小,一听二妹定的人家姓刘就怕了。”   吕大嫂握着茶碗的手猛然一紧,片刻又不着痕迹的放松,手指摩挲着茶碗,笑道:“这也不怪二弟妹胆小,她是一片慈母之心,而且小妹预言之准,连我和她大哥也惊着了。”   周宁勾唇笑了笑,提壶为吕大嫂添了些茶水。   吕大嫂又道:“小妹既然为禄儿看了相,不如也替你另外两个侄儿瞧瞧,有什么祸事,我们也好防备这些。”   周宁又笑了笑,却并没有转身去瞧吕台和吕产,只是道:“大哥大嫂一家满门王侯。”   些许茶水荡出,濡湿了吕大嫂的手心。   吕释之笑着恭喜道:“恭喜大嫂了。”   吕大嫂笑着回道:“还都是没影的事儿呢,咱们不过听了一乐,”又对周宁道:“小妹也别尽挑好的说,也说些祸事,咱们好避一避。”   周宁垂眸,道:“二侄儿与三侄儿,”周宁顿了顿,只说了一个字,“同。”   三侄儿吕禄死于刘姓人之人,二侄儿吕产与他相同,那便也是会死于刘姓人之人。   吕二嫂止了哭,看向吕大嫂。   吕大嫂的笑容一滞,不过片刻就又笑了起来,道:“多谢小妹,我会注意着的。”   周宁勾唇笑了笑。   吕释之见状,便对着吕二嫂道:“你瞧瞧大嫂,这又不这一时半刻就要应验的事,慌什么?咱们往后注意着就是了。”   吕二嫂见吕大嫂如此淡定,又听丈夫如此说,突然有些迷惘,真是自己忧虑过甚了? 第11章 遵父命   吕雉还未踏进父母的房间,便见父亲满脸喜色,而母亲则满脸郁色,两人神色迥异实在是奇怪,正想问怎么了,突然心中一突,想到了小妹说的酒宴订婚之事,而昨日正是乔迁宴!   吕雉心中忐忑惴惴,跨过门槛走进屋,见过了父母亲,然后听父亲说为她定了户人家,对方比她大十五岁,是个亭长,家贫,未曾娶亲,有一三岁的外室子,但有贵人之相,贵不可言,吕雉的心中却奇异的平静了下来。   父亲说对方有贵人之相,妹妹也预言自己嫁给他会富贵无极、权势无极,吕雉抬头,温顺的应道:“是,女儿知道了。”   吕母唉叹了一声,但丈夫执意,女儿自己也愿意,她不好再说什么。   吕公抚着胡子,又是骄傲又是欣慰的笑道:“我就知我的雉儿不同一般女子,你放心,这刘季如今虽然不显,但往后定是要发达的,我吕家也会因此受益。”   又道:“你与刘季都不小了,他如今家里贫寒也置办不了多大的排场,这婚宴便从简,婚礼定在了一个月后,你的嫁衣若是来不及,便让……”   吕公皱着眉头,仿佛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顿了顿又接着道:“便让你母亲或是你大嫂二嫂帮忙。”   吕雉见此,道,“父亲,其实小妹。”   吕公眉头紧皱,面上已有愠色。   吕雉停了片刻,还是接着道:“父亲,前日小妹便与我说,父亲会在乔迁宴上为我定下婚事,也曾说我嫁的人将会富贵无极、权势无极,正合父亲相的面相。父亲,小妹她不是面色不吉,而是天赋异禀。”   前日?   吕公眯着眼睛回想了片刻,前日不就是他与老婆子说起吕雉婚事不成是因吕媭面相之过那日吗?   吕公冷笑道:“她倒是捡的好便宜!”   吕雉不解。   吕公抚着胡子道:“我一早便说过,依你的面相,是要嫁给贵人的,她不过顺着我的话胡编罢了。”   吕雉难得的反驳父亲,“可小妹还算准了时日。”   吕公觉得被伤了脸面,驳斥道:“难道你想说她比为父还有本事不成?乔迁之日来的贵客多,我有待嫁的女儿,在乔迁宴上相看,再正常不过。”   吕母也道,“不对,我想起来了,那日媭儿也和我说过,说这几日你便会给雉儿定下婚事。”吕母说了当日情景。   吕公不以为意,“不过随口的宽慰之语。”   说罢,吕公不想再和她们谈论这些,便道:“行了,你赶紧回去绣你的嫁衣吧。”   吕雉心中叹息,无奈离开。   门口的光亮被挡住,在书简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周宁侧头一看,是吕雉回来了。   她脸上的表情因为背光看不分明,不过周宁也大致能猜到她现在的心情。   周宁勾起浅笑,“姐姐回来了。”   系统很紧张,吕雉拒了婚事吧,一定是拒了!   “嗯。”吕雉应了一声,缓步走到周宁身边坐下,沉吟了片刻,道:“父亲说的婚事,我……应下了。”   周宁脸上的笑容消失,难过的看着她。   吕雉湿了眼眶,拉住周宁的手,说道:“小妹,别担心,姐姐知道姐姐在做什么,姐姐如今不小了,原本也嫁不了什么好人家,如今这个虽说一时条件……艰难些,可熬过去了,往后总有富贵尊荣,再说,姐姐也不能拖着再耽误了你。”   周宁低下头,看着吕雉握着她的双手,半晌,她道:“县衙的典狱长曹参和他相熟,姐姐可与他交好,往后……也少受些罪。”   随着一滴温热的泪水滴落到周宁的手背,一声略带哽咽的“好”传入她的耳畔。   片刻,吕雉收拾好情绪,故作轻松的笑道:“等姐姐富贵发达了,就能护着我们家小妹了。”   周宁抬头看着她,缓缓又笃定的说道:“富贵权势对我来说,远没有姐姐的平安喜乐重要。”   吕雉的眼泪决堤,抱着周宁哭了起来。   【为什么呀?呜呜呜~】脑海中,系统也跟着哭了起来,【她明明都答应说不嫁了,她明明知道要受苦,她明明是个这么好的姐姐,为什么呀?】   周宁的心声不同与面上的悲戚,她平静又自然的说道,【人本来就是这样复杂多面,花花世界浮生万物,总有一些追求,也总有一些舍弃。】   系统抽抽噎噎的道,【可是~宿主就没有啊,宿主对大家都好温柔的。】   周宁笑道,【大概,因为我追求的就是虚无吧。】   系统抽抽噎噎的继续哭,呜哇,它又听不懂了,它是笨统!   原本以为此事就此了了,不想晚上一家人一起吃饭时,吕泽又说起此事,周宁低下头,唇畔悄悄弯出幅度。   吕泽的本意是想劝和的,但吕公却觉得他们这是在挑衅,一而再再而三的在他面前说吕媭如何神算,怎么,他看的面相倒成吕媭的功劳了?他几十年的研究不如一个小丫头几日的心血来潮?   吕公指着周宁冷笑道:“吕媭,你自己说,你会看相吗?”   周宁恭敬的转身面向吕公跪坐着,低着头,实话实说道:“不会。”   吕泽和吕大嫂互望一眼,心中叹息。   吕释之也无声轻叹,吕二嫂心中不满,公爹这也太欺负人了。   吕雉怜惜的看着妹妹,吕母劝道:“行了,先吃饭吧。”   吕公捏起一把麦饭,教训道:“既然不会,以后就不要再胡说八道,装神弄鬼。”   周宁顿了顿,恭敬郑重的应下,“是。”   吕泽、吕大嫂、吕释之的表情都有点不对了,吕二嫂着急的皱起眉头,正想说话,吕释之拉住了她。   系统不服气的出主意道,【哼,宿主悄悄跟他们说,就把他比下去,气死他。】   周宁笑了笑,温顺柔和的说道,【他是长者,我如今又是他的女儿,应该听他的。】   她得感谢吕公,给了她这么完美的理由拒绝为吕家众人预言避祸。   往后吕家人但凡遭遇不顺,不是她预言的,他们会认为是吕公不让她预言,他们才没能提防躲避,会对吕公心生埋怨;是她预言过的,那就更惨了,原本虚浮的埋怨顷刻间会落实、加深、翻倍,日积月累,不止骨肉离心,吕公自己也难逃后悔煎熬。   据记载,吕公足足活到了七十高寿,还有近十年的时间呢,足够他能好好品尝其中滋味。   周宁这个被训斥的人,带着安抚的微笑依次看过担忧的看着她的吕家众人。   系统:_(:з)∠)_   统的宿主善良得像个傻子,怎么办?!   在线等,急!!!   作者有话要说:  系统001:……   统觉得你怕才是个憨憨,别人报复痛一下,你家善良的宿主报复一下痛余生……   溜了溜了~   感谢在2020-07-01 15:26:38~2020-07-02 18:41: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zoe-g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章 香饽饽   沛令的好友、新搬来的富豪吕家,主动提出要把女儿嫁给刘季?   刘大哥刘二哥闷不吭声。   刘大嫂轻蔑一笑,刘二嫂翻了个白眼,怎么可能!   刘季这样的整日游手好闲、斗鸡走狗,不务正业之人,沛县普通人家尚且不愿意将女儿嫁给他,更别说吕家那样的富贵人家。   是看中他懒,还是看中他够废物,会糟践东西?   都睡到太阳西落了,咋还在发梦?   刘大嫂和刘二嫂一百个不相信。   刘季的亲爹刘太公撇了撇嘴,也是不信,“行了,别白日做梦了,有那功夫,跟你大哥二哥一起好好耕两亩田比啥都强。”   刘季看向自己的亲娘,刘媪慈母心肠,一直惦记着小儿子的婚事,此时她道:“你不是和那酒馆的老板娘武负相熟吗?要不娘去为你求娶回来?”   她想说刘季长子刘肥的亲娘也可,可三年来,刘季半个字不透露刘肥亲娘的情况,她也就不想了。   刘季知道这是都不信他呢,便道:“一个月后,你们瞧着吧,我定把吕家女娶回家!”   言罢,饭也不吃,抱了一坛酒出去。   刘大嫂见了,抱怨道:“天天把家里东西往外散,从来没见他往家里拿过什么。”   刘二嫂也气愤道:“就他这样的,吕公若真把女儿许给他,只怕那女儿不是痴傻,就是丑得见不得人。”   刘大嫂和刘二嫂没有刻意压着声音,还没走出小院的刘季能清楚的听到她们的话,不过刘季没在意,脚步不停,依旧吊儿郎当、晃晃悠悠的出去寻人喝酒。   “来来来,我今天有喜事要说,请大家伙儿喝个酒,到时候再请大家伙儿帮个忙。”刘季把酒坛子往树墩上一放,一脚踩在酒封上张罗道。   卖狗肉的樊哙取了几只碗来,爽快拍着自己健硕的胸口,“大哥有事只管吩咐就是。”   与刘季同年同月同日生,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卢绾,神色暧昧的凑过来问道:“什么喜事?莫不是那武负也要替你生个儿子?”   “呸。”刘季笑嘻嘻的唾了他一口,往他身上踹了一脚,“那老娘们生的,你爷爷我可看不上。”   卢绾嘿嘿的笑着,顺着力道在地上坐下,伸手抱走了刘季脚下的酒坛,掀了酒封,仰头喝了起来。   周勃昨日到吕家吹奏,知道吕公对刘季很是礼遇,便道:“可是与吕家有关?”   刘季摩挲着下巴,笑着点了点头,抱着手蹲到主管沛县车马的夏侯婴身边,问道:“兄弟,你在县衙里当差,又帮吕公搬过家,可见过吕家女?长得如何?”   夏侯婴老实回道:“在县衙时,她们住在后院,我哪里见得着?搬家的时候,她们也是坐的自家马车,我就帮忙运点行李。”   卢绾凑过来道:“不对呀,你怎么突然问起吕家女来,难不成你说的喜事是吕公把他女儿许给你啦?”   刘季站起来,一把抓起他手中的酒坛子夹到腋下,“怎么着,爷爷我配不上?”   卢绾笑着连连点头道:“配配配,那吕家女也就勉强配得上我大哥。”   刘季听了哈哈大笑,把酒坛子扔给他。   卢绾接住,又暧昧的嘿嘿笑道:“听说吕家有两个未出嫁的女儿,我觉得他家那小女儿也能勉强和我配配。”   语罢,卢绾站起来,扯了扯自己身上脏污的麻布衣裳,向兄弟们展示着自己。   卢绾此人比刘季小了时辰,但他的身形不如刘季高大,五官平平兼之脸上的皮肤松垮,圆滚的酒肚堆在腰间,瞧上去倒比刘季还大七·八岁。   樊哙比卢绾小十四岁,如今虚岁二十九,也是沛县的大龄未婚男,他虎背熊腰,人长得粗犷,为人也没什么心眼,听了这话,心直口快的哈哈笑道:“若是许给你,那还不如许给我呢?”   周勃和夏侯婴也笑,兄弟们聚在一起经常这样胡扯笑闹。   但刘季没笑,他一脚搭在树墩上,又把手支在腿上撑着下巴,慢吞吞的说道:“咱们好好谋划一下也不是不行。”   又转头对樊哙说道:“你比卢绾小,不着急。”   夏侯婴皱眉,“这事……”   刘季挥了挥手,道,“我知道,这事以后再说,等我娶了他家二女儿再说。”   卢绾打了个酒嗝,不敢置信的问道:“不是,大哥,真娶啊?!”   刘季冷呵一声,接过酒坛子,往几个碗里倒了酒,取了一碗递给周勃,和他碰碗道:“到时麻烦兄弟多叫些人,吹吹打打的,整得气派场面些。”   刘季说得认真,周勃恍恍惚惚的点头。   樊哙问道:“大哥,什么情况啊,这是?”   刘季跟他们说了昨日情景,末了,痞痞一笑,道:“就算真是个傻的丑的,爷爷也能白赚不少嫁妆!”   卢绾等人哈哈大笑。   毕竟是要娶妻,真正意义上拥有自己的女人,刘季心里快活,折了两根树枝,敲打着酒坛酒碗高歌。   沛令府中,陈彦也正和父亲说起吕家的婚事,他道:“如今吕家二姬的婚事定下,那……”   沛令笑道:“别急,等那吕雉出了门子,为父就给你提亲去。”   陈彦皱眉,还是不放心,他道:“若是吕公提前应了别家怎么办?”   沛令哭笑不得,“好好好,为父明日就去。”   陈彦欢喜了,看着外面的天时,恨不得立马就是明日。   沉迷看书的周宁可不知道有这么多人惦记她,她正诚恳的对吕大嫂道谢。   “多谢大嫂,我正愁没有竹简练字呢。”   吕大嫂笑道:“妹妹客气了,都是自家人。你大哥常在外面走动,往后有什么需要用的,只管跟嫂子说。”   周宁笑着又客气的谢了一遍,送走了吕大嫂。   正打算提笔练字,门扉又被叩响,却是吕二嫂端着盘吃食过来了,她笑道:“我见你晚饭用得不多,就给你送了些点心过来。”   周宁笑道:“我就知道二嫂最体贴,最疼我。”   吕二嫂笑了笑,又含糊的说道:“小妹,公爹的那些话,你听听就是了,禄儿那命格……”   周宁会意,笑着说了个如今的客观事实,“那是我亲侄儿呢。”   吕二嫂眉眼俱笑,放下心来,连连点头道:“可不是!”   吕二嫂站起身,道:“二嫂不打扰你看书了,那个点心你看看你喜欢什么口味,二嫂让人多做些给你送过来,可不好饿着肚子看书。”   周宁笑着点头,又送走了吕二嫂。   看着宿主接连收到吕家人的关怀,系统被感动了,【宿主虽然善良得没有成算,但是够真诚,真诚的人总是能以心换心的!】   周宁微笑点头,【你说得对。】   作者有话要说:  系统001:……   统门不幸!   媪[ǎo]:老年的妇女。 第13章 亲事许   次日一早,周宁正在屋内拉伸筋骨,吕雉推门看见了,笑道:“这是做什么呢?怪模怪样的,连衣服也不穿好,羞死了。”   语罢,急忙转身把门掩上。   只见周宁未着外衣,只穿着睡觉时穿的短衣裈裤,右脚赤足立于地面,左脚尖朝天,双腿绷成一竖直线,本来裈裤便只到膝盖处,这一动作更使得左边的裤腿下滑,露出一截莹白的大腿肌肤。   又有双手向上从后抱住左腿的膝关节处,纤细玉臂同样因为衣袖下滑暴露于外,而且如此向上伸展的动作,使得短衣上提,盈盈一握的纤柔腰肢也露了出来。   墨发如瀑,肤若凝脂,衬一身白衣轻薄,楚楚惹人;粉面桃腮,身姿舒展,又有一种柔劲的力量,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不外如是。   而且此时的周宁面无表情,她的目色宁静无物,心中古井无波,映到气质上来,便如万丈雪山上遗世独立、不染尘埃的冰兰,优雅空灵,是以衣着暴露,也叫人生不出半分龌龊淫·秽的心思来。   见吕雉进来,周宁松开手,笔直的长腿落地,柔顺的长发散落身后,唇畔笑意勾起,便又是那个娇俏贴心的好妹妹、不谙世事的闺阁少女。   周宁带着几分撒娇的笑道:“那深衣裹着我不好动腿。”   吕雉往里走进,去榻上拿了她的曲裾深衣过来,睨她一眼,嗔道:“那也不能连衣裳都不穿好了,像什么样子?”   吕雉站在周宁面前帮她穿戴,一手牵着续衽从她腰后绕过,一手去接,便似将周宁抱入怀中。   周宁有片刻怔楞。   吕雉也感慨万千,这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妹妹啊,一月后自己出嫁,两人便再不得如今这边朝夕亲近了。   又想到妹妹昨晚受的委屈,吕雉心中叹息,不能研究卜算,叫妹妹有个别的玩耍也好,便道:“你若嫌不好动作,我给你做一件绕矜裙。”   续衽一圈一圈裹覆,勾勒出完美的腰臀线,正合时下世人审美,也叫她迈不了大步,周宁垂眸,没有说话。   吕雉将衽边尖角的细带系在她腰间,又取了腰带来缚住,最后系上丝绦,便是一位娴静婀娜的仕女了。   看着曾经小小的奶娃娃,如今亭亭玉立,比自己还高几分,吕雉又伸手推了推她的额头。   周宁笑道:“姐姐的嫁衣尚且来不及绣,别再为我耽误时间了。”   吕雉睨她,“你以为姐姐也跟你一样,笨手笨脚,还半刻都坐不住的?”   周宁笑了笑,看向窗外透进来的光亮,喃喃道:“姐姐自然跟我不一样。”   吕雉取了她的鞋袜来,问她,“嘀咕什么呢?”   周宁笑道:“姐姐给我做件直裾吧,哥哥们穿的那种,做宽松一些,我便能穿着在院子里活动了,就是不小心被谁瞧见了,人家也只以为是哪个混小子,不会丢了吕家少姬的脸面。”   吕雉看着妹妹精致的五官,吹弹可破的肌肤,婀娜妩媚的身段,提着她的粉色绣花鞋子止不住笑了起来。   周宁佯装生气的看着她。   吕雉止了笑,道:“好好好,再叫小婵给你做双男子的鞋,好叫你装得像一些。”   周宁点头笑道:“得多做两双,鞋子最不经穿。”   吕雉笑着点头应了。   鞋不经穿,人不经念叨,刚说到小婵,便听到去取早饭的小婵回来了。   吕雉把门打开,走到小厅问她,“今日出了什么事?怎么比平日晚?”   周宁跟在吕雉的身后出屋,却见小婵偷偷瞧了自己一眼,周宁含笑看着姐姐问话。   小婵答道:“县令和县令公子来了,厨房的人忙着供应那边,就有些耽搁了。”   吕雉道:“奇怪了,这么一大早的过来,不知道是什么急事?”   小婵又偷偷看了周宁一眼,周宁注意到了也只当没有看到,做出一副疑惑好奇的模样。   以往这种时候都会机灵的保持沉默的小婵笑着回道:“奴想应该不是什么坏事,听上茶的老妪说,家主、县令和县令公子都是笑着在说话呢,而且县令公子像是有什么喜事,欢喜极了。”   吕雉听了这话却是皱眉教训道:“你做好自己的差事就行,少打听外头的事。”   小婵急忙跪下认错。   周宁笑了笑,道:“姐姐可别罚她,别耽误了我的鞋。”   “你呀。”吕雉点了点周宁,给小婵吩咐了做鞋的事。   小婵急忙应下,感激的看了周宁一眼,端了水来给两人净手。   周宁一边吃饭,一边想着小婵的话,吕雉的婚事定下,沛令便带着他儿子上门了,三个人是笑着说话的,而陈彦欢喜极了……   看来是她的“喜事”,她如今这幅模样确实太招人。   周宁又看向小婵,小婵恭顺热情的对她笑了笑,周宁回以一笑,又转头往自己的房间看了一眼。   有意思,这丫头如今对她,倒比对吕雉还恭敬三分,真是个……有意思的丫头。   饭后,吕雉和小婵量了周宁的尺寸,两人各自去忙,周宁也取了书到小厅陪她们。   晚上,吕家人一起吃晚饭时,吕公宣布了吕媭的喜事,他道:“沛令今日来找我,为他儿子求娶吕媭,我应了。”   吕母满脸喜色掩不住,吕大嫂和吕二嫂等人都笑着恭喜,周宁微笑着一一谢过。   系统懵了,【不对呀,宿主不是要嫁给一个叫樊哙的大将军吗?】   【乖,那将军如今在屠狗卖肉呢。】   【呜哇~】系统惊惶的哭了,【那我们的济世计划怎么办?这个历史怎么突然变动这么大?】   周宁笑了笑,【这倒是无关大局,比你说劝吕雉不嫁刘邦影响小多了。】   无论她嫁不嫁樊哙,刘邦的妻子都是她亲姐姐,樊哙也都是刘邦的好兄弟。   系统闭嘴了,它还干过那样的事呢?   嘤嘤嘤,它就是太感性了,它初衷明明是想借吕后的势造福百姓的呀。   吕公见周宁满脸笑意越发显得容颜娇艳,皱眉教训道:“虽说要等你姐姐出了门子才开始行纳采之礼,但你也算是有夫婿的人了,也要学着庄重些。”   周宁收敛了笑意,恭敬的应下。   用过饭各自回房歇息,夜深人静了,有一道灵活的身影轻手轻脚的推开了周宁的房门。   作者有话要说:  宁宁的男装get!   上一章心怕写不出流氓地痞的调调,没想到用力过猛,直接把大家恶心到了……_(:з」∠)_   大家相信我,是个爽文哒~   感谢在2020-07-03 17:30:55~2020-07-04 22:40: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荆溪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章 私信传   身影走到离床榻十步远的地方便住脚跪下,恭敬的低声说道:“少姬,奴来了。”   黑暗中,传来周宁低声的夸奖,“真是个聪明的丫头。”   声音中有小婵熟悉的清浅笑意,但这样漆黑隐秘的氛围,无法看清人的面目神情,小婵不能确定周宁是以什么样的情绪说出这话。   但只要想想一向单纯没有心机的少姬暗示她以这种方式见面,她就觉得这话很有几分深长意味。   小婵心里有些打鼓,头埋得更低了。   周宁半倚在床上,问她,“姐姐费心□□你多年,你也是个聪明伶俐的,我已经许多年没见你遭姐姐训斥了,今日怎么去打听前院的消息?打听也罢了,还敢回来说嘴?”   黑暗中,小婵看不见周宁,周宁也瞧不见小婵,不过因为尊卑有别,周宁可以淡然平静的问话,小婵却得小心斟酌着回答。   而且周宁越随意,小婵就越紧张。   短暂的沉默后,小婵回道:“奴估摸着与少姬的亲事有关,就多留意了几分。”   周宁笑道:“你倒是挺关心我的,可你怎么知道和我的亲事有关?”   又是短暂的静默后,小婵回道:“少姬长得美,县令公子见过,必不能忘。”   周宁又赞了一遍,“不枉姐姐调~教你多年,果然机灵。”   不说她在县衙时可随意去大书房拿书,也不提县令家送的贺礼中恰好就有她最近看的书,而是用吹捧她的容貌来一笔带过,既答了她的话,也回避了说她与陈彦私相授受、早有私情的问题。   周宁又问,“那你觉得这桩婚事如何?”   这倒是不需要多思量,小婵真心实意的回道:“陈公子年轻英俊有文采,又是县令独子,与少姬年岁相当、门户相当、郎才女貌,正配得上少姬。”   这门户相当也有些自夸的意思,沛令是沛县的一把手,而吕家只是普通富豪,这桩婚事实际是吕家高攀了才对。   不过如此说来,“在你看来,姐姐的婚事该是很糟糕了。”   小婵的心一颤,又听周宁语带肯定的道:“你不想陪姐姐嫁去刘家?”   小婵是姐妹两共用的丫鬟,不是随着吕雉出嫁,便是随着吕媭出嫁。   这话问得轻描淡写,却将小婵吓得整个上半身匍匐在地,她颤声回道:“奴不敢。”   只有主子嫌弃下人,哪有下人嫌弃主子的道理,二姬最重规矩,这话若是被二姬知道了……小婵打了个寒噤。   周宁起身走到小婵身边伸手扶起她,放柔了声音,抚着她的背安抚道:“别怕,谁也不想过苦日子,我能理解。”   明明被少姬亲手扶着,感受着从少姬身上传来的温暖柔和,可小婵却从背脊中窜上一股寒意,愈发想要战栗。   这样心思细腻又深沉的少姬,她从未见过,她一直以为少姬心思单纯直接、喜怒哀乐都在脸上。   这才是真正的少姬吗?她为什么要藏起真正的自己?藏得这么深,藏了十几年!   小婵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只能更害怕了。   周宁仿佛没有看出小婵的恐惧,带着点蛊惑意味的笑着说道,“既然你说陈公子好,那还要麻烦你替我做一些事情,你放心,你这么聪明的人儿,我不会让你只做个丫鬟的。”   小婵冷颤的心霎时间仿佛被种下了一个火种,那火种很快的扎根发芽,蔓延到四肢百骸,将她的惊疑驱散,和她的恐惧分庭抗礼。   小婵又跪了下去,头拜服到地面,道:“奴万事听少姬吩咐。”   周宁又伸手把她扶起来,明明比小婵年纪小,却自然而然的用一种长者的口吻夸道:“好孩子。”   小婵低着头努力克制住想要颤栗的冲动,一根用漆泥封好的大拇指粗细的竹筒被递到她面前,耳边传来少姬的吩咐,“把这个给陈公子送去。”   “诺。”小婵急忙双手接过。   原来只是这样的事,小婵心里松了口气,悄悄的抬头瞧了一眼少姬。   两人聊了有一会,眼睛已适应了黑暗,此时又离得近,不难看清各自的神情,于是小婵便见少姬缓缓勾起唇角,双眸弯弯,顷刻间便又是一副不谙世事的纯真模样。   她笑道:“夜深了,我也乏了,你下去吧。”   周宁转身往床榻走去,忽的停住脚,身上的气质又变得幽深不可捉摸起来,她道:“记得手脚轻一些,别惊动了人。”   小婵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少姬的屋子的,只是一阵夜风吹来,才惊觉自己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湿。   备嫁的日子,吕雉忙着为妹妹做衣裙,算着日子绣自己的嫁妆,虽有妹妹的警示提醒,但脸上还是时不时流露出待嫁女对未来生活的期盼。   同样备嫁的周宁却是半点不在状况,只看书练字更加刻苦了,还有每日早晨怪模怪样的运动也延长了半个时辰。   结婚的另一方却很是积极,陈彦一边数着日子等吕雉出嫁,一边偷偷布置婚房,挑最好的布料、寻最好的木料,亲自指点过问绣娘绣喜服。   这晚,陈彦去巡视了聘礼回来,想到佳人的如花笑靥,夜风大作也吹不灭他心头的火热。   对月起相思,平地生惆怅,还有足足二十七日吕雉才出嫁,吕雉出嫁后,过六礼还得过个小半年,唉,半年不得见佳人容颜,叫他如何熬?   陈彦携一身夜重寒意踱步回屋,体贴的丫鬟立马送来热茶,陈彦饮了两口,复又望了一眼窗外明月,感慨相思难熬,末了,将茶碗放置一边,将贴心的丫鬟压到了榻上。   次日,小婵领了差事出门,趁机跑到县衙,又拜托住在县衙时结交的仆妇带话,终于见到了陈彦。   而陈彦见到小婵送来的竹筒时,喜不自胜,感慨一定是明月娘娘听到了他的相思。   陈彦心情愉快,对小婵就和气亲善许多,叫人带她下去喝茶吃东西,等自己看过信,写了回信再叫她带回去。   小婵看到儒雅清秀的县令公子对自己笑得和善,又想起少姬说的,不会只让自己做个丫鬟,面颊染上红绯,羞羞怯怯的听话下去了。   陈彦满心雀跃的打开竹筒,取出里头的布帛细读,这一看,满脸欢喜散去,眉头竖起,又恼又怒,更多的是满腔酸涩无处诉的怜惜。   吕文这个老贼!   他的少姬,受委屈了呀!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个啥,有些人的深情总是感动了自己。   还有那个啥,他就是个工具人,拿户籍需要他哈~   老贼,是责骂老而无德性者的用语。   起源于《论语·宪问》,孔子指责原壤“幼而不孙悌,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百度百科   感谢在2020-07-04 22:40:02~2020-07-05 22:36: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zoe-g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章 再训奴   陈彦拿着布帛的手不自觉收紧,将布帛捏得皱皱巴巴的,惊觉这是佳人的手书,他又急忙放开铺平,试图抚平褶皱。   正动作着又想起信中确有不便见人之语,且对方也再三嘱咐阅后即焚,以免连累了他。   唉,她那么胆小柔弱,还是别叫她担忧了。   陈彦吩咐人取来灯膏,自己亲手将布帛点燃置入陶盆,看着布帛一点点烧尽,只觉得自己的心也同这布帛一样被焚烧炙烤着。   那么好的淑女呀,她的父亲怎么舍得薄待她?   陈彦想起初见那日,吕公介绍家中众人,独独介绍到她时略有停顿,唉,自己那时明明也注意到了,怎么就没细想呢?没能早日发现,早日送上关怀,让她不再哀苦无依。   什么面相不好怕连累了他,请他不要再提婚姻之事,她这话是在剜他的心呀!   什么担忧因父亲不喜而流亡在外,后被她私藏的没有户籍的同胞哥哥暴露之事。   怪不得她一个女子竟爱看律书,原来还有这样的缘由,私藏没有户籍之人的确是犯了秦律,不仅她要被剃去头发、颈带铁环舂米五年,所在县的县令、他的父亲也要被罚一副铠甲的钱。   陈彦一时又心喜又心疼,心喜她如此信重他,连这触犯秦律之事也愿意告诉他;心疼她娇弱的身躯一边面对着吕公的不喜,一边承受着犯法的压力,还能乐观的和她分享她胞兄的乐事。   一个弱女子,如此有臂膀,只身护兄,陈彦心中霎时也生出万丈豪情来,户籍以县为单位保存,他堂堂县令公子,他难道还不能替舅兄安排出一份户籍,帮她解了这忧吗?   陈彦起身在屋子往外走,走到一半又顿住脚步。   此事不能告诉父亲,秦律规定夫妻交友不能相为弃恶盖非,否则同罪,父亲最看重自己,若是父亲知道了,必不会再让自己娶她。   陈彦坐回原位苦思半晌,终于想出了个好法子。   留在沛县确实是隐患,只怕带连了他父亲,少姬说她哥哥在会稽郡吴中县有友人,便将他的户籍迁去那一处吧。   只是委屈少姬要兄妹分离难相见,他再从别的地方补偿一二吧。   小婵这一趟偷偷去县衙,从伺候完吕雉两姐妹食过夙食便出门,直到暮食时分才回到吕家,好在秦人只食早晚两餐,除了吕雉外,倒没旁人注意。   知道小婵是领了妹妹的吩咐出门的,故吕雉虽然生气却没有声张,以免引起父亲对妹妹的不满。   吕雉面色平静的带着周宁和小婵回屋,一踏入小厅,吕雉的面色便沉了下来,对着小婵训斥道:“你如今越发没有规矩了,什么东西、什么事情是要做一整日的,是欺负我妹妹性子软脾气好吗?”   小婵一听这话,下意识的转头看向周宁,她认为少姬定会为她解释。   对于这样笃定的眼神,周宁回以微笑后一言不发。   系统急忙提醒道,【宿主,你还没过河就拆桥,她会卖了你的!】   周宁只笑着缓缓的说道,【她正是以此在胁迫试探我呢。】   见小婵还敢向妹妹求助,吕雉柳眉倒竖就要发怒。   小婵当机立断咣的一声跪下,认罪求饶道:“奴万万不敢,是奴贪玩了,求二姬饶了奴这回,奴再不敢了。”   半个字没有牵扯周宁。   系统:……   【明明是个聪明有心计的丫鬟,怎么现在又这么淳朴了?】系统又不懂了,初入职场太多的困惑让它有点沮丧。   这才是真正聪明的丫头呢,周宁如此感慨,却用心声笑着安慰系统道,【人很复杂,和你的运算逻辑不一样,所以你别想什么任务,听我的就好了。】   【可是,】系统声音有点迟疑,【宿主说过自己自私凉薄、见死不救的呀。】   被系统翻出旧账的周宁微笑如故、八风不动,她道,【那你看我真是那样的吗?】   【不是。】系统在心里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不仅不是,它家宿主好像还过分善良,于是系统劝道,【宿主啊,其实对那些言行恶劣、品性不端、心机深沉的,不用那么友善的。】   比如那个吕老头,它的小本本记他很久了!   周宁笑了笑,又做了一件让系统觉得过分善良的事,她拦住了口头教训完毕、准备动手的吕雉,“姐姐别打了,是我让她一定把全县走遍,为我寻新鲜玩意的,这走累了,找地方歇歇脚也正常。”   小婵匍匐在地上瑟瑟发抖,周宁瞧了她一眼,又对吕雉说道:“即便真是贪玩去了,她如今也知道错了。”   吕雉瞪了妹妹一眼,认为她是找借口为小婵求情,但她不想拂了妹妹的面子,便没询问详情拆穿她,只对小婵道:“这次看在小妹的份上,饶你一次,若敢再犯,必定连上今次的加倍处罚。”   小婵连连磕头谢道:“多谢二姬,小婵记住了。”而后转向周宁,微微一顿,也又猛又急连连磕头,“多谢少姬。”   小婵抬头,便见少姬坦然的微笑着受了她的谢,她又想要颤栗了……   周宁伸手将小婵牵起来,对吕雉道:“姐姐不是还要再回房里绣会吗?我和小婵说说话。”   说完便把小婵拉到自己房间,又关上了门。   吕雉皱眉摇头,只道她还是玩心重。   关上门,周宁笑看着小婵,并不说话。   小婵颤着手脚从怀中取出一个长条的小包裹,低声道:“这是……让奴送回来的。”   周宁伸手接过,笑道:“辛苦了,”又问,“若是姐姐问,你给我买了何物……”   小婵闻言狠狠一颤,目光不可思议的看向周宁。   周宁并不计较她无礼的视线,微笑以对。   小婵却仿佛惊着般,急忙低头,从怀里一支做工不算精细的铜簪、一对小小的珍珠耳坠。   不见少姬出声,小婵忍着心痛又掏了身上所有的秦半两出来。   周宁这才开口放高了声音,有些不满和失望的说道:“簪子、耳环算什么新鲜玩意啊?唉,算了,沛县小,估计也就这些东西了,你下去吧。”   小婵心头淌血的应了诺退下,心中又悔又怕,不该见陈公子打赏了她封口费,便生了妄心以为可以以此拿捏少姬。   自己真是糊涂了,此事于少姬不过是小儿女的情难自禁,于自己却是卖主的死罪!   少姬她心思深沉,怎么可能不知道其中利害,自己在她面前玩什么小心思、小手段,如今倒好,不说今日得的打赏,连自己多少年的家底都全赔进去了。   对面屋里的吕雉听见了动静,满意的笑了笑,道小婵这丫头还是知道分寸,没有买什么不好的东西带坏妹妹。   屋内,周宁唇角勾起,一枚一枚的拾掇秦半两。   系统:……   统总觉得有点不对,但统想不明白……_(:з)∠)_   宿主她这是做了好事……吧,小婵她这是出于感谢……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  恭喜宁宁又收获一小笔路费~   那个啥,咱们宁宁真不是好欺负的~ 第16章 弟子籍   周宁把钱数好,和上次吕母给的钱放到一起,她如今共有一百三十七个钱了。   周宁唇畔的笑意加深,对自己的存款还算满意。   系统看着宿主浅薄的家底却很同情,原先的吕媭竟一个私房钱也不存的。   不过此时它对另一个事情更感兴趣,【宿主喜欢陈彦?】   周宁正在拆陈彦送来的小包裹,将里头的布帛放到一边,优先取出里头的两枚竹简来瞧,脸上的表情是少见的轻松愉悦,也难怪系统误会。   周宁开口,语气也有几分喜意,只可惜答案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她道,【不喜欢。】   这样的反常,系统可不信,【嘻嘻,宿主不用和统害羞啦~】   周宁看完竹简,眉眼俱弯,配着眉心桃花,愈显面容明媚娇艳,眼中潋滟春色,她摇了摇手中的两枚竹简,【我喜欢这个。】   【这个是什么?】系统八卦的火焰熊熊燃烧,陈彦送了什么讨宿主欢心?那么个傻小子还会写情书呢?   周宁笑道,【这是验和传。】   “验”相当于个人的身份证,上面记录了姓名、性别、年龄、相貌体征以及家庭住址等。   “传”则是证明,由所在的乡的亭长亲自书写,记录姓名、性别、去哪里和做什么。   【有了这两样,我便哪里都去得了。】   秦朝户籍制度严密,不仅各个关隘要寨要检查传验,而且沿路投宿也需要此物,没有这两样东西她连沛县也出不了。   即便侥幸出了沛县,所到地方的百姓官吏也都会盘问查验,只要查无凭证,她就得脸上刺字,去修皇陵或是筑长城了。   这便是让商君感慨作法自毙之物,也是她自来到此处便心心念念之物。   【宿主要走?!】系统有点慌,声音有点颤。   他们不是在说甜甜的爱情吗,怎么跳频这么快?   【嗯。】周宁心情很愉快,她笑道,【你不是很讨厌吕公吗?离开吕家,等吕雉为后了,我们再回来做现成的皇亲国戚,那时他也死了,如此既不耽误你的任务,也不必见你讨厌的人。】   系统只静默了三秒,便开心的欢呼起来,【对哦,宿主好聪明呀!】   周宁微微一笑。   系统对沉闷单调的吕家生活也不满意,一直关在后院,它的宿主要怎么济世助人呢?   它兴冲冲的问道,【宿主,我们离开吕家后做什么呀?】   然后不等周宁回答,又热情的分享了部门前辈的经验,【可以做工匠,发明创造,提高社会生产力。】   周宁笑了笑,且不说士农工商,主要是,【我不会。】   系统还有主意,【经商,做大商人,发达了兼济天下!】   这个就有点坑了,周宁笑道,【商贾要入市籍,这是贱业,一旦入市籍,其本人连同其子其孙,三代人都是徭役兵役的首选份子。】   【呃……】系统有点迟疑,【那只能种地了吗?】   靠这个发财致富会不会有点慢?   周宁笑了笑,【种地太辛苦,我也不会农活儿。而且秦律规定男子十七傅籍,意思是十七岁就要开始承担国家的徭役租税,农民农闲之时还要服徭役。】   周宁瞧了瞧自己的细胳膊,觉得无论是挖渠还是夯土,她都承受不来。   而且幸运的情况是一年一次、一次一月,可如今岁月,不幸运的情况比较多。   农工商被宿主一一否定,系统懵了,【那我们还能做什么?】   周宁笑道,【上学,考试,做官吏。】   至少这几年是安生的。   当官这个是很方便他们济世啦,可是,【秦朝就有科考了吗?】   它记得是唐朝才有的吧?   周宁摇了摇手中的竹简,【所以我很喜欢这份户籍,不仅名字和要去的地方都是我想要的,而且还是弟子籍。】   系统不明白弟子籍的特别,周宁极有耐心的给它解释。   弟子籍的人都是官吏预备役,十七岁后不用服徭役,只需入学室学习三年,考试合格后,便可出任官吏。   而且弟子籍只颁发给两类人,一是官吏之后,二便是拜官吏为师的弟子。   官吏之后还好说,这拜师可不容易,能够免徭役的弟子籍自然是人人向往的,但官吏却万万不敢随意收徒。   因为秦朝盛行连坐制度,于官吏更是高标准严要求。   学室学习期间,若这弟子在平常课考中得了殿,即最后一名,该弟子及其老师都会被惩罚。   若是最终的课考不合格,弟子会被除籍,且要服四年徭役,其老师也会被罚。   乃至于弟子上任,任中但凡出差错,老师都会被牵连。   不是自己嫡亲的血脉,谁愿意拿自己的前途性命为他人的品行能力做保证?   所以这份弟子籍很难得。   系统听完先是高兴,而后便哭了。   它被感动了,【呜哇~陈彦他人真好,他这么爱宿主,对宿主这么好,宿主逃婚了,他怎么办?】   周宁没有理它,把验和传仔细收好,这才取了那布帛过来瞧。   满篇皆是缠绵的情意和缱绻的怜惜,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周宁粗粗一看,便将其置于膏灯上焚了。   周宁的动作一气呵成,系统的哭声戛然而止。   直到布帛焚尽,系统才弱弱的开口道,【宿主,这样是不是骗婚,欺骗人家感情啊~】   宿主用完就扔的行为太像渣女,它的良心稍微有点过不去。   周宁微笑点头,语气诚恳的检讨,【嗯,我欺骗感情,思想素质落后,道德品质败坏。】   系统:……   【那个什么,也没有那么过分啦,宿主和他还没有订婚呢,不是说吕雉出嫁才开始过礼吗?所以不算骗婚。】   周宁浅浅的勾了勾唇,不知道信了没信。   系统也不知道是在说服周宁,还是说服自己,它接着道,【应该是他天生就是这么善良,这么乐于助人,只要别人需要帮助就会施以援手,所以也不算感情欺骗,嗯,是的。】   周宁闻言笑了笑,这才接话道,【他可没你想的那么善良。】   系统:……   我都这么努力找补了,宿主你就不要再拆穿啦!   周宁不紧不慢的解释道,【我手里这份户籍再官方出品,也是伪造的、是假的。秦律规定,若是有人持假户籍被发现,则他沿途经过的所有县城的县令都会被问罪。】   周宁笑道,【我只是闲聊般说在吴中县有朋友,可没说想去那里,你说从沛县到会稽郡要经过多少县城?】   系统恍然大悟,【所以他这是顺水推舟间接发展共犯呢!】   系统觉得自己的良心可以稳了,对方不是傻白甜,也是有自己的算计的。   周宁笑了笑,这也正是她不担心他告知别人她的去向的原因。   没有什么比共犯更让人放心了。   他也是她的共犯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7-06 17:01:14~2020-07-08 16:32: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懒起梳妆迟、子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其生也无涯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章 绕矜裙   户籍的事情落定,周宁的日常生活却和之前并没有太大差别。   依旧是每日早起锻炼,而后用过夙食,便是一整日的看书习字。   系统性子急,问道,【宿主不走了吗?】   它如今很向往外面的生活,宿主可不要改了主意呀。   周宁笑了笑,【乖,我的衣服和鞋子还没做好呢。】顺便把这些律书都过一遍,才知道什么能做,以及怎么合法的做不能做的事。   【吕媭虽然识字,但多是生活常用字,我还有很多功课需要补,免得课考得殿,受罚不说,连累了沛令就不好了。】   虽然他不会来拆穿她,但是有师徒的名义在,惹怒了他,要给她使绊子还是很简单的。   但若是她成绩中上,沛令只要不大动干戈,就很难确定她的去向,毕竟谁能想到她一个女子要进学室,敢走仕途呢。   系统点头,开心,统的宿主真是体贴又周到呢。   周宁复习了昨日看的律书,又练了一竹简小篆,便去寻吕母,她过一段时日便会寻吕母要一次零用钱。   这口头上定了亲的女子,虽没有正式过礼,但也不是可以继续不知愁不懂事的闺阁少女。   吕母大方的给了她五百五十个秦半两,也叫她学着准备嫁妆、打理资产。   周宁拿到后,把钱全部锁紧了小匣子里,并没有动用的意思。   周宁刚把匣子放好,外头的吕雉便叫小婵来唤她出去。   周宁推门出去,只见吕雉面前的小几上整整齐齐的叠放着一件白色深衣。   秦朝男女成亲的礼服都是红黑二色,这白色的衣裳……   周宁心头有些猜测,疑惑的看向吕雉。   吕雉笑道:“我看你近来都文静规矩,呐,算是姐姐奖励你的。昨日刚做得,已经下水洗过一遍了,快去试试吧。”   周宁脸上绽开笑意,屈膝谢道:“谢谢姐姐。”   正伸手去取衣服,打算回房间试穿,吕雉又拉住了她的胳膊,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   周宁不解的看向她。   吕雉说道:“刚才那是姐姐一早就承诺你的,是奖励,还有一件是姐姐送你的礼物。”   吕雉嘴角带笑,像母亲一样摸了摸周宁的鬓角,她快要出嫁了,时间越是临近,便越舍不得这个自己看大的小妹。   吕雉从身边一堆红色的衣衫中取出一条石榴红的长裙。   裙子抖开,正是吕雉一开始提议为她做的绕矜裙。   绕矜裙的裙摆极其宽大,静立时裙面悬垂看不出特别,但走动旋转时裙子撑开,膨大如伞。   这一条裙子可比男子的直裾深衣要费心神、费布料数倍。   周宁微微低下头,抚着裙子,神情并没有吕雉想象的那么开心激动,甚至连平日总挂着的微笑也略有收敛。   吕雉笑问:“这是怎么了?可是不喜欢?”   周宁抬头,看着眼前这个算不上温婉但是足够温情的笑容,突然很难想象她和以后为了权利杀了韩信、剁了彭越,又干出把亲外孙女嫁给亲儿子这样乱~伦之事的吕后是同一个人。   唉,她明明知道人很复杂,怎么也生了妄念?   周宁笑着摇了摇头,“我很喜欢,谢谢姐姐,我只是,”周宁的视线下移,声音也慢慢放缓放低,“有些感动。”   吕雉转头悄悄抹了抹眼角,笑着推了推她,“做什么和姐姐这样客气起来,快去试给姐姐看看。”   周宁笑着抱着裙子和直裾深衣回了房间,先试了直裾深衣出来给吕雉看。   周宁身长七尺四寸,一米七出头的身高,比许多男子还高上几寸,此时一身月白直裾松散飘逸,配着她近来因为看书而沉静下来的气质,真有几分文人逸士、仙风道骨的感觉。   只可惜不能看脸,一看脸这感觉就又变了。   那眉心几瓣桃花殷红,显得她面容妖冶,一身男装不仅没能为她增加男子的坚毅气质,反而更添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魅惑。   小婵一时都瞧得移不开眼。   吕雉起身走到周宁面前,双手拉住周宁的双手展开,瞧了瞧肩、领、腰几处,皱眉道:“好像过于宽松了。”   周宁笑道:“这样正好呢。”   周宁不笑还好,一笑更显妖媚惑人,吕雉窒了窒,竟忘了要说的话,只道:“再去换了裙子让我瞧瞧。”   周宁从善如流,换了一袭红裙出来,正正好好的尺寸勾勒出她盈盈一握的纤细腰肢,一个旋转,宽大裙摆散开,像一朵硕大的红莲盛开,墨发红唇、玉骨冰肌,不知是红莲修成了仙,还是桃花化作了妖。   吕雉觉得妹妹美得惊心动魄,而周宁却觉得是这裙子美得驰魂夺魄。   裙子的领口、袖边和裙边都用同色的丝线绣了并蒂莲,以绕矜裙宽大的裙摆,也不知她偷偷熬了多少夜、花了多少心思。   这哪里只是一件临别赠礼,这分明是吕雉为她绣的嫁衣,如此她只需做一件黑色的曲裾深衣套在外头,便可作成亲当日的礼服了。   屋内一时静默,几人仿佛集体失去了语言的能力,周宁微微低头,视线不经意落在小厅里被她们忽略已久的琴上头。   最近她和她,一个忙着绣嫁衣,一个忙着看书练字,倒是冷落了它,而刘邦素来喜歌舞的,那戚夫人便是因此最得他宠爱。   周宁抬头,拉着吕雉走到琴前坐下,道:“我教姐姐一段新曲子吧,我偶然听来的,觉得很有意思。”   吕雉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衫,无奈的笑看着她,她还有许多活儿呢,哪里有这个闲心。   周宁柔柔的笑着,拉着她的手却并没有放开。   吕雉没有办法,只得依了她,“好好好,你教,我学。”   吕雉打算应付应付,就当陪妹妹玩了。   周宁自然看出她的敷衍之意,笑道:“姐姐不是奇怪我每日早上在做什么吗?姐姐若是学会了,我便用这曲子,舞一曲给姐姐看好不好?”   吕雉取笑道:“就你那一会倒立一会单脚的,原来还是在练舞呢。”   吕雉虽然并不觉得妹妹能跳出什么像样的舞,但对她怪模怪样的舞蹈还是起了几分兴趣,便也认真了两分。   一段琴音从周宁指尖流出,初听如松间明月,清幽明净,再听如夜雨绵绵,幽深缱绻,既飘然出尘又柔情深沉,似乎有无尽情意,既不忍决绝不顾,也不敢纵情投入,种种情绪化作袅袅琴音直教听者沉醉其中。   吕雉是大家闺秀,琴也是自小学的,此时既有即将出嫁的离情别绪,也有对新生活的忐忑期待,倒很快便掌握了这只感情复杂的曲子。   周宁听吕雉弹了一遍,真诚的赞道:“姐姐弹得真好听,以后也要常弹才好。”   这不是虚夸,吕雉的琴声确实吸引了墙外某人的驻足。   吕雉推了推她的额头,笑道:“我这曲子可学会了,你的舞呢?”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个啥,我也很喜欢吕雉这样的姐姐~   但是,人很复杂很多面哈~ 第18章 爬墙头   周宁笑了笑,站起身来,打算移出一个稍微宽敞的地方。   吕雉见了,连忙制止了,指着门外笑道:“今日天气晴明,桂花又开得这样好,便把琴搬到外头,你就在那树下耍你的杂耍,别把我那些线给我搅合乱了。”   周宁笑着点了点头,小婵便上前来将琴桌搬到了小院中,又安放好琴和席子,正打算焚香,吕雉又制止道:“不用了,有桂花香就足够了。”   小婵隐晦的看了一眼周宁的神色,周宁仿佛没有注意到小婵对自己的小心翼翼,顾自一边往树下走,一边回道:“姐姐说得对,这桂花香正好。”   小婵手脚麻利的把香炉收了起来。   周宁站在桂花树下,一袭红裙铺在细碎的、金灿的落花上,日光和煦的透过树缝在周宁身上投下斑驳的光点,周宁勾起浅笑,整个人在光影与落花中美得像是一个梦。   爬在墙头的刘季看得痴了,不,就算是梦中,他也从未想过女子能美成这般,直像是花间树下食人精魄的妖精!   被他踩在身下的樊哙问道:“怎么样?大哥,是嫂子在弹琴吗?你见着了吗,长得怎么样?”   刘季踩在樊哙肩头一跺脚,低喝道:“小声些,这琴音都停了,我怎么知道?你别着急,等会儿的,我瞧着在摆琴了,像是还要弹奏。”   樊哙人高马大也皮糙肉厚,被刘季在肩头跺了一脚也不生气,嘿嘿笑着,放低了声音道:“那哥哥你慢慢瞧,顺便帮我瞧瞧大嫂院子里有没有俊俏的婢女。”   刘季应付的回了两句,“放心放心。”眼珠子不错的看着院中情景。   琴边侍立的那个必定是吕家女的婢女了,树下的那美人面对着琴站着,这样子是要跳舞?   啧,有眼福了。   此时又有一姿色尚可、气质端庄稳重的女子走出房门,和那美人说了一句“准备好了吗?”便侧对着自己在琴案前坐定。   刘季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流转,看两人容貌气质,是弹琴的女子年纪稍长,那便是吕雉了?刘季撇了撇嘴,心头可惜,这么个妖精却是妻妹。   琴音从吕雉指尖流出,周宁合着琴音一个踮脚上前,十指纤纤向上结成兰花掌,双腕交错滑下,便似花开花落。   耳边流过的是吕雉的琴音,但周宁心里过的却是这首曲子的词,毛不易的《不染》:   “不愿染是与非怎料事与愿违   心中的花枯萎时光它去不回   但愿洗去浮华掸去一身尘灰   再与你一壶清酒话一世沉醉”   她的腰肢柔软,一个折腰后仰,又盈盈起身,长袖似帘,娇颜随着琴音半遮半露,忽而举袖上前好似要去追逐某物,忽而又却步连连后退掩袖不语,柔美的舞姿应着绵绵的琴音,共诉其间无尽的情意。   “不愿染是与非怎料事与愿违   心中的花枯萎时光它去不回   回忆辗转来回痛不过这心扉   愿只愿余生无悔 随花香远飞”   正在这时琴音骤然转急,只见她以单脚为轴,长袖一甩,整个人高速的旋转起来,长裙霎时被旋开,像一朵怒放的硕大红莲,又有宽大的袖袍打到树上,惹下一雨桂花,她沐浴在这花雨中,高速的旋转着,仿佛和红裙化成了一体,她就是那朵娇艳的红莲!   琴音又缓,她的旋转也缓缓停了下来,几个莲步柔和的旋开,让被震撼得失语的众人稍微找回神思,不待众人完全放松下来,她纤足轻点,一个迈步竟整个人半腾在空中,她双臂横展,双腿笔直,整个人轻盈得仿佛就要随风而去。   “一场春秋 生生灭灭浮华是非   待花开之时再醉一回”   掀身探海,又辗转变成踹燕,曲到尾声,她一个轻旋后卧云躺身,拈花指衬于颊边,双目盈盈下视,随着琴音的起伏,一个转身,腰身拱起,一手撑地,一手高举拈花指背向天空。   琴音渐落,高举的拈花指缓缓下落于颊边脖侧,她的脸也缓缓的转向吕雉,唇畔的笑意轻轻浅浅的勾起。   他日再见,不求你笑靥如故,惟愿你不悔如今。   最后一个琴音早已落下,吕雉的手却还半悬在空中,久久不能回神。   太美了,她舞中的那份轻盈,半点没有肉·体凡胎的沉重感,明明是仙子下凡;她身上那种飘逸清冷的气质,分明就是绝俗的神女,不染尘染,他们怎么会觉得她容貌妖艳呢?   太妖了,美人卧于一地黄花与红裙之上,仿佛在等君采撷,刘季的视线沿着周宁裸露在外的皓腕、葱白的十指,到她优美的玉项、绛红的朱唇,又因她娇喘微微,下移到她胸前起伏处……   “大哥,这琴声都歇了,你还要看到什么时候啊?”被刘季踩着的樊哙粗声粗气的低声问道。   “别闹,等等。”被打断了绮丽遐想的刘季没好气的低头喝道。   樊哙抬头,正想问见着了吗,便从刘季的衣袍下摆内看见一物已然昂首。   “嘿嘿嘿嘿,”樊哙一愣后,便嘿嘿的笑起来。   周宁起身,低头拂去身上的落花与灰尘,余光却悄悄往侧边的院墙上瞧,她跳舞旋转的时候隐隐看到那处有人。   低头的她早已敛去笑意,先只是面无表情,末了竟眉头紧蹙起来。   系统:……   这是统头一次见到宿主蹙眉!头一次感受到宿主的情绪!   宿主她,生气了!!!   但这情绪波动不过短短一瞬便平息,周宁再抬头时,又挂上了平常的笑容。   系统小心翼翼的问道,【宿主,你刚刚是生气了吗?】   【嗯,】明明是说生气了,可周宁的语气平静得仿佛是修行的佛陀,没有半分烟火气,她道,【他的眼神冒犯到我了。】   隆准而龙颜,美须髯,行事大胆又不守规矩,果然是流氓皇帝啊。   系统:……   统听了咋就那么不相信呢?   唉,统的宿主就是太善良,性子太软、脾气太好。   它虽然不知道那人的眼神怎么冒犯到宿主了,但这样贼头贼脑爬人家墙头的肯定不是好人,就该打出去!   吕雉走过来,牵着周宁的手笑道:“看不出你那杂耍竟还真是舞蹈,太美了,把姐姐都看入迷了。”   明确的听到弹琴的女子自称姐姐了,刘季的视线却还粘粘在周宁身上。   吕雉本打算牵着妹妹进屋,周宁却挽住了她的手,站在原地笑道:“我还想学剑呢,到时候再跳剑舞给姐姐看,不过可惜缺一个剑术老师,听闻上次帮我们搬家的司御夏侯婴剑术极好,不若请了他来?”   刘季听了这话艳羡不已。   吕雉点了点她的额头,“人家与咱们非亲非故,怎么好提这样冒昧的请求?”   周宁不高兴的松手垂头时,悄悄的看了小婵一眼,她道:“可与咱们有亲有故的大哥二哥又太忙了,不找外人还能怎么办?”   刘季的心中隐隐有些期待,恨不得跳下去毛遂自荐。   吕雉把家中的人都想了一遍,确实没有旁的人选。   小婵适时的提议道:“不若请二姑爷,二姑爷是亭长,主管一亭治安,必定是懂剑术的。”   吕雉叹了一口气,又推了推周宁的额头,“也只好这样了。”   刘季瞧了一眼周宁的身段,心中正暗喜着,却听周宁语带迟疑道:“也不知道二姐夫的剑术及不及得上夏侯婴的?”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7-08 16:35:39~2020-07-11 17:30: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子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荆溪 14瓶;梦想中的桃源 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章 赤子心   刘季的火气从脐下三寸直冲到天灵盖,把他的背脊冲得笔直,胸膛冲得挺起,此时他又站高看远、居高临下,周身豪气、心中的豪情便越发高涨。   刘季扶着剑从樊哙身上跳下,顾自迈开大步往前走。   樊哙三两步追上,奇怪道:“大哥,你不看啦?”   刘季浑身的火气未消,急着想要证明自己,他左手抓着剑,右手一挥,道:“走,咱们找夏侯婴练剑去。”   樊哙暧昧的挤眼问道:“大哥,我那未来嫂子得美成啥样啊?”   樊哙撞了刘季一下,视线下移,“把你都看成这样了?”   刘季踹了樊哙一脚,笑骂道:“滚。”   樊哙也不恼,拍着胸脯嘿嘿笑道:“大哥要实在、火大,也不用去寻夏侯婴,我陪哥哥练练。”   刘季驻住脚,上下扫视樊哙。   樊哙挺直了身板,鼓起自己胳膊的肌肉,向刘季展示他强壮的体魄。   刘季摸着胡子认真的打量完毕,末了摇了摇头,痞痞的开口笑道:“你这尊容,哥哥实在下不去嘴啊。”   语吧,仰天哈哈大笑而去。   樊哙在原地愣了一会,反应过来后,几步跑上前勒住刘季的脖子,两人笑闹着寻夏侯婴去了。   吕家后院,周宁说想要在院子里站会儿,吕雉便自己回屋了,今日已经耽搁了许多时间。   小婵因要收拾琴案,也未随吕雉回屋。   周宁缓步走到琴前随意拨动着琴弦,笑着和小婵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   “这动刀动剑不好,一是动铁为凶,是犯法之事,二是容易出意外,今日县里的巫医该会有生意上门了。”   小婵专心的听着,小心的偷瞥周宁的神色,揣摩周宁的言外之意。   系统不懂就问,【谁要去看医生呀?】   周宁对小婵笑了笑,继续低声道:“我昨夜大概是吹了风受了凉,觉得有些不舒服,你着人去给我抓些药吧,不过是小小的不适,不用惊动他人。”   又叫她“着人”去抓药,又叫她“不要惊动他人”,小婵的心一颤,少姬这是要……   系统惊,【宿主你生病啦?!】   周宁收了手,不成调的琴音歇下,她笑道:“你不是说和县衙的谁交好吗?既然投契,就要常走动,联络着才好。”   系统:……   你们话题可不可以不要这么跳跃?!   宿主你理理统呀!   周宁背过身,头微微下垂,语气中有几分自伤落寞,低声道:“我那二姐夫和我不一样,他是父亲批的贵人之相啊。”   小婵明白了周宁的意思,屈膝回道:“诺,奴谢过少姬。”   系统又心疼又生气,【宿主好心让她去访友,看见宿主伤心,她居然都不安慰宿主!宿主,在统心里你是最好的!你也一定会有最好的!】   周宁笑了笑,施施然换了衣服,回到小厅看书。   小婵将琴案收好,又到吕雉处请示,吕雉一听便允了,等小婵走后,吕雉笑着对周宁夸道:“总算懂事了。”   系统:……_(:зゝ∠)_   她又在说什么东东?!   好在这次,它似乎和它家宿主搭上线了,只见周宁也不明所以的回以一笑。   系统稍感安慰。   吕雉笑着戳了妹妹一指头,道:“感情你这还是歪打正着了。”   周宁带着几分娇憨的笑了笑。   吕雉见此,拉着她的手,凑近了低声道:“你以后要嫁进沛令家里,沛令虽说只有陈彦这一个独子,可后院里……你让小婵多和那边联络着是好事,嫁过去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周宁看着吕雉,面上难掩动容之色。   吕雉又戳了她一指头,“你这个傻子,我是你姐姐。”   【呜呜呜,统好感动啊~】系统全明白了,吕雉这是一番慈姐心,在为宿主谋划呢。   可惜它宿主实在太善良,只是单纯的做件好事而已,根本没想那么多。   周宁笑道:“我的婚事还早着呢,姐姐别担心。”   周宁低下头,语气低落的道:“我在哪儿都会好好的,倒是姐姐,你要多保重。”   吕雉知道妹妹是担心自己,心里感动,面上却故作嫌弃的睨她一眼,嗔道:“就你这小傻子,顾好你自己,别让我为你·操心就好了。”   姐妹俩相视一笑,脉脉的温情在两人之间流淌,两人又继续一人绣衣,一人看书,小厅的气氛温馨静好。   小婵回来后,也不多言,对周宁微微点头后,默默的拿着针线篓子到一角替周宁纳鞋。   除了惊鸿一舞,除了姐妹俩的感情与日俱增外,这一日似乎与以往的几日并无差别。   吕家的暮食都是一起用的,这日一家人正安静的用饭,突有下人来报,有客自称刘季刘亭长的兄弟,前来求助。   刘季?便是父亲为吕雉定下的夫婿,便是父亲说面相贵不可言之人?求助?   吕公用湿帕子拭了手,起身道:“快请到正厅,我去见一见。”   正厅和用饭的偏厅是紧挨着的,吕公离席后,偏厅却比之前更安静了。   除了周宁和三个侄子还在继续用饭外,其余人都不自觉的停下了手中动作,竖起耳朵听隔壁的动静。   系统瞧了瞧三个小家伙,再瞧瞧自家宿主。   唉~它家宿主这真是……赤子之心!   其实完全不用这么屏息凝神,来客的嗓门不小,足够偏厅的众人清清楚楚的听到他的来意。   刘季入狱了!   他和县衙司御夏侯婴比武,不小心用剑伤了夏侯婴,被沛令公子的随从在巫医处抓个正着。   他此行前来,是想请吕公前去寻沛令说情。   吕雉冷静的问周宁道:“这按律会如何判?”   周宁轻声回道:“黥面,罚为城旦五年。”   黥面,便是脸上刺字,那是一辈子的耻辱,先不说如今的差事肯定会丢,往后也会遭人歧视鄙夷。   城旦则是白日戍卫长城,夜里建筑长城的一种刑罚,且不说会如何劳累,单若是北边的胡人来犯,便极有可能回不来了。   吕母既伤心又不满,心疼的看着吕雉,“可怜我的雉儿,你父亲误了你呀。”   吕泽吕大嫂等人面面相觑,这……不是说贵人之相吗?   唯有吕二嫂心中划过一丝喜意,她道:“不如悔了这亲事?”   吕释之拉了她一把,“胡说什么呢?”   吕雉低着头,看不清神情。   半晌,她抬头看着周宁问道:“妹妹曾说他有大好前程,如今……妹妹可有办法?”   作者有话要说:  002叹气:又是充满迷惑的一天,还好有宿主陪我。   001:……   蠢就一个字,你却能演绎出千百种姿势。   宁宁和小婵的对话,注意看宁宁说话的声调变化哈~爱你们,么么~   感谢在2020-07-11 17:30:15~2020-07-12 20:45: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9157462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小可怜   吕母只道吕雉是担心得晕了头了,这是犯了秦律的事,又是被当场抓了个正着定死了的,吕公都没有办法,只在正厅里踱来踱去,吕媭一个闺阁女子又能有什么主意呢?   周宁静静的和吕雉对视了片刻,吕雉的眼中有紧张、有害怕、有无措、也有执着,可独独没有放弃。   周宁的脸上勾起一抹安抚的笑意,她点头道:“有。”   吕雉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身子肉眼可见的放松下来,对着周宁信任又感谢的笑了笑。   吕母见一个真敢说,一个还真信了,叹了一口气,有些烦躁的说道:“已经够烦了,你就别再添乱了。”   这个“你”是对着周宁说的。   周宁笑了笑没有反驳,吕二嫂先急了,“您别这样说,小妹她有、有分寸着呢。”   吕大嫂也笑着道:“母亲不如先听听小妹怎么说,小妹不是胡闹的人。”   吕母诧异的看着这两人,二儿媳妇也就罢了,什么时候大儿媳妇也和媭儿这样要好了?   再看吕泽吕释之两兄弟,都瞧着吕媭,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吕母嗫嚅片刻,到底没再吱声。   三个小家伙也好奇的看着小姑姑,最大的吕台疑惑的等着周宁说话,像是学堂里最斯文规矩的好学生。   最小的吕禄手里的麦饭还未放下,表情憨憨的,还有几分不明所以。   唯独行二的长房次子吕产因周宁的话若有所思,也在思考有什么办法能把这铁证如山的案子翻转过来。   周宁用帕子擦了手,微微一笑,不愧是未来的大汉相国、吕家第三代最聪明的人物。   吕雉握住妹妹的手,表达自己的绝对信任。   周宁轻轻的回握住她,惯常的清浅微笑并未因吕家人的信或是不信而有丝毫变化,她的语调轻缓,自有一种从容不迫在里头,叫人不等听完她的主意,便先放松下来。   她道:“只是在巫医处被发现了,又不是在打斗的当场被抓住,怎么能断定是因何事、又是被何人伤的呢,只要那夏侯婴说是自己练武时不小心伤着的,此事便可解了。”   这一语落,众人恍然大悟,吕泽拍桌赞道:“是极,小妹一语惊醒梦中人啊!”   吕释之也点头赞许的看着小妹。   吕大嫂笑容端庄又不乏亲切熟络的看着周宁,吕二嫂与有荣焉,嘴角翘得老高,瞧着周宁的眼神似乎闪闪发亮。   吕雉握紧了妹妹的手,双目深深似有千言万语,但嘴唇嗫嚅片刻,却未发一言片语。   周宁握了握她的手,理解的笑了笑,姐妹之间不需多言。   吕禄还是状况外,只是见大家都瞧小姑姑,便也凑热闹的笑嘻嘻的看着漂亮小姑姑。   吕台一脸崇拜,吕产敬佩的道:“小姑姑真厉害。”   吕母见如此情景,莫名觉得脸上臊得慌,她有些不自在的夸了一句,“好孩子,多亏你了。”   周宁腼腆的笑了笑,好像完全不在意她之前的质疑,满目孺慕之情。   吕母见此,心头的那点不自在散去,对小女儿更生几分带着愧意的怜惜。   偏厅里的众人因为有了办法,情绪都放松下来,又出于或感谢,或包容,或赞许,或愧疚,或有意拉拢等各种各样的目的,气氛很是和睦。   与之相反,正厅里的气氛越来越紧张。   樊哙看着吕公皱着眉头转来转去,却既不说个主意,也不去寻沛令说情,心里急得不行。   他粗声粗气的道:“吕公,我大哥可是你女婿,你不心疼我大哥,好歹也心疼心疼你女儿,别叫她做了望门寡。”   望门寡?   这是要杀头的罪?   偏厅里的众人又看向周宁,但神情并不如何紧张急迫,无论是多大的罪罚,如今都有法子叫罪名不成立了,还担心什么刑罚呢?   周宁笑道:“秦未统一六国之前,六国书不同字,这位壮士大概是不识小篆。”   众人会意的笑了,妹妹这话说得太客气了,只听来人的说话行事,便知是个粗人,何止是秦篆,只怕是根本不识字,难为她还能给人家想出个六国书不同字的理由遮丑。   吕二嫂掩嘴笑道:“小妹说话,真是,又好听又有道理。”   周宁温婉的笑了笑,她确实理解那人。   法律知识普及在哪里都不是容易的事,不说如今识字率不高,便是都读书识字,也少有人会刻意去记具体刑罚。   寻常百姓只知道秦律严苛,动不动就是要砍脚削鼻斩首株连的,所以一听说触犯秦律,便先慌了神,以为要没命了。   吕母瞧着小女儿举止温雅大方,谈吐又风趣有礼,心头是前所未有的舒心满意。   可吕公此时却觉得糟心,这事是被当场抓住的,他能有什么办法?   他前头刚当着沛令的面说刘季有贵人之相,转眼刘季就成沛令的阶下之囚,他还去求情?   他这脸面往哪儿放?   吕公不搭话,皱着眉叹完息后,闷着头继续踱步转圈。   樊哙性子急,见吕公还是闷不吭声,声音便忍不住大了起来,他嗓门大、块头壮,一拔高声音便如雷声轰鸣,他道:“你别转了,倒是赶紧给出个主意呀!”   偏厅的众人被他的声音震回神,才想起来他们这头的法子还没和吕公说。   众人看向周宁,周宁却对吕泽笑道:“劳烦大哥去和父亲说一下,便说是大哥的主意吧。”   吕泽有些迟疑,“这……”   这岂不是抢了小妹的功劳?   吕大嫂轻轻扯了他的袖子,劝道:“也好,父亲一向不喜欢女子太过出格,再说,也免得那粗人唐突了小妹。”   由吕泽出面认下这个主意,那刘季、夏侯婴等人都要承他的情,这些都是县衙的官吏,又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有了这份恩情,足够他兜兜网网经营起自己的人脉了。   周宁闻言笑看了吕大嫂一眼,应和的点了点头,吕泽便起身出去了。   吕二嫂悄悄撇了撇嘴,心中不满愈甚。   什么不喜欢女子太过出格,公爹他就是不喜欢小妹,就为他那半灵不灵的相面!   可如今怎么着,还不是要小妹来救火?   难为小妹还担心公爹面子放不下,推说是大哥的主意,她就不明白小妹哪里不好了?   吕二嫂一个外姓嫂子都能看明白,并且为之抱不平,作为吕公的妻子、吕媭的母亲,吕母自然更心疼小女儿的懂事体贴。   吕雉拉着周宁的手安慰她。   周宁却好似没发觉众人的怜惜,也没觉得自己受了委屈,笑着说了个毫不相关的话题,“我想学驾车,自己出门去买东西,小婵买的我不怎么喜欢。”   吕母正是心疼她想补偿她的时候,便道:“哪用你亲自驾车,叫上车夫陪你去,喜欢什么就买什么,母亲给你钱。”   周宁喜笑颜开,如同一个最最不谙世事的少女,单纯又容易满足,欢喜都摆在脸上。   吕大嫂笑道:“上次给你的竹简用完了吗?嫂子那里还有,一会给你送过去。”   吕二嫂不甘落后,道:“有什么想吃的点心,就跟二嫂说。”   周宁笑着点头,欢喜的一一谢过。   作者有话要说:  别着急,宁宁还有后招,刘季没那么容易脱身~嘿嘿   感谢在2020-07-12 20:45:26~2020-07-13 15:23: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年飞过海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章 用刑吧   樊哙一听完吕泽的主意,大喜着连连点头,对吕泽道过谢后,只和吕公抬了抬手抱了抱拳就算告辞了,乐呵呵的出了吕家。   吕公看他如此无礼的离去,却没怎么生气,反而对着他的背影大度包容的笑着摇了摇头。   吕泽见事情解决了,请吕公继续回去用饭。   吕公扶着胡子边走边欣慰的看着长子赞道:“你这个法子甚妙,如此既不用求人,也不用担心那夏侯婴不配合,虽说此事刘季的责任大些,但动铁为凶是两个人的事,他逃不了干系,而且如此处理不会留下一点后患。”   没有犯法,两人便是干干净净,没有污点也没有把柄。   吕泽尴尬的笑了笑,不是自己的主意,到底心虚。   吕公和吕泽重新入席,一家人继续用暮食。   明明事情已经解决,但偏厅的气氛倒不如之前融洽,除了吕公瞧着还算高兴、三个小家伙和周宁如常外,其余人都兴致不高。   可惜独断,又欣慰于长子聪慧有才干的吕公并没有发现。   同样是家人一起用饭,沛令府上却比吕家和睦亲切得多,陈彦坦然的向父亲呈明喜恶,他道:“我不喜那刘季。”   沛令疑惑又关切的问道:“哦?为何?他竟敢惹你不成?”   陈彦忿忿不平的道:“为他那面相,他是什么人?也配被称为贵人之相?不过是混迹市井的地痞流氓罢了。”   而少姬那样仙子般叫人不敢亵渎的人物,却被吕公说是天煞孤星、说她福薄!   陈彦每每想到少姬信中自艾自己面相不好,便心痛不已,担心她在吕家受委屈,但想着吕家殷实,不至于亏待了她,又两家交好,而且过不了多久自己便能娶她进门,便忍着心疼没说什么。   可如今倒好,少姬病了也不敢声张,只自己悄悄忍着,要不是她的丫鬟机灵,知道找自己求助,自己都不知道!   少姬又在伤怀面相之说,必定是吕公又言语刻薄伤着她了,少姬这病只怕是心病的多。   陈彦既心痛又不平,想着找机会收拾收拾刘季,破了他那贵人相之说,狠狠的打吕公的脸,又担心小婵没钱买好药,便让自己的随从去抓药,可不想,大白天的巫医却门扉紧闭。   县令公子的随从在沛县这一亩三分地上可不是好性,又知道自己公子对吕少姬的着紧程度,当下便开始砸门,这一砸门就发现了里头的刘季和夏侯婴,这事便闹开了,倒是樊哙因为回去取钱逃过一劫。   陈彦想到如今被关在县牢里的刘季,冷笑道:“吕公的相面之术也不过如此。”   自己刚想找他茬子,老天便把他的把柄送到自己面前,他倒要看看如今刘季成了阶下囚,还怎么个贵法!   吕公判定的贵人之相不攻自破,那他的少姬自然也没有什么福薄命弱之说。   想到父亲最在意自己,陈彦扔了饭碗,一副气得吃不下的模样,道:“就凭他,也敢对我不尊重!”   沛令让人给他重新上饭,笑着劝道:“别气了,你放心,以后也见不着了。”   不是他要为儿子泄私愤,而是公事公办,秦律就是如此规定的。   第二日,为了面子上对吕公有个交待,沛令越过典狱长曹参,亲自提审刘季和夏侯婴私斗一案,以表重视。   刘季和夏侯婴二人得了主意,一个咬死两人没有打斗,自己没有伤人,一个只说是自己酒醉练武误伤了自己,与旁人无关。   秦律规定嫌疑犯入狱后,先由狱掾审问,便是判决也可以由县丞,甚至县丞之下的令吏、狱吏负责。   此案若是沛令没有参与,以曹参和刘季等人的交情,估计听完他们如此说辞,走走程序,便将两人当场释放了,可如今却是不成了。   不过刘季也并没多大的担心,自己未来的老丈人和县令是多年好友呢,想必早就找县令疏通过了,只是他不知自己和曹参关系好,故好心办了坏事,多了这一番折腾。   刘季和夏侯婴答了话,俱都神情轻松,尤其刘季还嬉皮笑脸,乐乐呵呵的想要攀交情。   却见沛令听了两人的说辞,神色并未放松反而皱着眉,公事公办的追问道:“若果真如此,为何看个伤还要偷偷摸摸、躲躲藏藏?”   这转折来得太快,夏侯婴一时答不上话,刘季也没回过神来。   沛令笑着,不缓不慢却颇有威严的凛声说道:“你二位身为官吏,原本就罪加一等,如今官吏相护,互相包庇串供更是罪上加罪,我劝你们还是坦白招认,还能酌情减轻罪责。”   夏侯婴一时想不出理由,便傻愣愣的像木头桩子一样不说话,曹参站在一旁微微摇头,刘季反应极快,当下便愁眉苦脸的叫起冤来,“沛令,我们真没有!”   夏侯婴见此继续咬死不认,重申道:“就是我自己不小心伤着的,不关他人的事。”   刘季接着道:“就是啊,沛令,我们冤枉啊!我和夏侯婴事好兄弟,怎会用剑伤他?”   沛令厉喝道:“巧言令色、冥顽不灵,来人啊,给我用刑!”   狱掾田执竹条上前,对着刘季的背便狠狠笞打下去。   “啪!”这一下极其用力,刘季原本就穿洗了多年的衣服应声被划破一道口子。   “嗷!”刘季痛得大叫出声,当下便要跳起来。   田站在刘季身后,对准他的膝盖弯狠狠一踢,刘季便扑腾扑倒在地,田上前一步,对着他的背接连抽打了数十下。   刘季背上的衣衫被抽得更破,露出大片的肌肤,笞打的痕迹重合,抽得他血肉模糊,刘季一边吱哇乱叫,一边死死咬定,“冤枉啊,啊嘶,我没有,嗷!”   沛令见他还嘴硬,也不恼,对着夏侯婴点了点,对左右道:“把他带下去,分两处分别用刑。”   而后又对两人,像个和善的长者循循善诱道:“你们可想好了,这先招的一个能减刑,这后招的嘛,可就是罪上加罪了,都带下去吧。”   刘季嘴上还是叫着,“冤枉啊,我冤枉。”眼神却偷偷的往夏侯婴那里瞟,若是夏侯婴改口,他便死定了。   却见夏侯婴不知什么时候起,只字不发,沉默的被狱掾带了下去,见此,刘季更是胆颤心惊。   不过刘季聪明,只要这笞打不停,便意味着夏侯婴未松口,故即便被打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他还是咬死说自己冤枉。   樊哙再一次把吕家的大门敲得震天响,周宁勾了勾唇,只看吕公出去应对。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7-13 15:23:34~2020-07-14 12:41: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宫本竹韵 10瓶;tuzi123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想多了   “吕公,这不行啊,还是得劳烦你去找沛令说说情,才能了结此事。”樊哙是来请吕公出门的。   吕公闻言不语,又皱起眉头转圈圈。   这次陪吕公一起出来接待樊哙的,还有上次昨日出了好主意的吕泽。   此事如今确实如樊哙所言,只要刘季两人撑住,只要沛令轻轻放过,便可了结,故吕泽没有什么主意,也不需要想什么办法,只等父亲决断。   樊哙一看吕公转圈圈,心里就烦躁,既着急又不解,明明好好的交情在这里,说一句话就能解决的事,他不明白吕公在别扭个什么劲儿。   吕泽倒是隐隐有些明白,但他身为人子,不好多说。   “哎呀,你别转了,吕公,我大哥你女婿现在正在狱里受严刑呢,这要是撑不住死了,或者认罪了,那人可就没了!”   吕公顿住脚,刘季可是他亲口说的贵人之相,如何能死在牢里?可是这去求人,他这脸面……   吕公迟疑道:“沛令与我是多年的老友,他就是不寻他,他也知道那是我女婿。如今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只要刘季咬死不认,至多明日也就放出来了。”   “明日?”樊哙急道:“指不定今夜就被活活打死了!”   吕公越想越觉得如此,越觉得如此心头便越放松,脸上也有了几分尽在掌握的从容之色,他道:“我和沛令的交情我知道,你放心,若是明日那刘季还未出来,我定去寻沛令说情。”   樊哙半信半疑,但看吕公主意已定,自己也劝不动,没得办法,只好唉一声,暂时离去。   刘季毕竟是吕雉未来的夫婿,故周宁直接当着吕雉的面吩咐小婵多注意此事,这次樊哙登门,吕雉便和周宁一起听了这消息。   听闻刘季并没被释放,反而被严刑拷打,吕雉的手一错,针直接扎进了肉里。   吕雉一惊回神,手里的棉布却已经染上了血渍,好在布也是红色的,不细瞧看不出,只是实在不吉利。   吕雉把衣裳放下,握着手指呆怔。   周宁挥退了小婵,拉着吕雉的手笑着劝慰道:“姐姐不用担心,有父亲呢,父亲不是说至多明日就会放出来了吗?就是不放出,等父亲亲自寻了沛令说情,也必定无事了。”   周宁言语中对吕公的全然信任感染了吕雉,吕雉想想也是,便笑着点点头,只道自己如今还不如妹妹沉稳。   又笑问道:“你昨日不求了母亲要乘马车到县里转转吗,怎还待着家里?”   周宁缓缓收回手,把竹简卷起,另取了一卷展开,自然的避开了她的视线,笑着道:“我等等,再去。”   这个时候出门玩乐,可显得她太没心没肺了。   小孩子总是一时新鲜,一会一个主意的,吕雉不过随口一提,并没有把此事放在心上,她一边做活儿,一边不时往门外瞧一眼,可惜却一直没听到小婵来报刘季被释放的消息。   时间在焦急的期盼中总是过得缓慢又煎熬,周宁微笑着品茶看书,周身自成一种安和宁静的氛围,将心神不宁的吕雉也慢慢带得平静下来。   吕雉能被妹妹影响,可独断又骄傲的吕公只得一个人扛了,天色渐暗,放言沛令有分寸、自己明日去求情的吕公的面色也如外头的天色一般越来越黑。   与之相对的,刘季的面色倒是白得很,面色如纸,面无血色。   “嘶!”   一桶盐水被浇到刘季身上,原本已经被打得浑身麻木、昏昏沉沉的刘季一下子被全身蚁咬啄肉的痛刺激得不自觉的痉挛。   他已经痛得神思不清醒了,口中还喃喃说着什么,狱掾凑上前去听,只听他道:“爷爷不疼,爷爷无罪!”   这个时候还敢自称爷爷,狱掾嘿了一声,啪的又赏了他一鞭子。   第二日夙食时分,樊哙理所当然的又登门了,吕公面色沉沉,吕家的夙食便也用得沉闷,直到吕公去了县衙,众人才放松下来。   吕母忧心道:“这……应是没事吧?还有八日,可就是婚期了。”   吕母这话只是喃喃自语,连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问谁,只是这话音一落,众人却不约而同的看向了周宁。   周宁见此,微微一笑,“必定是没事的。”   吕母一下子放心了,拍着胸口道:“那就好,那就好。”   吕大嫂笑着跟着劝道:“父亲和沛令多少年交情,母亲和二妹尽管放心。”   周宁笑了笑没再说话。   吕公在樊哙的催促下去得快,可是在没人催促的情况下回来得也快。   吕公面色难看,小婵不敢细打听,但只看他这面色,又见刘季并未被放出,也不用打听什么了。   吕雉看着周宁,喃喃道:“妹妹……”   周宁的笑容恬淡如旧,她笑道:“无事,我一会去寻陈公子。”   吕雉一震,突然明白为何近来越发懂事贴心的妹妹昨日会提出那样一个顽劣无礼的要求,“妹妹,我……”   周宁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大摇大摆的带着小婵出门了。   吕大嫂和吕二嫂消息灵通,马夫那边刚得了消息,她们便也知道了,吕大嫂若有所思,吕二嫂却握紧手激动了,她就知道公爹不如神仙靠谱,如今神仙要施法了!   吕少姬亲自来寻自己,陈彦得了消息亲自奔到门口迎接。   萧何和曹参关注着县衙和吕家的情况,自然没有错过这一异动,两人对视一眼,这事看来又有转机了。   只是不知道这次来的是哪一位吕公子,吕公亲自出马和沛令说情,连一句确切的话都没得,这次应该是走迂回路线,寻县令公子说情。   这倒是个好主意,沛令甚爱子,便是宁可委屈自己也要满足儿子的。   两人悄悄的关注着县衙门口的情况,一是事后好道谢,二是能与县令公子如此交好的人物,他们也该结交一二。   马车停下,陈彦便奔到马车前,马夫端来马凳,小婵跳下马车打起帘子,周宁缓步下车,见陈彦亲自迎候,一愣后缓缓一笑。   陈彦久不见佳人,乍然见得,佳人似乎比记忆中更美,态度又如此可亲,便心脏乱跳,头脑发昏,什么也无法分辨了。   周宁见此,并未随陈彦进府,只在原地和他说话,“我二姐与刘亭长婚期将近,若令尊查证刘亭长确实无辜,可否加快进程,让我二姐可与他按时完婚?”   陈彦连连点头,想说马上放,今日就放。   就见周宁敛了笑,低下头低声道:“他是贵人之相,想来不会做这样的事,烦劳公子仔细查证,还他一个清白。”   这恳求背后的低落听得陈彦心里又酸又涩,又怜又怒,“你放心,三日后,此案就能了了。”   便是要放,他也要先好好的替少姬出了气,打那吕公的脸。   周宁闻言抬头对着陈彦略带喜意的抿唇谢过,便屈膝告辞了。   这风情不同的一笑又把陈彦看呆了,等到周宁上马车走了,他还在原地站了好一会。   沛令是官场老手惯会做人,当下也着人给吕公递了话。   讲他为官不易,越是亲戚好友,越怕被人说徇私枉法,尤其此事空口无凭不好交代,他上午刻意疏远,也是怕落人口实。   但他心中是有两家情谊的,故请他再耐心等待三日,必定不耽误侄女婚事。   吕公得信大喜,于暮食时对众人道:“我就知我与沛令多年好友,他不会不卖我这个面子,只肖再等三日,刘季便能无罪释放了。”   已经从小婵口中得知消息的吕雉:……   已经从马夫口中得知消息的吕大嫂吕二嫂:……   已经从自家媳妇处得知消息的吕泽吕释之:……   周宁微微一笑,“父亲说得极是。”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7-14 12:41:37~2020-07-16 05:44: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子木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成婚日   吕泽等人一时很难调整面部表情,给予吕公适当的回应,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   还好周宁适时接话,联动了真不知道的吕母真情捧场。   吕母先是喜道:“谢天谢地,媭儿这亲事结得好,沛令果然与咱们家亲厚,待咱们不薄。”   而后又犹豫道:“咱们真要把雉儿嫁给刘季?他瞧着可不□□分。”   原本虽旁的不好,至少能有个安生的生活,可如今看来,这人一大把年纪了,却还是个爱惹事、不沉稳的,吕母便更瞧不上这个女婿了。   吕母的捧场没有夸到吕公心里,吕母问话里的犹疑和不愿更仿佛是对吕公的埋怨和不信任。   吕公心里不喜,语气冷淡又不容置疑的训斥道:“胡说什么?如今不过是一时波折,刘季往后必有大作为。”   又对吕雉说道:“婚期将至,雉儿别想太多,好生准备。”   视线收回时,扫到面带微笑、举止文雅的小女儿,她这般不慌不乱、优雅从容的姿态,倒真有点不以物喜、超脱世外的仙家气度。   但落在吕公眼里,却似挑衅,吕公皱眉训诫道:“你以后嫁到沛令家,须得安分守己,做好妻子的本分,若敢言行不端坏了两家情分,伤了我与沛令多年情谊,我饶不了你。”   周宁周身宁静的气度被他打破,她嘴角扯起一抹受伤的微笑,美目半阖,低着头没有言语,周身的宁静便化作了忧伤,萦绕着她。   周宁一悲伤,系统立马心疼了,嗷嗷乱叫,【统不想看见这个人了!】   周宁笑着,声音平和温柔又带着两分宠溺的应下,【好。】   系统:……   呃,宿主是真的伤心了吗?   不过终于要走了,开心\(≧▽≦)/   妹妹明明私底下做了那么多,但为了父亲的脸面全都隐下不说,不居功、不邀宠,父亲却还是不喜她,还是这般待她……   一向遵从父命的吕雉忍不住开口了,“父亲,小妹知分寸、明礼仪,您这么说,也太叫小妹伤心了。”   吕二嫂面色怪异,小妹伤你和沛令的感情?你和沛令的感情还不如小妹对陈公子的两句话好使呢。   吕公被驳了,正要发怒,吕大嫂笑着打圆场,“咱们吕家的姑娘哪里有不好的,父亲也谦虚过头了。”   吕泽吕二嫂等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应和,吕公怒气稍歇,吕母瞧着差不多了,急忙翻过这一篇,“都赶紧吃饭吧。”   三日对于吕家众人来说,眨眼即过,对于刘季和夏侯婴则是度日如年,还好有曹参递了准话,故虽难熬,两人都能咬牙撑着,直到得了无罪释放的判决,刘季再也撑不住,晕死过去。   卢绾、樊哙和周勃等人接了两人出狱,分别送回家,又请了巫医各自瞧过,确认性命无忧后,刘家也正式进入了备婚的状态。   听樊哙说,刘季此次能无罪释放,是吕家出了大力,于是刘太公和刘媪对于未来的三儿媳妇除了因她身份的敬重外,更添几分谢意,于婚礼筹备上也更加上心。   婚礼前一日,萧何和曹参结伴到刘家看望刘季。   刘季周身的伤看着严重,却没伤筋骨,不过是狠狠的痛了几日,如今伤口结痂,已经能下地走路了,笑嘻嘻的倚门接待来友。   “你们二位都是在县衙里当差的,这贺礼可不能薄了。”   萧何伸手点着他,对曹参笑道:“你瞧瞧,这一遭竟还是没能让他长教训。”   曹参笑道:“这我不奇怪,我就是奇怪他哪来那么大的火气,夏侯婴最是本分的,竟也能和他打得见了血。”   刘季笑呵呵的请了两人进屋,樊哙拿了大碗给几人倒了茶,接话道:“还不是我那未来嫂子长得太美,给我大哥瞧上火了。”   樊哙说了他与刘季爬墙头之事。   “嗐,”刘季摆了摆手,没说妻妹要学剑舞之事,只目带回味,拈须笑道:“我那未来妻子相貌不错,但也只是中上,不至于让我失了理智,就是她那小妹,啧。”   萧何将手中的包裹递到刘季怀里,打断了他的话,“你真是。”   吕家少姬容颜之胜,几日前他和曹参有幸得以远远一见,那等姿色确实惑人,不过,“你这次能平安出来,多亏了吕少姬斡旋,你也把你那些污糟的心思收一收,放尊重些。”   “嘿嘿嘿嘿,”刘季欢喜的拆着包裹,嬉皮笑脸的点头应下。   包裹内是一件崭新的直裾,这可不便宜,衣裳是能记入户籍的重要资产,这着实是份厚礼了,刘季抬头看向萧何。   萧何道:“旁的我也帮不了你多少,至少迎亲当日穿体面些,别太伤吕家脸面。”   曹参指着那衣裳道:“我的贺礼也在这里头了。”   刘季笑着谢过两人,樊哙挠了挠脑门,怎今日就开始送贺礼了,得,他一会提几条狗肉来。   樊哙听着三人交谈婚宴之事,心里却抓心捞肺的好奇能把人瞧上火的长相是啥样?   可惜大哥说要把她说给卢绾,樊哙心里可惜。   次日便是成婚之日,金桂飘香,霞行千里。   吕雉叠穿三重红黑二色曲裾深衣,手中执扇却面,与妹妹告别后,从后院出发,去与父亲兄嫂拜别。   周宁看着她的背影走远,系统问道,【宿主不和她告别吗?】   吕雉的背影缓缓走出周宁的视线,周宁微微一笑,返回屋中收拾东西。   【晚点告诉她,别她成亲的心情。】   越是事到临头,越要小心,吕雉待她虽好,可也不知这份好能不能敌得过她心中的孝道规矩,替她隐瞒她离经叛道的行径。   系统恍然大悟,日常表白宿主,【宿主好体贴。】   周宁取了一个大匣子,把装钱财和传验的小匣子放入内,小婵做的鞋子放入内,又打开柜子取了一床夏凉被放入内。   她的手指划过柜子里的各色衣服,红色绕矜裙以其鲜艳的色彩让人不容忽视,周宁的手指顿了顿,还是将裙子取出放进了匣子里。   周宁将匣子锁好,唤来小婵,“将这搬到马车上去,悄悄地,我今日要用车。”   小婵小心的看了周宁一眼,虽不解其意,但几次三番的教训,已经见识到了少姬的厉害,半个字不敢多问,只听命去办了。   刘家条件有限,即便于这桩婚事再上心,其间诸多事物也需吕家帮衬,送嫁妆的车马便是吕家出的。   但送嫁妆的车队里多出一辆马车,瞒不过在门口主持亲迎的吕泽和吕释之。   周宁也没想瞒,大大方方的撩起车帘,直说,“我想送送姐姐。”   此事虽不合规矩,但小妹难得开口,吕泽又想着上次占了妹妹的功劳,便点头允了。   马车跟在迎亲队伍的最后头,车内,周宁让小婵帮忙换了衣裳又改了发髻,便让马夫改道去集市。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个什么,   太太的文太香了~   我终于把存稿浪完了~   我不茂密的头发也撑不住了~   所以我无耻的把更新时间又改晚九点了~   但我依然是爱你们!   日更是海王最后的倔强! 第24章 小兄弟   到了集市,周宁留马夫在外等候,自己和小婵下车进集市缓步慢逛。   今日夜市的人格外多,除了因为白日里各人有各人的正事忙外,今日也是《日书》上言适宜婚嫁和适宜逛夜市的日子。   《日书》相当于秦朝百姓的黄历,是普通家庭的必备物品,因为秦朝还是一个鬼神数术的世界,所以《日书》也得以和农业书籍并列,受到官方保护,是焚书坑儒都不会波及到的实用书籍,百姓甚信之。   小婵跟在周宁身后,小心的注意着不让往来的行人冲撞了少姬,但集市的人太多,她很难看护周到。   周宁向来是最体贴人的,走进一家客人不多的茶肆坐下,让小婵不必再神经紧绷。   而后取出一个小包裹,对小婵道:“把这个给姐姐送去,我在这里等你。”   对于少姬的吩咐,小婵经常是能明白该怎么做,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看不明白,便越觉得少姬心机深沉,不敢多问。   又见少姬端坐在茶肆内,街上负责协助市吏保障市场治安的列伍长往来巡逻、兢兢业业,便放心的领命去了。   小婵走后,周宁继续坐在茶肆,直到饮完碗中的茶,这才起身结了账离开,往停马车的地方走去。   秦朝的集市都差不多,被一圈夯土墙围绕,是封闭型的,四面皆有一座大门,东西、南北两条大道在中心十字交叉,马车便停在东大门的旗亭附近。   又因为沛县比较小,县里只得这一个集市,所以集市又在贴近北城墙的位置,符合《周礼·考工记》“前朝后市”的记载。   马夫见到周宁独自回来,有些吃惊,周宁笑道:“今日赶集的人太多,小婵和我走散了,我走累了,你进去寻小婵吧。”   语罢,周宁撩开车帘上了车。   旗亭是一栋建在夯土台基上的小楼,小楼居高临下鸟瞰整座市场,是集市的工商行政执法部门,也是基层派出所,在这里安全是很有保障的,故马夫一点也没多想,老老实实的听命进去寻人了。   周宁等了三十息,撩开车帘一看,已看不见马夫的背影,周宁放下车帘,等再次撩开,眉心的花钿不在,取而代之的是喉结凸起,她变成他了。   周宁下车解了套马绳,坐到驭手的位置,一挥马鞭,马车悠悠的往北城门的方向去。   除了驾车的马夫长相过于年轻白嫩、技术过于生疏外,周宁的一系列动作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周宁看着不远处的城门,心里满意,脸上也挂起微笑,却突然听到有人嘲笑出声,“嘿,你这马车驾得,还不如我跑两步快,真是糟蹋了马儿。”   周宁应声看去,是个一米九的大块头,肤色黝黑,一脸络腮胡遮住了大半张脸,长相很是粗犷的男子,他挑着担子,箩筐里一把屠刀几条瘦肉。   周宁勒停了本来就不怎么快的马车,拱手问道:“敢问壮士是?”   “嘶,好俊的小子。”   周宁容貌出众,五官比他见过的所有女子都要精致,要不是此人气质清冷,举止又落落大方,他还以为是哪家调皮的小娘子呢。   尽管如此,男子回话时,还是忍不住偷偷扫了一眼周宁的喉结,“我叫樊哙,是卖狗肉的。”   樊哙的声音有些可惜,还真是个男子。   樊哙?   系统激动了,也幻灭了,【宿主,这就是你的官配呀!】   樊哙此时不应该在刘季家饮酒吗?   周宁笑道:“小子驭术不精,让壮士看笑话了,壮士若无事,可否教授一二?”   樊哙回道:“我大哥今日成亲,我赶着去喝喜酒,要不是有许多生意是早就说好的,我今日都不会来集市。”   周宁垂眸一笑,又拱手道:“那在下就不耽误壮士了。”   本以为双方就此别过,不想樊哙直接把担子放下,两个箩筐一重,往马车上一扔,自己也坐上马车道:“没事,也不差这点功夫,顺手教你一段路,我步子大,跑两步就赶上了,你这是要出城?”   这小子不仅长得像个小娘子,让人瞧了不忍心拒绝,这身上的味儿也像个小娘子,怪好闻的。   周宁只感觉马车一震,突然的负重让马儿不满意的撅了撅后蹄,然后手里的缰绳便被人夺了过去。   这份自来熟真是……不过,驭车之术确实是她所需。   “是的,辛苦壮士了。”周宁笑道。   樊哙大包大揽,豪爽的说道,“小事一桩,你看我的。”   “驾!”马鞭一甩,马儿飞快的奔跑起来,带起来的风迎面扑在周宁的脸上,周宁没有避开,反而认真的看着樊哙的操作。   樊哙是个粗人,教授的话很平实,加速怎么拉绳,左转怎么拉绳,右转怎么拉绳,没有解释为什么,记住就是,倒是能很快让人上手。   马是被套好的,也不难,记住几个要点后,周宁估摸着自己也会了。   都讲过一遍,马车驾到了城门处,要停下来检查传验了,周宁再次谢过,“就到此处吧,不好再耽搁壮士,谢过壮士教授驭术,这几个钱算小子请壮士喝酒的酒钱。”   不想这么一件小事还有这样的好处,樊哙先是一喜,又见少年面若好女,光风霁月,笑起来更是明艳动人,便觉得为几个钱激动的自己有点掉份。   樊哙也不清楚自己怎么想的,就是不想在此人面前丢脸,被他小瞧了去,故手抬到一半,转了个方向挠了挠自己胸口。   “算了,这算多大点事,就当交个朋友,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等你下次来沛县,哥哥请你吃肉。”   周宁笑了笑,“周宁,在下周宁,周全的周,安宁的宁。”   “好嘞,我记住了,周兄弟。”樊哙呵呵的一笑,一巴掌搭到周宁的肩上,把周宁半个身子都压偏了。   樊哙急忙收回手,“不好意思啊,我是个粗人,劲儿大。”   周宁笑了笑,表示不在意,轮到她校验了完传验,两人再次告别,周宁悠悠然驾车走远。   樊哙站在原地看着周宁的马车在晚霞中越来越小,呆怔的想着,也不知大哥说的吕少姬有没有周兄弟俊,突然,樊哙一拍脑门,糟糕,他大哥的婚宴!   樊哙急匆匆的往刘家赶,赶到时,却发现大哥的神情很不对。   热心又讲义气的樊哙急忙凑上前问道:“大哥,出什么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知道晚了,哭唧唧~   “秦代仍是一个鬼神数术的世界”——吕思勉先生语感谢在2020-07-17 09:03:54~2020-07-18 21:30: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倔强的萝卜头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她走了   什么事?   原本以为是好事。   吕雉都进他家门了,吕家还派人送东西过来。   刘季乐呵呵的让大嫂帮忙领着小婵去找吕雉,吕雉听闻是小妹让送过来的,疑惑的接过包裹打开,包裹里除了一枚竹简外,全是首饰。   刘大嫂不认字,只看着那些个首饰咂舌,惊叹这吕家的富裕,感叹她们姐妹两感情好。   吕雉看着包裹里的首饰,一下子红了眼眶,刘大嫂不识得,只道是吕家富裕,她却认得,这里头是小妹从小到大所有的首饰!   小婵看着这些东西越发不解了,她给少姬办事,从没从少姬那里得过一个钱,反而自己的私房钱也被少姬算计了去,她以为少姬爱财,可结果她全给二姬送来了。   要说少姬对二姬好吧,可前头她还算计得二姑爷遭了好大的罪。   少姬近来做的事,她真是看不懂。   吕雉忍着泪意,取了竹简来看,这一看惊得她猛的站起身,衣兜里的首饰撒了一地。   刘大嫂心疼的蹲下身去拾捡,小婵也被惊得回神,但不待她蹲身去捡,便先被吕雉扯住了。   “少姬今日出门了?她现在在哪儿?”吕雉一手紧紧的捏着小婵的手腕,双目死死的盯着她。   小婵的手腕被抓得生疼,看二姬情状癫狂急迫,急忙回道:“我和少姬坐马车一起出的门,少姬在集市,让我给您送东西过来。”   坐的马车,集市又靠近城门,又有小婵从集市走到刘家这一段时间……   吕雉跌坐到床上,稳了稳心神,对刘大嫂请求道:“还请大嫂替我请良人过来。”   刘大嫂不以为意的道,“担心你小妹?坐的马车呢,能出什么事?”   吕雉起身福了一礼,“有劳大嫂了。”   “嗐。”刘大嫂虽然觉得吕雉小题大做,但人家这么正经的请求,便也帮忙传话去了。   刘大嫂走了,吕雉又对小婵说道:“你赶紧回吕家和……,把这竹简给我大哥二哥看,让他们悄悄去寻小妹,不要声张,无论寻没寻到,给我来个消息,我们再从长计议。”   小婵心里一咯噔,这话意,这话意,小婵咽了口唾沫,少姬她跑了?!   可她跑什么呀?   沛令家这样的门第,陈公子那样的人才,最要紧的是,自己怎么办?!   小婵接过竹简,心里乱糟糟的,跨出门时没注意脚下,啪的一声被门槛绊倒,摔了个结结实实。   可这么结实的一摔也没把她摔回神,竟就这么趴那儿了。   吕雉心里正着急,见她平地摔跤就够心烦了,竟还趴在那儿不动了,当下柳眉倒竖,指着她训斥道:“你要是没摔死在这儿,就给我赶紧传话去!”   小婵混混沌沌的又急忙爬起来,顾不上痛不痛的,呆滞的往吕家赶。   刘季听了大嫂传来的话,却觉得只怕出了大事,吕雉她虽然接触得少,但看着就是个沉稳规矩的,再说那吕少姬……   啧,他可没忘了,萧何和曹参说过,这吕少姬还关系着沛令公子那处呢。   刘大嫂传完话后也不走,还在原地眼馋的念叨着小婵送来的一堆首饰。   刘季笑呵呵的打断了她的话,道:“大嫂喜欢,明日送大嫂一个,吕氏年纪小不懂事,大嫂多担待些,我进去看看。”   刘季东窜西窜的窜回了西厢,掩上门,上前扶着吕雉问道:“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原来吕雉越想越怕,越想越担心,刘季回屋时,她已经急哭了。   如今刘季是自家人,再说他在沛县人脉广,此事正需要他帮忙,吕雉也不瞒他,道:“小妹走了。”   刘季一愣,走了?去哪?   吕雉道:“父亲把她订给了沛令公子,明日便开始过礼,小妹留信给我说,她若嫁给沛令公子活不过五年,更会陷我们于两难,所以她走了。”   说完,吕雉的眼泪止不住的掉,她一个弱女子,她能去哪里?   她还把首饰都送给了自己,她……她不是走了,她这是,两行泪水溢出吕雉的眼眶,她的小妹这是决定要远远的、孤独的去死呀!   “她还叫我不担心,她说她会好好的,可我怎么不担心,那是我从小看大的亲妹妹呀!”   吕雉哭倒在刘季怀里,心里头一次生出了怨,她不怨妹妹,她怨她父亲。   她这么好的妹妹,体贴又善良,照顾家里每一个人的感受,为何父亲总不信她,不听她,把她逼上了这样的绝路!   父亲总说面相面相面相!可从小到大,小妹碍着谁了?自己的婚事拖到现在,不是他谁也瞧不上吗?他们避仇搬家,不是他给人相面惹的祸事吗?   吕雉越想越难受,心里酸涩得不行。   刘季疑惑道:“为什么嫁了就活不过五年,为什么会陷我们两难?这些谁告诉她的?”   吕雉哽咽道:“不用谁告诉,我妹妹自己就会算,你我的婚事便是她算的,她还算出我父亲去找沛令求情无用,所以早早的问母亲要了车,亲自去求了陈公子。”   这……刘季眯着眼也不知信了没信,他揽着吕雉,拍着她的背安慰道:“别着急,你既说妹妹有这般本事,那她肯定不是乱跑,必定是早就打算好的。”   刘季把吕雉安抚到床上坐下,“现在着急也没用,若是动静大了,便是找回来,小妹的名声没有了,吕家和沛令也要结死仇了。”   吕雉擦了擦眼泪,道:“嗯,我让小婵去寻我大哥二哥了,希望她还没走远。”   “嗯,”刘季用手指替吕雉抹了抹眼泪,道:“我出去招待客人,别担心,有我呢。”   安抚好吕雉,刘季出去招待客人,但心里还想着吕雉说的事,故面上就带出几分。   樊哙是个直肠子,不懂就问,但刘季却是个有计较的,这事关系着他岳家的脸面,关系着吕雉的脸面,也就关系着他的脸面,不好声张。   刘季和樊哙碰了一杯酒,状似无意的问道:“你路过城门的时候,可有看到漂亮的小娘子出城?”   樊哙挠了挠后脑勺,嘿嘿笑道:“漂亮的小娘子没见着,倒是见到一个漂亮的小兄弟,长得真是太俊了。”   樊哙凑近刘季小声说道:“我觉得你说的那个吕家小女儿指不定都没他好看。”   刘季心思一动,笑道:“哪有那么好看的爷们,你瞧仔细啦,别是小娘子假扮的吧?”   樊哙回道:“嗐,我一眼看了也不信,所以特意瞧了瞧他的喉结,真是男的!”   “哦。”刘季听了这话,便把这事丢开,只等吕家大哥二哥那边传信过来,看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第26章 不能死   吕家偷偷找了三天,基本可以确定吕媭要么被人拐离了沛县,要么便是……死了。   此时的吕家愁云密布,吕公的怒气犹未平息,“孽女,孽女!”   刘季站在吕家的大厅,吕雉和吕母抱着哭作一团,吕雉眼睛红肿,数不清这几日哭了多少回,就是此时也是泪水涟涟。   吕母用帕子捂着嘴呜咽,吕泽和吕释之皱着眉头很是苦恼,吕大嫂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吕二嫂的神情最是复杂但也并不难读懂。   她看刘季时,是既嫌恶又防备;看吕公时,则是埋怨连带着幸灾乐祸。   小婵跪在厅中,已经不知道说了多少遍当日的情景,但少姬私下与陈公子联系之事,她一个字没有吐露。   怎么说?说她嫌弃二姬的婚事,说她生了小心思,说她配合少姬设计让二姑爷入狱?   她怕是有十条命也不够死的。   小婵的头磕在地上,贴得紧紧的。   早早的就让吕雉和小婵为她制衣做鞋,她是谋划了多久?这家里这许多人竟一个也没有发觉!   说实话,刚听到消息的时候,刘季觉得这被媳妇说得神奇的小妹不过如此,便是真有能预言卜算的本事,但也太天真了。   一个小娘子独自离家要过活可太难了,没有传验,没有正经的身份,只要处理好手脚,便是偷偷的将她杀了囚了,她也无可奈何。   可如今细想细品,他却觉得她有本事在外头过得好好的,只是又奇怪,她并未带走传验,是如何出城的呢?   但相较于她死了,他还是觉得她是离开了沛县,若真是要寻死,何必费那么多功夫准备。   仆从战战兢兢的进来禀告,打断了屋里人各自的心思,“家主,沛令又遣人来问了。”   吕公的怒气戛然而止,在屋里疾走了两圈,末了一脚踢翻小几后,发狠道:“罢,我亲自去和沛令说,只当我没生这个女儿,从今往后我只当她死了!”   吕母闻言顿时捶着胸口呜咽出声,在她心头,她不觉得吕公是在说气话,三天了,整整三天没有一点音讯,她是真觉得女儿在外头……,“呜呜,我可怜的媭儿呀!”   这三日,刘季也把陈彦对吕家小女儿的倾慕之心看得明明白白了,打吕雉出嫁的第二天起,便天天遣人来问何时开始过礼。   刘季劝道:“还是得好好想想说辞。”   若直说是为了逃婚跑的,那真是把沛令和沛令公子的脸皮扔地下踩了。   吕公深呼一口气,他如何不知道。   吕泽试探着说道:“便说小妹……暴毙?”   吕释之补充道:“先只说病了,拖上一拖,待过几日,再说急病去了吧。”   吕公点头应了,闭了闭眼,缓了缓神情,亲自去县衙寻沛令。   见吕公出了门,吕雉哽咽着请求道:“既然还能拖上几日功夫,我们便再找一找吧。”   吕二嫂快言快语,“找回来也没人听她的,左右也活不过五年。”   吕释之瞪了她一眼,“胡说什么呢?大家都担心小妹呢,你在这儿说什么风凉话?”   吕二嫂不敢和公爹呛声,却不怕自己丈夫,此时她瞥了刘季一眼,尖声怼回去,“我不想小妹回来吗?没有小妹,谁替我儿子看命?”   这,吕释之偷瞥了一眼刘季,用眼神警告吕二嫂不要乱说话。   吕二嫂却甩了一下帕子,笑了起来,“瞧我说的?就是小妹在家,”吕二嫂笑着顿了一下,“也不让小妹说呀。”   吕二嫂走到刘季旁边,捂嘴笑道:“不过也不怕,家里走了小妹,这不又来了个贵人吗?贵人您给咱们想想法子,这要如何应对沛令那边呢?”   吕二嫂又走近一步,语气咄咄逼人起来,“要知道,当初您犯事入狱,小妹可是轻轻松松就把您给救出来了呢。”   吕释之扯住她斥道:“行了,闭嘴,你下去看禄儿吧。”   “呵。”吕二嫂把胳膊从吕释之手里挣脱出来,嗤笑一声走了。   刘季不知道他们打什么哑谜,但听话音,吕二嫂对他很是不善,对吕公也有很多不满,为什么?就为了一个私自逃婚的小女儿?   吕家这些人的反应也很奇怪,吕二嫂说了这么许多,除了吕释之稍微拦了拦,旁的要么只顾着哭,要么就皱眉看着,有几分放任的意思。   这是都对他不喜,或是都对吕公不满?   这吕媭竟对吕家有这么大的影响力?   刘季心下计较着,面上却像是没听懂吕二嫂话中的不屑,笑道:“我前次真是多亏了小妹,只是我这人脑子笨,想不到什么好主意,不过我和县衙里的萧主吏相熟,要不寻他想想法子?”   告诉外人?那吕家的脸面往哪里放?   吕泽断然拒绝道:“不用,此事就如此吧。”   可显然此事不能如此,当天下午,吕公拉着脸回来了。   他们小瞧了陈彦对吕媭的执着,竟闹着要亲自来看望,吕公没有法子,又不能说吕媭逃婚,只能说他看吕媭乃天煞孤星,他不能让她祸害老友独子,将她逐出家门了。   陈彦当即气红了眼,就要与吕公理论,沛令急忙拉住他,对吕公道:“你看我儿子这心,唉,我也没有办法,若实在面相有碍,不若换个身份让她嫁入我家中,虽名分上差一些,好歹也叫侄女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也全了我儿子的心愿。”   陈彦的怒气一滞,对,这样更好,让少姬彻底与吕家斩断联系,往后只有他疼她便够了!   吕公不想这样他们还不放弃,只能叹气道:“我逐她出门后,也悔了,便又偷偷遣人寻她,但寻了三日,如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死了?!   陈彦一下子跌坐在席上,他的面色发白,像是失了魂一般。   沛令急忙转身扶住他,关切的安抚着儿子,一边对吕公问道:“沛县没找到,是不是她离开沛县了?”   吕公摇头,“她并未带传验。”   沛令发现吕公说到传验时,儿子扶着自己手臂的手猛然一紧,沛令便请吕公先回去,明日再说。   然不等明日,吕公回家没多久,沛令又派人请了吕公过去,就一个意思:吕媭不能死! 第27章 碰瓷   还是沛令、吕公和陈彦三人,陈彦苍白着一张脸,没什么精神的模样,但看到吕公进来,不仅没有了之前愤懑和恼怒,反而亲近有礼的问了好。   吕公原本已经做好了两家结仇、再不来往的最坏打算,见此,心里疑惑着又悬了起来,虽不明白他们为何态度转变这么大,但也希望两家之间能有个转机,往后还有沛令照拂着。   沛令一句一叹,一副跟他说掏心窝子话的模样,拉着吕公走远了几步,道:“唉,我儿子对你女儿的这份心,唉,不怕你笑话,我儿子从你们到沛县的第一日就上了心,这一个多月日日夜夜盼着,如今侄女、唉~”   沛令摇头,一副说不下去的模样,吕公闻言回头看了一眼陈彦,确实面无血色、魂不守舍,显得整个人都呆呆痴痴的。   吕公也叹气,若是能找回吕媭,他何尝不想和沛令结这门亲事,“唉,找了整整三日,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沛令关切的问道:“可有往外县找找?”   吕公回道:“发现的当日,我便遣人到各城门都问过,这几日也有人到城门处守着,没出城,再说她的传验都没带走呢?”   沛令瞧着吕公,又说道,“侄女不是个笨人,或许是换了男装离城呢?”   吕公心里悄悄一惊,还以为沛令听到了什么风声,但看沛令也不是生气问罪的模样,便稳了心神,摇头否认道:“便是换了男装,我那小女儿你也见过,不说她长相如何,单她眉心那几点红色,实在是好认,再说,她也没有男子的传验。”   “哦。”沛令拖长了声音应了一声,末了,抬头郑重的对吕公道:“我有个不情之请,还请老哥哥担待。”   作为理亏的一方,突然被如此郑重的拜托,吕公心里也虚,急忙扶住沛令的手,道:“咱们多少年的交情,你尽管说,若能办到,我绝不推辞。”   沛令又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儿子,对吕公道:“唉,我儿子如今这模样你也看见了,从听了侄女可能、唉,他就丢了魂魄一样,他,还不太能接受,我的意思是,你先别着急为侄女除籍,可能侄女哪日就回来了呢?也给孩子留个念想。”   这事不难,沛令又如此郑重的请托,他又有意和沛令修好,故吕公答应得很爽快。   沛令见此,握住吕公的手,既感动又感慨的感谢了一番,末了,又道:“若是等不到,还请老哥哥收个义女,便当是吕媭吧。”   “这?”吕公不解了,他收个义女倒没什么,如此运作虽然不符合法律规定,但这是家务事,他便是杀了那个孽女,也是非公室告,官府也不会受理,所以这事就算暴露也不过罚些钱财而已。   但沛令这是什么意思?还要与他做亲家?   这能让他收了义女,而且是丢弃原本身份,顶替自己女儿户籍的义女,这身份出身可不会太好。   吕公的言外之意沛令当然明白,甚至于吕公会让谁来顶替吕媭的身份,他也能猜到几分,他当然是不能接受出身卑贱的儿媳妇。   他解释道:“我家彦儿对你女儿是用尽了真心,爱到了骨子里的,唉,他哪怕接受吕媭嫁了别人,也不能接受吕媭的死讯。”   这……吕公又回头看了一眼陈彦,确实仿佛三魂丢了七魄,他双目呆滞又惊惧不安,面色苍白,好像面对着极大的恐惧,吕公在心中感叹了一句,果然红颜祸水,也爽快的答应了。   沛令感谢又感动的亲自送了吕公出门,除却心头一桩悬了好几日的难题,不仅没有影响两家的交情,反而还让沛令欠了自己人情,吕公心里畅快,客气的和沛令告了辞,拦着他不让远送。   “你我的情谊,不在这上头,你别送了,好好安慰侄儿。”   沛令笑着点了点头,吕公又拱了拱手告辞。   转身离去的吕公没有看见,站在正厅大门处的沛令脸上的笑容早已收得干干净净,他眯着眼盯着吕公的背影,目光阴狠,像极了盯住猎物的鬣狗。   直到吕公的背影消失,沛令才又寻到陈彦处,拉着他的手安抚道:“没事,看来吕家不知道吕媭寻你办了户籍之事。”   吕公他们查外貌和出城的传验记录是查不出什么,可沛令这头却是直接查周宁这个名字,周宁的长相不凡,守城们的很有些印象,这一查便查到她果然出城了。   沛令又道:“这查造假的户籍,必定是先查当地有身份地位的人家,只要吕媭这个户籍下有活人,这事便不容易牵扯到咱们身上,别怕,有父亲呢。”   陈彦苍白的脸恢复了一丝血色,他就怕自己牵连了父亲。   沛令又冷笑道:“我倒是小瞧了这丫头,做事还真是滴水不漏,不声不响的,把吕家全家上下都瞒过去了。”   陈彦缓过神来,还是心疼佳人,辩解道:“她也是没有办法,吕公如此不喜她,她若是以女儿身被逐出家门更没法活了。”   “唉,”沛令叹了口气,道:“等过几日,为父给你说门亲事。”   过了几日,沛令为陈彦看好了婚事,吕家便开始为吕媭议亲了。   吕雉亲自说媒,欲把吕媭说给刘季的好友卢绾,但不知怎么的,吕媭悄悄的和樊哙搞到了一块,好在亲事并未对外声张,樊哙也是刘季的兄弟,吕家便只能改了主意,把吕媭许给了樊哙。   不是亲生的女儿,又做了丢脸的事,吕家怕他们有了孽种,婚事进行的又快又低调。   成婚当晚,樊哙和小婵坐在床上,樊哙还没回过神来,“原来你就是吕家少姬。”   声音里是浓浓的诧异和微不可查的失望,这长相不过中等,也就是面皮子比普通农家姑娘白嫩些,就这样也能把大哥惊艳成那样?   这比他结识的周兄弟差了得有十万八千里,那才是真正的美人呢,樊哙想着那日周宁的一颦一笑,那样的容貌,若是女子……   樊哙吞了口唾沫,猛地将小婵扑到了床上。   曾经的小婵,如今的吕媭热情的环住樊哙健硕的臂膀回应他。   那卢绾论身材、长相、年龄、家资,样样都不如樊哙,她可不是个傻的。   吕家名义上收她为小女儿,可实际还是把她当丫鬟使唤,也正好了,丫鬟出入方便,她正好给自己谋划了。   沛县的故人喜事连连,南下行到下邳的周宁也寻到了亲友。   晨光熹微,树叶随着秋风温柔的飘落,一道木门打开,门里门外的人皆为对方的颜色所惊,短暂失语。   片刻,作为访客的周宁唇角泛起笑意,见礼道:“师弟周宁,见过师兄。”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暂时了结了吕家的事,猜猜师兄是谁呀~嘿嘿 第28章 张良   听闻此言,刚刚回过神来的主人家又愣住了,师兄?   系统也傻了,【吕媭还有师门呢?】   主人家长身玉立、面如冠玉,最妙的是一双眼,如水墨画般含蓄又深邃,他的气质文雅,一身白色宽袍大袖,因为双手把着门,两袖盈满了晨风,衣角袖袍随风飘扬,似乘风而来的仙人,潇洒闲雅,超脱凡尘。   这便是汉初三杰之一的谋圣张良了,乃故韩国贵族,先辈在韩国任过五代韩王之国相。太史公称他面若好女,果然容貌出众,名副其实。   此时的他微微蹙起眉头,迟疑道:“小兄弟可是认错人了?某不曾拜师。”   周宁没有与他表明师承,只笑着念道:“夫道、德、仁、义、礼,五者一体也。道者,人之所蹈,使万物不知其所由。”   这是黄石公秘传于张良的《素书》中原始章的第一句。   黄石公对《素书》极为看重,在书中写有秘诫:“不许传于不道、不神、不圣、不贤之人;若非其人,必受其殃;得人不传,亦受其殃。”   黄石公慎重如此,张良得此书也是视若珍宝,遵从秘诫,从未示人,可如今竟有来人张口便诵!   张良大惊,急忙伸手拉了周宁进门,又往门外左右瞧了瞧,轻呼一口气,掩上门,转身对周宁道:“书上有言。”   周宁不待他说完,便先笑着拱手赔礼道:“老师行踪神秘又不露姓名,只告诉我有一师兄,我没有别的凭证,怕师兄不认,只得背书了,说来惭愧,我也只会背这一句。”   原来如此,张良点了点头,道:“我也不知、”虽他并未行拜师之礼,但对方所授之书令他受益匪浅,又对方言他为面前之人的师兄,可见是承认他身份的。   如此,他以弟子身份自处,也不算僭越,张良笑道:“我也不知老师身份,你便是说了姓名我也不识得,不知老师他老人家如今可安好?”   周宁笑道:“我也不知,老师只叫我十三年后去济北谷城,那山下的黄石便是他。”   听闻此言,张良哈哈大笑,心中再无疑虑。   四年前,为报国仇,他耗尽家财,连弟弟死了也不安葬,倾己所有铸造一只大铁锤,又到东方请了沧海君,在古博浪沙刺杀始皇,但只击中了副车,始皇下令全国缉捕刺客,他便辗转逃到了下邳隐居。   一日,他心中烦闷,便到沂水圯桥头闲步散心,却遇一粗布短袍老翁,那老翁行到他面前,当着他的面故意脱了鞋扔到桥下,又颐气指使的差使自己去桥下捡鞋。   他当时愕然又气愤,但对方年迈,他心中不忍,还是为他捡了鞋子,不想对方得寸进尺,竟跷起脚来,命令自己为他穿上。   他强忍怒火为老翁穿好鞋子,那老翁非但不谢,反而仰面长笑而去,如此理所当然既无耻又无礼的模样,直把贵族出身,讲究礼仪气度的张良看呆了。   他傻傻的伫立原地,望着老人的背影,见那老人走出里许地,又返回桥上,言他孺子可教,约定五日凌晨桥头再会。   他虽不知其意,但还是信守约定,于五日后鸡鸣时分赶到桥头,对方早已至此并怒斥他晚了,又约五日。   再五日后他提前了一个时辰,不想还是晚了对方片刻,于是又约五日,这次他索性半夜就在桥上等候,终于得老人传书,言读此书可为帝王师,他问其名讳,那老者便是如此说的,十三年后济北谷城山下的黄石便是他。   张良笑着说完他与老师相识的过往,周宁笑着点了点头,也在心中对系统说道,【孺子可教这个成语便出自此处。】   张良见到师弟,心里高兴,等回忆完过往,才发现两人还站在院中门口处,于是急忙请周宁进屋内。   周宁笑着提醒道:“师兄,我的马车还在门外。”   这是她如今最大的一笔财产,可丢不得。   于是张良又急忙打开院门,牵了马车入内。   系统评价道,【一个温柔善良得有些傻、又长得特别漂亮的好人,和宿主一样!】   凭啥因为对方是老头,就包容对方的无礼呀。   周宁笑道,【这是他的至诚和宽和,你可知子房两字何解?】   系统一声不吭,弱小又脆弱的摇了摇头。   周宁笑道,【子房子房,存放点子谋略的地方,往后多少帝王夸赞大臣,便言对方“吾之子房”,这“子房”二字都已经成为智者的代名词了。】   【哇塞,这么厉害啊!】系统的惊叹很夸张,很……敷衍。   它还是不怎么相信的,这么实诚温和的人,一个无礼的老翁都叫他束手无策,还能指望他在乱世中纵横捭阖?   它虽没有说出自己的心声,但周宁也差不多猜到它的想法。   她笑道,【得书前的张良还有些书生稚气,可如今熟读《素书》的他已经脱胎换骨了,更难得的是,待功成名就之后,他能不沉溺于荣华富贵,果断抽身,这份洒落与智慧,叫人钦佩。】   这不就是白给人打工还不要工钱么?   系统没接话,它觉得更傻了。   两人到屋内坐定,周宁也顾不上和系统说话了。   《素书》全文不过千余字,微言大义、字字珠玑,张良自得书以来,每读一遍都有不同的感悟,苦读几年,仍有许多不能参悟处,但此书又不能示人,便只得自己苦读,许多的不解都放在心中,如今好不容易得见同门的师兄弟,自然是要相互讨教学习的。   “不知师弟如何解‘夫道、德、仁、义、礼,五者一体也’这一句?”   系统有点怕怕,【完了,宿主碰瓷认来的师兄就要掉马了!】   它家宿主到现在只看过律书呀!   系统护短的有点生气,【宿主都说了只会一句了,他怎么还问!】   这就好像春节正高兴呢,自己也说考砸了,对方还非问考了多少分。   周宁笑着引用了清代王氏的点评,“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张良眼睛一亮,拍案赞道:“闻师弟一言,甚愚兄苦读一年。”   周宁笑道,【《素书》是经典著作,传至后世,不仅有宋代明相张商英注释、清代王氏点评、清代吴勤邦解释,还有许多现代历史学家的研究论述。】   所以,她虽然不能读通透也不能做到,但装一装还是可以的。   张良的笑声惊动了屋内另一人,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壮士从后院走进,他赤胳袒腹,双臂肌肉鼓起,整个上半身都蒙着一层水光,额头的汗珠滚落,他随手抹了一把汗,笑道:“这是有客来了?”   周宁转身看向他,又算了算如今的时日,心下已有猜测,微笑着起身见礼。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我晚了!   明天开始日三!是三千哈~大后天日万!   虽然很多宝宝都对张良很熟悉,但是有些宝宝是不太熟的,所以介绍了下~   宁宁的师兄碰瓷成功!   感谢在2020-07-21 21:28:33~2020-07-22 21:33: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其生也无涯、明月何时照我还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梦想中的桃源、46325119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项伯   张良起身为两人介绍,周宁笑看着他。   周宁难得主动与系统说话,【这为双方介绍是有规矩的,一般来说是“尊者先知”,即谁的身份尊贵,便后介绍,先让他知晓另一方的身份。】   系统:……   又被科普了,【哦~】   张良回以一笑,五指并拢先指向周宁,向对方介绍道:“这是我师弟周宁。”   然后才向周宁介绍对方,“这位是项缠,字伯,我的好友。”   果然是项伯,故楚国大将军项燕之后,那个在项羽欲兴兵攻打刘邦前夜,因与张良交好,便提前去劝他离开,暴露了己方战略不说,还被张良三言两语骗到刘邦面前全盘托出的老实人。   而后被刘邦花言巧语哄骗,认了兄弟,又约定了儿女亲事,为他出主意、说好话,促成了第二日的鸿门宴,并在宴上与项庄舞剑,为刘邦护驾,保住了刘邦的性命。   这是个极为讲究仁义之人,但他全了自己的义气,却忘了如此行为背叛了自家侄子,也伤害了己方集团的利益,乃至于为项羽留下了大患。   最后刘邦夺得天下,双方约定的儿女亲事虽然成了空,但刘邦并没有斩尽杀绝,反而赐了他“刘”姓。   只是这也说不清是抬举恩赐还是挖苦讽刺的意味多一些,毕竟依当时各方实力,应是项家问鼎天下。   所以,此人虽然智谋和大局观不怎么样,但是对朋友还是不错的。   周宁脸上的笑意深了两分,显得整个人越发平易近人,很好交往的样子。   系统却炸毛了,它不知道规矩也就罢了,知道了它就见不得自己宿主受委屈、被轻视。   【怎么回事?统家亲亲宿主哪里不比他尊贵,宿主还是客人呢,为什么先介绍宿主!】   周宁笑了笑,系统这次的气恼没有错,撇开通常情况下的“尊者先知”外,还有一些特殊情况,比如此时,他二人同住算是主人家,她为来客,应先为她介绍项缠,才是尊客之礼。   不过,除了主客有别外,还有个特殊情况,【亲疏不同,他如此介绍,表明我为师弟,对方为好友,我与他关系更亲密些,如此便主客易位了。】   【哦~】原来如此,系统高兴了,【宿主刚刚与他相识,他便将宿主放在认识更久的好友之前,真是实诚又有眼光呀~】   周宁笑了笑,“见过项大哥。”   项缠微微一愣,显然也发现了这介绍顺序的不对,不过他并没有任何生气不满的模样,只是不赞同的笑看了一眼张良,这份笑着的不赞同反而更显得两人关系更加熟络亲近。   “哈哈,周兄弟客气,你既是子房的师弟,往后便也是我项伯的兄弟。”项伯本身便豪爽热情,又因为与张良亲厚,爱屋及乌,对周宁的态度也很友善。   【咦~他这口吻并没有自己变成客人的自觉啊?他还没发现吗?】系统不解的问道。   他这口吻分明是在待客呀。   周宁笑道,【师兄待我热情,于我而言,理所当然的会理解为是亲疏不同,但是站在项伯的位置考虑,他是故燕国贵族,而我是平民,何况他应该也觉得师兄与他感情深厚吧。】   所以他会认为张良是出于“尊者先知”的考虑。   至于张良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   谁知道呢?   只瞧着如今他们三人不是都挺高兴满意的吗?   系统:……   _(:з)∠)_   【宿主说得对,他……厉害!】统心服口服!   这么短短的交锋都暗含这么多门道,这次是统单纯了。   周宁笑了笑。   她与张良并肩而立,两人都着白色的宽袍大袖,此时面朝屋外,迎光而站,一人微笑,一人浅笑。   晨光熹微,洒在两人如玉的面庞,仿佛给两人镀上一层荧光,都说君子如玉,眼前这两位站到一处,真真是一双上好的羊脂白玉铸就的玉人。   项伯笑道:“你二位站到一处,真是一看就是一个门里出来的。”   周宁和张良先是微微诧异,而后同时看向对方,恍然后又都莞尔一笑。   项伯见此,又笑道:“看来不止同样的相貌过人,你两人的脾性也颇为相近啊,行,你们先聊着,我去整治点吃食,等吃过了,咱们再细聊。”   “有劳了。”周宁不推拒的道了谢,适当的麻烦别人,接受别人的帮助,有利于拉近双方的关系。   张良又与周宁谈起了学问,不过却避开了《素书》的内容,只谈起了《论语》和《诗经》之类,周宁从善如流,仿佛他们原本就聊的这些。   《诗经》里还有些生僻、失传的诗篇周宁不曾听过,但论对《论语》理解体会,那跨越了两千多年而来,吸纳了诸多大家所长的周宁就得天独厚了。   张良很快发现了这一点,原本只是闲聊,如今却越谈越投机,钦佩师弟小小年纪学识过人、见解独到,其心性有超越他年龄的成熟沉稳,也有超脱物外的大洒脱、大自在。   聊得投契,便觉得时间过得飞快,当项伯端了吃食过来打断两人时,张良不禁诧异出声,“这么快?”   项伯看他两人讨论学问,竟是周宁说得多些,也是诧异道:“某原本以为子房已是世间少有的大才,不想今日又见着了周兄弟。”   周宁笑道:“项大哥过誉了。”   张良帮忙摆了饭菜,笑着坦然的说道:“哪里过誉,论学识,我不如师弟,来,咱们边吃边聊。”   项伯听此越发好奇周宁的来处,问道:“只瞧着周兄弟面嫩,不知如今年岁几何?”   周宁笑着回道:“今年虚岁十八。”   项伯笑道:“我年长你整二十岁,子房小我两岁。”   周宁诧异的看了张良一眼,这长相说他二十五岁她也是信的。   张良无奈的笑了笑,他这人就是不长胡须,若不是他看起来面嫩,只怕别人还以为他是受了耐刑,被刮掉了胡子呢。   项伯又问:“不知周兄弟是途经此地,还是?”   周宁坦诚的回道:“我欲去往会稽郡吴中县,入学室学习,途经此地,听老师说师兄在此,便来拜访。”   项伯用饭的手一顿,瞧了张良一眼,张良轻微的蹙了蹙眉。   周宁垂着眼眸只当没有看见。   又听项伯问道:“周兄弟,欲为秦吏?”   语气迟疑中带着一丝生硬,想来是在努力克制,以免流露出防备疏离。   这也可以理解,毕竟眼前两人,一位是故韩国贵族,一位乃故楚国贵族,与秦皆有灭国之仇,而且如今一位刺杀始皇在逃,一位也是杀人的逃犯,与她正经的弟子籍身份是有些矛盾。   这题若是答不好,只怕他们越是欣赏她,她死得越快。   周宁抬起头,面带微笑,语气轻松的回道:“寻个不费力气的活计谋生,静待时局变化罢了。”   “哦?”项伯上半身微微前驱,问道:“周兄弟在等这时局如何变化?”   项伯不明说,还带着几分防备试探,周宁也不在意,只笑着回道:“大概就是项大哥每日勤练不辍所待的时局变化。”   “哈哈哈哈!”项伯闻言拍案大笑,举起酒杯道:“周兄弟果然、同道中人,哈哈哈哈,咱们三人必须喝一杯。”   张良闻言,笑着举起酒杯,周宁从善如流,三人一碰杯,又各自仰头饮尽,而后叩杯互望,滴酒不漏。   三人面带笑容,环望一圈,只觉彼此情意又比之前厚了两分。   项伯关切的问道:“周兄弟在吴中县可有亲朋?”   周宁摇了摇头,“并无。”   又笑道:“实不相瞒,我这户籍是假的,所以才要远远的去吴中县考吏。从前久居山林,只知道死读书,想是老师倦了我,才给我一户籍,远远的打发了我。”   张良先是笑道:“应是老师认为师弟学问已成,到了入世之时。”   又语带羡慕的说道:“若我也有幸跟在老师身边读书就好了。”   这个她可没法应,周宁笑了笑。   项伯更关注周宁的去处,他道:“我有许多族人在此县,若是周兄弟不嫌弃,我与周兄弟手书一封,如此,周兄弟去了也能有个照应。”   周宁闻言,起身躬身行了一礼,笑道:“多谢项大哥,正愁路资不够,到了那处无处落脚呢。”   这是实话,也是她找上门来的原因之一,她原本就买不起房子,路上吃住还没有委屈自己,故更不够了。   项伯笑道:“周兄弟客气了,只是我项家的身份……”   楚国战败之时,大将项燕曾大喊“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意思是哪怕楚国只剩下三个人,灭亡秦国的也必定是楚国人。   原本秦国就对各国贵族有防备之心,又迷信鬼神之说,这样类似谶语的话,自然叫秦国对项家后人更戒备了。   再说,这项家人确实也不安分,不仅项伯杀人在逃,他哥哥项梁也是因杀人才逃到了吴中县。   周宁知他背景,但此时还是静静听他细说,不然聪明过度,就该叫人防备了。   待项伯说完他项家的身份,周宁这才笑道:“能与项燕大将军的后人结交是我的荣幸。”   三人友好的相处了三日,第四日周宁向两人告辞,持项伯的介绍信继续南下。   这一路还要经过一个有意思的地方——淮阴县。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么么么么么哒~   感谢在2020-07-22 21:33:44~2020-07-23 21:28: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子木 2个;落霞、伽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落霞 20瓶;tuzi123 6瓶;41421718 2瓶;一世长安、明月何时照我还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韩信   秋已深,层林尽染,枫叶红得似火,将正午的阳光染成橘红的暖调,温暖而不耀眼,秋风阵阵,送来丝丝凉爽,撩动行人的衣摆。   周宁初见张良时,曾因晨风而感叹对方资质风流,如今,她在一家旅店前驻足,携阳光与秋风同来,同样惊艳了店家的眸。   店内的老板娘愣了片刻,才上前招呼道:“王孙可是要住店?”   秦灭六国后,六国的王子王孙皆贬为平民,故如今的王孙不再仅仅指代特定的贵族身份,也是一种对人的尊称。   周宁气质不凡,举止大方,一言一行没有时下百姓拘谨,她浅浅带笑,行动间有一种上位者的从容随意,故而一路来总是被人称作王孙。   周宁笑着点了点头。   帮佣便急忙上前接过马绳,牵引马儿去后院歇息喂食。   等老板娘看过了传验,周宁付了两日的房费,又叫了吃食,便往楼上客房走去。   系统好奇的问道,【宿主是要找什么人吗?】   这一路来,除了在下邳寻找张良时宿主在旅店停留了几日外,别处,宿主都是只住一夜的,而且每每黄昏时分才投宿。   【嗯,寻人。】   【什么人?还是美男子吗?】系统是个好奇宝宝。   经过师兄弟那一遭后,系统基本确定,宿主说的熟人,都是宿主单方面的熟。上次寻张良,宿主便是问人县里的美男子是谁,家住何处,然后一一找上门。   还好张良确实容貌出众,也还好问的人是宿主,有宿主的样貌在眼前摆着,直接替回答的人排除了大多数干扰项。   周宁笑了笑,【汉初三杰的最后一位:兵仙韩信,嗯,我不知他长相如何。】   【啊!那怎么找?】兵仙韩信!虽然它只听过胯·下之辱,但它也知道这是个很厉害的大将军。   系统觉得自己已经猜到宿主的打算了,所以它的声音很着急。   事关宿主的雄图霸业,不容有失啊?   周宁却笑着不急不缓的说道,【不着急,我知道去哪一处寻他。】   系统日常吹捧宿主,【宿主最棒!】   离开沛县之后,周宁恢复了一日三餐制,这会用过午饭,才叫人送了水来换洗。   洗去一身尘土,周宁取了两块干净的长布分别缠绕在胸前和腰间,她的腰肢太细,若只是缚住胸,哪怕穿着宽大的衣裳,腰带一扣,曼妙的身姿便能将她所有的伪装化去,故她每每还得在腰上缠绕一条长布,显得身材平板,好歹像一个文弱的书生。   周宁梳洗完毕,小憩了片刻,才仿佛游山玩水般出门寻人。   这一次,周宁很有方向,直接走到县衙,向守门的衙役寻问下乡南昌亭亭长家住何处,而后便径自往下乡南昌亭亭长的家行去。   系统大惊,【韩信已经当上官吏了吗?统记得他青年穷困落魄呀~】   不然怎么会因为背着剑,又爱看兵书,便被人取笑他侮辱,让他从自己□□钻过去。   周宁笑着解释道,【不是,我是去那处问韩信如今的行踪。史书记载,下乡南昌亭长很赏识韩信,所以韩信常常去他家做客,接连数月之长。】   做客?数月?还接连?   系统默了,看来真的是很穷了,这是去蹭饭呀,还一蹭蹭数月,这情商……连它都知道,不能可着一只羊薅,所以他不仅人穷,还没朋友?   周宁又道,【若是韩信还没有到那亭长家中做客,但两人能相识,想来韩信也是住在附近,打听一下便能寻到了,若是已经离开,那也能知道他长相如何,往后也好寻了。】   再不济,等项梁项羽起义后,那韩信也自会来投。   【宿主若能早点寻到他,他就不用受胯·下之辱了。】系统的声音低低软软,是它同情心大发时特有的腔调。   周宁笑了笑,没有说话。   到了下乡南昌亭长家外,周宁叩响门扉,等了片刻,一妇人像是摔打一样,大力的扯开了院门,不待没有正眼瞧人,眉头已先一步不耐烦的皱得死紧。   周宁笑了笑,亭长妻子已有嫌恶,却没有第一时间口出恶言,想来韩信数月的做客之旅已到了后期了。   既然如此……   周宁和煦的微笑着,微微颔首,温声道歉:“抱歉,我走错了。”   如小泉流水般叮铃清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妇人意外的应声看去,见是一陌生的翩翩公子,而且其衣冠整洁,深衣宽袖,像是出身不凡。   妇人眉间的嫌恶散去,虽没有友善的笑容,但神情声音还算有礼平和,她道:“公子还有事?”   不问她要往何处去,需不需要指路,这是在委婉的逐客。   嗯,为她省事了。   周宁笑着摇了摇头,略微拱手告辞。   系统委屈道,【这人好冷漠呀~】   周宁笑道,【她一个有夫之妇,又不有求于我,对我热情才是不好了。】   呃……听起来好像有道理,系统的心情好多了。   周宁笑了笑,看了看天色,快到暮食时分了。   周宁走到一拐角处,等了片刻,便见一老者敲门进院,又过片刻,一高高大大的青年敲响院门。   青年大约一米九左右,天庭饱满,颧骨较高,眉短而眼利,硬朗中带着俊朗;其身后负剑,手中执卷,神色沉郁,真有几分怀才不遇又忧国忧民的大能者模样。   但还带着稚气的五官,将他努力撑起的气势泄了个底儿掉,他的面上无须,今年不过十七岁,这么个青葱少年偏偏要做那么一副沉稳老成的模样,身材长相还都不坏,又孤身一人、家贫无着,也难怪会遭人嫉妒戏弄了。   老者打开门,一边对那青年笑说着什么,一边请青年进去。   等院门重新掩上,周宁转身回到旅店,续了十日房费。   系统给自家宿主鼓劲,【宿主加油,明天继续!】   周宁笑了笑,接下来两日只到处闲走,再没有刻意寻问谁,第四日,周宁散步的区域不再包括那亭长住处,相反多在集市和河边闲逛。   她看到第二日,韩信先于那亭长敲响院门,不过片刻便紧抿着唇,沉默的走出,第三日再去,果然再不见韩信饭点登门。   第四日下午,她在河边看到挖饵垂钓的韩信,看他一日无食,按着腹部蜷缩在大树底下,看他兵书举了又放下,已无法集中精神,看到日落时分,一漂洗衣裳的老妪给了他一个杂粮饼。   第五日上午,她看到韩信在集市闲逛,像是在考察要做什么营生,成衣铺子的一位小姑娘频频的偷偷看他,不过他并没有注意,下午他又去了河边,漂母又给了他一个饼。   第六日第七日依旧如此,第八日周宁不再去河边散步,只在那成衣铺子对面的茶肆喝茶,她发现那每次偷看韩信的小姑娘,亦被一卖肉的屠夫暗暗倾慕着。   终于到了第九日,这三方撞到了一起,周宁放下茶碗,勾了勾唇,终于等到了。   “嘿!”那屠夫拦住了韩信,挑衅道:“我看你整日背着刀剑,却从没见你用过,你要真是勇武者,便拔出佩剑刺我一剑,若你胆小怕死,就从我胯·下爬过去。”   那小姑娘皱着眉头,急声叫那屠夫别闹,屠夫见此却越发不依不饶。   韩信转身想要绕开他,那屠夫也跟着转身还是拦在他面前,路上的行人见此处有纷争,都围了过来,他们倒不是纯粹奔着看热闹来的,而是秦律规定,若有人在大街上杀伤人,距离两百步以内的路人若不加以救援,也是有罪的。   周宁也属于两百步以内的人,故她随大流走到韩信身后,并不显得突兀,除了过于出众的长相让人多看了两眼外,其他并无特别。   秦律将道德要求明确为法律规定,出发点是好的,但此时此刻,于韩信而言,却是灾难了。   他若拔剑刺人,当即会被周围的人拿下扭送官府,他的性命、他的未来就完了。   他若不拔剑,担了胆小怕死的污名还是小事,而是此时行人围圈,屠夫又绕着圈子拦在他面前,他根本退无可退。   系统在周宁的脑中发出土拨鼠尖叫,【宿主,你没找错,胯·下之辱来了!他就是韩信!】   周宁闻言,惯常的清浅笑容终于带上了些别的情绪,像是无奈,又像是包容?   系统安静了,它小心翼翼的问道,【宿主,统怎么了吗?】   周宁笑道,【没什么,挺……可爱的。】   【哦~】虽然没有说错啦,但它总觉得怪怪的。   周宁站在韩信身后,看他低头沉默了片刻,而后抬起头仔细的打量那屠夫,与此同时,周宁的视线却下移,看着他因穿着不合身的粗布短袍而露在外头的腿弯。   就在韩信的双腿要弯曲下伏的一瞬,周宁上前两步,一手托住了他的胳膊,叫他不能再伏身趴下,韩信诧异的看向身侧,却被刀剑晃了眼。   “铮!”   笑容依旧和煦的周宁就着韩信半俯着上半身的姿势抽出了他的佩剑。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入V日万,么么么么么哒~   下一章男主会出场啦~   感谢在2020-07-23 21:28:21~2020-07-24 21:24: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槐序望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项家   “你要做什么?”屠夫被骇了一跳, 忍不住吞咽了一口唾沫,色厉内荏的惊问道,但好歹他还想着心上人在场, 故身子本能的往后一倾, 又生生稳住,强撑着没往后退。   韩信被刀剑反射的光晃了眼, 没看清是何情形, 但对面的屠夫却瞧得清清楚楚。   对面那个, 那个他平日里最瞧不起的长得娘们兮兮的白面书生, 轻描淡写的拔出了佩剑,他的脸上带着微笑,可那双眼睛却满是漠然, 那样的眼神他很熟悉,正是他的同行和他干净利落的将屠刀捅入家猪咽喉的模样。   屠夫心里止不住的发颤,这人是谁?在他眼里……自己竟不是个人?!   他,真能杀了自己!   周宁深深的看着他的眼睛和他对视,比屠夫略长的身量,让她的视线更添一种俯视的压迫,看到他眼里的惊慌和恐惧, 周宁的唇角又往上扬了两分。   她的手自然的垂下, 剑正好抵在地上, 她抬脚一步步向屠夫逼近, 剑尖随着她的前行在地面拖出一道长长的划痕。   “呲~呲~呲~”   屠夫被周宁的视线锁定, 生死的大恐惧叫他移不开眼睛。   屠夫的神经紧绷, 那地面被划破的声音便在他的脑中无限放大, 越来越近, 越来越大, 似乎下一刻便要搭上他的脖项,割破他的喉管。   随着周宁的走近,屠夫的心一路高提,支撑着身体的双腿像被煮的面条越来越软。   终于,周宁在屠夫面前站定。   她的笑容不变,眼神却变了。   屠夫一直注视着周宁的眼睛,最先发现周宁的眼神变化。   没有,什么也没有。   他的眼神原本只是漠然,现在竟是空洞的,他在他眼里看不到自己!   屠夫此刻无比确定,这就是个没有理智的疯子,他,要杀了自己!   “我……”屠夫颤着声音,终于忍不住往后跌退了两步。   周宁眸转温和,像扶住韩信一般,伸手托住了他的手臂,她开口说话,嗓音是如她的微笑一般让人如沐春风的温和,她道:“小心。”   周宁略微扶了他一把后,便收回手,将剑打横放置,双手托举到屠夫面前,她的嗓音依旧温柔,连质问也像是温敦长辈的教导一般,“你若是好奇这刀剑,直说便是,何必咄咄逼人呢?”   “我……”屠夫咽了咽唾沫,声音颤颤,将他的胆怯暴露无遗。   他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甚至无法分辨现在是什么情况。   周宁的笑容和煦而包容,她转身对众人道:“只是一个误会,没有打斗,大家都散了吧。”   周宁转身,屠夫这才从周宁的眼神压制中挣脱出来,他看了一眼看热闹的路人,又看向对面抿着唇一脸沉郁的韩信,看向站在韩信身侧那个他心仪的姑娘,终于明白现在是什么情况,也终于发现他的鞋已经被他汗湿了,他的脸飞快的红涨起来。   周宁再次转身看向他,正要说话,屠夫已一抬脚羞恼的跑了。   周宁像是看着自家调皮不听教导的顽童,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她抬步走到韩信面前,单身提剑,提到韩信面前,笑容温和。   于那屠夫而言,他觉得周宁陌生而可怕,单薄的身形、温和的笑容和他云淡风轻的拔剑、漠视生命的眼神形成强烈的反差,这强烈的反差又带来极度的恐怖。   若是一个寻常人执剑向你走来,你不会那么害怕,因为你知道对方是有理智的,他会权衡利弊,会考虑伤人后的下场,但若是对方明明直直的向你走来,却视你为无物,眼神冷漠空洞到不觉得你的性命如何重要,也不觉得自己的性命如何重要,你还对这个人陌生得一无所知,那就很可怕了。   这种不确定的恐惧,大约就像是路遇手持凶器的精神病患者,逃不敢逃、动不敢动,只怕引起他的注意,被他随手收割性命。   于屠夫而言是如此,但于韩信而言,又是另一番情景、感受。   他权衡眼前的侮辱和自己的生命前程之后,终于决定将自己无用的骄傲和傲骨打碎,和血吞下,虽然他的面色平静,看不出情绪,但他到底只有十七岁,正是年少气盛、心比天高的年纪,他内心的沉重与郁结无人知晓,他的决定碾碎他多少的梦想与自尊也没人知道。   因为他所有痛苦纠结的思考和决定,在旁人看来只是个短短几息、无关紧要的热闹。   哪怕他终于想明白,眼前的侮辱远远不如自己的性命、自己的未来贵重,可当众趴下钻人□□的难堪,还是叫他浑身发冷,当众被扯下脸皮的他好似被扒掉了全身的衣服,赤身裸·体的扔进冰窟,他全身的血液都被冻结了。   他无比确定的知道他屈膝趴下的动作必定是僵硬而难看的。   可就在此时,一只白皙的手托住了他的胳膊,从那只手碰触的地方传来的温热力量,轻而易举的将他身体表面的冰层破开一道道裂痕,他好似终于……恢复了知觉。   他转头欲看那热源是谁,刚刚恢复的知觉却被刀剑出鞘的声音引去,而眼前一晃而过的光影,是阳光投射到了他的宝剑之上,他恍惚间只从剑身上看到自己被映出的双眼。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这才看到他的热源缓慢而有力量的向那屠夫走去,他的气质悠然平和,步履闲适,好似闲庭观花,又众人皆见他与那屠夫并无冲突,是以他提剑而行,路人亦放心的观望。   可那屠夫却好似被吓着了,他看他温声安慰了几句,转而面向路人解释,他说话总是带着笑容的。   他的笑容从容又强大、温暖又坚毅。   他看到那屠夫掩面而走,他……得救了。   然后,他看到他……站到了自己面前。   “你的剑,还你。”   韩信想道声多谢,可他深深的看着他,却张不开嘴,他的嘴唇紧紧的抿着,甚至都不能叫人看出他有交谈的打算。   韩信看了片刻,最后只得沉默的还剑入鞘。   路人各自散去,那小姑娘歉意的看着韩信,但韩信却没有分神看她,他似乎到此刻都不知道此事因何而起。   直男某些时候粗壮的神经啊。   看着小姑娘欲言又止的回了铺子,周宁却没有离开,她笑道:“你的书能借我看看吗?”   韩信还是没有说话,只沉默的取了腰间的书递给他。   周宁展开一看,是《孙子兵法》,周宁复又抬头看向韩信,笑道:“孙子在书中告诫后人,为将者必死可杀也,然不逞匹夫之勇,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极难,你能面对侮辱面不改色,是真正的大勇者怯,往后必定能将台挂帅,封侯拜相。”   “必死可杀”乃《孙子兵法》九变篇中,孙子所言的“将有五危”中的第一危,意思是将帅有五种弱点是致命,其中第一条便是勇而无谋,只知硬拼,就有可能被诱杀。   “我,”韩信终于生涩的开口,这是第一次有人言明他的志向,并且告诉他,他可以!   韩信心中激荡,他顿了顿,问道:“先生也习兵法吗?”   周宁笑着点了点头,“略知一二。”   来自习兵法之人的肯定,叫韩信的嘴角微不可见的有上勾的趋势,然不待成形,又被他紧紧抿住。   周宁笑道:“你我有缘,不如随我到茶肆里细聊?”   韩信自持的微微颔首,周宁笑着伸手指引,“请。”   两人在茶肆坐定,周宁为他倒了一碗茶,又另外叫了些主食,韩信见此,心情低落下去,沉默的抿了抿唇。   此时不是饭时,他虽然多日不曾饱腹,但他莫名的不愿意眼前之人同情怜悯于他。   周宁像是没有注意到他忽地又沉郁下来,只顾自客气的招呼道:“不好意思,我习惯一日三餐,你陪我一起用些吧。”而后,果真自己拿起一个饼子慢慢咬食。   韩信见他神色自然,不像是作伪,心中沉郁散去,也伸手拿了一个饼子慢慢的咬食,视线沉默的垂于几案。   想来食用陌生的有恩之人的食物,还是叫他放不开,毕竟正常情况下,这一餐该他主动提请,只是他身无分文,囊空如洗,只能做这样无礼的行径。   周宁笑着与他闲聊,“我观这竹简上的字都快被你磨平了,想来公子是苦读过了。”   韩信想着对方有恩于自己,又请了自己一顿吃食,他无从报答,便与他说些自己研究兵法的心得作答谢。   想通此处,韩信大咬了一口饼子,摊开竹简与周宁侃侃而谈。   他不善与人交往,言辞方面笨拙得很,又因为没有同龄的朋友,故越发显得他性格孤僻,性情古怪,但此时聊到兵法的他神采风扬,终于有了些少年意气飞扬的模样。   系统见此却捂脸了,兵仙啊,你才十七岁啊,你为什么这么想不开!   《孙子兵法》是中国可查的最早的兵书,也是世界上最早的军事著作,比西方克劳塞维茨《战争论》还要早2300年左右,被誉为“兵学圣典”,是中国军事文化中举足轻重的瑰宝。   两千多年多来,共有十一位大家为其作注,其中有帝王、有将相,也有文人骚客,这之中注得最早、最好也最有特色的曹操,结合自己的战争经验,足足注释了三百多条,而且,她还知道韩信往后成熟的战争思维、著名的战略战术,所以他与她纸上谈兵,那……   目瞪口呆,讷讷不能言。   他在自己最自傲、最擅长的领域被吊打了!   相谈甚欢,周宁起身告辞。   “那个,”韩信起身叫住了她,周宁侧头,微笑着等他后话。   韩信紧紧的抿着唇,深深的看着她,末了他双手抱拳,单膝跪下,语句凝神又带着恳请的说道:“请先生收我为徒!我虽然……”   “好啊。”   虽然现在身无长物,无以为报,但……   韩信猛地抬头,周宁的笑容和煦,她语气和缓的说道:“收拾收拾东西,随我去吴中县吧,我姓周名宁,往后便是你的老师了。”   系统:……   KO!   有了徒弟代劳驾车,周宁可以舒服的坐在马车内休息小憩,淮阴县和吴中县都属于后世江苏省的地域范围,故此地离她的目的地已经不远了。   周宁用钱时从来不避着韩信,有时直接让他去取钱付账,韩信一方面感谢老师的信任,一方面也为老师感到担忧,钱不多了啊。   终于,两人到了吴中县,韩信心中悄悄松了口气。   他饭量不小,老师吃一日三餐,他跟着老师每日也是吃三餐,而且老师每餐都不委屈他,量点得足足的,还爱点新鲜的菜色,每次住店,还要两间上房,这钱财就越发用的快了。   “老师家住何处?”两人的传验检查完毕,韩信将马车驶入县城。   周宁撩开车帘,一边看着道路两旁的建筑、行人,一边回道:“我在吴中县并无住所。”   韩信勒住马绳,诧异出声,“那?”   周宁笑道:“我在来此的路上结识了一位大哥,他给了我一封书信,让我到此处来,可投奔他族人去。”   韩信闻言点了点头,心中还是有些不放心,他们钱财将尽,在此地一无住所,二无亲朋,若是这隔了一层的朋友的族人嫌弃他们,那……   他倒是还好,他的老师身子单薄瘦弱。   韩信心中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极为不舍的摩挲着他放在身侧的宝剑。   周宁见此垂眸勾唇,朱唇轻启,告知他项家的住址,便放下车帘又进了马车中。   “叩叩叩。”   到达项家门外,韩信牵着马车站在周宁身后,周宁上前敲门。   “吱呀。”   一佩剑的清俊青年打开木门,他谨慎的瞧了瞧周宁,又看向韩信,末了又将视线重新落到周宁身上。   “你们有何事?我们今日不接生意。”   周宁笑着递上项伯写的手书,是两块重叠的手掌大小的木片,一片在上为封面,一片在下为书写的简牍,两者用绳子系好,便是秦朝的书信了。   “这是项缠项大哥的书信,公子一看便知。”   项缠叔父?青年半信半疑的接过书信,面上的神情放松了两分,不再那么防备,“两位稍等,我进去问过长辈。”   周宁微笑颔首,青年便又关上了门,大概过了半刻钟左右,院门打开,一四五十岁左右精神矍铄的中年男子当先跨出院门,抚着胡子对周宁笑道:“你便是我三弟信中所言的周兄弟吧。”   而先前为他们开门的青年男子,面色复杂的看着她。   周宁笑了笑,拱手见礼,“在下周宁。”又指着韩信为两人介绍道:“这是我弟子韩信。”   小小年纪竟就为人师父了?   中年男子笑着上下打量了一番周宁,连连点头,笑道:“我看三弟书信时便好奇,是怎样出色的人物,竟叫他用尽了世间赞美之词,原先还觉得过了,可现在看到周兄弟,却觉得是我那三弟笔墨粗漏了。”   周宁笑道:“您过誉了,项大哥待我亲近,自然看我处处都好。”   中年男子闻言,扶着胡子,哈哈大笑道:“我是项缠的二哥项梁,你既与我三弟兄弟相称,往后便唤我一声项二哥吧。”   周宁从善如流,“见过项二哥。”   项梁笑着点了点头,请她进去,又叫那先前为他们开门的青年项庄,帮韩信一起拉马车进去安置。   项庄啊,那个“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的项庄,项家的剑术大师。   竟是项家人亲自守门开门,看来项家今日有事。   周宁随项梁入内,经过项庄时,笑着微微颔首。   项庄不可思议的顺着周宁的微笑转头,看着他和伯父项梁的背影,这么一会功夫,自己就多了个叔?!   这位周叔,有他年龄大吗?   此时,他有点明白项他的憋屈了。   项庄心情复杂上前接过马绳,见韩信身上也背着剑,心里先亲近两分,但想着两个人这辈分,又叹气问道:“你怎么拜了个年纪这么小的师父?”   韩信抿了抿唇,道:“达者为师,老师的兵法造诣远胜于我。”   兵法造诣?项庄心中疑惑,闷声往前走,项伯叔父明明说他是治世之才,没想到他还善韬略。   唉,周叔就周叔吧,反正他那长相也叫他挺不下去手的。   项家的院子不小,里头的人也不少,除了项家族人外,还有许多自愿追随项家的壮士,此时他们三三两两的从正厅走出,约摸有百余人左右,他们的视线或多或少的往周宁身上扫。   不愧是吴中县最大的黑帮组织,他们今日不接生意出去吹丧送葬,想来是因为今日是他们固定的聚众议事的时间,周宁微微垂眸,泰然自若,并不左右张望。   项梁笑呵呵的请她到厅中坐下,厅中另有一青年男子侍立在侧,观其身形,不如项庄高大,但眉眼五官却与项庄有些相似,一样的剑眉星目,鼻梁英挺。   看来又是一个项家人,周宁微微颔首示意,男子亦极有风度的含笑颔首回礼。   男子为两人上了茶,周宁端起茶杯浅饮,项梁为两人介绍道:“他是我的族孙项他,这位是我三弟信中所言的周兄弟。”   项他?项羽的族侄,政治才能比较突出,后人评他是项家自己出的宰相之才,他于项羽就好比萧何于刘邦。   只可惜项羽只知勇进,不重视后方安全,让刘邦率领六十万大军攻占他的首都彭城,后被刘邦所俘,再往后也被赐了刘姓。   此时留项他在屋中侍立,只怕还有考校的意思,毕竟眼见才为实嘛。   周宁单手举杯,含笑侧头,再次微微颔首,端的是翩翩风度又彬彬有礼,然而这次男子却失了态,他的面色僵硬,眼中是肉眼可见的……崩溃?   男子的嘴唇嗫嚅片刻,最终只沉默着一抱拳躬身见了礼。   项梁笑道:“我项家皆爱刀剑胜过诗书,唯独他不同,听三弟说周兄弟学富五车、满腹经纶,往后我这族孙还有劳你多教导着。”   “您客气了,我与项他年纪相仿,互相学习罢了。”周宁笑着回道。   项梁又笑呵呵的问道:“听闻周兄弟欲入学室学习?往后便在吴中县为吏了?”   周宁笑着点了点头,又把对张良和项伯说过的来历对项梁说了一遍,而后请托道:“小弟初初入世,用钱散漫,如今初到吴中县,没有别的去处,还望项二哥能收留小弟一段时日,待小弟考上秦吏,便能有个进项了。”   周宁的话中绝口不提若她考不上会如何,这理所当然的自信,不知是她懵懂无知,还是她果真才智过人。   这考吏翻译为现代用语,那就是公务员考试,也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而且现代考不上公务员顶多浪费些考试费用,但于此处,考不上就是骊山欢迎你。   周宁虚岁十八,实际只有十七岁,按她的年龄可入学室学习三年再考试,但听她这话音,是打算今年就考试上任了。   项梁笑道:“都是自家兄弟,你尽管放心住下。”   周宁再次谢过。   项梁笑道:“我去安排人给你收拾屋子,你先休息,等晚上我为你接风洗尘。”   周宁点头谢过,项梁便出去了,项他站在周宁面前,周宁笑道:“坐下一起喝茶吧。”   这莫名其妙的长辈招呼小辈的神情语气……   呼,项他轻吁一口气,强笑道:“敢问、”项他含糊了称谓,“可有读过《商君书》?”   系统:……   为啥最近的年轻人都这么想不开。   周宁笑着点了点头。   项他便道:“《商君书》中有言‘民弱国强,国强民弱。故有道之国务在弱民。’不知、您何解?”   这里的“弱民”不是“愚民”,而是商鞅认为国家的强势和人民的强势对立,而是人性本恶,只有加重刑罚、减少奖赏,让百姓顺从法律,百姓才不容易结成强大的力量对抗国家和君主,国家才会容易治理,君王的地位才牢固。   至于她的看法嘛,周宁笑了笑,“我认为民富国强,国强民富。要和黎民百姓紧密的联系在一起。”   这样的施政偏向问题总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周宁抛出的论点没有十足的论证,而《商君书》却是用包括他们楚国在内,六国的覆灭证明过的。   尤其项他也是贵族出身,哪怕如今沦为平民,但骨子里带出的优越,让他还是有些瞧不起平民百姓,也并不怎么理解平民的艰难。   若要说服他,很要费些唇舌,而周宁并不执意要与他论个高低,虽说有了韩信后,她只需要坐在马车内就行,但颠簸了一路,也有些疲惫,于是她道:“我们各自保留看法即可,何种政体如何,至关重要的还是看最顶层的人如何。”   项他还想再辩,项庄引着韩信前来打断了两人的交谈。   项庄一进屋便笑看了项他一眼,而后对周宁笑道:“周叔和韩兄弟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我领周叔过去?”   项他听他如此称呼,知道他挤兑自己呢,只哼笑了一声。   周宁笑着点点头,招手让韩信上前,对项他道:“项氏乃将门之后,想必对兵法韬略更有见地,我这弟子于兵法也有些心得,不如让他与你交流一番?”   周宁站起身道:“只我身子骨弱,很有些乏了,实在抱歉。”   知她有用便可,真不必拿她当家庭教师用。   周宁微微点头致意,便请项庄引她去安排的房间。   项他诧异的看着周宁果真干脆利落的同项庄走了,等周宁和项庄的背影消失,项他的眉头微微蹙起,还瞧着他们离去的方向。   韩信站在厅内,等着他与自己讨论兵法韬略,来的路上,老师与他说过项家的背景,知他们是项燕将军的后人,韩信很有兴趣与他们交流,见他久不回神,便主动开口道:“不知足下如何称呼?”   称呼?   项他回神,怎么称呼,他师父如今论辈分比他高两辈,也就是说眼前此人也比自己高一个辈分,他连族内的项庄也没叫过一声叔叔,叫他?   项他起身笑道:“我名项他,你这一路行来想必也乏了,我就不叨扰了,你也下去休息吧。”   与他师父交流学习也就罢了,现在竟扔个徒弟给他,这是瞧不起他?   语罢,项他微微一颔首,也走了。   韩信站在原地,抿唇看着项他离开,他虽然态度友善,话也说得客气,但却只是客套应付,他的客套是一种上位者对于下位者的宽和,故他只单方面的告知他的名字,却不曾问过他的名字。   韩信的双拳紧紧一握,站了片刻,忽的又放开,转身回去项庄为他们安排的房间。   暮食时分,有仆人来请周宁和韩信用饭,韩信住在周宁隔壁,周宁打开房门,见他面色郁郁,便知晓他与那项他交谈得不是很愉快。   项羽的萧何吗?看来和正品的萧何还是有差距的,项家这刻到骨子里的骄傲啊,周宁笑了笑,带着韩信往饭厅走去。   到了饭厅,除了已经见过的项梁、项庄、项他外,还另有四个男子,项梁为周宁做了介绍,分别是项襄、项悍、项冠、项声四人。   周宁依次见礼,项襄,该是刘襄吧,汉二年,项羽还没死之前,便投降刘邦换了姓氏。   而项悍、项冠皆为楚将,在楚汉之争中战死。   至于项声,若项他被称为项家的宰相之才,那他则被称为项家的将才,曾大破英布,但似乎没有参与垓下之战,最后的记载是不知所踪。   项梁又向项家族人介绍周宁,“这是韩国宰相张平之子张良的师弟,师从隐士高人,如今出师入世,与项伯情同兄弟,别看他年纪小,项伯在信中言他有王佐之才。”   周宁谦虚的笑了笑。   王佐之才?这才可正经不小,他们虽是行伍之人,但是是贵族出身,都是受过良好教育的,知道这内政的紧要。   项襄、项悍、项冠等人遥遥举杯敬她,周宁笑着一饮而尽。   项他笑着接话道:“不止如此,”又在称谓处卡住,长辈都在,项他不敢以一个“他”字含糊带过,便道:“周先生于兵法也有研究。”   “哦?”项梁极感兴趣对周宁问道:“周兄弟还习兵法?”   周宁笑道:“只是泛读了些许。”   项梁笑道:“我项家世为楚将,某于行伍之事也有些心得,想与周兄弟讨教一二。”   周宁抬手,示意他请说。   此时,她不方便叫韩信上场,毕竟韩信名义上是她的徒弟,人家请教师父,派徒弟出场,那是打脸了,他又不同与项他,她可以占一个辈分的便宜。   项梁笑道:“我项家历代出了无数个将军,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什么样的将军才是一个好将军?”   这个问题好答,但这之后只怕会有无数个问题。   周宁笑了笑,回道:“孙子言‘将者,智、信、仁、勇、严也’,我认为有这五种品质的,应该就是一个好将军了。”   项梁又问,“那你认为这五者,哪一个最难得?”   周宁笑了笑,回了一个,“勇。”   项梁闻言陷入沉默,项他皱眉的看向她,项声、项庄也诧异的看着她,而项襄、项悍等人已经目露不赞同的笑着摇了摇头。   “连‘勇’都没有,还敢妄想为将?便是最下等的士兵,我也不屑用他。”   人未至,雄浑而富有气势的声音先一步传到厅内。   周宁的目光适时的流露出一些疑惑,看向项梁。   项梁笑道:“应是我侄儿项羽回来了,我为他请了名师学习剑法,故他并不常在家中,没想到今日回来了,也是巧了。”   他声音里的喜意明显,看来是极为喜欢这个侄儿。   周宁笑了笑,看向门口处,一雄伟男子踏入厅内,他的身量极高,至少有一米九以上,他的体型雄壮却不显笨重,身材比例极好,长手长脚。   他的样貌极为英气硬朗,眼眸是项家人的剑眉星目,只是他的毛发似乎特外茂盛,眉毛浓密得像是两把墨铸的剑,头顶的发髻也比旁人大些,而且他如今不过虚岁十九,下颌处便已蓄有须发,最特别的是他的双眸,乃是一双重瞳。   这重瞳可不简单,在相术上认为这是一种异相、吉相,象征着吉利和富贵,更大一步,这是是帝王的象征,君不闻“造字圣人”仓颉是重瞳,“三皇五帝”之一的舜也是重瞳。   他原本就是项梁之兄的亲子,是项家的嫡系嫡脉、长房长子,是天然的项家未来族长,身份贵重,又天生一双在时人看来意义非凡的重瞳,也难怪心有抱负的项梁对他如此重视喜爱了。   此时,厅内人皆跪坐在各自的席位上,他面无表情的走近,视线居高临下,像是一尊蔑视凡尘的天神,当然,若是能把他的胡须剃掉,这尊骄傲的天神想必会更加绝尘脱俗。   周宁对他友好的笑了笑,项羽短暂一顿,也回以颔首。   项梁对侍立的仆人抬了抬手,指了指自己左手边的位置,便有仆人在他的左手处添了一张小几,一张坐席,又布置酒水吃食。   等项羽落座,项梁为他介绍了周宁,项羽听完一默,沉默的看着对面那个清隽俊美得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少年。   堂下的项他以手握拳抵在唇边,掩住他上扬的唇角,等着他骄傲的族叔叫另一个面嫩的小子叔叔。   项羽沉默半晌,项羽岔开话题,转向厅中众人问道:“方才是何人说‘勇’字最难?”   他的语气里带着不悦的斥责,似乎叫他查出是谁说了这样没出息的话,便要暴起训斥。   周宁微笑出声,“我。”   一室静默。   项他的两颊鼓起,拳头死死的抵住唇瓣,艰难的忍住笑意,只等看这一出如何收场。   项羽闻声一滞,视线避无可避的重新落回对面那个眉目如画、风流韵致的少年身上。 第32章 勇怯   周宁微笑颔首。   项羽默了默, 又不知该说何是好了。   项梁好笑又奇怪的看了眼侄子,他不是那等恪守礼教、会因对方年岁辈分便放弃自己坚持的人。   想来是因为他对周宁陌生,自己又特意点名了这是治世之才, 他才礼让了三分。   项梁抚着胡子看着项羽笑了笑, 倒是长进了,而后看向周宁, 给项羽解围, 顺便也问出自己的疑问, “周兄弟为何觉得‘勇’最难得?这智、信、仁、勇、严, ‘智’可是排在首位的。”   周宁笑着反问道:“项二哥以为何为‘勇’?”   韩信默默的进食,他心里有些酸涩柔软,他大约知道老师这个问题的答案, 此刻,他终于无比确定老师看中他是因为他的品性,而不是觉得他可怜。   都不用听完问题,只一声“项二哥”,项他一个激灵,看热闹的好心情顿时散了大半。   项梁看向众人,将问题又抛给自己的族人, “你们说说, 何为‘勇’?”   项羽一马当先, 果断而傲然的回道:“自然是悍不畏死!”   项梁抚着胡子, 笑着点了点头, 项襄、项悍、项冠三人也点头赞同。   项羽却看向对面的周宁, 见周宁只是笑了笑, 不置可否。   项羽微微蹙眉, 心中有些抑郁。   项庄道:“我觉得羽哥说得对, 且不说行军打仗若是贪生怕死,那仗不用打也知道败了;只说个人,就如我学剑,若我畏首畏尾,害怕流血受伤,决计难以习成剑法。”   周宁笑了笑,还是不说话,气氛便有些微妙了,连项梁都沉吟思考起来。   项他最机灵,见周宁只是微笑,既不赞同也不反驳,便知道这个答案是对的,但还不够,于是他扩展开想了想,而后颇为自得的回道:“我觉得勇敢除了悍不畏死的胆量外,应该还有不怕艰难险阻的坚韧,周先生以为然否?”   周宁看向他也笑了笑。   这是还不够,还是不对?   项他恹恹的猜测。   项声沉吟片刻,试探的说道:“应该是担当吧。”   周宁闻言看向项梁,项梁笑着回看周宁,一副他知道答案,只看后辈讨论评说的模样。   周宁垂眸浅笑,呵,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回答问题的一方总是处于劣势的,有担心自己答得不对的忧虑,又有想要得到对方肯定的紧张,不知不觉,便从平等的位置落到了一个等待评价的位置。   她原本想要捎带脚把项梁也扫进去,但显然失败了,项梁或许没有意识到提问与回答的过程中微妙的关系转变,但他本能的拒绝了这种变化。   周宁笑道:“只用怕不怕死来判断勇敢与否太过潦草了。”   这话可有些不客气,项他挑了挑眉看向周宁。   啧,他家羽叔脾气可不太好,周小先生这幅小身板也不知经不经得起他家羽叔一顿揍。   项他又看向项羽,却见他家羽叔面色沉稳,丝毫不见怒意,一副虚心受训的模样,项他诧异的瞪大了眸子,怎么回事?今日心情好?   更可怕的是,下一瞬,便见项羽态度诚恳的抱拳向周宁请教,道:“还请先生解惑。”   周宁笑着又问:“诸位以为妇人勇否?”   这样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必定有陷阱,是以哪怕心中有答案,项他也保守的不表态度。   项羽是最骄傲的,他的骄傲表现在他性情的方方面面,如何想便如何说,坦坦荡荡,不屑作伪,他回道,“女子柔弱,需得大丈夫保护。”   周宁点了点头,“然,有一句话是‘妇人弱也,而为母则强’,为了保护想要保护的人,她可以不怕死。”   项羽沉默了。   说到这里,周宁点了项他一句,“这也是为什么我说要和黎民百姓紧密的联系在一起的原因之一。”   利益捆绑只是手段,若能厚植感情,让百姓真心实意的拥护你,把你和他自己看为一体,那么这个政权便无法撼动了。   不待项他细想,周宁又道:“《孙子兵法》军争篇言‘穷寇勿迫’,为何?”   这题简单,因为无路可走的敌人为了一线生机会拼死反扑。   周宁又笑道:“这是基于希望的不怕死。”   周宁又问:“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敢问诸位,稚子勇乎?”   项家诸人默然,他们有些明悟了,这是在告诉他们匹夫之勇算不得将帅之勇,也不是他说的难得的“勇”。   周宁又问,“诸位为何悍不畏死?”   哪怕知道匹夫之勇不对,问到此问,项羽依旧挺直了背脊,骄傲的回道:“我项家世代楚将,决没有贪生怕死的懦夫。”   周宁笑了笑,视线不经意的扫过项襄和项他,人很复杂,还是不要对人的感情抱有太高的期望比较好。   周宁笑着点点头,“嗯,这是基于荣誉的不怕死。你们看,不怕死的勇敢有这么多种,种种都可为将吗?”   一室静默,片刻,项梁叹道:“周兄弟说得对。”   项羽也坦然的点头道:“是我想得太片面了。”   周宁心中微微诧异,这项羽竟比史书上能听劝些,不过转瞬一想,又能想通,他不是不听劝,只是劝他的人有颇多要求。   首先第一条,要与他关系亲近,有血缘关系或是姻亲关系最佳,最起码也得有贵族的身份,或是显赫的名声,如此才能被他以礼相待。   这一条简直集合了三国袁绍和袁术兄弟俩用人的缺点,袁绍爱名,袁术用亲。   而在满足第一条的基础上,其次才是才华和能力,韩信在项羽麾下不得重用,他庶民的出身可能要占很大的原因。   周宁笑了笑,第三条是他恐怕还有个隐藏的属性——看脸。这也不是不能理解,不说唐朝选官讲“身言书判”,将身材相貌排在第一位,就是讲求民主公平的现代社会招聘,也有不少看脸选人的。   而项羽的这个看脸的属性,可以从他对张良的态度推敲。   张良是贵族出身,有才又有好相貌,所以他对他极其礼遇厚重,原本韩王为报刘邦相救之恩,令张良护送刘邦入关,张良虽然出色的完成的任务,可此时他和刘邦还未绑死。   等刘邦被封汉王,入蜀之后,张良也确实又回到了韩王身边,可偏偏项羽就是想要张良到自己阵营,于是杀了韩王,然后好了,张良和刘邦锁死了。   想通这处,周宁也不再纠结项羽对自己友好,她又看向项他道:“至于不怕艰难险阻的坚韧。”   项他紧张的悬起了心,见到周宁摇头,那心便又失望又失落的掉了下去,全然忘了几个时辰前,他还想与她唇枪舌剑、据理力争。   “这也得看方向对不对,若是方向错误,那么无用的坚持只会浪费更多的精力。”   周宁又看向项声道:“至于担当。”   周宁笑着点了点头,“是勇,敢于为自己的决定承担责任,这是精神的勇敢。”   项声长长的呼了口气,这才发现他刚刚竟紧张得提起了呼吸。   项声的呼气声引得众人都看向了他,又因为他的答案是唯一被周宁肯定的答案,故大家只善意的笑了笑,便都又看向了周宁。   唯有项羽瞧着项声眼神不善的瞪了一眼,不过他眼睛本就大,人又不苟言笑,故这份不悦的瞪视硬是连项声本人都没觉出来。   周宁笑了笑,最后看向项梁,回答他提出的问题,“智、信、仁、勇、严都不容易,其余四个虽然也难做到,但至少方向明确,唯有这‘勇’字,最怕为将者将匹夫之勇、将热血和鲁莽也当做是勇。”   周宁看向韩信,笑道:“真正的‘勇’得先知道‘怯’,没有胆怯之心何来勇敢之义,不知深浅向虎冲去,然后没有价值的死去,那是傻,不是勇。”   韩信闻言,心里酸软一片,面上也难掩动容之色,老师的话,让他那日被打碎的傲骨都长了回来。   周宁复又看向项梁,笑着总结道:“所以为将者的‘勇’,须得先知道畏惧,其次能管理恐惧,最后是敢于担当。”   项梁笑着点了点头,抚掌赞道:“周兄弟果真大才,项某受教了。”   周宁微微颔首,“您过誉了。”   项梁摇了摇头,笑道:“不,你比我想象得还要优秀,我原以为你只是擅长吏治,没想到你对兵法也有许多见解,真是文武双全,英雄出少年啊!”   文武双全么?   周宁羡慕的笑看了项庄一眼,然后对项梁笑道:“您真是过誉了,我虽然对于剑术极有兴趣,但从前久居山林,不曾习过武术剑法。”   “哈哈哈哈,”项梁抚着胡子笑道,“这有何难,我项家男儿个个都会些拳脚功夫,刀枪剑戟各种兵器也都有人擅长,周兄弟若是想学,我项家的男儿随你挑。”   这世间的关系,除了家人氏族外,便数兄弟之义、师徒之情最为亲密,李斯为人诟病的一大原因,就是他杀了同门的韩非子,违背道义。   故结义兄弟、师徒同门,在没有其他因素干扰下,天然就是一个阵营,项梁既然认可周宁有大才,自然恨不得与他关系越紧密越好。   周宁笑了笑,眉带欢喜的谢过,她本就眉目精致,此时的欢喜,又为她添了三分颜色。   直把堂下年纪相仿又气血旺盛的同龄人都看呆了去,这才发现抛开那糟心的辈分问题,再看周先生,竟是绝色的样貌,赏心又悦目。   又周先生谈吐不俗,见识不凡,更为他的皮囊注入了丰富的内涵,让他的容貌气质俱都更有韵味了。   众人言笑晏晏,这场接风宴,宾主尽欢。   项庄坐在项羽下首,见此,他小声的对项羽说道:“刚刚周先生说对剑术有兴趣时,看了我一言,我觉得周先生会选跟我学剑术。”   项羽藏在胡子里的嘴角耷拉下去,冷冷的回头看了项庄一眼。   他不高兴了。   他觉得项庄实在自视过高,也低估了周先生的眼光,有他珠玉在前,周先生怎么会瞧上他。 第33章 亲疏   关于周宁的老师人选, 项梁其实是想自己上阵的,他现在虽说和周宁同辈相称,但到底比周宁年长二十多岁, 由他教学, 可坐实师徒名分。   项庄等人也希望周宁拜项梁为师,如此就把周宁的辈分拉下来了。   大家岁数相差不大, 而项家人最矮的也有一米八, 又俱都自小习武, 体格健硕, 越发显得周宁精致秀雅,还是当做弟弟疼爱照顾的好。   这其中,项他最为迫切, 他矮了周宁两辈,别人只是叫叔,他却得叫爷,叫一个同龄人爷爷?   项他打了一个寒噤,周叔是他最后的倔强!   但刚刚成功以师徒同门情套路了张良和韩信的周宁,哪里会不知道这中间的关节,她并不想和项家绑死。   周宁笑着婉拒道:“我老师虽然隐世不出, 但他的性子骄傲孤僻, 容不得弟子再拜旁的老师。”   说到这里, 周宁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 埋怨的句式里透露着师徒关系的亲密, “哪怕他也不会剑法, 哪怕他弟子对剑法极有兴趣。”   听到周宁不得再拜别的老师, 项梁心里有些可惜, 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师命不可违,不过听到周宁确实对剑术有兴趣,项梁又提议道:“那就让项庄他们教你舞两招。”   项庄他们论起来是周宁的晚辈,由他们教授,就好比后世的年轻人教老人使用公园的锻炼器材,只能说是好心帮忙,算不得师徒情分。   当然,作为得益者的周宁也得承这份好心帮忙的情,不过这相比师徒情分,因果要小多了。   周宁笑道:“若能如此,真是太好了。”   周宁看向厅中众人,旁人的神情都还算正常,只可有可无的面带微笑,唯独项他、项庄、项羽三个不同。   项他像是霜打的茄子,精神恹恹,想来还在纠结辈分问题。   项庄因之前周宁瞧他那一眼,所以有些预感,友好的对周宁笑了笑,表示他可以教她剑法。   项羽是身子坐得笔直,隐隐可见挺胸昂头之势,像是在向谁展示自己的力量,一副舍我其谁的模样,然而他并没有瞧着周宁。   周宁微微一笑,道:“那就请项庄教我剑法吧,也是他说起剑法,才叫我想起了这个未尝的夙愿。”   “好。”项梁抚着胡子,对项庄吩咐道:“项庄,从明日起,你每日抽出一两个时辰给周兄弟。”   项庄抱拳应下,而后和周宁对视一样,微笑颔首。   周宁笑着谢道:“有劳了,我喜读书,也侥幸得老师青睐,比旁人多读了几本书,你若有兴趣,我可以和你分享,以作酬谢。”   项庄笑着回道:“周先生客气。”   好一副和睦友好、互帮互助的和谐景象,除了项羽冷冷的盯着项庄。   项庄若有所觉的对上项羽的视线,疑惑自己是何处惹了他,然后开始反思。   他想了想,今日特别之事,也就是周宁这一桩,而且今日项羽好像格外严肃,于是他觉得应是项羽不喜周宁,故见不得自家兄弟与周宁交好。   于是他违心的对项羽说道:“其实我也不喜凭白多个叔叔。”   不是他谄媚没有原则,一是自家兄弟不讲究这个,二是没有血缘的叔叔哪有家族兄弟重要,当然,他也是真不想项羽找他单练,他剑术是学得不错,可挡不住人家天生神力,一力降十会,他把剑舞出花也扛不住。   况且,周先生刚刚才说了要有胆怯之心,他这也算是现学现用、灵活机变了。   项庄对自己的处理方式很满意,然而项羽瞧着他的眼神更冷了。   项庄傻眼了,他怎么了?难道是表达的讨厌程度还不够?   项羽轻呵一声,转过头,正眼也不瞧他的说道:“明日上午我来试试你如今的剑术,免得你学艺不精,自己丢脸也就罢了,别耽误带累了周先生。”   项庄:……   所以是他搞错方向,自作多情了,羽哥他其实是周先生那头的。   第二日一大早,项家的庭院里,项羽和项庄已经活动完筋骨,摆开了架势准备比武。   项庄见周宁还未到,便想着速战速决,若能在周宁来之前比武结束,那么输了也不丢颜面,这么一想,原本因项羽要与他比武的郁闷消了大半,项庄开心的舞了个剑花,有些迫不及待起来。   项羽见此,铜铃大的眼睛危险的眯起,他头一次见到有人和自己比武这么积极开心,他觉得自己受到了挑衅。   怎么,难道他以为他花言巧语迷惑了周先生,便真能打过自己了?   项羽取了把木剑,沉默的看向对面转着手腕挽着剑花的项庄。   既然他迫不及待找打,他成全他。   项羽双手执剑,大喝一声,一个跃步上前,木剑高举携千钧之力劈下,似要劈山砍石。   项庄骇了一大跳,完全放弃举剑硬抗,一个腰身拧裹,灵活的险险避开。   那剑便在离他肩头一指不到的地方狠狠劈下,带起的风劲将他的袖袍炸得猎猎作响。   “不是,不至于吧?”项庄傻眼的看着自己的身侧的剑身,还好他闪得快!   这要是他没当机立断的躲开,羽哥这一剑能压得他原地跪下,自己是怎么羽哥了,这么狠!   一剑劈空,项羽把剑一横,又斜砍过来。   项庄见此,快速的单手撑地,一个侧手翻翻到剑的另一头,刚落地站稳,项庄便急忙劝道:“不至于啊!只是切磋而已!”   项羽哪里管他,换个方向又是一剑砍来。   项庄心里苦,技术流最怕这样没有套路一身蛮力的。   所谓乱拳打死老师傅,他力大无穷,只管站在原地劈劈砍砍,自己挡不住他的攻势,却得下腰翻身、来回跳跃。   两者原本的力气储备就不一样,自己还比他消耗更多更快,到了最后就是脑子反应过来,身手力气却跟不上,速度一慢下来,那就只得拿肉扛了。   “啪!”   下腰慢了,发髻没能躲过剑锋,一头墨发全被打散了。   项庄看着肩头披散的头发,心中一阵后怕,这是脑袋呀,羽哥下这么狠的手,他要是再慢一点,只怕……   项庄干脆坐到地上,叫道:“羽哥,木剑也是能砍死人的!我认输!认输行吗!”   “哼。”贵族切磋是讲究风度的,项庄既然叫了认输,项羽便收了剑势。   他居高临下,不屑的看了项庄一眼,而后傲然的持剑抱胸,仿佛项庄此时模样脏了他的眼睛般,嫌弃的别开了视线。   项庄哀嚎,“也不知周先生什么时候过来,够不够我换身衣服,重新绾发的。”   项羽闻言,高昂的头颅微微垂下,恩赐般的将视线重新落回到项庄身上。   此时的项庄无甚形象的坐在地上,一身尘土,披头散发,很是狼狈。   若是周先生过来,看到他如此模样,必定能知道自己胜他百倍。   于是项羽训斥道:“换什么衣服,男子汉大丈夫怎可学女子梳妆好打扮?周先生年纪虽小,可到底是长辈,你好意思让长辈等你?”   “可,”项庄抓着自己的散发,“唉,可这也太过丢人了。”   “有什么丢人的?”项羽口不对心又义正言辞的回道,全然忘了刚刚才嫌弃过他的自己。   项庄:……   正在这时,背对项羽、正对项庄的方向有脚步声传来,而那个方向正是周宁住的客房来此的方向。   项庄双手往地上一撑,急忙就要站起来。   样子已经足够狼狈了,姿势就不要再狼狈了,好歹站直了。   “嘭!”   起身到一半的项庄又重重的跌坐到地上,他不敢置信的低头看着自己胸口的脚印,然后抬头看向项羽。   项羽侧着头,并没有看他,也没有解释, 要不是胸口的脚印还清晰着,他都怀疑刚才那一脚是他的错觉。   脚步声越来越近,然后他看到他羽哥默默的往边上移了一步,将跌坐在地上的自己完全暴露在来人面前。   项庄:……   好的,我已经充分明白,并且完全确定了,羽哥是觉得我不配教周先生!   脚步声停下,想是来人已经走到了能看到院中情形的位置,然后也对此时的情形很是意外。   面子要丢完了,项庄叹了口气,认命的收回视线,看向对面。   这一看,项伯脸上的懊恼尽去,还对对方露出个笑脸,颔首致意。   原来,来的不是周宁,而是韩信。   或许是周先生的气质太出尘,他总觉得自己如此狼狈的被周先生看见,丢脸不说,还唐突了先生。   但是韩信的话,他就觉得没问题,男子比武切磋,难免要爬滚,衣衫不整、身形狼狈再正常不过。   被揍了还这么开心,韩信微微一愣,抿了抿唇,也回以颔首。   项庄站起身来拍灰,行动不遮不避,神情坦然。   项羽觉得不对劲,这才像刚发现有来人似的转过身去。   这一转身,见是韩信,项羽面色不变,心下却很是失望。   再看项庄已经将身上的灰拍得差不多了,这份失望就变成了可惜,然后他想怎么才能在周先生来之前,再约项庄打一架呢。   做什么用这么奇怪的看着他,项庄拍灰的手一顿,他这么狼狈还不是他害的。   项庄无奈又无语,对韩信问道:“周先生快过来了吗?”   要是没那么快,他还是想回去换身衣裳。   韩信道:“老师说他这几日身体有些不舒服,想缓几日再开始学,让我跟你说声抱歉,他是今早起床才感觉到不适,故没能提前通知。”   “没事,”项庄爽朗的笑道:“我原本每日也是要早起练功,周先生怎么样,要不要……”请人来看看。   “我去请人来看看。”项羽沉声接过话,说完就要抬脚往外走。   项庄:……   他已经知道是他自作多情了,不用再强调提醒了。   韩信摇头,道:“不用,老师说他这是胎里带的毛病,容易疲乏,静养几日就好。”   项庄点了点头,“那应该是来的路上累着了,我们就……”不去打扰了。   “我们过去看看。”说完,项羽抬脚往客房走去。   项庄:……   好吧,你说了算。   项羽说走就走,项庄也没有时间换衣裳,只得边走边绾发,好叫自己衣冠齐整些。   房门被敲响时,周宁正倚在床头,被子盖着下半身,执一卷书看着,听见叩门声,她也不下床,只放下书卷,道了一声,“请进。”   从刚才打发韩信去通知项庄后,她就特地没有锁门,以免项家人要来看望,她得来回走动。   三人推门而进,周宁笑着招呼道:“项庄、项籍。”   项羽闻声沉默的站在床前,没有说话。   项庄关切道:“周先生觉得怎么样,要不还是请人来看看,这眼瞧着要入冬了,若是拖入冬,只怕更麻烦了。”   周宁笑道:“不用,老毛病了,缓几天就好,正好你们来了,麻烦帮我和项二哥说一声,我这几天就不和大家一起吃饭了,以免过了病气。”   项庄点头应下,又关心了几句,便打算离开,不打扰周先生休息。   项庄笑道:“周先生看书也别看太久,以免伤神,我们就不打扰了,周先生好好休息。”   周宁笑着点了点头,项庄拱手告辞。   项庄转身走出了两步,却发现从来了房间便像个哑巴的项羽并没有跟上。   项庄疑惑的回身看向他,周宁也正笑看着他,不知他还有什么话要交待的。   室内静了几息,项庄都想上前拉他走了,项羽这才看着周宁沉声道:“您是长辈,唤我的字就好。”   周宁微微一怔后,笑着点了点头,亲近之人才唤表字,看来项羽对她观感不错,这是好事。   认张良为师兄这一步是走对了,她如今算是贵族,如此更容易得到同是贵族的项家认可,而且有些奢侈的爱好习惯也说得过去了。   项羽又看向韩信,语气中带着几分命令几分不满,他道:“好好照顾你老师。”   语罢,对周宁一拱手转身离开,他腿长步子大,三两步就越到了项庄前头,倒比先告辞的项庄还先出屋。   呃……   项庄尴尬的又拱了拱手,追着项羽出去了。   确定他们走远了,韩信掩上门后,走到周宁身边低声问道:“老师为何要装病?”   周宁将被子掀开,起身下床走到窗前将窗户推开,客房所在的位置比较偏,所以视线很开阔,只瞧着院门处,便知道有没有人来。   周宁轻声道:“也不算装病,我确实先天不足,容易疲乏。”   而后她说了一句,至今为止她说过的最为任性无礼的一句话,“我不喜欢和太多人一起吃饭,而且他们的饭菜并不合我的口味。”   韩信默了默,一直以来老师处事太过温和有礼,他都忘了老师是刚刚入世的隐士,也是有隐士高人的怪癖的。   他想到了老师一日要吃三餐,想到了老师不喜欢手直接触碰食物,甚至不喜欢跪坐。   周宁笑了笑,她只是在他们对她包容度最大、新鲜度最高的时候,做个演习罢了。   他们要相处的时间不短,得让他们习惯了才好,不过,如今这样还不够。   周宁回头,对韩信笑道:“我想在附近买个小院子,再买两个忠厚老实的奴仆,一个三四十岁左右的妇人,一个最好会些医术的男仆。”   韩信看着她,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老师大概是忘了,这些都是要花钱的。   韩信摩挲着自己的佩剑,到了项家后,他便学项家人将宝剑配在了腰间。   周宁见此,笑了笑,道:“你先去看房子吧,就看项家附近的,最远也不要出了这一里巷,钱的事,我来想办法。”   秦朝的居民区叫做“里巷”,每一个里巷都是封闭式结构,就好似后世的小区。   她点名要和项家一个里巷,除了方便维护两家交情外,便是想要借力规避秦朝连坐制带来的风险。   秦律规定,若邻里遇事呼救,周围的在家的邻居不来帮忙,那么邻居会被连坐,还有别的乱七八糟的邻居若是犯了罪,你发觉了,却没有告发他,那么你也有罪。   这两条对于她都太难了,前者她懒得救人,后者她不想管事。   所以,还是住在黑帮组织附近比较好,盗贼不会不长眼的到这里偷盗,至于犯罪的事,想来他们自己做得最多最大吧,那么关系肯定是都打点到位了。   “是。”韩信应下,正要退下,周宁又嘱咐了一句,“顺便,把你的兵书卖了吧。”   韩信皱着眉头,不解的看向她,书虽然值钱,但对于她想要的院子和奴仆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若是当物换钱,还不如……   韩信的大拇指又摩挲了两下自己的佩剑,最后握住剑把,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般。   周宁笑道,“我叫你卖兵书,是因为它没用了,你都记在脑子里了,不是吗?”   周宁转头看向窗外枯黄的树叶,道:“卖了兵书便为你自己置件冬衣吧,天气越来越冷了。”   韩信抬头看了一眼周宁,复又拱手应道:“是。”   周宁站在窗前,看着韩信的背影出了小院,她抬头看向天空,深秋的天空很高很蓝,一碧如洗,万里无云。   秦朝以十月为岁首,马上就是公元前213年,这一年的十月很特别。   十月一日是始皇的生日,但公元前213年的十月并不是因此而特别。   一阵秋风吹来,周宁将窗户掩上,回到屋内,取了一卷空白的竹简铺开练字。   也不知她淡淡点过的那个谶语,吕二嫂还记不记得,若是记得,吕家又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   秦始皇的生日对于项家人来说,并不值得庆贺。   一个灭亡了他们的国家,把他们从高高在上的贵族变为低入尘埃的平民的人,他们只有日夜期盼他早日去世死的。   但如今始皇为天下共主,这日便是律法规定的举国同庆的日子,他们只得同贺,哪怕真有人今日死了,他们也不得去吹丧送葬。   项家人憋屈的宅了一天,而周宁依旧身体不适的在房间看书。   咸阳宫,大秦的政治中心,也是庆贺最为热闹隆重的场所。   宫内酒宴大摆,几案和坐席几乎要摆到殿外去,光是没有明确官职,只是侍从皇帝左右,备皇帝顾问的博士便多达七十人。   始皇端坐于上,殿中歌舞鼓乐不绝,博士官绞尽脑计、引经据典的想着吉祥话。   博士官之首的周青臣口才好,说得最出彩,他对比了早先的秦国幅员和如今秦国的疆域,歌颂始皇的武功,又以郡县制下百姓安乐无战争之苦,赞扬始皇的文治,道始皇之威震古烁今,必将传之万世。   博士官书读得多,所以说起话来,文绉绉的,对仗工整又押韵,叫人听着既舒服又受用。   始皇龙颜大悦。   然自古明君大喜忘形时,总会有臣子出言劝诫,始皇灭六国,统一天下,是极有作为的明君,故臣子们很敢发表言论。   博士官淳于越是个思想保守的读书人,当下便当众出声反对周青臣吹捧的郡县制,并批评他和丞相李斯等大臣只知阿谀奉承,乃尸位素餐的奸臣。   其实关于分封制还是郡县制,在秦统一天下之初,便争论过了。   分封诸侯王是周制,也是旧制,但始皇规定车同轨、书同文、统一度量衡,为的便是“大一统”,为的便是集权,又怎会愿意分封诸侯王,让其各自为政呢。   始皇斜倚着几案,冕冠的旒珠垂下,让人看不清他的喜怒,他也没有开口言淳于越的对错,只叫大臣讨论。   丞相李斯是始皇倚重的大臣,也最能揣摩始皇的心思。   他道,如今天下已定、法令完善,已经不同过去,诸生应当师今而非学古,因此请求始皇,除了《秦记》外,别的史书统统烧掉。   除了博士官外,任何人不得藏匿诸子百家的书,应上交官府,全部当众烧毁。   私语诸子百家言者,斩。以古非今者,灭族。官吏知情不报,同罪。   该项提议,经过完善后,由始皇发文实行,这便是著名的“焚书”事件了。   周宁带着韩信到吴中县县衙落户籍之日,便正好便看到衙役将《诗经》《尚书》等诸子百家的经典付之一炬。   书籍虽金贵稀少,但集合一县之书也不少。   县衙门外的街道上大火熊熊燃烧,火焰有一人之高,一捆一捆的书籍被投入火中,火光大胜,印得往来的过路人脸色发红发烫。   韩信看看火堆,又看向前方的老师,她的步调不缓不慢,因为没有驻足看热闹,已经绕过了火堆,走到了另一头。   他透过火光,凝神的看着她的侧脸。发现她惯常的微笑竟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周宁走到县衙门口,发现韩信跟丢了,回头看过来,两人的视线隔着焚书的火焰遥遥对上。   周宁微微一笑。   而韩信却心中一颤,震撼难言。 第34章 爱憎   焚书令是针对全国而下, 吕家所在的沛县自然也不能避免,而且吕家家底殷实,又注重后辈教育, 家中藏书颇多, 是县衙的重点关注对象。   法令到达的当日,沛令便特意安排了衙役到吕家通知。   吕公闻得消息如遭雷击, 捶胸跺足, 心痛不已, “呜呼, 子曰……”   “父亲!”吕泽大喝一声,打断了吕公的话。   吕公茫然的看向他,没反应过来一向沉稳的大儿子缘何对自己疾言厉色。   吕泽此时却顾不上他, 他上前客气的招待衙役坐下喝茶。   吕释之凑到还不明所以的吕公耳边小声提醒道:“父亲,私语诸子百家者,弃市!”   “弃市”,即在众人集聚的闹市,对犯人执行死刑,以示为大众所弃的刑法。   吕公心中一凛,看向端着茶水正笑嘻嘻与大儿子说话的衙役。   忽的, 吕公长须一颤, 脸色煞的白了, 身形摇晃, 似乎就要跌倒。   吕释之急忙伸出手扶住他的胳膊, 稳住他的身形, 劝道:“父亲不如到后院歇息吧, 这里的事, 我和大哥来处理。”   吕公的长须颤了颤, 却没有说出话来,只点了点头,而后步子沉重缓慢的往后院走去。   此时此刻,他终于觉察出不对,沛令对他们家有恶意!   若是寻常情况,新颁布的法令会书写张贴,由百姓自己查看;若说沛令念着两家交情,是一片好意,那他就该知道这样的政令对于读书之人的影响,就该猜到他会有何反应,会嘱咐衙役告知了消息便赶紧离去。   可是都没有,那衙役还在他家坐定喝茶,似乎就等着看他们之乎者也触犯法律,看他们心痛难忍痛苦不舍。   吕公心中先是伤感,而后一阵后怕,怕后又恼,都是那个孽女!   那个灾星,她终于是毁了他们两家的交情!   吕公心中恨恨。   正厅,吕泽和衙役确认了在焚烧之列的书籍,而后对衙役道:“您请稍等,家中书类颇多,待我们分拣一二,即刻缴书。”   是的,秦始皇的焚书令并不是要无脑的焚尽天下书籍。能统一天下的始皇不是昏庸的暴君,能位极人臣的李斯也不是无能的庸才,所以这个焚书令在此时是具备积极的政治意义的。   此时,秦始皇虽然规定了书同文、车同轨、统一了度量衡,可在思想上,还处于比较混乱的阶段,原七国百姓的文化习惯、价值取向不同,若不解决这一问题,天下迟早再次陷入混乱,故焚书的做法虽然极端,但却是符合当下国情的政策。   而且焚书也并不是将书籍彻底焚尽,使之不存于人间。   民间可保留医药、卜筮、农桑等实用书籍,而明今禁止、连私语都要弃市的诸子百家著作,也在咸阳宫内有大量的收藏,博士官也可收藏《诗》《书》、百家语等书。   所以,始皇之焚书令,不过是选择性的将知识开放给政治思想靠近秦皇朝的读书人。   单以焚书令言他暴虐,始皇实冤。   吕泽让吕释之在厅内作陪,他带着人亲自去书房处理藏书,将各类书籍分拣完毕,又去吕公房间询问他房间内可还有禁·书,而后又回到自己的房间,将自己带回房间的书籍整理好,又到儿子房间讲明利害,让他们把书都拿出来,不要藏匿。   经过这一番动作,阖家上下都知晓了焚书之令,但也知晓得并不分明。   吕二嫂在房里转圈,怎么没人到她这里取书?从小妹言她儿子可封侯后,她可取了不少书回房给禄儿看,也不知道这其中有哪些是违禁的。   吕泽之所以没到二房,是因为各人房中有哪些书,各人最是知道,所以将书房、吕公和自己房内的书籍过滤完毕后,他带着十几箱竹简到厅中换了吕释之。   吕释之带着人刚踏进小院,吕二嫂便迎了出来,又慌又急的说道:“禄儿房里有不少书,我也不知哪些要缴,那些个奴仆也传不明白话,你赶紧去看看。”   吕释之习惯了妻子的急性子,笑说了一句,“别慌。”而后有条不紊的先从两人的房间内翻出不少书,又去儿子房内清理书籍。   一盏茶后,吕二嫂看着清理出的五箱书简,咂舌道:“这些全都是?我给禄儿挑的全是禁·书?”   吕释之苦笑,“诸子百家,你以为呢?”   一枚竹简一般写三十个字,只一部《论语》就能装满一车。   不理会呆怔在原地的吕二嫂,吕释之招手让奴仆把书抬到前头去,自己抬脚也往正厅去,刚要迈步跨门槛,却不防被吕二嫂猛的一拉,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吕释之皱着眉头看她,等她给他个缘由,却见吕二嫂却状若疯癫的大声惊叫道:“不对!”   吕释之揉了揉眉心,“哪里不对?”   吕二嫂看了一眼屋外抬着箱子的奴仆,闭紧了嘴巴,没有说话。   吕释之便对奴仆们挥了挥手,道:“你们先把书都抬过去,我一会过来。”   奴仆们应诺走了,吕释之这才看向吕二嫂,带着点无奈的说道:“可以说了吧?”   “哼!”吕二嫂面色不善的一旋身往屋内走。   吕释之叹了口气,也跟着往屋内走,他站在吕二嫂身后,双手搭在吕二嫂的肩上,一边把她的身子转过来,一边哄道:“这又是怎么了?我不是都依你了吗?”   这一转过来,吕释之却骇了一跳,吕二嫂竟是捂着帕子,流了满脸的泪水。   到底是多年的夫妻,又是两情相悦求娶回来的,吕释之见她哭得可怜,便放软的声音问道:“怎么了,怎么好好的又哭起来了?”   吕二嫂就势埋进吕释之的怀里,双手扯着吕释之的衣襟,哭声便溢了出来,“我怕!”   吕释之拍了拍她的背,温声问道:“怕什么?”   “应验了,小妹的话又应验了!”吕二嫂抬头看着吕释之,双目盈泪,颤声道:“我怕我们的禄儿,若他,也应了小妹的话,那我可怎么活呀!”   吕释之闻言,双手搭在吕二搜的肩上,把她推远了一些,俯下身子与她平视,面色郑重的问道:“什么又应验了,小妹还说过别的谶言?”   吕二嫂点了点头,抽抽噎噎的说道:“那时我们还借住在沛令家中,你跟我说小妹好好的学起了父亲,必是被父亲的话伤了心,叫我去劝她,我去寻她时,她正在看书,我就随口说了一句‘小妹在看书呢’,她说……”   吕二嫂用帕子捂着嘴,又哭了起来。   吕释之着急的晃了晃她的肩膀,“她说什么?”   “她说,‘明年就看不得了’!”吕二嫂带着哭腔吼出了这一句。   吕释之怔怔的松开手。   吕二嫂道:“我那时候也没多想,只以为她是说等嫁了人就没有那么多空闲,哪里知道,哪里知道这竟然也是谶语!”   吕二嫂越想越怕,“小妹的话全都应验了,我们的禄儿!我不管,以后那个姓刘的不能登我家的门!”   吕释之心里也乱了,乔迁宴和吕雉的婚事还可以说是小妹根据他家的情况的推测,是赶巧了,可这样的国之大政……   小妹可没法子知道始皇身边的人事情况。   所以,这都是小妹算的?!   小妹她,能算国运!   吕释之心中震动,片刻,他双手搭在吕二嫂的肩头,郑重的嘱咐道:“你再想想,小妹还有没有说过别的什么?”   吕二嫂静了静,末了,哭着摇头道:“我不记得了,我心里乱乱的,就想着我们家禄儿,什么也想不起来。”   “好好好,你别着急,这事不是小事,我知道了,也放在心上呢,等衙役走了,我就和大哥商量这事,小妹不是说他们家吕产和咱们禄儿一样么。”吕释之一边揽着吕二嫂往床边走,一边哄道。   “你先歇会,平静下心情,再好好想想小妹还有没有说别的,我去看看那衙役走了没有。”   吕释之好不容易安抚住吕二嫂,便急急往前厅走去。   吕泽将所有整理出来的书籍装车,送走了衙役,此时也正回到前厅,见二弟面色沉重,便随口问了一句:“怎么了,可是二弟妹出什么事?”   吕释之摇了摇头,而后郑重的对吕泽说道:“大哥,我有事与你商量,事关我们吕家的生死富贵。”   吕泽猛然抬头看他。   吕泽的院子里,一张案几,吕泽、吕释之相对而坐,奴仆都被远远的打发了,吕大嫂亲自提着茶壶坐在侧边为两人添水。   若是小妹能算准国运,那么把小妹说过的话串一串,就能推出一个很惊人的结论。   秦会灭亡、刘季会贵不可言、他们家满门王侯、她嫁给沛令家活不过五年,连起来……   五年内,秦会亡,而刘季会建立新朝,称帝!   室内静默久久,吕释之开口问道:“这事,要不要说与父亲?”   吕泽摇了摇头,“此事事关重大,若是不小心走漏了风声,咱们全家都……,再说,父亲对小妹还有怨,怕是不会相信。”   吕释之又问,“那台儿和禄儿怎么办?”   吕泽双手捧着茶杯,蹙眉低头,没有说话,满门王侯是喜事,可儿子侄子的性命也叫他很为难,他们家还好,二弟家可就禄儿一个独子。   室内又陷入沉默,吕大嫂垂眸温声说道:“孩子们都还小呢,小妹不是还说面相会变的吗?”   先谋了满门王侯的富贵,再小心谨慎便是,即便真……   至不济,他们家还有一个儿子。   用一个儿子换泼天的富贵,她觉得值。   吕释之闻言,笑道:“还是大嫂想得明白,不过五年的时间,孩子们都还小呢,我们先得了富贵,往后教他们小心行事就是了。”   二弟都如此说了,吕泽只得点了点头。   吕大嫂又道:“原先我们都以为小妹独自离家,怕是会凶多吉少,可如今看来,小妹连国运都能算到,这样的本事,怕只是离开了沛县,在别处活得好好的。”   “大嫂的意思是?”   吕大嫂笑道:“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都是一家人,小妹一个人在外头,到底孤单,不如劝劝父亲,若父亲对小妹改了看法,想来小妹算到,就会回来了。”   吕释之看向吕泽,他也是大嫂的意思,小妹还是回家的好。   吕泽沉吟片刻,摇头道:“怕是很难,父亲对小妹偏见很深。”   吕大嫂劝道:“哪里有不爱子女的父母,父亲不过是生气小妹私自离家,一时面子上过不去罢了,我们将小妹算中焚书令一事告诉父亲,再替小妹说说好话,天长日久的,总能化解。”   吕泽皱眉,父亲不喜小妹,可不光是因为她逃婚这一件,而是从小到大都不喜她。   吕释之道:“我觉得大嫂说得有理,父亲对小妹有偏见,咱们做儿子做哥哥的,就算最后化解不了,也得尽力试试,才算尽了为人子、为人兄的心。”   吕大嫂笑道:“正是如此,也叫小妹在别处算到了,心里有些安慰,别以为做父亲的对她有偏见,哥哥嫂嫂们也忘了她。”   “好吧。”吕泽终于应下。   吕释之回自家小院,一边走一边还想着心事,除了小妹那边,二妹那边也要多来往,还有刘季……   “嘭!”   “哎哟,疼死我了!”   吕禄揉了揉屁股,他在院子里疯跑没看路,撞到自家父亲身上,摔了个屁蹲。   “怎么了?”吕二嫂闻声,紧张的奔出来问道。   吕释之把儿子拉起来,帮他拍了拍身上的灰,笑道:“没事,孩子跑快了,摔着了。”   吕二嫂看着吕释之,问道:“那事?”   吕释之看了看妻子,他和她还年轻,往后还能有别的孩子,他也是为了他们两个好。   吕释之摸了摸儿子额前的软发,温声道:“你昨天不是说想吃桂花糕吗,父亲叫人做了,你去厨房拿吧。”   吕禄眼睛一亮,欢声道:“多谢父亲。”   看着儿子蹦蹦跳跳的出了院子,吕释之对妻子笑道:“我和大哥商量过了,告诉父亲小妹算中了焚书令这事,平时再多说说小妹的好话,等父亲对小妹改观了,想来小妹就会回来了。”   吕二嫂闻言大喜,连连点头,“对对对,小妹若是回来了,别说这一劫,就是有七灾八难我也不怕!”   她是一直觉得小妹没死的,只是因为公爹对她不好,所以回天上去了。   吕释之拉着吕二嫂往屋内走,一边走一边道:“都是妹妹,你也不要厚此薄彼,有空也关心关心二妹过得怎么样。”   吕二嫂马着脸,一把甩开吕释之的手,“刘家人的门,我可不敢登。”   吕释之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退一步道:“那你多寻二妹回家说说话,刘家条件不好,她嫁过去也过得不容易。”   “呵!”吕二嫂冷笑一声,“你可别这么说,那可是公爹千挑万选的好人家呢。”   再说,她现在哪里有功夫,她自己不方便和公爹说话,便打算和吕母说,再让吕母和公爹磨,迂回的改变公爹对小妹的看法,好叫小妹知道了,赶紧回家。   除了这一桩事,吕家还有一件烦心事。   焚书令有时间限制,凡命令下达三十天仍不烧书者,黥为城旦。官吏知情不报,同罪。   负责此事的官吏生怕担责,等各家都自查上缴一遍后,又一一上门检查,尤其吕家,他们查得特别勤。   从吕家自查缴书后,已连着三日上门检查,查得吕公烦不胜烦,心火大胜。   这日,他们正吃暮食,衙役又来了。   吕公脸色难看,吕释之乖觉的出去应对。   吕二嫂想着和吕母说了有两日了,也没见有什么效果,便小声的提了一句,“若是小妹在就好了。”   然而这一句却将吕公连日来积攒的憋屈和怒火全部点燃了,吕媭预言过焚书令的事,吕母已经告诉他了,还说什么若他对她改观,想她回来了,她必定是能听见的、会回来的。   又说她如今这样的本事,回家了对全家都好,家里必定事事顺遂。   他听完第一反应是不相信,以为自己听岔了,等冷静下来也是又惊又怒,独独没有悔。   就算她真有那个本事又如何,吕雉与沛令的婚事确实因她而毁,他与沛令的交情也确实因她而灭,那就是个灾星!   她还瞒着他,是不屑他么?她看着自己为她批命,心里一定觉得很可笑吧。现在全家人都认为她远胜过自己,她一定很得意吧。   这个眼里没有父兄的孽障!   吕公压着火气,点着吕二嫂问道:“你是想说,是我这个做父亲的不慈,逼走了她?”   这不明摆着吗?   吕二嫂心里如是想,但不敢答,只低着头不说话。   但这样默认的姿态越发激怒了吕公。   吕公暴起怒喝道:“我是她父亲,别说说她两句,我就是打死她,那也是应当的!怎么,现在你们觉得她能掐会算,是个活神仙,便想让我这个父亲,丢下脸皮,替你们供着她、哄着她?”   吕二嫂被吕公突然的暴喝吓得身子一抖,红涨着脸,咬着唇不敢说话。   吕公冷笑道:“我且把话放在这里,但凡我在家里一天,她就别想回来,以后这个家里谁也不许提那个孽障!”   语罢,甩手而去。   吕二嫂当众被公爹这样下脸,捂着眼睛又气又怒又委屈的哭了起来。   吕母见吕公把话说得这样绝,刚从死别的痛苦里走出,又为这生离哀哀哭了起来。   屋里的孩子们都被吓傻了,吕大嫂招手让仆人把孩子们带下去玩,自己上前去安慰婆母,吕大嫂皱着眉,心里也觉得公爹如此反应实在不智。   吕泽叹了一口气,道:“我就说父亲,唉,罢了。”   果真是越劝越糟,父亲也不知怎么了,别人家里巴不得兄友弟恭、关系和睦,而父亲却听不得他们说小妹一句好话,小妹做什么不做什么,他都能曲解出一大堆恶意来。   唉,也怪不得小妹要走。   吕释之应付完衙役回来,见屋子里哭的哭,叹气的叹气,奇怪道:“这是怎么了?”   吕二嫂红着眼睛道:“我真是不明白,小妹哪里不好了?”   语罢,捂着嘴哭着奔出了屋。   “诶,”吕释之伸着手想要追出去,吕泽叫住了他。   “咱们想想办法叫这些衙役别天天登门了,查得人心烦。”   吕释之坐下,道:“这只怕是沛令……”   吕泽点了点头,“我知道,让二妹夫想想办法吧,他也是公家的人,许是能找找关系。”   上头吩咐是吩咐了,可如何执行却得看最基层的衙役,比如上头让天天查他们家,把屋里翻得一团乱是查,口头上问两句也是查,这中间如何操作,就得看关系了。   “行,我找他说说。”   刘季交际广泛,用吕家给的钱,请这人喝酒那人喝酒,彼此之间攀攀关系,就攀到了衙役那头,再三两顿酒下去,就称兄道弟了。   等衙役奉令再次上门时,也卖他的面子,都没进正厅,在门口站了站便走了。   吕公得知此事原委,对刘季欣赏更甚,也终于露出几日来的第一个微笑,他扶着胡子道:“我就说刘季是贵人之相,非比寻常。”   因为替吕家解决此事,听到了一些缘由的刘季也正和萧何、曹参说着吕公。   吕二嫂从不遮掩对刘季的不喜,所以吕释之找刘季帮忙时也顺便解释了一下。   吕释之也是聪明人,知道他们推测的事情太过重大,所有只挑选部分事情让刘季知道。   只说了他家小妹预言他贵不可言,预言吕禄会死于刘姓人之手,而且算中了他的婚事,算中了焚书令这四件。   听头一件,刘季只道这是求人办事的奉承,第二件是觉得好笑,到了第三件他敛了笑,觉得有点意思,等到第四件,刘季瞪大了双眼,叫了句“乖乖。”   帮忙介绍衙役认识之事多亏了萧何和曹参帮忙,所以事情了结之后,刘季请他们喝酒道谢。   而吕雉听闻是请他二人喝酒,想到小妹的话,从自己的嫁妆里又多数了十个钱与他。   原本就是因吕家之事凑的局,他二人又是刘季好友中最有见识的两位,故刘季和他们分享了这桩妙闻。   自得于自己面相好,又叹吕公太蠢,“这么有本事的闺女供起来都来不及,他还能给人气跑了。”   刘季替吕公心疼,也为自己可惜,没能问问自己何日才能发达。   然而萧何和曹参更关注的问题是,“果真算到了焚书令?”   刘季挑眉,与有荣焉的点了点头。   萧何和曹参对视一眼,心里遗憾,“如此大才,竟无缘相交。” 第35章 人情   若说沛县诸人对周宁是震惊和遗憾, 那么项家诸人则是且喜且忧。   这次焚书,连项羽这最不喜读书之人的屋子里都搜出两卷禁·书,可偏偏一身书卷气、百家兼修的周宁屋内是一本也无。   刚听到这么个结果的时候, 项梁还来悄悄劝她, 想要送个人情,他道若实在舍不得书, 就象征性的缴两卷, 旁的一定藏好了, 县衙那边他有些朋友, 只要小心着不被人告发,就无事。   周宁笑着谢了他的好意,然后告知他, 她除了两卷律书外,真没有旁的书。   她是弟子籍,往后要出任官吏的,身边有两卷律书再正常不过。   项梁半信半疑,回去又找了帮他们搬行李的项庄过来问话,书简乃笨重物什,一上手其体型重量瞒不过人。   项庄摇头, 道:“周先生车上只有一个大匣子, 匣子虽然不小, 但重量很轻。”   项梁闻言沉默, 所以果真只带了两卷律书?   真是叫人不敢置信。   他谈吐见识不俗, 引经据典信手拈来, 又儒雅随和, 分明是个饱学之士, 可随身竟不带书籍的么?   可不管如何惊奇, 他的才华是不作假的,这便是天纵奇才了吧,把书都读进了脑子里,最重要是他如今还未及弱冠。   项梁沉吟片刻,问道:“他的剑术习得如何了?”   项庄回道:“先生言身体不适,还未开始学习。”   项梁闻言蹙起眉头,这身子骨可不行,不说急行军,就是普通的随军出征只怕他也撑不下来。   “务必好好教授,不求习得多好,至少打磨好筋骨,叫他身子强健些。”   项庄抱拳应诺。   然而,周宁这一不适,就直接不适了近半个月,期间,项家恢复了吹丧送葬的营生,也送了项羽再次出门求学,几次应付走了上门搜书的衙役。   客房里,韩信听周宁说着话,视线却不住的瞄向大开着的窗户。   周宁发现他的不专心,原本坐直的上半身放松的倚到床头,问他,“怎么了?”   韩信抿了抿唇,不自在的避开周宁的视线,道:“风有些大。”   周宁看了看窗,又看了看不知什么时候移到窗前风口的韩信,这便是性格决定命运了,这么沉郁不圆滑的性子,也难怪往后艰难。   周宁笑了笑,道:“嗯,我没事。”   韩信闻言,便又抿住了唇,脸颊微微有些发红。   正在这时,项他过来了,他见门窗俱都开着,便直接走进了屋,边走边道:“老师既然身体不适,就不要再吹风了,免得又受了寒凉。”   说着就要掩门关窗。   周宁笑道:“不用了,这样凉凉爽爽的,人也精神些。”   项他闻言动作没停,嘴上继续劝道:“那哪儿行,你身子骨弱,还是少吹风好。”   周宁笑了笑,不紧不慢的说道:“你还是叫我先生吧,如此也不会乱了辈分。”   “咣!”门口处传来门被用力拉开的撞击声。   周宁抬眸看他。   项他咬牙笑道:“不好意思,习武之人手劲比较大。”   周宁的话,实在戳他痛脚了,他年龄比项羽还大两岁,怎奈辈分太低,被项羽压着叫叔叔也就罢了,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也妄想让他叫爷爷?   吹!就让他被风吹,吹得他下不了榻才好!   周宁笑容不变的收回视线,并不在意他如此幼稚撒气迁怒的行为,然而周宁越是不计较,倒越发显得他孩子气了。   项他摸了摸鼻子,有些尴尬,这才想起来自己是过来请教问题的,如今却是不好开口了,但又不愿意这么离开,便站在原地蹭听。   周宁答完韩信的问题,见他还站在原地不说话,片刻垂眸后,对韩信问道:“房子看好了吗?”   韩信眼里闪过一丝不解,这事他已经禀过老师了,但还是点头回道:“看好了,就在此处左手边,间隔三户人家的位置。”   项他惊讶道:“你们这么快就找好房子了?”   不是你们为什么要搬出去,只是惊叹速度这么快,这便是男儿身的好处了,身为男子,置办自己的家产家业很正常。   周宁笑道:“只是先看好,现在钱有些不称手,一时也买不下来,需要卖家宽限些时日。”   项他又问道:“几日功夫你就能凑齐钱?”   他觉得这人是在山里呆傻了吧,于是他友情提示道:“就算你明日就考吏成功,走马上任,你那俸禄也是一年一发的。”   所以,几日功夫,你别想了,安心住着吧,反正像他这样的大才,项梁族爷是不会嫌弃的。   周宁笑道:“我手里有别的能换钱的法子,只是我现在行动不方便,所以需要些时间。”   隐士高人挣钱的法子?   项他机灵的问道:“什么法子?”   周宁并没有隐瞒的意思,直接说与他听,“你觉得如何?能不能换一个小院子?”   项他转了转眸子,道:“法子是好法子。”可只要钱财可实在太亏,若是用这新鲜玩意发展人脉……   于是他含糊着说道:“可要变现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若不想被改为市籍或匠籍,这中间就更得需要费些功夫。”   周宁笑了笑,“不知项家可有这方面的人脉关系?”   项他点了点头,他们在这里经营已久,吹丧送葬走亲串友的自然认识不少人,不过他这么问是要……   项他心里隐隐有个猜测,但又不敢相信,这可是前所未见的新东西,其后代表的利益不可估计。   “不如我将这法子给你们,你们帮我买下那院子,”周宁说完,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不爱为这些事情费心,麻烦你们了。”   果然!   项他的喉管重重滚动一下,连声应道“不麻烦,不麻烦。”   说完此事,项他无心再多待,以要把此事说与家中长辈为由,即刻告辞了。   韩信蹙眉,有些不赞同,“老师,这……”   周宁知道他的意思,不过她原本的打算也是卖给项家,只是她如今颇受项家的恩惠,由她提这个卖字不好,但若是项家先表现出来想要,并且还隐隐有占便宜的意思,那她再提就是人情了。   从来钱财易得,人情难还。   周宁笑着摇了摇头,“没事,他说得没错,是挺费功夫的,再,项二哥不会让我太过吃亏。”   果然,没过多久,项梁便亲自过来了,而项他羞愧的跟在项梁身后,不敢抬头与她对视。   项梁道:“这小子年纪小,到底定力不够,竟敢做出这等见利忘义之事,我带他来给周兄弟赔罪。”   说罢,狠狠的瞪了项他一眼。   项他正要开口说话,周宁先一步摆手道:“项二哥严重了,真是我自己懒得废功夫,项二哥愿意接手,是帮了我的忙了,若是项二哥不愿意,我也是另找了别人卖了去。”   项梁看他言辞恳切,面上也没有勉强之色,这才道:“好,那老哥哥就厚着脸皮占你这个便宜,但只一座小院也太亏心,哥哥再给你些钱,你也不要推辞才是。”   周宁笑着点点头,“自然,我正好再买两个奴仆。”   两人又聊了些细节,约定明日让项庄、项他来给周宁帮忙,这才各自散去。   天气越来越冷,天也黑得越来越早,韩信为周宁送来暮食时,天已经擦黑了。   周宁用完饭,洗漱完毕,照例半躺在床上打算看会书再睡。   韩信替她关上窗户,放轻脚步出屋,从外头把门拉上。   室内一片静谧,直到香炉里的香焚尽了,周宁这才起身下床,从里头锁了门。   屋内的香味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淡,而其中夹杂着的一丝淡淡的血腥气却越来越分明。 第36章 缺点   天地苍茫一色, 地上景物覆盖着昨夜下的初雪,云低低的凝结成一片,黑压压的似乎沉得要压下来, 显得这个冬天厚重又沉闷。   直到天边迸射出一缕霞光, 给白云染上色,又点亮白雪的晶莹, 这个冬日才霎时间鲜亮活泼起来。   项羽便是踩着这样的霞光敲响了自家的家门, 他背着一个包袱, 一手牵着马儿, 一手捏着一个小匣子,不时低头去看,神情轻松, 难掩归家的喜悦,细碎的雪花也仿佛感受到他的心情,随着晨风轻快的起舞打转儿。   吱呀一声,大门打开,项羽将马绳扔给开门的门童,把匣子珍而重之的收入怀中,而后大步入内。   回家第一件事是要见过家中长辈, 项羽大步走到项梁院内。   项梁见到项羽很是奇怪, “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项羽回道:“我已辞别了老师, 往后不再去了。”   学武怎可中途而废, 如此没有毅力。   项梁眉心一沉, 压着怒意, 沉声问道:“为何?”   项羽完全没有发觉叔父的怒气, 他微昂着头, 语气铿锵如金石落地, 带着无匹的气势回道:“剑一人敌,不足学,当学万人敌。”   这才应当是他的志向。   项梁闻言,怒意尽去,喜道:“好,有志气,明日起,我亲自教授你兵法。”   项羽如愿以偿又得叔父如此重视,却没有很高兴的神色,只微微一顿,而后沉声应下,又道:“叔父若没有别的吩咐,那侄儿先退下了。”   “嗯,你先下去休息吧。”项梁拍了拍项羽的肩头,入手是一掌的湿濡。   项羽出了项梁的院子却没有回自己房间,而是抬脚往客房的方向走去,观他的步子、神情竟比来见项梁时还要迫切两分。   都走到客房的院门处了,项羽又猛的顿住脚,低头看了片刻,末了,竟大步折返回去。   再来时,包袱卸去,一身崭新的墨色直裾深衣,发髻中隐隐夹杂着些许白霜冰棱,想是梳洗过后还未干透便急着出门,发中的湿气遇冷便结成了冰霜。   项羽摩挲着手里的匣子,抬手叩门。   静等片刻,无回应。   难道还没起?   项羽抬头看了看天时,霞光已经染透了半边天,早到了晨起练武的时候,也对,他走了这么些时日,想来先生已经开始习武了。   项羽又敲了敲,见还是无人应答,便将匣子塞入怀中,往他们约定教授剑术的后院而去。   这一去却发现,不仅周先生不在,连项庄也不在。   项羽在原地呆站片刻,又疾步折回客房,径自推门而入,见房屋整洁无一样杂物,心便空落落的沉下去。   周先生……走了?   项羽转身出了院子,抓住一个过路的仆人问道:“周先生呢?”   项羽声音低沉,人又生得格外高大,此时沉着脸问话,便有种似乎一言不合就要将人撕碎的威迫感。   仆人知道项羽的神力,原本就有些怕他,此时更是打叠起千万分的小心,回道:“周先生前几日已经搬出去了。”   项羽皱起眉头,“搬出去?搬去了何处?”   项家出门左手边第四户便是周宁新买的院落,这处和项家不同,这只是一处普通百姓的住宅,大小稀疏平常,格局实用为上。   开门进去,便是一处小小的院落,四周的院墙分布种有十株桑树,既可遮挡视线,也可采桑养蚕、采食桑葚,小院左边有一口水井,右边是粮仓和祭祀用的祠木,与院门同侧的墙角处是一排泄污水的排水管。   距离两侧院墙三丈远的位置便是房屋,正对院门的主屋有三大间,中间作为待客的大厅,剩下两间屋子周宁和韩信各占一间,两庑分别用作厨房和奴仆住的厢房。   除此之外,前院有狗窝,后院有猪圈,《管子》有言“以前无狗、后无彘为庸。”意思便是前院不养狗,后院不养猪,那就是穷苦人家,所以这两处是普通殷实人家的标配,只是如今都空置着。   此时小院里,项庄正双臂抱头仰靠着坐在躺椅上,摇摇晃晃好不悠闲。   躺椅旁边有一个与躺椅等高的小几,小几上有一个红泥小炉,炉上不知热着何物,在小雪天里滚起袅袅的热气,随之散出的还有一阵清甜的的豆香。   在他面前,周宁正练着今日新教的招式,她右手持剑刺出,右脚落地,左手和左脚在体后伸直水平与地面,她的手脚俱都伸得极其笔直,像是用尺子比出来般,其神如傲雪寒梅,其势似鹤鸣九皋,飘杳绝尘。   她的左脚向右脚盖步,一个脚尖外撇,右臂外旋,体轻如风机敏迅飞,而后以双脚前脚掌为轴,身体随之翻转一百八十度,又一百八十度,便使剑尖划出一个完美的立圆。   长袖随着她的动作左右交横,她雍容不迫,表情淡淡,无论是需要腾空的回身点剑还是前后劈腿的反撩剑,亦或是极其考验柔韧性的坐盘下刺剑、上步平刺剑,都没有给她的招式带来一点凝涩。   她的动作连贯,行云流水,翩然若惊飞的鸿雁,婉约似游动的蛟龙,不仅招式娴熟,还极具美感,于扬扬洒洒的小雪中潇洒似仙,全然不像是初学剑之人。   项庄取了炉子上的壶,倒出一碗白色的浆,白浆还冒着热气,他浅抿了一口,舒服的喟叹出声,又继续小口的慢慢喝着。   周先生这里真是好,这躺椅、这豆浆、这学剑的悟性,真是叫人舒服、省心又赏心悦目。   只有一处不是太好,周先生的剑法失于凌厉,过于好看了。   “好看吗?”   一句从牙缝里啃咬而出的质问在项庄耳边炸响,声音并不很大,但里头的怒意却十足,而且要命的是,这个声音他并不陌生。   项庄噗的一声呛了水,急忙起身站了起来,“羽哥,你回来了?”   原来是不知道什么时候,项羽站在了他的身后。   “哼!你这是教武还是赏舞?”   不待项庄回答,项羽剑眉倒竖,已经厉声责问起来,“周先生再如何年轻,那也是长辈,长辈是可以用来玩笑取乐的吗?项庄,你的礼仪规矩是被狗吃了吗?”   项羽怫然而怒,声音咆哮如雷,惊动了周宁,也惊动了屋内的人。   周宁收了剑势,往他二人处走来,屋内的人也出屋走了过来。   项庄辩解道:“我真没有,我做起来也是这些招式。”   他是真的冤枉,这就是人的问题呀。   项羽瞪着他,显然是不相信。   项庄叹了一声,正好周宁走了过来,他便接过周宁手中的剑,现舞了一遍给项羽看。   果真招式一模一样,只是项庄的一招一式都极有力量,所以显得阳刚劲道,而周宁力气不够,体型又单薄纤细,故越发显得她动作婉柔轻盈,似以剑作舞。   周宁也知晓自己力气不足的缺点,道:“他教得没错,确实是我的问题。”   项庄无辜的看着项羽,项羽冷扫他一眼,又看向屋内出来的三人,除韩信外,还有一位妙龄女子,一位老妪。   项羽只看着那女子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项庄替妹妹解释道:“妧儿是来学怎么做豆腐的。”   “豆腐?”项羽不解,“那是何物?”   韩信听此,悄悄转身回了房中。   项妧柔柔的看了一眼周宁,笑着解释道:“周先生教我们做了两样新鲜吃食,一样是将绿豆浸泡一日夜,而后挖坑浇水,再将浸好的绿豆撒进去,压上石板,四周松松散散的埋上些土,早晚浇水,四五日后便能得一味芽菜。”   “另一样是用黄豆,将黄豆洗净,用水泡上几个时辰,再用周先生教我们做的石磨,一勺水一勺豆的慢慢磨,便能磨出豆浆,”项妧指着小几上项庄喝过的白浆,道:“煮熟了就是此物。”   项妧说着,又看了周宁一眼,笑道:“不过先生说这样粗粗磨出来的豆浆口感不够细滑,得多过滤几遍才好。”   见项羽似乎听得不耐烦了,恼怒的瞪着她,项妧急忙说道:“若要做成豆腐,还得用两根木条绑成十字,取一块纱布,将四角绑在那木架上,再把煮好的豆浆倒入纱布里过滤,得到新的豆浆后,再煮一遍,煮热后,加入盐卤加水后化成的卤水,便能得到豆花了,再将豆花盛出倒入模具,用重物压出多余的水分,等一个时辰左右,便是豆腐了。”   项妧一口气说完了项羽问的豆腐,却见项羽皱着眉头,眼神怪异的瞧着自己,好像自己有什么不轨的念头,而且眼神怪异中,还有几分嫌弃。   他道:“既然你都会了,还来学什么?”   项妧:……   项妧双眸盈盈含着水光,委屈的转头看向哥哥项庄。   项庄回道:“妧儿是来学烹饪豆腐的方法,我和她说先生这里的吃食做法不同,味道特别好,她很好奇,想来学,我昨日问过先生,征得先生同意后,今日便带她过来了。”   周宁微笑着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秦朝的烹饪方法实在有限,肉说起来有“炙煎煮脍熬渍醢”七种烹饪方式,但有些也叫人难以接受,比如“煎”,并不是现代意义上的煎,而是把肉酱浇到饭上,加入动物油,一起加热;“煮”则是不放任何调料,直接用白水将大块肉煮熟。   至于生吃的方法,周宁最不能接受的是“脍”和“熬”,“脍”,猪肉刺身?狗肉刺身?“熬”,用酒腌制浸泡的生肉?   但以上还都是比较精细的吃法了,时人更多的是将肉、主食、蔬菜一鬲煮了,同样的做法倒是很奇特的能做出三种成品,分别是粥、饘、羹,其区别大概就是稀浓的程度不同了。   所以如此做法做来,芽菜还好,豆腐却每次都煮成渣了,原本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直到前日在周先生这里陪着吃了一顿“午餐”,再回去瞧那粗暴的菜式,就很有些没有滋味了。   项妧仰慕的看了一眼周宁,而后又羞怯的低头收回视线,道:“先生诸多奇思妙想,妧儿钦佩不已,一直听闻哥哥说先生这里的菜式美味,不知今日可有幸品尝?”   周宁微微一笑,正要点头,却听项羽说道:“你叫什么先生,他与二叔兄弟相称,论辈分,你该叫一声周叔才是。”   项妧轻咬着唇瓣,看看项羽,又看看周宁,一个“叔”字,实在叫不出口。   周宁笑道:“没事,就叫我先生吧。”   项妧开心的对周宁笑了笑。   韩信站在周宁身后,默默的将取来的自己的新斗篷披到周宁身上。   韩信身形比周宁高大,故斗篷拖着地,坠坠的往下滑,周宁伸手拢住,笑道:“雪虽然不大,可化了,湿了衣裳也容易叫人受寒,我们去屋子里说话吧。”   项庄急忙点头,“对对对,是我疏忽了,周先生身子弱,上回只是劳累便躺了大半个月,是要多注意,我们进屋吧。”   项妧也连忙点头,周宁见此,笑着伸手表示请客入内,而后走在侧前方带路。   项庄、项妧连忙跟上,那老妪为难的瞧了瞧站着不动的项羽和韩信,她只是个奴仆,不敢走在主人和客人前面。   韩信对项羽微微颔首,两人算是见过,而后韩信也抬步进屋。   项羽抬头看了看天空,眼里有一丝迷惑,他伸出手来接了几片雪,雪粒很细,几乎一入手便化了,而他也并没有感觉到冰凉。   项羽低垂着眸子,心里有一丝懊悔,他怎么能拿自己和先生比,先生从文,他从武,两者体魄肯定不一样。   不一会儿,项羽伸手摸了摸自己怀里的匣子,又昂首抬步,傲然的迈步进屋。   那老妪这才跟在后头,将摇椅和小几收到厢房檐下,而后去了厨房烧水。   待客的堂屋内,摆放着一张怪异的案几,这案几不仅四四方方,而且还格外的高,而周宁、韩信、项庄、项妧等人也各自坐在一个方形的小几上,那小几后面还有一块木板,可叫人依靠,两侧横有两根木条,观其形状,正好叫人搭手。   周宁居上,项庄和项妧坐分别坐在左一、左二,韩信坐在右二。   “这是?”项羽指着奇怪的案几问道。   项庄笑道:“这是桌子和椅子,先生喜洁,不喜席子离地面太近,故让人做了桌椅,刚才我在院子里坐的那个叫躺椅,可以躺着,还能摇摇晃晃,极有趣。”   项羽沉默的走到右一的位置坐下,他没注意瞧那躺椅什么模样,他一进院子就被先生舞剑的身姿吸引了全部注意,而后就是对项庄满腔的恼怒。   老妪用托盘端了豆浆和茶水来,她将茶水和豆浆径直都放在桌上,将一摞碗分发到个人面前,便退了下去。   项羽皱眉,“这是什么规矩,都不问一声,是叫我们自己动手吗?”如此粗鄙之人怎可来伺候先生?   老妪身子一抖,不知所措的看着他。   周宁笑了笑,挥手让她下去。   项妧和项羽解释道:“不是,这老媪是个哑巴,说不得话。别人要么嫌她老,要么嫌她不能说话,都不愿意买她,先生看她可怜,就买了她回来。”   项妧笑意盈盈的看向周宁,赞道:“先生真是心善。”   项羽一窒,心里有些挫败,不自觉的又伸手摸了摸怀里的小匣子。   周宁笑了笑,道:“大家爱喝什么就倒什么,这样也方便。”   四人各自动手,项羽从怀中掏出匣子,推到周宁面前。 第37章 幼稚   周宁的视线顺着匣子看向项羽, 笑了笑,没有说话。   项庄看着眼前这一幕,莫名有些心塞, 他掩饰的端起豆浆小口喝着。   他已经知道在羽哥心里, 自己比不上周先生了,真不用一次一次、一次又一次的表现给他看,他和他才是项家人,才是血缘兄弟啊!   韩信垂眸饮茶,心里有些羡慕,又有些落寞。   项妧好奇的问道:“这是什么?”   项羽看着周宁回道:“我这次出门遇到一块上好的沉香,我见先生喜欢焚香,便买了回来送与先生。”   周宁笑了笑, 一句“无功不受禄”到了嘴边又咽下, 这是诗经里的词句,如今是说不得的。   周宁笑问, “为何突然送我东西?”   项羽坦然回道:“赔罪。”   周宁微微蹙眉不解。   项羽解释道:“初见之日, 先生说‘勇’字最难,我出言不逊, 冲撞了先生。”   周宁笑了笑,“原来是这事, 我已经忘了, 此事算不得冲突, 各抒己见罢了。”   项羽固执的将匣子推到周宁面前。   “先生的学识气度让籍心折,籍诚心与先生相交,还希望先生不要推辞。”   他说的是真心话, 他为人骄傲, 交朋友也是宁缺毋滥, 故除了自家族人外,只有桓楚一个知己,而桓楚与他同样是勇武男儿。   所以,这是他第一次交这样文雅柔弱的朋友。   不可否认,初见时,他确实先为他的容貌惊艳,而后才被他从容不迫的气度,条理分明的思维,深入浅出的才学所折服。   他觉得他配成为自己的好友,同样自己也配成为他的知己。   他自信自己不比项庄、韩信差,但先生似乎对项庄和韩信都比对自己亲近,他虽不如项庄能说,不如韩信能体贴到先生的细微处,但他项羽对于自己认定的朋友,“我必至真至诚以待先生。”   这话倒真是有点……可爱。   周宁莞尔一笑,“如此,多谢。”   项羽闻言,嘴角不矜持的勾起一个大大的幅度,傲然的看向韩信和项庄,投去毫不掩饰的蔑视的目光。   项庄还好,是自家人,知道他的脾性,也会包容他,可韩信这边就难免会心存芥蒂了。   周宁在心中摇了摇头,这情商竟比韩信还不如,完全像是个孩子。   也难怪他入关之时,刘邦麾下将士曹无伤向他告密,言刘邦令秦王子婴为相,有称王之心,后鸿门宴上,刘邦巧言令色让他信了自己绝无称王之心,他便反手将曹无伤卖给了刘邦。   如此心思单纯,喜恶简单,爱憎分明。   这样的心性,哪怕鸿门宴上项庄能成功杀了刘邦,他也坐不稳这江山。   项羽对项庄和韩信得意完毕,又对周宁问道:“先生还有什么喜好,或者有什么禁忌、习惯,还请全部告知我。”   周宁摇头笑道:“一时想不起来。”   此时,一直如隐形人般的韩信突然开口说道:“老师喜欢有界限的相交,不喜人太过干涉自己。”   项羽先是恼怒的瞪了韩信一眼,又向周宁求证道:“果然如此?”   周宁笑着点了点头,“我不喜人不经我同意动我的东西,进我的房间,过问我的去向。”   项庄点头道:“我说呢,怪不得韩兄弟取了一件他自己的斗篷与先生。”   项羽闻言,又蹙眉看向周宁搭在椅背上的斗篷,看向韩信。   项妧笑道:“我知先生不喜食麦饭。”   周宁笑了笑,没有否认。   项妧带着一丝得意,俏皮的说道:“我见厨房都是稻米和粟。”   项羽彻底不得意了,虽然周先生认了他这个朋友,可现在看来他这个朋友当得并不称职。   项羽一边恼怒着,一边倒也认真的记下周宁的喜好。   项庄见此,也笑着参与了这场“谁是周宁好朋友”的比赛,以报前次“切磋”之仇。   “我知先生一日食三餐。”   “我知先生不喜与人碰触。”   “我知先生……”   周宁半倚在椅背上,笑看着他们讨论自己的喜好禁忌,如此,他们便都能知道与自己相交的“分寸”了。   众人说说笑笑间,便到了午饭之时。   老妪端了托盘进来上菜,韩信起身离桌。   冬天的蔬菜不多,所以菜式很简单,只是一道炒鸡蛋、豆芽小炒肉、豆腐鲫鱼汤,外加五碗米饭。   只是炒鸡蛋金黄,豆芽翠绿白嫩,鱼汤浓白,只卖相就与他们往常吃的大不一样,各自的香味又独特分明。   项妧看着炒鸡蛋,赞叹道:“好漂亮啊。”   不要认为他们对着一盘普通的炒鸡蛋如此感叹很夸张,因为关于炒菜这种做法,确实是直到魏晋南北朝才有明确的文字记载,甚至将其炒制的过程详细的记载于《齐民要术》中,可以推测这在当时也是一个开创性烹饪方法。   项羽看着摆在桌上的菜,虽然也唇颊生津,但他还记得先生喜洁,仅仅因为席子小几离地面太近,就造出一套桌椅来,又怎能接受与人同食一碗菜呢。   要知道原本的小几坐席,都是各自分席列坐,各自案几上的食物都是一人食的。   于是他道:“先生自己用吧,我们习惯了只食两餐。”   老妪正分发勺筷,见此,都不知该不该给其余四人分发。   项妧从美食中抬头,不敢置信的看向项羽,他替她拒了?!   项羽眼神带着警告的狠狠瞪回去,项妧于是可怜兮兮的看向项庄,项庄爱莫能助,无奈的摊了摊手,项妧于是又看向了周宁。   周宁笑道:“那就当作是陪我,稍微用一些吧。”   周宁对老妪点了点头,老妪便为各人都分发了勺筷和一个空碗。   项妧当下举了勺子便要去挖炒鸡蛋,却又被项庄拦住了。   项妧正不解,韩信端了一盆水进来,周宁道了谢,在盆中净了手,而后四人也依次净手,再次坐定,项妧发现每道菜旁边另放了勺筷。   项庄解释了一句,那是公筷公勺。   项妧点头,用公勺舀鸡蛋,却又被项羽一筷子打开,项妧馋得快哭了。   项羽冷嗤一声,用执公筷将两份抄菜硬生生在盘中分作两份,分法不怎么公道,是二八分,而且多的一面朝向周宁,其意不言而喻。   项庄和项妧无语,韩信沉默。   周宁哑然失笑。   如今的项羽,生活太过顺遂了,虽然遭遇了国灭家散,但还有个叔父在上头护着他。   所以,他还能保留着年轻人的天真烂漫,直到他叔父战败而亡,他失了依持,又被楚怀王夺走兵权,才终于开始飞速的成长。   可惜,他的天赋又叫他胜利得太快,以至于没能磨掉他性情里的率直,太过重情,又太过轻信、傲慢,最终只能于垓下徒呼奈何。   周宁笑着将菜转了个方向,项妧历经波折终于将鸡蛋舀入自己碗中,便用手捏了一把米饭和着就食。   时下虽然已有筷子,但大多只用来吃菜,吃饭则是所谓的转饭,即用手把饭粒捏聚成团,送入口中,但她食用自己碗里的米饭,并不影响他人,故项庄也没有管她。   然而项妧见周宁吃饭夹菜都用勺筷,双手洁净,从容优雅,便也悄悄的改了自己用饭的习惯。   时间如水缓缓流逝,当周宁家中桌上的菜式中,开始出现更多别样的绿色菜蔬时,也到了周宁入学室考吏之时。 第38章 大龄   作为一个秦朝基层官吏预备役, 虽然不用学四书五经,但学习压力也不轻松,这压力不仅是对吏子自己而言, 也是对负责教授的令吏的。   对于吏子而言, 三年的学习时间内,要学习《仓颉篇》《博学篇》《爱历篇》,到学满之时能背写五千字以上方为合格;要学习《数书》计算粮食和赋税;学习《封诊式》学习法律及公文写作。除此之外,还要和县卒等武吏一起学习发弩、骑马、驾车。   且不说秦律的繁杂,单单识字课就能难倒一批吏子,因为秦试八体,即考查大篆、小篆、刻符、虫书、摹印、署书、殳书、隶书八种字体,这算下来可远远不止五千字了。   学习任务重且不说, 考试失败的代价还很惨重。   普通男子十七傅籍, 而吏子十七入学,学习三年, 所以若不能成功除授为吏, 那就得去骊山四年游,以补齐朝廷免除你的三年徭役, 以及你浪费的教育资源。   对于令吏而言,功绩中的“绩”直接和他所带的吏子的成绩挂钩, 所以若是教得不好, 可能撑不到年底领年俸, 先就得把家底都赔进去。   比如吏子发弩不中,那么教发弩的蔷夫罚二甲,驾车不合格, 教驾车的蔷夫罚一盾, 甚至于不参与教授的司马, 若他养的马儿不听指挥,都得被罚二甲。   综上所述,秦朝的小吏挣点俸禄也是真的不容易。   也正是因为这份不容易,现在周宁的处境尴尬了。   普通吏子十七岁入学,有三年的学习时间,而周宁,虚岁十九了,只剩一年。   众令吏面面相觑,这么个大龄后进生,时间紧任务重压力大,谁收?   是的,周宁被嫌弃了。   此时,任她相貌气质再好,那也没有秦半两实际,尤其大家都是基层干部,家底薄。   三个经年的老吏看着周宁很为难,人家是正经的弟子籍,也不能不让她入学。   正在这时,一个三十来岁左右,长脸面白薄唇,留着八字胡的男子走了进来,他身量比周宁略矮,头戴长耳尖帽,一身细棉布青色禅衣不带一丝褶皱,鞋面也是干干净净不带一点脏污。   棉布衣裳虽不便宜可也不难得,屋内令吏包括周宁皆穿的棉布,可棉布易皱,今日又非年节,他还穿着如此体面整洁,想是家资殷实。   他这样的,应是负担得起一个差生祸祸的,周宁抬眸看向屋内的三个老吏。   果然见其中一个老吏面上露出了轻松的笑意;而一个先是神色一松,而后打量了周宁一番,便眉头又收又放,好似有几分纠结,最后撇开了视线;最后一个,眉头保持着微微皱起的状态。   看来,来人“不简单”,也多半会愿意收了她。   果然,来人很有兴趣的拈着一撇胡须,指着周宁问道:“这是谁呀?”   面色轻松的老吏笑着回道:“他是来入学的吏子,周宁。”   “那你们哪位收了他?”来人又问。   那老吏回道:“正为难呢,他如今十九岁了,现在才来入学,这不是……害人吗?”   来人闻言,一边问道:“诸位都不愿意收他?”一边转头看向那纠结的撇开头的老吏,又看向那自见到他便一直皱眉的老吏。   皱眉的老吏见他看向自己,不屑冷哼一声,转开了视线。   来人却也不怒,反而笑道:“诸位既然不愿意,那我……”   “等等,”一道严肃死板的声音打断了他,“那是我的吏子。”   周宁应声看去,却是那纠结到最后又撇开头的老吏。   或许是周宁眸色中的诧异冒犯了那老吏,那老吏板着脸对周宁道:“怎么,你还嫌弃老夫阻了你攀高枝不成?”   “不敢,”周宁敛容严肃道,“吏子周宁见过令吏。”   那老吏见此,背着手板着脸越过周宁往外走,他人错过周宁了,才传来语气恶劣的骂声,“傻站着干什么,还不跟上!”   那青衣男子却笑道:“你何必多走这一趟,一会是我的课,我顺便带他过去就是了。”   那老吏像是没有听见,人径自走出了屋。   周宁微微一笑,略拱了拱手告辞,背着书箱转身快走两步跟上他。   周宁跟着老吏侧后方,她的身量大约比老吏高一掌左右,从她的位置看过去,可以看到老吏从开口收下她后便紧锁的眉头。   倏然,那老吏驻足转身,对着周宁道:“我看你衣着不俗,想来家里并不穷苦,缘何拖了两年才来入学?”   不待周宁回答,老吏又道:“若是不用心学,考砸了,你便替我缴那罚钱去。”   显然并不是要质问她那两年究竟做什么去了,只是怕她后进又不努力,所以给她压力,吓唬她。   周宁点头,笑着顺从的应下,“是,吏子会努力的。”   “哼!”老吏冷哼一声,眉头依然紧皱着,看来并不相信她的努力。   老吏转身继续领着周宁往前走,走着走着,面上的严厉凶狠散去,又开始叹起气来。   他道:“我叫喜,屋内那三位,一脸笑相的叫翘,严肃的叫乙,后面来的那位叫吉,是个法吏。”   法吏呀,怪不得说她想高攀。   在秦朝为吏不容易,除了有教学压力外,工作压力也不小。   比如独立工作的邮人,执行公务期间,哪时哪日走了几里几处,都需要边走边记,等回到县衙后,另有官吏比对以前的记录,看他有无误时或偷懒。   又比如看守照管东西的官吏,守粮仓的官吏,粮食受潮有罪,有老鼠洞有罪,有麻雀飞进飞出有罪,数量多了少了都有罪。   至于会被人带连的市吏等,就更不消说了,集市内但凡出事,那都跑不了被连坐。   负责断案的狱掾、令史等也不轻松,不说容易见到一些血腥的场面,常常还要去一些艰苦的地方取证,若是判错了案,那就更惨了。   总之,要么累,要么苦,要么危险,要么几者兼有。   而法吏就不同了,他没有需要出外勤的工作,主要工作便是传抄律条、保管法令,和为来求助的百姓提供法律咨询,虽然也有惩罚的规定,但只要熟记律法,再细心谨慎些,就问题不大。   所以,法吏确实是周宁心仪的岗位。   然而,喜的下一句话便是,“你往后离吉远些。”   这时也走到了学室门口,喜没再多说,只对周宁道:“进去吧。”   学室里是成排成列的案几坐席,里头吏子不少,毕竟所有官吏的儿子都是天然的弟子籍,而一县之吏少说也有几十个。   考吏的四月在即,前排的吏子几乎都忙着温习功课,对于学室来了新人这事很冷漠,有的只抬头扫一眼便不再关注,而有的甚至头也不抬。   周宁背着书箱一直往里走,寻了最后一排的空位坐下。   后排的吏子显然就比前排的要活泼得多,周宁刚坐下,便有人凑过头来与她互通姓名年岁。   然后,周宁在老师哪里被嫌弃的原因全都变成了同窗们欢迎她的理由,每次考试的最后一名是要受罚的,如今最后一名有稳定选手了,他们往后轻松了。   所以,他们毫不吝啬的对周宁表达自己的友好,告诉她各个令吏上课的习惯,还表示可以借笔记与她。   周宁笑着一一谢过热心并同情她的同窗,而后从书箱里取出笔、墨、书刀,和几枚空白的竹简出来,准备上课。   第一堂课是吉讲解《封诊式》,他一进学室,视线便来回巡视了一番,而后停顿到周宁脸上,笑着微微颔首。   这不是周宁不避着他,作为老师的他先表示善意,周宁若是冷漠以对,那倒是不识好歹了。   于是周宁微微一笑,同样回以颔首。   这一趟课吉抽取了一桩旧案,讲解如何记录案件审判过程,周宁一边听课,一边取了一枚竹简试着自己书写。   吉宣布休息之后,周宁身侧的一个长相白胖讨喜的青年盼正想凑过来同周宁说话,却见吉走了下来,盼便又规矩的坐了回去。   周宁将自己书写过的竹简反面朝上扣在案几上,取了一枚空白的竹简放到面前。   吉走到周宁案几旁边,关切的问道:“可有不懂之处?”   周宁回道:“没有,您讲得极清楚。”   吉笑了笑,又道:“若有不解之处,你寻我就是,你耽误了两年,是会比别的吏子艰难些。”   周宁点头笑道:“多谢吉法吏。”   吉这才满意离去,而吉一走,周宁身旁的青年盼便起身走过来问道:“你可要去如厕?”   他倒不是非要拉人作陪,而是想着周宁新来,怕是找不到许多地方。   周宁知他的好意,摇了摇头,笑道:“多谢,我不去,你自己去吧。”   那青年便起身快步走了。   周宁将自己书写的案件审判过程翻过来细看,刚看完放到一边,便见盼急冲冲的走了回来。   他道:“可有写过不要的竹简与我一枚。”   周宁随手拾了一块与他,他谢过便又急急的往外走了。   系统问道,【他要一枚写过的竹简做什么呀?】   周宁笑了笑,没有说话。   又过了一会,正主回来了,他道:“多谢啊,也不知是谁那么讨厌,把厕筹拿走了。”   ……   【哈?!】 第39章 假吏   找不到厕筹, 就用书写完的竹简代替其实是一件很正常的事,茅厕也是吏子们杂乱无序的习字简的最终去处,就好像小时候有学生用写完的作业本纸擦屁·股一样, 竹简确实就是这个时候的“纸”。   盼也没想着周宁回答,毕竟厕筹是公用的,极可能谁用的时候不小心将之掉下粪坑去了。   不过, “你是不是在家学过啊?”盼又问道:“我看竹简上的遣词用词极为严谨, 字迹也娟秀刚劲。”   周宁笑道:“嗯, 我身体不好,所以拖到现在才入学室,但怕跟不上,便在家中自学了。”   原来如此, 盼点了点头,又道:“那下午的武课你能跟得上吗?”   周宁笑了笑, “怕是、不能。”   周宁转头看向学室前头讲案左侧的漏刻, 在学室学习对于周宁来说确实很难熬, 但不是因为学业难度,而是时间。   吏子每日到学室学习的时间太长, 从夙食末到暮食初, 倒也算朝九晚五, 可这里没有午饭更没有午休,所以是一整日都在学室。   盼闻言安慰道:“没事,你慢慢练, 咱们是文吏, 武课要求不高。”   周宁笑了笑, 不置可否。   短暂的如厕时间后, 第二堂是翘来教授算学, 没有很复杂知识,只需背下九九乘法表,更多的就是各种实务运算了,比如各种织物、谷物价钱的换算,房屋及土地面积的计算。   这一堂课旁的学子边听边跟着记下公式,唯独周宁静静听着,未动笔墨,翘看见了,撇着嘴摇了摇头,倒也没有说什么难听的话。   第三堂课是乙来教授习字课,除了用《仓颉篇》《博学篇》《爱历篇》等固定的书目外,更多的是用户籍教他们习字。   秦朝讲究实用为上,他们往后大多是基层官吏,无论是上户口、收租子、拉壮丁还是录口供,都免不了和百姓接触,所以尽快熟悉百姓各种奇特名字,对于他们能尽快上任是最实用的。   乙授课很严肃,对待周宁和对待别的吏子没有任何区别。   第四堂课,喜来讲解了一些他往诊的经历,往诊不是医者出诊,而是跟着狱卒到案发现场跑案。   在他的讲解中如何破案的方法不多,更多的倒是各种罪行的量刑,不过各种案例张口就开,看得出他是一个经验丰富、律法娴熟的老吏。   课毕,喜踱步走到周宁案边,问道:“几门课都上过一遍了,你感觉如何?”   周宁恭敬的起身回道:“几位令吏都讲解得极清楚,只是吏子身体不好,想和令吏请休,让吏子在家中学习,月末再来参加考试。”   盼惊讶的看向她,这就要撤了?   喜皱起眉头,见他虽不算健硕,可脸上也并没有疾痛之色,便训斥道:“你原本就比人家少两年时间,不想着刻苦学习,迎头赶上,还想着回家偷懒休息?这次考试殿后倒不过一顿笞打,可明年若不得过,你便得服役去,到时候可没人管你身子骨好不好!”   周宁正容揖了一礼,“吏子知令吏好意,但……还请令吏应允。”   喜想了想,又敛了怒容,劝道:“你刚刚入学,听不懂不是什么丢脸的事,还有一整年的时间,努力赶上就是。”   显然是把周宁前头的“极清楚”当做是死要面子的客套话了,周宁笑了笑,“正想和令吏说,我想直接参加今次的吏考。”   “你!”喜又气又惊又怒的指着周宁,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怎么越劝,他话还说得越大了?   “噗!”周宁前头的吏子喷笑出声,他笑道,“这位吏子既有这样的自信,令吏就允了他吧。”   盼急忙劝道:“周兄,你冷静啊,咱们还有时间呢,为一时之气,不值得!”   语罢,又凑到周宁耳边小声的说道:“吏考不过的惩罚可比咱们课考殿后的严重多了。”   课考殿后不过是笞二十,可吏考不过,却是笞二十,加罚一头猪,作为第一名及其令吏的奖赏。   周宁微微偏头,避开他的气息,又对喜躬身揖了一礼,“还请令吏应允。”   喜见他态度坚决,不像是胡闹,便硬邦邦的教训道:“好,我让你今次跟着考一次,但若不能过,你便给我静下心来,好好学习。”   “是,多谢令吏。”周宁揖礼谢道。   “哼。”喜皱着眉头,冷哼一身,满脸不高兴的走了。   周宁坐下不慌不忙的收拾案几上的笔墨,盼道:“你这会就走呀?”   周宁笑道:“是,我身体不好,武课跟不上。”   这话怎么好像听过似的,盼愣了愣,周宁已经背上书箱往外走了,至于屋里其他吏子的私语嘲笑她全然不在意。   盼快走两步追了出去,“我送送你。”   学室位于县衙的左侧,是一排打通的长房,出了学室的门,是一个小院,小院左侧是院墙,右侧是一排房屋,那排房屋便是令吏们办公的地方,但门并不朝着学室,得绕到县衙前院才能入内。   周宁要离开县衙,倒不用特意绕到前院大门去,径自从小院的偏门离开便是。   盼看着周宁,没说话先忧愁的叹了一口气,然而等他表达完自己的怅然,想伸手拍拍周宁的肩膀表示自己的不舍时,周宁已错开一步先拱手道:“告辞,我这就走了,你快进去吧。”   语罢,不等他答话,人已毫不留恋又风度翩翩的转身走了。   虽然周宁来得安静,走得低调,可学室还是留下了她的传说,一个迟了两年才入学,只听了半天的课又请休的人,放言要参加吏考!   哈哈,诸位参加吏考的可以放心了,只要课业合格便是,殿后的有人了。   呜呼,参加课考的吏子直叹可惜,原本是包他们课考殿位的跑了,这末位的压力还得他们自己担着,可惜的同时,也嘲笑、恼怒周宁的不自量力。   但这些纷纷扰扰都与回到家中的周宁无关了。   家里,老妪正在院子里洗衣服,堂屋里不见韩信,周宁扫了一眼柴火堆,与她出门前相比,半分不差。   周宁一边往屋内走,一边对老妪道:“别洗了,先做中饭吧。”   韩信闻声走出屋内,看到周宁回来微微诧异,又低头抿着唇不说话,沉默的上前接过她的书箱。   周宁也不说他一个人便不吃午饭的事,她知道被一个同龄人供养,哪怕这个同龄人是他的老师,也戳到他敏感的自尊心了,但他确实无其他谋生的本领,所以这份戳心便化作难堪叫他无法自处,所以周宁不在家吃午饭,他便也不好意思吃午饭。   周宁猜得没错,韩信现在确实是既自卑又迷茫,从前他一直自信自己只是暂时的艰难,往后必定发达,等发达之后,他也会百倍的回报帮助过自己的人,可眼前之人,年岁与他相当,才识却远胜于他,他真的有机会报答吗?   然而猜到了,周宁也并不打算做什么,她道:“我不去学室了,等月初直接去考吏。”   她要的只是他感恩,至于他感恩的同时,心里怎么难受折磨就需要他自己调节了。   韩信点了点头。   日子又恢复到之前,半年过去,周宁已不用项庄来教她剑法,自己也不再特意抽时间给韩信授课,只韩信问问题的时候解答。   周宁很安静,韩信也不说爱说爱笑之人,而老妪干脆是个哑巴,项羽等人也因周宁考吏在即不敢过来打扰,所以要不是小院每日还有炊烟升起,整个院子安静得像是没有人住。   考吏当日,韩信驾车送周宁去学室,刚打开院门,却见项羽站在门外。   他爽朗的勾起唇,带着东升旭日的热情的坦荡,笑道:“我来送先生。”   知道说不用,他也会跟去,周宁干脆的笑着点了点头。   韩信驾车,周宁和项羽坐在车内,甫一坐定,项羽便道:“先生不用紧张,以你的才学,除授为吏定是手到擒来。”   周宁笑着点了点头,“多谢。”   项羽又道:“先生打算为何吏,我叔父说,他与郡守相识,可为先生安排一二。”   周宁笑着摇了摇头,“替我谢过项二哥,不过不用,我已有打算。”   项羽于是真心赞道:“也是,如先生这般大才,自是哪里也去得的,先生总是如此从容不迫,真是叫籍佩服。”   周宁笑了笑没有说话,她说与不说,项梁都会给郡守递话,让他多关照她,但她若是说了自己心仪的职位,而最后她又去到了那个职位,不管这中间项梁出了几分里,那都是人情了。   项梁让项羽如此问,是想让项羽做人情与她,可惜,项羽并没能体会到他叔父的良苦用心。   周宁靠着车壁,闭目养神,项羽便不再说话。   到了县衙偏门,和周宁上次来不同,上次她来得较晚,吏子们都进了学室,吏子们不了解她,她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故并没有人注意她。   可今日不同,今日来的都是要参加考吏的吏子,早听说这次考吏的最后一名定了,他们轻松的同时,也好奇是哪个同窗如此雄心壮志,故这次周宁一露面,便见一圈人围着她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韩信皱眉不语,心里虽然不舒服,但不愿意在县衙门口闹事,故没有作声。   可项羽远远没有那么好的忍性,他怒目扫视一圈,怒喝道:“看什么看,滚!”   他块头生得大,此时剑眉倒竖,满脸凶气,好像下一瞬就要暴起打人,文弱的吏子一时不敢多言,尤其是不知哪个吏子认出了他,叫了一声,“他就是那个力能扛鼎的项籍。”   众人惊疑畏惧的看了看项羽,又皱眉嫌弃的看向周宁,仿佛她是自甘堕落的异类,而后他们不屑与之为伍的散开,各自进学室去了。   项羽没发觉众人的颇多想法,他只满意于众人听话识相的散开,于是冷哼一声,鄙夷众人的胆小。   肆意嘲笑也好,嫌弃畏惧也罢,周宁脸上的笑容都没受影响,她道:“你们回去吧,估计得考一整日,考完了我自己回去。”   两人应下离开,周宁入学室考试。   上午是文考,下午是武考,文考各自答题看不出别人答得如何,可武考结果可是当场就能知道的,而周宁的武考……   发弩勉强在靶上,却无一箭射中中心,骑马和驾车尚可,但速度不快,总之,很一般。   众人摇头不屑,但因为畏惧项羽的武力,也没有人开口嘲讽她,他们选择集体无视她。   不过周宁并不在意就是了,考完便顾自离去。   原本以为要等到成绩公布之日才会再见县衙中人,然而成绩公布的前一日,暮食过后,有一人敲响了周宁家的门,是吉。   户籍上有登记住址,他能找来并不稀奇,而这一来,她大约能知道他究竟哪里“不简单”了。   周宁请了他到堂屋坐下,老妪奉上茶水便退下,韩信执壶为三人添水。   周宁先是为他介绍,“这是我的弟子韩信,”而后客气的问道:“吉法吏可用过饭了?”   吉看了韩信一眼,暧昧的挑了挑眉,又看向周宁,心里越发满意,忍不住小手指也翘了起来,满脸笑意的说道,“用过了,我是来报喜的。”   这是考过了的意思,周宁笑道:“多谢。”   吉又道:“可想好了要去哪一处?”   周宁挑了挑眉,这还能由得人选的?   秦朝任吏有一个极先进的制度沿用了两千多年,那便是试用期。   吏子初初除授为吏,只能称为假吏,既试用期的吏,需得到试用见习一年,合格后,方可转为真吏。   吉又笑道:“我观你的文考答得极好,再好好温习,三月后可参加郡里的考试,若考得第一,便可为令吏了,你觉得呢?”   郡里的考试,是将各郡的试卷送到咸阳,统一由少府属下的大吏审阅判定,提拔最优者为出身县的令吏,而最劣者取消吏职。   令吏不同与一般基层小吏,是能直接在县令手下工作的高等官吏,而只送试卷,那便代表着只有文考,周宁有很大的机会,所以她原本也是打算参加的。   毕竟也不用跑多远,吴中县乃是会稽郡的治所,所以她就在本地参考即可。   不过,周宁垂眸笑道:“吏子倒是有心参考,但初初上任,恐怕力有未逮。”   声音里有些心动的犹豫和可惜,毕竟最底层的小吏,就没有不操心费力、跑腿下乡的,如何静心学习。   吉笑道:“这也不难,你可以到我这里见习,我这一处不用多走动,也正好方便你多接触律法,温习功课。”   周宁抬眸看向他笑了笑,“吉法吏如此照顾某,倒让某不知所措了。”   吉拈着胡须笑道:“一来,我实在是惜才之心,二来嘛,”吉笑看了韩信一眼,“我看你与我是同道中人。”   同道中人?   韩信闻言皱起眉头,周宁笑了笑,“是,都是一心为秦皇朝效力。”   吉先是一愣,末了笑着连连点头道:“对,你说得对。”   “只是,”周宁又微微蹙眉,道:“若有别的人想去吉法官那处,那?”   吉摆了摆手,带着几分自得的笑道:“郡守殷通乃是某的姐夫。”   郡守权利极大,除了由朝廷直接任免的县令县长、负责监察郡治的监御史、负责统领驻军与管理治安的郡尉三者外,其他官吏均由郡守自行任免,所以一个小小的假吏的去向,于他太简单了。   周宁笑道:“如此,某就放心了。”   吉笑道:“好,天晚了,明日还要当值,我就不多留了,咱们往后有的是时间相处。”   周宁笑了笑,“您说得是,来日方长,我就不多留了。”   送走了吉,周宁如往常一般,准备去洗漱,然后回屋看书,韩信皱眉道:“老师,他恐怕不怀好意。”   周宁笑了笑,“无事,秦律虽然规定带假吏的真吏可笞打所带的学生,但也是有限度的,打破了皮便得罚二甲,至不济,还有监御史呢。”   周宁说完便去洗漱了。   韩信皱眉坐在原位,还可笞打吗?老师不说他都不知,但他瞧那人的样子也不像是会对老师动手的样子,那他在担心什么?   韩信的眉头越皱越紧,他总觉得怪怪的,但又说不清哪里不对。   第二日,成绩公布,周宁果然榜上有名。   她的武考成绩虽不佳,但文考成绩第一,所以总体成绩中上,成功的成为了秦朝的一名小吏。   没考过的吏子如丧考妣,根本无心看别人的热闹,考过的学室的吏子倒是大为震惊,有心问问周宁,然而周宁今日并没有到学室,他们没机会问。   不一会,喜、乙和翘三人过来念了名单,宣布了他们各自的去处,众人便也无心想那个缺席的陌生人了。   乙到学室上课,喜和翘回令吏所,走回县衙前院,翘意味深长的望了一眼对面,拍着喜的肩膀劝道:“人各有志,你说你瞎操这份心做什么呢,还好他虽然,但也考过了,不然还得连累你罚钱。”   喜没有说话,拉着脸径自进屋了。   原来周宁之所以没有到学室看成绩,是因为她直接从县衙大门而入,去到吉那处去了。   从县衙大门而入,是一个小跨院,两侧门房是负责治安的县卒,再经过一道门,便是县衙的前院,上房为县衙大堂,审讯诉状的地方,右边一排房屋是令吏所,靠院墙的最外侧有一小门,从小门穿过去便是学室的院子,而前院左边的房屋、令吏所的对面便是法官法吏办公的所在。   也是翘意味深长看的地方。   左边的屋子被分为三间,最里间存放律书法令,其次是法官的办公的房间,最外侧是法吏当值接待百姓的房间,也是吉和周宁往后要待的办公场所。   房间内朝着大门的方向并排摆了两张案几,隔了大约有三尺的距离,吉伸手将两张案几拉近,大约只剩一臂的距离,而后声音温柔的对周宁嘱咐道:“别怕,若有什么不会的,尽管放着等我来,若没人,你就自己看书。”   周宁笑着点头谢过。   疑难的问题并不是天天都会遇到,百姓的疑问大多比较琐碎简单,比如多少地能领多少种子,或领用的农具受损了怎么办。   是的,秦律甚至规定了每亩地洒多少种子,而且在秦朝做农民,可以到县衙领农具和耕牛。   只要熟背秦律,这些问题不难应对,吉去授课的时候,周宁一个人也轻松的应付了下来。   等吉下课回来,周宁问道:“县衙只有一个法吏吗?若你去授课时,有百姓来询问怎么办?”   吉笑道:“咱们这里虽是一郡治所,但官吏配备还是按照县来的,一县只有一个法官一个法吏,我去上课的时候,便由你这样的假吏来应答,若有疑难的,或是等我回来,或是寻隔壁的法官帮忙。”   只有一个法吏的名额啊。   周宁看着吉笑了笑,“原来如此,我知道了,多谢你。” 第40章 理解   “不过, ”吉以为周宁担心以后的前程,往屋外瞧了一眼,凑近周宁小声的说道:“咱们县衙里的法官要调走了, 我姐夫说让我直接升任法官。”   哦?   周宁看向吉笑了笑,那倒是没有矛盾了。   吉如此近距离的看周宁浅浅勾唇,似淡雅的明珠发出莹莹的光辉, 瞧着实在心痒, 忍不住翘起兰花指轻轻点了一下周宁的鼻尖。   他放柔了嗓音, 如情人般呢喃道:“你放心,三月后,你若能考下令吏,我必把你要过来做法吏, 就是没有,只等你考上了, 我这里一直为你留着位置。”   周宁笑了笑, 垂眸, 一手虚虚握拳蹭了蹭自己的鼻尖。   再抬头,眼里的笑意厚了两分, 好似在无声的谢吉的好意。   吉心满意足的回席位坐下。   周宁带笑垂眸看向手里的律书。   看来, 她还是要想法子了。   漏壶里的水滴答滴答的流着, 当刻标随着水位上下浮沉,露出酉时初刻的刻度时,一日的工作便结束了。   吉往周宁的方向侧了侧, 发出邀请, “可有哪里不清楚?去我家里, 我给你讲解讲解。”   周宁面上带笑站起身, 自热的避开了吉, 从案几的外侧绕了出去。   而后笑道:“多谢你,不过今日的工作某还能胜任,若有不解处,定不会客气,向你请教的。”   吉满意的点头笑了笑,“就该如此。”   周宁笑着看了一眼刻漏,道:“我的弟子应该在外等我了,我就先走一步了。”   周宁语罢,拱了拱手,转身往外走。   “周宁。”吉叫住了她。   周宁回首看过去,便见吉并不阴柔的五官,露出几分女儿家的娇羞,他含羞带怯的笑睨了周宁一眼,语调缠绵的道:“我想,你应该知晓我的心意。”   语罢,翘起兰花指遥遥点了周宁一下。   嗯?这模样,倒是她误会了,她原以为他是……,毕竟自己的身形长相确实、过于清俊。   周宁笑了笑,若有简单的法子解决此事,她也不愿大动干戈,而且也可顺手为自己往后免去许多麻烦,于是她转身朝吉走近了两步。   吉见此,又惊又喜,欢喜几乎要从眼眶里溢出来。   只见周宁笑着坦然说道:“我确实喜欢男子。”   吉听此,眼里光芒大盛,笑弯了一双细长的眸。   却又听周宁道:“不过我和你一样。”   一样什么,却是没有再说。   吉怔了怔,片刻,眨了眨眼回神,嗔怪的睨了她一眼,笑道:“快别逗我了。”   这真是……她这长相,若,和他一样不才是理所当然吗?   周宁笑了笑,道:“吉法官,何出此言?”   吉暧昧的挤了挤眼睛,笑着提醒道:“你家里那个弟子。”   弟子?   韩信?   周宁想了想,有点明悟,但却更不解了,韩信一米九的个子,竟因为韩信以为她是……   周宁的笑容头一次染上真心实意的无奈,这个逻辑她是真不能理解了。   吉一副我什么都知道,你别想瞒我的表情反问道:“若不是,”吉拉长了声音,顿了顿,又道:“他年岁和你差不多大吧,却愿意拜你为老师,还,”吉捂嘴笑了笑,“对你毕恭毕敬的。”   看这些个女性化的姿势,他现在在她面前真是一点也不掩藏避讳了呢。   周宁笑了笑,想着还有三个月时间呢,不着急,把误会解开就好,毕竟这算是对她身份最没有威胁的一个上司了。   周宁无奈的笑了笑,准备告辞,却听吉语带暗示的补了一句,“若你也喜欢……我也、不是不可以。”   “呵。”周宁微微垂眸,敛尽秋水风华,她轻笑出声,不再多言,拱手告辞。   刚走到跨院,脑袋里传来系统的声音。   【宿宿宿,宿主,他他他,他把你当做男子喜欢啦?!】系统已经震惊得结巴了。   周宁笑道,【看来是的。】   最终污了名誉,却还是得想法子,这真是,失策啊,周宁勾唇笑了笑。   一走出县衙,便见韩信驾着马车等在大门不远处,周宁朝他走过去。   系统也看到了韩信,于是它更困惑了,【就算喜欢男子,那不也应该喜欢韩信或者项羽那样的吗?】   周宁进到马车坐定,回道,【你只把他当作个女子看,便能理解了。有喜欢勇猛武士的,也有喜欢儒雅文人的,个人喜好罢了。】   【……哦,好的吧。】   所以,他是个认为自己是女子的男子,然后看上了宿主,想让男装打扮的女宿主做他的男人?   但最后一句又是什么意思,喜欢什么?可以什么?   啊,好乱啊,统晕了。   _(:з」∠)_   周宁闭目养神,当一整日差还是叫她有些疲惫。   她如今还是个最普通最基层的假吏,即便要想法子,也得等被提拔为令吏再动作,不然只怕给别人做了嫁衣。   至于现在,便先当个同性处着吧,或许他能发觉她的冷淡,继而不再愿意为她做“爱”的牺牲呢。   吉确实很快察觉到周宁对他并不感兴趣,她虽然对他依旧温和礼貌,但他连连邀约了她数日,她一次也没有应,而且一日,他看到了来接周宁的项羽,那样阳刚骄傲如烈日的男儿……   吉很沮丧,这样的沮丧,大约就是爱上了一个人,却发现她不仅不爱自己,还是自己的姐妹儿。   周宁第二日看到吉的时候,便见吉虽然依旧衣履精致,发髻也一丝不乱,但整个人无精打采的。   这是?   “怎么了?”周宁关心的问了一句,目前吉的情况对她往后的谋划还是挺有影响的。   “唉,”吉叹了一口气,“没什么。”   吉转头看着入座的周宁,虽然……但周宁长相不错,和他也志趣相投,并不会鄙夷他,所以,“你放心,虽然我们、但我还是会为你留着法吏的位置的。”   周宁笑了笑,看来吉这是放弃她了,那倒是皆大欢喜了。   “多谢。”   吉虽然对周宁没了那样的心思,但出于“同类”的好感,对周宁还算照顾。   除此之外,他任职法吏多年,不说平常的百姓问题,便是对诸多需要灵活变通的案例也颇有经验,有他坐镇,周宁的工作压力很小,有大把的时间自己看书。   于是接下来的两个多月,两人还算相安无事。   随着法官要调走的日子接近,吉越加频繁的出入法官的屋子交接公务,虽然法官忙着要调到别县的一大堆事,并不与他们多言,甚至碰面都极少,但这个人事调动也到底瞒不过同在一个院子里的令吏了。   法吏是清闲的刀笔吏,令吏里也不是没有动心的。   比如翘,如今看到吉,笑容更加可掬,说话行事越发迎合他。   比如乙,原本见她到了吉这处,只是鄙夷,听闻她要参加郡里的考试,也只是嘲笑她不自量力,郡里的考试和考吏不同,那不是同吏子竞争,也不是考过便可,而是要考第一名才能被提拔为令吏。   而周宁,她才考上吏多久?   但如今法官要被调走,和周宁颇有暧昧的吉升为法官,而她跟着吉见习,又在准备郡里的考试,这一切串起来,乙看她的眼神里就多了一份防备。   小小县衙前院,表面上还是风平浪静着,实际上因法吏位置之争已暗波汹涌起来。   周宁微笑处之,依旧故我,安之若素。   然而周宁淡然故我,同在前院的其他人却悄悄有了变化。   翘没事会到周宁他们屋子里转转,乙看见吉也不再嫌恶的皱眉了,而吉对于一向笑意迎人的翘的改变并不感受明显,但对于看见他就皱眉的乙的改变却又惊又喜,哪怕他只是神情微微的缓和。   慢慢的,吉和周宁说话的时候越来越少,在公务之余,要么是去了隔壁法官处交接,要么是去授课,要么和翘闲聊,还有时不时的,望着对面发怔。   周宁笑着打量过来与吉闲聊的翘,他发间两色,是令吏里年纪最大的一个,今年已有五十岁,一副圆脸,由于总是笑脸迎人的缘故,脸上有许多笑纹,倒很有些慈眉善目的长者模样。   这是很有亲和力的长相,但这明显不合吉的口味。   下值之后,吉和乙正好在院子里遇到,他两的家在一个方向,便顺路着一同回家了。   周宁方才走在吉的身后,正对着乙,便也仔细的瞧了瞧乙的五官面貌。   乙今年四十七岁,可能因为常常肃着脸的原因,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几分,又身姿挺拔,五官气质因为常年为令吏,他惯常的严肃便像是兼具了武人的凛然和文人的风骨,反而很有些韵味了。   这么个人,明知道对方的喜好,却肆意展现自己的魅力……   周宁瞧着两人的背影,浅浅勾唇笑了笑。   正巧这时同样下值的喜也走到了院中,周宁退开一步,礼让他先行。   喜目不斜视的走过,面无表情的扔下一句,“若不能考下令吏,这些都和你没关系。”   周宁笑道,“是,多谢喜令吏关心。”   已经走出一段距离的喜步子一顿,而后继续迈步走了。   整个县衙前院这样气氛微妙了十来日,直到一日,一场又急又猛的夏雨,让前院复杂隐晦的暗涌有了几分清明。   这场雨声势浩大,雨点密集的噼里啪啦的落下,在积水处砸出一个个水涡,只怕一下脚就要湿了鞋袜。   周宁取出一把丝帛雨伞,对吉客套的问道:“雨太大了,需要我送你一程吗?”   作为前院唯一一个马车上下班的人,平常也就罢了,特殊天气,还是得帮帮同僚上司的。   一向最不愿衣履脏污的吉看了对面一眼,摆了摆手道:“不用了,你先回去吧。”   周宁笑了笑,也不多问那他预备如何回去,径自走入雨中,在前院里遇到了同样撑伞而出的喜和翘。   翘拉着皱着眉头的喜向周宁走近,笑道:“今日这雨可真大呀。”   这是寒暄也是暗示。   周宁笑着自然的接道:“是呀,怕是行路不便,我家马车应该已在门外,我送两位令吏一程吧。”   翘听此,笑呵呵道:“那就麻烦你了。”   喜却道:“不用了,我和你们不是一个方向,而且我家离县衙不远。”   周宁笑道:“既然不远,那也绕不了几步路,我们快走几步吧,今日这风也大,吹得雨斜,再慢一慢,只怕衣衫也尽湿了。”   周宁说完,便快步走前头为两位带路。   “正是正是。”翘笑着应道,拉着喜赶忙跟上。   韩信见多了两个人,也没多问,接过周宁的伞替她撑着,三人依次上车。   周宁问了喜和翘的住址,告诉韩信,韩信应下,先往近处的喜家里驾去。   翘伸手指了指外头,问道:“还没问,那位是?”   周宁笑道:“我的弟子。”   弟子?   “呵,呵呵,有弟子好呀。”翘不自然的干笑了两声。   喜微微皱眉,但也没说什么。   周宁浅笑垂眸,看来他们都知道吉的喜好,而且因为吉的存在,对于某些事情格外敏感。   很快,马车行到了喜的家门,喜撑伞下了车,对周宁道:“多谢。”   周宁笑道:“您客气了。”   送完了喜,马车掉转马头,顺路送翘回家。   周宁看着车外一点没有减小的雨势,仿佛自言自语道:“也不知吉法吏如何回家,这么大的雨。”   翘笑道:“你不用担心他,他估计怕脏了衣衫,直接在县衙里住下了,毕竟郡守是他的姐夫嘛,倒是乙,可别在路上淋湿着了凉。”   后半句,说着关心的话语,却难掩一丝幸灾乐祸的语气。   周宁微微吃惊的说道:“原来乙令吏还在县衙?”   周宁蹙眉提议道:“一会我们经过县衙的时候,问一声再走,若乙令吏还没离开,咱们正好送送他。”   老好人的翘自然不能拒绝这样助人为乐的提议,他笑意微僵的点了点头。   周宁便让韩信行到县衙的时候,问问当值的县卒。   “乙令吏?倒是没见着出来。”县卒回道。   还没有出来?   周宁看向翘。   翘虽然不情愿帮乙的忙,但既然无论如何都要帮了,他倒很愿意乙记他的人情,于是撩起车帘,对台阶上的县卒道:“麻烦你进去帮我看看乙令吏还在不在,若还在,我们正好有车捎他回家。”   令吏算是一县长吏,县卒卖他的面子,很快进去看了看情况,出来道:“令吏所已经锁门了。”   周宁坐在翘的对面,就着车外的天色,明显看到翘皱了皱眉,周宁勾了勾唇,又听翘问道:“那可见着吉法官走了吗?”   县卒回道:“也没有,估计在县衙住下了吧。”   翘的脸色霎时就和此时的天色应景,带着乌压压的厚重沉郁的黑,片刻,他缓了缓神情,笑道:“多谢你,那乙令吏估计和吉法令一起在县衙住下了,哈哈,那我就不担心了,劳烦你了,我们先走了。”   语罢,放下车帘,马车继续往翘的住址驶去。   “一起”“住下”,这翘令吏也不简单啊,周宁垂眸不语。   车帘放下后,视线更加昏暗的马车里,周宁没有说话,翘也不知在想什么,一路都很沉默。   到了地方,翘撑伞下车,此时大雨未停,天色愈黑,韩信见他头上有白发,便伸手扶了一把。   翘就着韩信的搀扶下了车,翘谢罢,叹了一句,“唉,老了老了,比不得年轻人。”   这句话,可以就这么单听,但也可以有一个详细的后缀,比不得年轻人什么呢?周宁笑了笑。   翘又对周宁道了谢,转身进了家门。   第二日,周宁到时,吉和乙果然都早早的在了。   乙还穿着昨日的衣服,吉倒是又换了一身新衣新鞋,而且周宁注意到,吉经过令吏所去学室授课的时候,格外整理了衣衫发髻。   周宁单手撑在案几上,撑着下颌,看着吉的背影。   他的步伐从容自然,好似并没有任何不适。   周宁垂眸笑了笑,这个乙,可真是有意思。   吉帮了他的忙,他对吉态度友好,就很正常了,如此有来有往,不正是感情要发展苗头,而且这样将明未明的钓着吉,也可以说是尊重吉,恐怕更得叫吉对他心痒难耐、死心塌地了。   等吉下课回来,周宁放下竹简,揉了揉手腕,叹道:“这每日要写的东西太多了。”   法吏不仅要抄写新发下的法令,每次应答百姓的问题,还要详细的将年月日时、百姓的姓名、问题及自己的回答记在一块特制的木牍上。   这木牍中间有特殊的纹线,等咨询者确认记录无问题后,法吏便沿着纹线,将木牍一分为二,一半给咨询的百姓,一半存档,上司或是咨询的百姓发现有问题,便可将其拼在一起核对。   周宁又问道:“吉法吏觉得令吏如何?”   吉嫌恶的摇了摇头,道:“若有疑难杂案,令吏要跟着往诊的,遇到脏兮兮的还好,顶多恶心两天,吃不下饭,可若是遇到那血淋淋的命案,那不得吓死个人。”   周宁笑道:“那样的大案也不是时时都有的,平常小案狱掾便能解决了。”   吉蹙着眉还是摇头,“反正我是看不得的,我就是碰到那杀猪屠狗的场面,都远远避开,我这人见血就觉得头晕心慌。”   这样啊,周宁笑着点了点头。   又过了几日,周宁参加考试的前一日,也是吉升任法官的前一日,吉又比周宁先到了,更有意思的是,他穿了昨日的衣衫。   而等到周宁考完试的第二天,一切暗涌终于彻底平息,升为法官的吉已搬去了隔壁的屋子,而原本法吏的屋子,迎来一位新法吏,乙。   周宁笑着对吉道了恭喜,又对新任法吏颔首致意,表达友好。   乙微微皱着眉头,如初见之日一般严肃又正义,一副卫道士的模样。   吉有些不好意思的道:“周宁,我们也不能确定你能不能考上,就是考上了,这成绩也得等二十天左右才能下来,与其便宜了外人……”   “咳。”乙握拳轻咳了一声,不赞成的皱眉看向吉。   吉笑道:“周宁不是外人,他和我一样。”   乙闻言,先是诧异,而后皱眉看向周宁,嘴角轻蔑的撇下,眼底是藏不住的鄙夷。   周宁笑了笑,一点也不意外,一个人的观念哪里会这么容易改变呢,只是可惜,她的名声估计很快就要毁了。   周宁笑道:“能考上令吏我就很知足了。”   吉笑道:“你放心,以你的天资,即便今年考不上,再一年,你必定是能考上的,你就在这里安心看书就是。”   周宁笑着谢过。   吉又道:“我想把这两间屋子打通。”   这两间屋子,是指法官的房间和法吏的房间,法官这一排的房间和对面的令吏所其实是一样的格局,虽说这边分成了三间,可不过是用木头做成屏风样式的隔断,要拆开打通倒也不难。   这真是热恋时期,如胶似漆,一刻也不愿分离呢。   乙皱眉道:“这是不是不太好?若是你那里有什么机要文书……”   显然乙和他并不是同样的心情。   这事,作为假吏的周宁是没有发言权的,而且她看着吉像是要撒娇了,便自觉往外走,“我去如厕。”   周宁走出屋子,随后面色自然的转头进了法官的屋子。   白日里关门太奇怪了,吉于是拉着乙走到靠墙处,以避开对面可能看过来的视线。   于是,一墙之隔的周宁听见吉道:“可是我想时时看到你,这隔了一面墙,还不如从前,虽是隔着院子,却是门对门的,我还能时不时的看到你。”   “看我做什么?”乙的声线很是冷漠,“你是想看周宁吧。”   “你怎么这么说?”吉的声音有些委屈。   “你刚不是叫那周宁好好在此处看书考令吏吗?怎么,是想让我暂时替他占着位置?”不待吉解释,乙又道:“你想要打通两间屋子,是想看我有没有欺负他吧。”   周宁笑了笑,这个乙果然有意思,他自己不想和吉过多纠缠,却拿她作筏子。   只听,吉的声音欢喜了起来,他道:“他哪里有你重要,我不过随口应付两句,你若不喜欢,打发了就是,我想看的只有你。”   吉深情的告了白,又随口安排了周宁的去向,“你到了这边,令吏所那边应该缺人了,便叫他去那边,反正原本带他的喜也在那边。”   全然忘记了自己之前说令吏如何不好,不过这也正常,先满足自己是人的本性嘛。   周宁敛眸笑了笑,转身离开了屋子。   她能理解他们,想来他们也会理解她的。 第41章 令吏   哪怕想把周宁打发走, 但也不是这一时半刻的事,不然乙刚来,她就走了,这就很引人深思了。   乙原本的打算是等周宁考试的结果下来之后再说, 若她没有考上, 便可说已没有法吏的名额, 她一直在此处做假吏, 于她将来转为真吏不利;若她侥幸考上了,那正好了,直接将她打发到对面去。   当然, 乙认为周宁今次是绝对考不上的, 毕竟连他自己也是考了三次才过。   周宁面色如常的回到屋内,吉和乙听见脚步声, 从靠墙的角落走到两人的案几前站定。   吉对周宁嘱咐道:“乙虽然是今年的令吏,但从前没有接触过法吏的工作, 可能会有一些不熟悉的地方, 你多帮帮他, 若有不能决的,你便过来问我。”   这话说得, 虽然是一片好意,但,周宁看了乙一眼,果然见他目色沉沉,已有不悦。   周宁笑着点了点头。   如他这般自认骄傲不凡的人物,怕是她越帮忙, 他越恶心, 毕竟他认为自己远远不如他, 并不配对他提这个“帮”字。   但即便如此,周宁也并没有多殷勤主动的帮助他,有百姓来咨询,来了她这处她便答,去了乙那处她也不管,当然若是乙皱着眉,用一种安排工作的语气叫她接手的话,她还是会听令的。   一起共事了三日,周宁就发现,乙虽然熟背律法,但只是记下了,对律法的灵活应用却远远不如他瞧不起的吉。   比如除了百姓务农打猎、打架斗殴之外,最常问的盗窃问题,若是单纯的单人作案或是群体作案,乙都能轻易的回答罪行,即二百二十钱以下判处流放,二百二十钱到六百六十钱以内是黥面后罚为城旦,而六百六十钱以上则是黥面削鼻后罚为城旦。   但要是情况复杂一些,比如新加入后加入,先单人后群体,或偶遇后便一起作案这类,吉便拿不准了。   这可,有点危险啊。   不过还好,如今两间屋子已经打通了,吉能经常提点着他。   一日,有一百姓前来询问打架斗殴之事,有某人到亲戚家中行窃,被亲戚发现,两人斗殴过程中,亲戚将行窃之人打死了,问该是何罪。   来人跪坐在乙的案几面前,他咨询的是乙,乙想也不想便应道:“此乃斗杀人。”即过失杀人。   这……   此时屋内只有这一个来咨询的百姓,室内很安静,故周宁和吉都听到了乙的回答。   周宁转头看向乙,目光先扫到了作势要起身过来的吉,她笑着对吉微微点头,示意他放心,虽然吉护“夫”心切还是起身准备过来。   周宁不再管他,只对着来咨询的百姓问道:“打斗过程中,可有人制止?”   乙皱眉不悦的看向周宁,这是什么意思?他的公务还要他来指点不成,他才做了几天吏,便到他面前卖弄来了?   吉听此却脚步放慢,笑着满意的点了点头,不再那么急切了。   百姓迟疑了片刻,回道:“看着快不行的时候,大家都赶过来拦着劝来着,但他还是又补了几脚。”   周宁好似没有发觉乙的不悦,她先是对着百姓推翻了乙的回答,道:“这是贼杀人。”   又面带微笑,像是最最温柔可亲的老师,为乙细细分析讲解道:“若是死于打斗过程之中,便可为斗杀人,可已有人劝了,他还下死手,便是贼杀人了。”   “贼杀人”便是蓄意杀人,罪行比“斗杀人”重。   乙的脸刷一下白了,原本他皱眉肃脸,还可以说是愤世不俗、大义凛然的正义长者,可现在他的额头冷汗冒出,浑身绷得紧紧的,将他内心深处的胆怯恐惧暴露无遗,他怕了,很怕。   而他,也确实差一点就很不好了。   《商君书》有言:“敢忘行主法令之所谓之名,各以其所忘之法令名罪之。”   即作为法官法吏,若在回答百姓问题时,忘了或是用错了律法,那么其问题对应的罪责便会被施加到自己身上。   而贼杀人的处罚,是弃市!   他差一点就要被斩于集市了!   周宁转向那百姓,又问,“这亲戚与那行窃之人是何关系?”   百姓回道:“亲戚是那行窃之人的叔父。”   周宁于是笑道:“那这便是擅杀。”   这杀人之罪如何判刑,还得看两者的地位高低及辈分关系,即主杀奴、父杀子,叫“擅杀”,处罚比之前两者要轻得多,只判处黥为城旦。   周宁解答完毕,又转头看向乙。   乙的全身已经放松下来,不过好像放松过度,整个人仿佛是瘫在了那里。   周宁微微一笑,热心的替他将最后的记录工作也做了,她取了一块木牍记下所有对答过程,而后将之念与百姓确认,最后一分为二,一半放入专门存放木牍的匣子里,一半给百姓带走。   吉见周宁做完这一切,对周宁赞道:“不错,还好你机敏,不然差点出大事。”   周宁谦虚的笑了笑,缓过劲儿来的乙却面色难看。   吉见此,安抚的看了乙一眼,便对周宁既可以说是点拨指导,也可以说是责怪批评的说道:“不过你问话的时候,还是没有抓住主要矛盾,这样的问题若是先问明了两人的地位、关系,那么不管是有意还是过失,都是擅杀了。”   周宁笑了笑,起身拱手行了一礼,真诚的说道:“多谢吉法官指点。”然后歉意的看了吉一眼。   她若是换个顺序问,他就不至于被吓得这么厉害了。   然而乙的面色更难看了。   这两眼分明是在提醒他,他不如她,他被一个自己鄙夷之人救了,而另一个他同样轻蔑不屑之人却在充当他的保护者。   呵。   此刻,乙心里的后怕尽去,只剩下被羞辱轻视的难堪,而后全都化作对周宁恼怒。   吉见乙脸色不好,把他叫到自己那边小声关切着。   周宁好似无事发生一般,继续埋头抄写自己的律书。   系统却很不平,【宿主,这人也太坏了,你明明救了他,他不感谢你就算了,你瞧瞧他现在看你什么眼神,他肯定在打坏主意!】   周宁勾唇笑了笑,并没有抬头去看,也没有说什么。   第二日,周宁果然被打发到令吏那边去了。   不是法吏对面的令吏,而是从大门左边的侧门进去,法吏房屋背后的一个小偏院,偏院的格局和学室很像,也有一个小门可以直通前院,只不过学室后面的第二进院子是大书房,而这个偏院往后的二进院子是县狱。   所以周宁现在的职位是令吏下属的普通假吏,除了日常记录审讯过程文书外,还要狱掾们一起往诊,得常常往外跑了。   系统气死了,【什么人啊?!】   周宁却笑着劝道,【反正都是要过来的,早点过来,早点熟悉,也是对我好。】   工作虽然是要辛苦些,不过有句话是这么说的,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而且她应该也可以应对。   时间是个很奇妙的东西,几千年来,发展的不止是科学技术,阴谋诡计、作奸犯科的思维手段其实也是在不断升级完善的。   君不见周朝的建军思想还是仁义、感人,主张“不加丧、不因凶”,“冬夏不兴师”,即不要趁人之危,故宋襄公泓水之战,要等对方渡过泓水,列队整齐,敲响了战鼓才应战,而孙武之后呢,是诡道,是要“攻其无备,出其不意”,要的就是趁人之危。   至于杀人手法的升级,此处就不细表了。   而不巧的是,她是从历史的下游来的呢。   而且还有半个月左右成绩就下来了,她也要有些功绩才好争取她想要。   【宿主~】系统的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哭腔,统的宿主为什么这么善良啊!   偏院的正房隔成了两间,一间是狱掾,一间是普通文吏,但并没有开两个房门,而是只有一个大门从狱掾的屋子进,从此处再往里进便是县狱,往左则是文吏的屋子,狱掾居于这中间的要紧处,也是为了方便看守。   所以周宁要到文吏的房间,需得先经过狱掾的地方。   狱掾是武吏,性子大多比较外向热情、大大咧咧,今日当值的是一黑一高两个狱掾。   那肤黑狱掾一见来了新人,便自来熟的问她姓名、年纪,怎么这个时候才过来。   因为和周宁同一批考吏的吏子,都已经过来三个月了。   周宁说了名字年龄,至于为什么晚来却没有说,只说了前三个月在法吏手下做事。   法吏啊,皮肤黝黑的狱掾笑容暧昧的对高个狱掾挤了挤眼,两人皆嘿嘿的笑了起来。   他们的工作虽然和法吏接触不多,不过对新任法吏、前任令吏乙却是熟悉的,而且前头那场大雨闹出的动静,他们和同是武吏的县卒关系好,早就听说了。   那个一板一眼,仿佛全天下就他一个人刚正不阿、宁折不屈的乙和吉同住在县令家了,过了两日他就成法吏了,这中间的故事……   皮肤黝黑的狱掾上前拍了拍周宁的肩头,嘿嘿笑道:“兄弟,你这,不冤,不冤。”   周宁偏头看了一眼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微笑看向那狱掾,那狱掾有些尴尬的将手收了回去。   而那高个狱掾挠着下巴,上下打量了一番周宁,摇头道:“其实也冤。”   这样出尘绝色的模样气质居然输了?   他这个不好男色的瞧了都喜欢,啧,那些个异类的眼光果然是怪异的,也对,若是正常的话,也不会不喜欢香香软软的小娘子,反而喜欢硬邦邦臭熏熏的男子了。   周宁笑着拱手问道:“还未请教两位姓名。”   这次皮肤黝黑的狱掾没有先说话,高个狱掾回道:“他叫黑,我叫高。”   这两人大约是一人生下来便肤黑,一人则身形较高,就好似刘邦的庶长子单名一个肥字一样。   周宁笑着点头,表示记下了,又拱了拱手这才往左边的文吏房间去。   周宁走后,肤黑的狱掾撇了撇嘴,小声嘟囔了一句,“穷讲究。”   文吏的房间,一进屋,身后门侧是两个大大的书架,靠门的架子上摆满了竹简,里侧的一个则相对少不少。   前头是正对着门并列的三张案几,其中两席有人,算是周宁的两个熟人,今年新进的吏子,在学室有过一面之缘,不过周宁只是面熟,并不识得对方的姓名。   但周宁不认识他们,他们却知道周宁,那个延迟了两年入学,只到学室学了半日又休学之人,文考成绩却是第一,成绩公布之日又神秘的不出席,这真是让人想不记得都难。   刚才周宁在外头和狱掾的话他们都听见了,所以周宁前三个月是在前院当值,真是叫人羡慕,不知周宁在这县衙里有什么关系,以后能不能提携提携他们,不过,这次他们应该有机会好好结交了。   只可惜,此时的他们不知道,很快周宁便以超过他们想象的速度升职再转职,他们最终还是面熟的陌生人。   因为认出他们是吏子,所以周宁往右转身,寻这处的主事人。上首处也有两张案几,居右边尊位的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吏,左边的是一个浓眉厚唇的中年男子。   周宁走到那老吏面前报了姓名,老吏点了点头,介绍了自己和另一个真吏,“你叫我白老,他是敏夫。”   而后指了正对门的空案几,也就是此屋的末座,道:“去那里坐吧,对面架子上的案子,你挑你能办的先办了与我看看。”   “是。”周宁应下,而后正打算去取竹简,便见黑带着一个市吏和两个男子进来,道:“集市那边出了一桩案子,市吏不能决。”   市吏抱着两个一样的粗陶罐,原来屠夫和卖菜的两人收钱的陶罐一样,如今分不清是谁的钱,这一罐多一罐少,两人都言多的是自己的。   周宁因为要取竹简,站得离四人最近,此事听他们说完,便道:“端两盆水来,将两罐钱各自倒入,浮起油花的便是屠夫的。”   四人皆瞪大了眼眸看向周宁,这么一个难为死他们的案子,两盆水就解决了?   周宁笑了笑,这便是历史下游的好处了,好多问题根本不需要思考,前人都已经留下了宝贵的经验。   敏夫转头看了周宁一眼,白老笑着点了点头,“不错,这案子既是你破的,你便自己写了卷宗吧。”   这是给她露脸的机会呢,周宁笑着点头应下。   黑很快的又领着人走了。   外间的高诧异道:“这么快?”   “啧,这穷讲究挺厉害的呀。”黑还有些懵,只啧声答非所问的感叹了一句。   高挑了挑眉,问了详情,末了感叹,“真冤!”   不说长相,这周宁明显智计也比那乙强。   屋内,周宁站到了竹简少的书架面前,次日,周宁便带着黑往诊去了。   有丈夫言自己妻子被火烧死了,但妻子娘家则认为是丈夫贪图妻子嫁妆杀死了妻子。   而死者的尸体焦黑一片,面目模糊,已看不出体表伤痕,周宁让人检查死者的口腔,而后以一生猪一活猪烧死,以活猪口腔内有烟灰碳末,而死猪无,判定是杀人案。   如此又破了几桩案子,周宁在县衙一时名声大噪。   前院令吏所,翘看到卷宗上周宁的署名,对喜道:“你这个吏子确实很有些本事。”   喜面无表情,过了一会,起身悠哉的泡了一壶茶。   然而就在狱掾、县卒都对周宁赞不绝口的时候,一个不知道从哪里传出的流言道周宁喜欢男子,而且……是自甘下贱被压的那一个!   想一想他如今才多少岁,才当了多久的吏,若真有那么能干,就不会从前院调到偏院去了。   人往往会以职位高低来衡量对方判断的准确度,所以法官的判断决定在不知细情的外人眼里,比狱掾、县卒的要有说服力得多。   至于为何狱掾、县卒都说他好话,嘿嘿,只怕周宁用了什么特殊手段吧,毕竟他的皮相确实不错。   若是真有本事,先叫他考了今次会稽郡的第一,被提拔为令吏再说。   第二条是强人所难了,现任的法吏都是考了三次呢,凭什么要求周宁一次考过。   至于上一条,黑听了流言打了个寒颤,狠狠唾了一口,骂道:“呸,那样的,说剖尸就剖尸,眼睛都不眨的人物,谁,”黑说到后面放低了声音,“谁他.娘的敢啊!”   所以,流言虽然放出来了,但除了个别心怀嫉妒,或者不了解周宁的人,其余人都是不相信。   但这谣言还是对几个和周宁极为熟悉的人有了影响。   韩信看着老师欲言又止,周宁瞥了他一眼,笑道:“无关紧要的人的无关紧要的看法,管它做什么?”   放下车帘前,周宁最后看了一眼县衙大门,四年后,这满县衙官吏几乎被项羽杀了个一干二净,所以和他们计较什么呢。   周宁敛下眸子,她并不打算做什么,历史沿着原本的方向就好,那样,这世间所有的大事件大变动,才会是她记忆中的样子,她便是永远的先知,于她才最是安全。   韩信抿了抿唇,没再多言,他只是觉得那些话很不堪,辱了他老师,但老师却如此豁达……自己的心性还是需要多练。   第二日一大早,项羽竟就寻了过来,开口便问,“你喜欢男子?”   周宁笑了笑,反问道:“喜欢又如何?”   项羽站起身来,隔着桌子,居高临下的和周宁对视,他的两臂撑在周宁面前桌子的两角,从后面看去,像是把周宁纳入怀中一样。   项羽看着周宁的眼睛,他的眼睛淡漠又柔和,像是月色下最平静的湖,里头无风无波,无悲无喜,他的眸色幽深,透着智者的从容,他瞳孔中虽然映着的自己的倒影,但似乎和别的桌子椅子没什么不同。   “你不喜欢男子。”项羽得出了结论,不然不会和自己对视毫无波动,项羽心里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什么情绪。   初初听了消息,他是怒且不信的,可后面却不禁顺着想下去,若是先生喜欢男子……直教他一夜辗转难眠,所以今日一大早便赶来了。   但此刻,项羽看着眼前这张玉颜,如白玉,似朝华,这样的容貌,若是女子……项羽的眼神有些迷醉了。   周宁皱了皱眉。   项羽猛然回神,撑起身子坐下喝了大一口茶,而后拍案大怒道:“谁造谣中伤你?”   这不是息事宁人、忍气吞声的主,周宁便道:“无事,我自有分寸。”   好吧,项羽知她的智谋本事,只道一句,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尽管开口。便放开了此事,言他自己的烦心事,“我叔父叫我娶妻。”   周宁点了点头,笑道:“恭喜。”   他如今虚岁二十,是到娶妻的年龄了。   项羽烦闷的皱起眉头,“可我如今不想娶妻。”   周宁点了点头,又道:“那便不娶。”   这可有可无、一切随他的态度叫项羽胸口憋闷,却又说不出什么。   项羽静了静,不想叫先生觉得自己无理取闹,便解释道:“我是觉得国仇家恨未报,怎能谈儿女情长之事。”   “嗯。”周宁微笑着点了点头。   还是一样的可有可无、一切随他的包容理解,亦或者说,事不关己的淡漠。   项羽窒了窒,又问,“先生为什么不娶妻?”   周宁朱唇轻启,缓缓吐出四个字,“宁缺毋滥。”   项羽愣了愣,末了拍案笑道:“对极,我辈豪杰,就该如此骄傲。”   对极对极,寻常女子如何配得上先生,等闲女子又哪里配得上自己?   自己若是要娶妻,项羽想了想,目光不自觉的落到了垂眸饮豆浆的周宁身上……   自己若是要娶妻,那起码得有先生十分之一的风华吧。   用过夙食,周宁乘车去县衙,今日她的成绩应该就要传过来了吧。   果然一到县衙,县卒便向她道喜,周宁笑了笑,谢过。   短短二十日,周宁回到了前院,流言不攻自破,发回咸阳批的卷子,如何做得假?   这就是个有真本事的人啊!   这一半都假了,那另一半又有几分真呢,毕竟吉的喜好众人都隐隐知道的,若是周宁真有本事却被调走了,那那个新来的……   一个新的流言隐秘又热闹的传开了。   周宁站在令吏所的大门前,似有所觉的回头一看,正好的乙的视线对上,他的面色铁青,眼里竟是……恨意?   他以为是她放出的流言吗?   周宁笑了笑收回视线,她不会做这样无聊的事情。   她,还没出手呢。 第42章 猪肉   周宁因为花了些时间到偏院交接手里的公务, 所以她到令吏所的时候,翘和喜都已经在里头了。   翘见周宁来了,故作后悔实则夸赞的摇头道:“唉,我怎么就没有这样的好运, 遇到这么优秀的吏子, 老夫也想猪肉得紧呀。”   带的吏子犯错自己会被带连, 但若表现优秀那自己也会有奖励, 周宁此次考得会稽郡的头名,她得的猪,便是和喜一人半扇。   这次喜这便宜真是捡大了, 总共操了半天不到的心, 就捡了半扇猪。   周宁笑了笑,没提他当初说她拜入谁名下就是害谁之事, 只是谦虚的拱手道:“某也是侥幸了,往后还需要两位多多提点照顾。”   至于翘暗示的猪肉之事, 周宁正打算说话, 喜板着脸打断道:“赶紧入席办公吧, 你如今虽是令吏,可前头还带了个假字, 不可懈怠。”   周宁笑着应道:“是。”   翘笑呵呵的看着,眼里有一丝可惜。   令吏的工作较之偏院的工作,难度要更大一些,那边无法处理的案子都会移交到令吏所,若令吏也不能决,就要记录好案情, 交到上一级官府, 同时令吏还要审核偏院交过来的卷宗, 以及给学室吏子上课。   除了与上级官府进行公文往来以及给学室吏子上课,别的工作内容周宁已经在偏院熟悉过了,所以上手并不难。   她虽然还是个假吏,但毕竟职位已经是令吏了,所以令吏的应该承担的工作,她都要全部承担起来,所以四个多月前她还是学室的吏子,四个多月后的现在她要作为老师去授课了。   周宁一踏入学室的大门,面上带着浅笑,表情温和并不严肃,可整个学室还是为之一静。   原本周宁就在学室留下了不少的传说,又经历了一轮赞誉,一轮流言,名声大噪,最后又华丽的变为令吏来为他们授课。   众吏子尴尬有,崇拜有,嫉妒有,恐惧也有,毕竟当初的流言传得火热,他们贡献了不少力量。   周宁微笑着环视了一圈,独独欢喜者少之又少,仅有一个,当初做她旁边问她借竹简的盼,他坐在最后一排借着地理优势悄悄对周宁挥手。   周宁浅浅一笑,开始授课。   下课后,盼快走几步,在学室与令吏所的廊道处追上了周宁。   “有什么事吗?”周宁笑问道。   “那个,”盼开口之时还有点局促,说到后面却整个人都激动起来,“我就是想跟你说一声恭喜,没想到你这么厉害!”   周宁笑了笑,客气的回道:“谢谢。”   “其实早就想和你说恭喜了,只是我们到底只是吏子,不好随意去前院和偏院走动。”盼又解释道。   周宁笑着点头,理解的说道:“嗯,我知道,多谢。”   盼握着拳头,像是给自己鼓劲般,又道:“明年我也要考吏了,若我能考上,希望能去你那里做事。”   周宁礼貌的笑了笑,没有说话,这可以理解为是在鼓励,也可以理解为是委婉的拒绝。   盼急忙自荐道:“我虽然文课一般,武课也不算拔尖,不过我一定会是最听话的,你说往东我绝不往西。”   这话就是在投诚了,周宁笑问道:“原本带你的吏是谁?”   一般来说,跟着最初带自己的吏,因为香火情的缘故,会得到更多的照顾。   这么问那就是在考虑了!盼笑呵呵的回道:“是乙法吏。”   似乎一点没有察觉到最近的两个流言中她和乙之间微妙的利益关系,周宁微微敛眸,她喜欢心思简单的人,而且,在这县衙中,她也的确需要有人为她做事。   周宁笑道:“乙法吏比我资历高经验足,年长持重,而且如今他那处的假吏因为错过了上一批的吏子,如今还空缺着,你若是去他那处,便可直接去前院了。”   这怎么不是在考虑吗?盼有点急了,“可我就想跟着你做事!”   盼神情急切,张了张嘴,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但瞧了瞧院子里散落的吏子,又吞了回去,只是皱着眉头越发着急以及失落。   大概是一些乙法吏不好的话吧,周宁又笑问道:“你是哪位官吏之子?”   还有机会?盼急忙回道:“我父亲是监御史。”   监御史呀,周宁微微一笑,“监御史职责特殊,等你考上吏了,你父亲就得调离本县或者致事了吧。”   “对。”盼的声音低落了下去,所以他并不能为周宁提供什么人脉关系。   周宁又问:“为什么想跟着我做事?”   这是还有机会?盼欢喜的说道:“你这么厉害,又,咳,身体不好,肯定不会,咳,不能累着。”跟着你一定好混,“我虽然文课不好,可我力气大,体力活什么的都能给你帮忙。”   周宁笑了笑,“我是文吏,可没有多少体力活让你帮忙。”   盼闻言,整个肩膀都耷拉了下去,这下彻底完了。   周宁顿了顿,又笑道:“不过,我现在倒确实有一个体力活需要人帮忙,只是,是私事,不知?”   原本都要绝望了,如今好不容易有一丝机会,盼急忙争取道:“你尽管说,我一定给您办好。”   急切到都用上“您”了,周宁笑了笑,跟他交待了。   盼连连点头,应道:“您放心,我一定办好。”   好不容易得来的表现机会,他绝对不会出一点纰漏的。   中午的时候,前院诸吏和偏院的诸吏及狱掾都收到了周宁送的猪肉。   喜的一份最厚,吉次之,翘和乙是一等,偏院的真吏和狱掾是次一等,而偏院的假吏是最末等。   喜看着送来的猪肉,皱眉道:“我已有半扇肉,这就不用了。”   周宁笑道:“那半扇肉是朝廷的法度,这一份却是我作为您吏子的心意。”   喜的面容和缓了些,还是不想收,想说心意领了,肉就不用了,让周宁多吃些补补,他虽然个子高,但身形还是单薄了些。   翘拿着了肉,乐呵呵的劝道:“你就收下吧,你不收,咱们都不好意思收了,这么多人呢,还叫周宁一个一个的去拿回来?”   别人都送了,唯独喜没有,别人会怎么想周宁?已经送出去的礼又去要回来,那得得罪多少人?   喜想了想,又板着脸道:“好,我收下了,不过下次别送了。”   周宁笑了笑,没应也没不应,翘乐呵呵的抚了抚胡子。   周宁笑道:“对了,有一件事,还想请两位应允。”   拿人手短,翘很好说话,“你说。”   “我自小身体不好,想明日起,带些吃食到县衙来吃,”周宁笑了笑,不好意思的道:“原先在偏院专挑需要往诊的案子,不是我托大,实际是想出去吃些东西。”   令吏虽说处理的案子更难,但是往诊的次数还是比较少,一般下面的吏子和狱掾会写了细细的现场情况过来,令吏更多的是在此之上抽丝剥茧,或是审讯。   “哈哈,”翘笑道:“这不算什么事,你尽管带来就是。”   至于为什么在吉那里待着的时候不提这事,翘已经想到了缘由,这不是说明周宁和他们的关系比跟吉更近吗,说明周宁和吉之间什么事都没有,所以才忍着不提。   喜也点了点头。   周宁笑着谢过。   只是待几个月的地方她能忍,几年的话,就得稍微谋划让自己舒服些了。   吉收到盼代为送来的猪肉,有点小心虚,和乙道:“其实周宁人挺好的。”   “哼。”乙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偏院里,黑笑眯眯的赞道:“我周兄弟虽然,但人是真的仗义、男人!”   高瞥了他一眼,拿了人家的肉就兄弟上了,前头每次和人家往诊回来,还说人家彪悍不是人呢,不过,高点了点头,“确实哪哪儿都好,就是太实诚。”连乙法吏都送了一份。   下值后,周宁刚走出县衙大门就看到了在等她的盼,同样时间下值的乙也看到了,他皱着眉眼神不善的看着盼,那是他的吏子!   盼有些奇怪,乙法吏是对自己不满了?他没得罪乙法吏呀,不过也可能是自己的错觉,毕竟乙法吏惯常看谁都是皱着眉的。   周宁对盼笑了笑,邀请他边走边说,顺便用马车送他回家。   盼一下子便把刚刚的困惑丢到脑后,欢欢喜喜的跟着周宁走了。   乙站在门口看着两人有说有笑的背影,脸色越来越阴沉,分明是连带着盼也记恨上了。   马车上,周宁对盼笑道:“辛苦你了。”   盼笑道:“不辛苦不辛苦,大家收到您送的礼都特别高兴。”又本事又大方,自己一定要抓牢了。   “是吗?”周宁浅笑敛眸,轻飘飘的问了一句。   “呃,”看不见周宁的神情,盼心里有些没底,他迟疑了一下,回道:“乙法吏好似不太高兴,不过他总是一副严肃不高兴的模样,我也拿不准他是不是真的不高兴。”   周宁笑了笑,低声道:“估摸是不高兴的。”   盼瞪大了眸子,“为什么?”白得东西还不高兴呢?   周宁笑道:“好似因为我考上了令吏,大家便说他那法吏……,他应是介意了。”   盼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这流言他也听说了,不过,至于吗,前头还传过周宁的谣言呢,也没见周宁怎么着呀。   周宁笑道:“其实乙法吏是很有本事的人,只是他不爱说话,也不爱到处走动,故没人知道罢了。”   “本事是本事,”能考上令吏的他觉得都挺有本事的,虽说乙法吏考了许多年,“不过我还是觉得您更本事。”   周宁笑了笑,又道:“都在一个前院办公,我不愿大家因为一些莫须有的谣言闹得不好看,所以还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您尽管说。”盼急忙应道,多帮忙,往后周宁愿意带他的几率就越大,他巴不得周宁每天都给他事做,把他用顺手了,便不会挑别人了。   周宁笑道:“我想给乙法吏一个扬名的机会。” 第43章 错了   盼点了点头, 不过……他觉得挺难的。   周宁笑道:“也不能说机会,确实也是我的困惑,不过乙法吏现在对我有些芥蒂, 我不好直接出面, 也怕别人以为是作假。”   周宁细细的说了需要盼做的事情, “我有一个比较复杂的律法问题,我说与你听, 你找一个不相干的百姓记下,明日正午人少的时候, 让他去问乙法吏, 到时候再传出消息,是我对那条律法不够理解, 又放不下脸面去问乙法吏,所以才这么绕了一圈。”   “那不就是拿您的名声去捧乙法吏吗?”盼皱眉道,这也太不值了。   周宁先是笑道:“我毕竟是晚辈。”   【呜呜呜, 我的宿主怎么会怎么善良啊~】系统哭了,它其实都想劝劝宿主,人心险恶,善良也得有锋芒,该出刀时得出刀呀!   不过这么凶狠的话,不符合它软萌的统设, 它要忍住,不能吓着它单纯善良的宿主,呜呜呜~   盼讨喜的五官拧到了一起, 还是觉得太亏, 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盼心中有些发愁, 自己将来要跟的上司这么品行清正、宽宏大量, 会不会嫌弃自己太过市侩功利、小家子气了。   一人一统因为自觉自己道德修养配不上周宁,陷入自惭形秽中。   周宁笑着又提点了几处需要注意的地方,“先别和那百姓透露消息,就说是请他帮个忙,最好是等事后,等过几天,由别的人传出消息,这才最真。”   盼点了点头,周令吏真是用心良苦啊。   【宿主,呜呜呜~】   “第二,一定要正午的时候去,咨询的时候,说话声也小一些,虽说乙法吏律法娴熟,但万事都有万一,万一乙法吏要是不会……,丢脸倒是小事,最怕咱们好心做了坏事就糟糕了。”   盼打了个寒噤,确实,“您要是都不会,乙法吏极可能也不会。”   周宁笑了笑,“所以要正午的时候去,正午的时候人少,若是乙法吏不会,也能寻吉法官帮忙。”   盼点了点头,记下这个要点,唉,周令吏真是心思缜密,想得周到,只是乙法吏,他值得周令吏这一片心吗?   【宿主,呜呜呜~】   等周宁和盼说了要问的问题,也差不多到了盼的家,两人别过。   第二日,周宁提了一个大食盒到县衙当差,翘见了乐滋滋的,而喜见了却板着脸问道:“你自己吃就是了,带这么多做什么?”   周宁不好意思的笑道:“某不好一人吃食,而叫前辈们看着。”   喜闻言,却冷哼一声教训道:“你一年俸禄几何?为了些许脸面,日日如此奢侈消耗,是要叫你的家人供养你吗?大丈夫不能自食才是真正的耻辱!”   翘急忙摆手打圆场,“哪有那么严重,周宁也是好意嘛。”   周宁敛容拱手,诚恳的认错道:“您教训得是,只这一次,明日便改了。”   “唉~”翘叹了一声,很是可惜,对喜道:“你看看你,大家好好的,非把气氛弄得这样严肃做什么。”   见周宁诚恳的认了错,喜缓了神色,此时听翘这么说,知他只是想占便宜,只板着脸不理他。   三人各自忙着公务,时间在一滴滴的水声中溜走,繁重的公务本身就叫人疲惫,如今又正值三伏天,两者相加,越发叫人难过了。   将近正午的时候,周宁见喜和翘两人都有些没精神,便打开了食盒,为两人倒了一碗绿豆汤,“且饮一些,解解暑吧。”   翘离周宁最近,周宁先递给了他。   “多谢多谢。”翘急忙谢了接过,仰头饮了一大口,舒服的喟叹了一口气。   喜虽年纪比翘小些,却是坐在翘上首的,周宁笑着又递了一碗给他,“绿豆汤某还是供得起的。”   喜原本要道谢,听了这话却拉下脸,道:“明日我带着绿豆汤来,我们轮着来。”   喜都如此说了,翘只得不怎么情愿的道:“那后日我带。”   周宁垂眸笑了笑,转身回到自己的位置,却并未坐下,而是看了一眼漏刻,慢慢的取出两个碗,接着倒。   周宁眯着眼睛看了看院外方方正正的天空,马上就是正午了呢,这盛夏的正午,日头最毒。   周宁闭了闭眼睛,看向对面,前院的地被烈日照得晃眼、烤得灼人,这样的天气,如果不是有急事,大家是不愿意出门的,所以这个时候来咨询的人很少,对面现在只有一个人。   等周宁倒好了两碗绿豆汤,再抬头,便见一老妇人手搭在前额上,进了对面的屋子。   周宁端起绿豆汤,对翘和喜说道:“我给吉法官和乙法吏也送两碗过去。”   翘和喜自然没有意见。   周宁走到对面,先给吉送了一碗,吉心里更觉愧疚,不过周宁却没给他机会多聊,抬了抬手里的另一碗,温声道:“我先给乙法吏送一碗过去,我们再说话。”   吉点了点头,周宁走到乙那边,等乙写完木牍,打发了先头来的百姓,这才把绿豆汤放到他的案几上,“这天气太过闷热,你喝一碗绿豆汤解解暑、润润喉吧。”   乙皱着眉眼也没抬,也没有说话,周宁笑了笑,转身去到吉那处寻他说话。   盼寻的这个老妇人本身说话就细声细气,人性子也柔和,便也劝道,“您先喝汤吧,我不急。”   乙皱着眉头,只对老妇人道:“你要问什么?”   此时周宁也和吉说上了话,周宁挑了一桩复杂的陈年旧案,问这案子判刑的依据,昨日一遭猪肉,今日又一遭绿豆汤,吉对周宁心怀愧疚,讲得极细致。   那边乙也听完了妇人的问题,平常当差,少有人来问杀人案的,他有些拿不准,一时皱着眉没有说话。   往常这个时候,若来人说了问题,他沉默不语,吉会急忙赶过来帮他,可此时他正和周宁说着话,并没有注意到乙那里的动静。   乙仿佛忍受着莫大屈辱转头看向吉,却先看到了周宁的背影。   法吏的案几正对着门,但是法官的案几却是竖着的,所以周宁站在吉面前,完全挡住了吉的视线。   过去问吉?就是周宁没在此处,乙都要做过艰难的心理建设才能放下脸面去向吉请教,而此时看到周宁,乙便想也不想的就放弃了这个打算。   此时他过去,那是把脸皮揭下来递到周宁脚下踩。   这妇人已经说明了抢劫杀人者身高不足六尺,年龄不过十五,还能有什么错?   乙回道:“无罪。”   一直留神身后的周宁听此,唇角勾起,对吉道:“原来如此,多谢您,您不愧做了经年的法吏,我还得向您学习。”   给周宁帮了忙,吉内心的愧疚稍解,听此摆手笑道:“不用这么客气,你我之间你我相称就好了,我心里,还是那你当自己的亲弟弟看的。”   周宁笑了笑,从善如流,“好。”   两人又闲话了几句,那边,乙也写好分好木牍,将一半给了那老妇人,等老妇人走出院门看不见了,周宁这才道:“你先饮汤,一会我过来收碗。”   “不用,一会我给你送过去。”吉笑道。   “好。”周宁点了点头离开。   吉心情好的饮完了自己的,又对乙道:“这汤味道不错,你快喝,一会我一道送过去。”   乙一听到所有与周宁相关的事情就烦躁,硬邦邦的回了一句,“我不喝。”   完全忘了自己之前对刚才那桩咨询的不确定,也完全想不起来复述给吉听一遍,好趁人没走远,还能追回来。   其实此时出去也追不回来了,县衙大门出去的一个拐角处,老妇人将手里的一半木牍交给了盼。   当天下午,盼又上了周宁的车,将木牍递给周宁看。   周宁微笑接过,但这一看,笑容却消失了。   盼原本还因为完成了交待的任务喜滋滋的,一见此,心里一咯噔,“怎么了?”   周宁拿着木牍的手垂下,沉默不语,轻叹了一口气,这么久了,怎么还是这样不长进呢。   盼见此,心里隐隐有些明悟,他颤声回道:“答错了?”   周宁叹了一口气,“我也不能肯定是不是答错了,但我觉得至少无罪是不妥当的。”   周宁说了自己的看法,“虽说律法规定教唆者与犯罪者同罪,这杀人者不满六尺不予判罪,可这教唆者却是七尺男儿,这若是教唆者和杀人者同样无罪,那以后……”   是不是大家都可以有样学样呢。   盼霎时面色惨白,他觉得周令吏说的有理,“那您认为,这该如何判?”   答错了,这罪责是要反噬自身的!   周宁微微蹙眉,摇头道:“我也不知,只是这样肯定是不对的,若是这样的解答被那妇人传了出去……,这得尽快纠正过来才好。”   秦人没有不怕秦律的,盼虽说被吓着了,但也知道此事的紧要,反而担心周宁不忍心,便道:“您把木牍给我,您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周宁沉默的把木牍给了盼,而后陷入了更长的沉默,她惯常是笑着的、温和的,也是有礼且柔软的人,恰如一轮恬静温柔的明月,可此时她不笑不语,就好似被乌云遮挡,不,被天狗吞食,光芒不再,只余下无边的落寞和孤独。   盼把木牍放好,劝道:“您别自责,是他自己才不配位,才……至于如此。”   系统又生气又心疼,【宿主,你别伤心,不关你的事,这就是烂泥扶不上墙!】   没本事就算了,还不知道问吗?它亲亲宿主都为他想得那么周到了!   周宁极浅极淡的微微勾唇,“我没事。”   一人一统都不信,但也不知怎么安慰,便和她一同沉默着。   次日,旭日照样红彤彤的升起,似乎和往常没有区别。   然而,正午时候,前院来了一大帮人。   周宁和喜、翘三人疑惑的看着监御史带着狱掾、县卒进了对面,而后狱掾架着抖如筛糠的乙走了,沿路流下一溜水渍,很快的被烈日烧干蒸发。   不一会,一个中年男人从县衙大堂走出,也进了对面,又过了一会,县卒扶着面色惨白、一脸惊惶的吉也走了。   翘都顾不上幸灾乐祸,拍了拍胸口,安抚自己受惊的心脏,道:“看来对面出了大事了。”   喜收回视线,对两人告诫道:“别看了,做好咱们自己的事情,不然明日就该到咱们这里了。”   周宁闻言点头,同样收回视线,而后垂眸静心书写。   可不是大事么,又是抢劫又是杀人,乃是杀人刑中最严重的盗杀人,按律当……肢解!   而晕血的吉,要去观刑呢。 第44章 法吏   吉病了, 在观完乙受刑后,他直接被抬进了县衙后院,而第二天周宁等人便见对面的三间屋子全都锁着。   直到中午的时候, 昨日在小院见到的中年男子, 即郡守殷通召集大家到县衙正堂,宣布了吉法官病了的消息,以及要另选一个法吏的消息。   对于第一个消息,大家或多或少的表达了自己的关心。   周宁微微敛眸,也是,一个晕血的, 连杀猪屠狗都见不得的人, 直面了一场同类的、甚至是自己爱人支离破碎的血腥场面, 怎么可能不病呢。   她也不是恶趣味的要挑这样血腥的刑罚,只是乙对她恶意太浓了,已经到了一个无脑迁怒的地步,而这样少有人问及的大罪, 才足够保险, 能够一击即中。   她受赞誉, 他便传流言;他被流言反噬, 就理所当然的认为是自己的报复;她站在吉那处, 他便明明不确定答案也不过来问一句。   他恨她, 并且对她的恨意已经胜过了他的理智,是他自己先把他的脸面、他的恨放在了他的性命之上的。   秦律严苛, 谁能保证自己永远不失手、不中招呢, 尤其身边还有这样一个无脑恨着自己的人。   这于她, 太危险了。   不要说乙太笨, 翻不起什么浪, 她从不小瞧任何一个人的能力。   就像在吕家时,她只管给小婵下达命令,根本不去考虑小婵如何做到,猫有猫道鼠有鼠道,再微小的人也有他自己的人脉关系。   而乙的人脉关系,显然不是小婵能比的,他在县衙多年,谁知道他结识了多少人。   也许她做什么事的时候,就有乙的吏子或其亲属、或是乙的老师及其亲属,因乙与自己关系不好,便给自己使绊子,而最近在眼前的,这个郡守殷通,可以自行任免除县令县长、监御史、郡尉三者外所有的官吏的人物,不也与乙有间接的关系吗?   她从不低估别人的恶。   所以,一切终结在现在最好,他们的关系在外人眼中看来,虽不算和睦融洽,可至少也没有明面交恶,只不过是两个流言之间隐晦的对立尴尬罢了,就是在吉看来,也不过是乙单方面无理由的讨厌她而已,她可是一直将对方视作前辈、有礼相待的。   至于第二个消息,另选一个法吏……   这次被召集过来的人,除了令吏外,还有偏院的白老,以及另外的三个面生的老吏,特点都是年纪不小,头上已有白发,看来都是郡守心目中的候选人。   翘闻言,脸上对吉的担忧深切的几乎要溢了出来。   喜虽然也有些期盼,不过他并没有像翘那样,试图通过表示对吉的关心,来讨好郡守走捷径。   另外三个陌生的老吏的表情就要复杂一些,既想又惧,想来是被昨日那一遭吓着了。   而白老一大把年纪了,就等着到了年纪致事,对法吏之职并没有什么野心,此时面无表情,就像是一个局外人、旁观者。   同样把自己当做旁观者,表现得事不关己的,还有周宁,她虽然是令吏,但年纪最小,资历最浅,所以环视一圈后,便垂着眸子一声不吭,很是乖觉。   郡守殷通把众人的反应看在眼里,道:“我的意思是从令吏里选一位,这次法吏出错,便是因为法吏对于杀人罪的刑罚处置掌握不够,所以还是选于律法应用最为娴熟的令吏最佳。”   这话乍一听没错,令吏们每天处理审判案子,确实于律法最熟,但是细想又很是矛盾尴尬,昨日出错被处理的法吏也是令吏出身呢。   三个陌生的老吏瞧了喜和翘一眼,面上的纠结散去,神情微妙,想来他们是负责户籍或税收一类不涉及判案的公务。   郡守显然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他皱了皱眉,目光落到了周宁身上,一见他满头青丝,面白无须,眉头皱得更深。   不过,他是自己妻弟推荐的,项梁也递话来请他多照顾,他也看了他过往的处理的公务,确实是个有能力的,便直接道:“吉法官向我推荐,由周令吏出任法吏。”   周令吏?   三个陌生的老吏一时都不知道是谁,看众人都看向那个屋里最年轻的小子,这才都跟着看过去,这一看,这么年轻?   喜虽然有些失望,但他看过周宁呈上的卷宗,每个案子处理得有理有据、干脆利落,说实话,比起选翘,择周宁反而更叫他信服些。   众人都以为法吏之事就此尘埃落定,不想周宁却拱手道:“某认为喜令吏比某更能担此重任。”   她如今虽然有资格做法吏,却没有资格……更进一步,与其到时候和陌生的人共事,还不如缓一缓。   “哦?”郡守问道:“你是认为你的能力不足以出任法吏?”   当然不是,她还是想做法吏的,若是让郡守有这样的看法却是不好了。   周宁笑着自信又坦诚的说道:“某曾和吉法官一同共事,觉得法吏的工作某还能胜任,并且某也很喜欢法吏的工作。”   既自认有能力,又有意愿,那为何还推辞不就呢?   众人疑惑的看向周宁,喜心里感动,却也皱着眉头既不解又不赞同的看向她。   周宁笑着解释道:“一来是因为,喜令吏比某更有资历,若是越过他而择我,怕是于郡守公正的名声不利。”   这一条,是捞到了郡守的痒处。   周宁笑了笑,又道:“二来,我知吉法官顾我之情,只是他如今抱恙,于公务怕是有心无力,还是由喜这样经验丰富的老吏出任法吏,更能叫他安心养病。”   这话说得,就是最擅做好人说好话的翘都自叹不如。   这两条,第一条虽是为郡守考虑了,却负了吉的好意,却有暗指吉考虑不周,不顾忌郡守的名声的意味,同时就显得自己是只不识好歹的白眼狼了。   可这第二条这么一说,她哪里是不识好歹呀,分明是知恩图报、重情重义到了极点,宁愿放弃自己想要的职位,只求吉能更安心的养病。   只怕原本对周宁只是一般的郡守,立马就会对他观感极佳了,要再有什么好事,一准想着他,作为上位者,最喜欢的便是知道感恩的下属。   果然,明明被驳回了命令,郡守却丝毫不见动怒,反而笑着点头允了,“你考虑得很是,好,那便由喜令吏出任法吏。”   喜抱拳应了诺,起身面色复杂的看着周宁。   最初,他也因为担心他考吏不过会连累自己,不想收他,后来是看见吉对他感兴趣极了,担心他因为年轻走上错路,便想着花费些钱财护他一护,也叫自己良心能安,可没想到最后,却是他照顾、回报自己更多。   周宁笑着对他点了点头,表示恭喜。   议定了法吏之事,郡守又道:“如今令吏还有一个空缺,便由白吏升任。”   参加考试,由咸阳任命考试的头名为令吏,那叫破格提拔,是对优秀吏子的一个特殊照顾,乙也是考得头名才被任命为令吏,这也是他骄傲的一个原因。   但若只有这样一种方式升为令吏,那令吏就该不够用了,所以还有一种就是资历够了,由郡守任命。   前次乙转为法吏,空出一个令吏的缺,因为考试的成绩发布在即,便等了一等,可如今再等,却是要到明年了,所以郡守这才直接任命了一个。   郡守说完事情走了,屋子里的人却没散,围着喜和白老热热闹闹的道恭喜。   他们这里贺得热闹,外头的各种议论也辩得有声有色、有理有据。   一说,乙法吏果真是,咳咳上位的,你瞧瞧才不配位,果真出事了吧。   一说,哪有那么巧,这头刚回去,说话人伸出三个手指头,那边就没命了,啧,说话人讳莫如深的道,他们前院的水深得很,咱们啊,看个热闹就行了。   有人争论了,那位不是这样的人,头一日送肉,第二日送汤的,拿人家当做前辈,敬重得很呢。   还是有人不服,双手抱胸道,那谁知道呢,反正我只等着看新任的法吏是谁。   呵!有自认和周宁相熟的人,护短的说道,那还不允许郡守看中我周兄弟的能力了?   他再有能力,可他才做了多久?能及得上喜令吏稳妥可靠?   众说纷纭,各执一词,总之,大家都等着看到底是谁出任法吏了。   其实,若新任的法吏是周宁,那确实太敏感了,乙做了法吏,她便从前院被转到了偏院,如今她刚刚回了前院,乙就丧命了,最后,她坐了乙的位置。   这一串巧合呀,真是叫人想不多想都难,就算大家相信周宁的为人,相信她没有耍什么阴谋,那也得琢磨琢磨是不是两人相克,周宁克死了乙。   好在,最后结果公布,新任法吏是喜,而且这其中的隐情也一并流传了出来。   原本吉法官推荐的人是周宁的,郡守也允了,是周宁拒了,又荐了喜令吏。   一切流言议论都平息了。   “瞧瞧我兄弟这份情义讲究,我看谁还敢说我兄弟半个字不好?”偏院里狱掾黑踩在案几上,如是说道。   令吏所内,喜对周宁道谢,周宁笑得诚恳坦荡,并不居功,她道:“您不必如此,是您当之无愧。”   喜闻言,心情复杂的搬去了对面。   令吏所换了一个令吏,还是三个人,新来的令吏是老吏,工作并不需要人多指点,所以三人的工作量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对面的喜就不一样了,五日过去了,吉没有来,十日过去了,吉还是没有来,半个月,一个月,两个月,喜一个人当两个人用。   三个月过去了,到年底了,吉还是不能来当差,终于在始皇寿诞的前夕,喜升任法官,而周宁转任法吏。   喜是专注公务的人,所以原本打通的房屋又隔了回去,周宁独自坐在法吏的屋子里,抱着手炉,瞧着小院里雪花飘落,雪垫了厚厚一层。   转年便是公元前212年了,这一年又有一件大事要发生呢。 第45章 阿房   《商君书·去强》有言:“以日治者王, 以夜治者强,以宿治者削。”   意思是能在当日处理完政务的国家,可以称王天下;能在当晚处理完政务的,能使国家强大;要把当天的政务延迟到第二天才处理完的, 那么这个国家就会被削弱。   而始皇或许有许多这样那样的不是, 但他至少是一个勤于政务的皇帝。   始皇每日批阅的文书多达六十公斤, 只是繁重的国事政务加快的消耗着他的精神体力, 如今虚岁四十八岁的他越来越感到精力不济。   他虽是秦王室王孙, 却出生在赵国,他的童年乃至与青年时期都过得极为艰难。   先是心惊胆战、如履薄冰的在赵国做了八年人质才得以归秦, 而后十三岁继位秦王,却只有一个出身姬妾的母亲可以依持, 然而他的母亲却先与被他尊为仲父的吕不韦偷情, 而后又与嫪毐苟且,生下两个杂种, 叫他丢尽颜面。   在他举行冠礼之时, 嫪毐偷盗了秦王御玺及太后玺发动叛乱, 当是时, 始皇虽然刚刚及冠,然而太多的磨难和经历, 叫他的心计手段远不是普通二十岁男子可比, 他对这场叛乱早有准备。   终于他处理了嫪毐, 见到了自己的母亲,却也见到了她果真为嫪毐生下的两个孩子,他当着他母亲的面摔死了那两个孩子, 同时也摔死了那个对温情还有眷念期待的自己, 他真正是一个帝王了, 名副其实的称寡道孤。   若论人生的长度,他不过比刘季早生了三年,可若论人生的宽度、广度,这位千古一帝过早的历尽了沧桑。   他英明又冷硬,甚至可以说得上残暴,他吞并六国、开创帝制,征发劳役修筑长城,大耗人力物力修建陵墓,但他一生未立皇后,他对偷·奸之罪问责极重,便也知他少时的经历对他影响不浅。   又批完一卷文书,始皇放下笔,疲惫的往后靠在凭几上,闭着眼睛揉着眉心,整个大殿安静得仿佛除了他之外再没有别的人,直到始皇不知对着谁说了一句,“召卢生来见。”   这才有一中年男子躬身应道:“诺。”   不一会,一头戴冠巾,一袭青袍的男子行了进来,他的胡须又长又白,衣袍极其宽松肥大,拱手时袖底及靴,很是飘逸潇散,很有几分凡尘断绝的仙人之姿。   “卢生见过陛下。”   始皇虚虚抬了抬手,“免礼。”而后问道:“朕的仙药炼得如何了?”   却原来这卢生乃是为始皇炼药的方士。   只是这长生之药如何炼得出,若是他有计能求得长生,他也不至于发须皆白了。   卢生站在台下殿中,微微抬着头,看着台上圣颜,吐出他早就想好的说辞,“有恶鬼作怪,故求仙药不得。”   始皇正色敛容问道:“何来恶鬼?如何驱避?”   卢生回道:“有方术之书记载:人主需时常微行,以避恶鬼,恶鬼避,真人至。人主所居若为人臣所知,则有碍于真人。真人者,入水不湿,入火不焚,腾凌云气,与天地同寿。只有不让外人知晓陛下的行止,才能向真人求得长生不死药。”   入水不湿,入火不焚,腾凌云气,与天地同寿。   字字句句都叫始皇心生向往,始皇听罢,道:“朕仰慕真人,从今日起,朕自称‘真人’,不再称‘朕’。”   而后又依循卢生所言,下令道:“从咸阳城旁二百里以内,二百七十所宫观,全部建造复道、甬道以连接,并以帷帐遮掩,将钟鼓、美人充实其中,各宫人员不得随意移动,有敢泄露真人行踪者,死罪。”   然始皇集天下权势于一身,宫人臣子无不关注他的行动喜好,故初初执行这一禁令时,常有人犯禁。   直到一日,始皇行至梁山宫,在山上看到丞相李斯车骑甚众,心生不悦,然而再见时,李斯车骑大为减少,始皇大怒,道必定有人泄露了自己的行踪,下令彻查,然十日无果,始皇遂下令将当日在场之人全部斩杀,自此之后,始皇行踪去向,再无人知晓。   始皇日日行于帷帐、甬道之中,深感宫人甚多,而宫殿甚小,便命在渭河以南的上林苑营建一座新朝宫,这便是后世著名的阿房宫。   阿房宫占地之广,从咸阳以东到临潼,以西至于雍,以南抵于终南山,以北达于咸阳北坂,纵横三百余里。   而且始皇对这座宫殿要求极致精美,所用石料均运自北山,木料则源自蜀地和楚地,又在宫前立十二尊铜人,以磁石造却胡门,使怀刃隐甲之人不得入内。   此外,将咸阳到函谷关以西的三百余所宫殿、函谷关以东的四百余所宫殿,全部施以雕刻,涂以丹青,极致奢靡。   物资耗费巨大且不说,又有工程之浩大,加之骊山修墓未完,叫始皇下令征调了隐宫罪人与刑徒七十余万,民间怨怼暗生。   除了个人的宫殿与陵墓,为加强关中与河套地区的联系,始皇又命蒙恬拓筑从九原至云阳的直道,凿山填谷,长达一千八百里。   故此,这一年费财劳民,百姓苦不堪言。   不说百姓,各地官府征发徭役的负担也很重。   征调劳役的命令很快下达到了沛县,要求沛县选出五百个身强力壮的劳役送往修筑骊山陵墓。   这是个苦差事。   首先,对于一个小小的沛县来说凑出五百人便是个难题,其次,要把这五百人一个不落的送到骊山更是个难题,若有人中途逃跑,押送之人是要论罪的。   而服徭役,条件艰辛,劳动强度又高,已有许多人有去无回,百姓都很是惧怕,又怎么会乖乖的听令,不逃不避呢?   刘季愁得把头发薅得一团乱,“这他·娘的,这是要逼死人啊!”   是的,沛令经过一番考察,最终选中了他好友吕公的女婿刘季担此重任。   会稽郡,郡守殷通唤来了项梁帮忙。   项梁带着项羽进入县衙,行至前院,项羽往左侧一瞧,看到周宁正在埋首书写着什么,他面前坐着一人,身旁还有一肤黑的狱掾以及一白胡子老头,像是在等周宁忙完说话。   项羽顿住脚步,对叔父项梁道:“我在此处候着,您进去与郡守议事。”   项梁回头看了一眼侄子,又顺着项羽偏向的方向往右侧看了看,也看到了周宁,自周宁到县衙当值后,他与他也见得少了。   如今始皇大兴土木,百姓财匮力尽,已生怨怼,这是乱象,或许什么时候他们便有机会复国,故如此人才万不能疏远了。   项梁问道:“周宁今年也有二十了吧?”   项羽回道:“是,先生比我小一岁,下月及冠,不过先生不喜热闹,故并不打算举办仪式。”   项梁摇了摇头,道:“毕竟是及冠之礼,不能轻忽,咱们该备的贺礼还是得备好。”   项羽自信的笑道:“自然,我和先生乃至交好友。”这是他唯二的好友之一,他早已备好了。   “嗯。”项梁点了点头,末了又嘱咐了一句,“你去的时候,把妧儿她们也带上。”这才将项羽留在院中,独自进了正堂。   带项妧她们做什么,项羽皱眉不解,并不打算听从。   先生一月不是当值就是抱病,或是从月初病到月中,或是从月中病到月末,或只是月中休息五六日便好,可也有严重时,病卧整一月,叫了项妧她们去,没得叫先生费心应付。   周宁将木牍分了一半给来咨询的百姓,抬头往院中看去,正好看到项羽站在院中,便对他笑着微微点头,项羽见了,笑着大步往她这处来。   一直候在周宁身旁的白老和黑没注意到院中的项羽,顾自将卷宗摆在周宁面前向她请教,她虽是任了法吏,不过原先在破案判案上极为犀利,所以他们有不解处,便会过来请教,这也是周宁能时常请假的资本。   白老问道:“此案中,死者浑身上下并无伤口,生前也无疾病,却不知为何突然暴毙。”   见周宁正与人说话,项羽便站到一旁,一边打量一边听他们说话。   观其穿着,这两人并不是来咨询的百姓,而是县衙中的官吏,年纪又较周宁大上许多,却向周宁虚心求教,项羽心中颇觉骄傲,只觉得先生不愧是先生。   周宁看完卷宗,道:“若无内因,必是外伤,可叫人把他的头发和胡子剃了再查一遍。”   周宁一出声,项羽的视线便转到她身上,周宁坐着,他站着,他看她,入目便是她绾着的发髻,先生人长得纤细,头发丝儿仿佛也随了主人,瞧着极为细软秀气,不过,先生好像并不长胡子。   白老有些迟疑,剃掉头发和胡子,乃是秦律中的一种刑罚,耻辱刑。好端端的对尸体施刑羞辱,这、如何同死者亲属交待?   白老委婉的说道:“这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周宁笑了笑,并不勉强,“那我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白老一时难以决定,黑一把抓起卷宗,道:“我信周兄弟的,我去找他们。”   周宁对黑笑了笑。   兄弟?项羽看向黑,皱眉,心里有几分不喜。   黑只当他是等得不耐烦的百姓,恐吓的瞪他一眼,别仗着自己强壮,又看他兄弟长得文弱,就想欺负他。   黑的表情神态,明显是把自己和周宁放在一边的。   项羽眼睛瞪得更大的瞪了回去,周宁笑着介绍道:“这是我朋友。”   黑这才笑道:“原来你是周兄弟的朋友,周兄弟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等周兄弟及冠的时候,咱们一起喝酒。”   项羽轻蔑的抽了抽唇角,没有理他。   黑撇了撇嘴,他也就是看在周兄弟的面上才给他的面子,以为自己谁呀,于是跟周宁说了一声,便和白老走了。   项羽正欲上前和周宁说话,坐在周宁旁边的盼手执一卷竹简歪向周宁问道:“这一处不是很明白。”   周宁对项羽笑了笑,伸手指了指自己案几前面,请他先坐下,又去看盼的问题,跟他细细解释了。   盼笑道:“多谢老师。”   老师?项羽看了盼一眼,问周宁道:“你又收了个弟子?”   周宁笑着点了点头,道:“他跟着我学秦律。”   项羽心中闷闷,沉默了下来,一时间,只余屋外院中的麻雀叫得欢喜。   周宁出声问道:“你来县衙是?”   项羽回道:“郡守请我叔父过来商量征发徭役之事。”   这样啊,周宁笑着点了点头,目光越过项羽看向屋外院中,在树上翻飞叽喳的麻雀,又抬头看向天空,鸿鹄快飞了呢。 第46章 礼物   彼时, 陈郡阳城,鸟雀叽喳,应和着人们在田间劳作的笑谈, 好不热闹, 忽然有一人停下劳作, 行到田垄上静立, 同周宁一样,抬头仰望碧蓝的广辽的天空。   他的表情怅然,沉默不语,却并不是伤春感秋的文人墨客, 也不是什么忧国忧民的王孙贵族。   他穿着最最粗劣的麻布裋褐,用一块黑色的布帛包着头发, 乃是秦国最普通最下等的庶民黔首。   这不,不过站了一会,就有田间的同伴唤他,“陈胜,你赶紧不干活,呆站在那里做什么?小心被主家抓到了, 下次不要你了。”   没错,他不仅是一个普通的庶民,还是一个自家田产少的穷苦的庶民,自家出息不足以家用,所以他们还要出卖劳力做雇农, 帮人家打短工挣家用。   陈胜闻言回头, 却没有答他的问题, 而是似伤感动情又似许诺约定般说道:“苟富贵, 无相忘。”   “哈哈哈哈哈~”   然而陈胜饱含情感甚至抱负的一句话, 却引得田间同乡好一阵笑话,“你一个雇农,哪里来的富贵?”   陈胜静静的看着嘲笑自己的同乡,片刻,他摇了摇头,又看向天边,叹息道:“嗟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他确实有鸿鹄之志,可惜却是燕雀之才。   周宁笑了笑,收回神思,对项羽道:“有项二哥帮忙,会稽郡征发徭役之事必定没有问题。”   项羽自信的笑道:“这是自然。”   周宁笑了笑,起身到身后的柜子里取了一张坐席出来,“你坐到我旁边等你叔父吧,以免一会有百姓过来咨询问题。”   “好。”   安置好项羽,见项羽好似无事,周宁便没再管他,其实项羽不是个坐不住的,尤其他知周宁喜静,所以和周宁独处时,除了有事说事外,并过多不打扰她。   但那些个闲杂人等就没有远他那样体贴了。   项羽皱着眉头,不满的视线越过周宁的头顶上空,准确的斜下落到盼身上。   怎么就有这么多话,家里的小猫小狗也值得说?律法不熟,不趁着没人的时候多看看多读读,拉着先生说什么?说这些个无聊的、没有意义的话,还得浪费先生的精力费心应付着。   其实项羽瞪人的时候很是吓人,不过他身形高,两人的视线不在一个水平,中间又隔着一个周宁,加之盼并不是敏感的人,所以没有发现他的怒目。   项羽收回瞪得有些干涩的视线,皱着眉头默了默,半晌,他想到了一个问题。   他问周宁,“你的生辰快到了,可有什么喜欢的东西,我送给你做生辰礼。”   虽然他知道他喜欢什么,也早已准备好了,不过,这并不是个没有意义的话题。   等他说了,他再告诉他,他早已准备好了,这就能证明他才是周宁的至交好友,他对他足够了解。   周宁转过头来笑了笑,正想说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就听左手边的盼惊问道:“老师的生辰快到了?我都不知道!”   末了,感激的看了项羽一眼,“还好老师的朋友说了,不然我都没有准备。”   周宁闻声转向盼,笑道:“我并不怎么过生辰,不用特意准备什么。”   项羽因为周宁转头看盼,也再次将视线落到了盼身上,这一次他的面容和缓了许多,嘴角噙着笑,眼里几分自得几分轻视。   连自己老师的生辰都不知道,如此弟子,如此师徒关系,呵。   “那怎么行呢。”盼笑着摆了摆手,“这还不是普通的生辰,是及冠之年呢。”   周宁笑了笑,盼又问了一遍刚刚项羽问过的问题,“老师喜欢什么,我送与老师做生辰礼。”   项羽准备说话,而盼因为视线水平却只看到了周宁开口前的温和笑容,于是摆了摆手,打断道:“我知道,肯定是要说没什么特别喜欢的。”   项羽嘴角一抽,荒谬!   周宁笑道:“确实没什么特别喜欢的。”   项羽:……   在无人注意到的周宁的身后,项羽的面容微僵。   托项羽这个有意义问题的福,又经盼的热心宣传,周宁的生辰比预计的要热闹得多,除了项家的项羽、项庄、项他和项妧外,还有县衙的盼、喜、黑、高、翘等人。   一屋子热闹极了,原本黑和高在一起,就好似逗哏和捧哏,听众还有个喘息处,可如今黑和盼碰到一起,那就是两个逗哏的对手戏,屋子其他人等闲插不上嘴。   所以,除了送寿礼的时候,一晚上项羽也没和周宁说上几句话。   周宁笑着看他们闹完聊完,又让韩信驾车送他们回了家,这才有功夫来整理这次收到的寿礼。   老妪站在周宁旁边陪她一起整理,现下大家送贺礼都很实惠,大多是吃的。   县衙的众人送的差不多都是食物之类的,周宁让老妪把鸡、鸭、肉、蛋之类的拿到厨房去,又慢慢看项家人送的礼。   项梁让项羽带了一只好笔给她,项庄送了把剑,他妹妹项妧送了她自己编的剑穗,项他送了一匹细绢。   最后一个盒子,是项羽送的,一入手,周宁便闻到了熟悉的香味,打开一看,果然又是一截沉香木,周宁不觉莞尔。   接连送别人同样的礼物,若不是她知他为人真诚率直,怕是要以为他态度敷衍了。   将贺礼归置好,周宁便去洗漱,洗漱出来后,正巧韩信送客回来了。   周宁对他点了点头,笑道:“辛苦了,快歇息吧。”   “等等。”韩信叫住了周宁。   周宁驻足看他,韩信转身往自己房间去,片刻,端了一个小杌子出来。   小杌子方方正正却极矮小,他双手递给周宁,人却并不看他。   “这是我送给老师的贺礼。”   周宁笑了笑,她原本以为他虽然有心,但却并没有什么礼物能够送她,毕竟他吃住都靠着自己,又无甚谋生的才艺手段。   到底钱财不妨碍心意,周宁双手接过,笑道:“多谢。”   韩信见此微微启唇,又抿住。   周宁笑道:“帮我放到马车上吧,明日正好带去县衙,我确实不喜欢跪坐在席子上,而且喜法官和盼今日也见过桌椅了,我明日用时,他们应该也不会奇怪。”   韩信的唇边悄悄勾起一抹笑意,却又被他狠狠抿住,他应了句,“好。”便接过小杌子准备往外走。   周宁笑了笑,道:“明日再放便可,不早了,早些睡吧。”   “是。”韩信的声音,从院外的夜色中传来。   或许是有了夜幕遮掩,他好似放松了自己,声音里很有些少年男子的爽朗快·活。   周宁这处一派温馨和睦,然而偌大的咸阳宫内却是一片肃杀之气。   为始皇炼制仙药的方士侯生和卢生跑了!   不仅如此,此两人还讥讽始皇始皇刚戾自用、专任狱吏,指责始皇乐以刑杀为威,天下畏罪持禄,莫敢尽忠,嘲弄他事无大小皆一一过问,不把政务处理完毕,半夜也不休息,是贪恋权势的表现,不配求得仙药。   始皇出离的愤怒了,寻常百姓被人诽谤诋毁,尚且怒不可遏,何况帝王乎?   于是在咸阳的四百多个方士全部被始皇下令活埋于咸阳西边的一处村庄。   公子扶苏为他们求情,担心如此处置会使天下不安。   但这次和焚书之事不同,焚书之时,始皇还会再三考量,制定完善、严密的行动方案,虽说粗暴,但于加强秦王室统治是有益的。   可这次,是赤·裸·裸的欺骗,这欺骗伤害了一个帝王的感情,所以这是报复,怒急的报复哪里还能冷静的去权衡利弊呢。   于是公子扶苏的求情不仅没能挽救诸生的性命,反而叫他自己被始皇支到了上郡,监军蒙恬。   然而,身为天下共主,这样野蛮猛烈、情绪化的行为,如何不叫天下人胆寒恐惧,只不过秦始皇积威甚重,诸生虽颇多怨恨,但不敢表露,故这天下看着还是安生的。   直到,次年,一块陨石降于东郡,石上刻有“始皇帝死而地分”,终是叫天下人的怨恨漏了端倪。   求仙药不得,吃了乱七八糟许多丹药的始皇越发疲惫衰老,也越加暴躁了,他知晓此事,立马下令彻查,查而无果后,竟下令将陨石周围居民全数捕杀,而后还顾自闷闷不乐。   始皇是贵族出身,发完气后,不高兴不过是沉着脸不言语,但市井出身的刘季却远没有这么好的涵养。   “又要五百人?去年不才征了五百吗,怎么今年又要五百?这他·娘的庄稼还种不种了,老子还活不活了?”刘季听完萧何的话,立马跳脚骂道。   “狗·日的县令,又点老子,他·娘的,这是想要弄死爷爷我呢!他·娘的,吕氏还怀着身孕呢!”   “唉,你别激动。”萧何安抚道:“真不是县令故意针对你,这事除了你没人办得下来,去年那一次你不是办得好好的,这次和上次一样,谨慎小心些,不会出事的。”   刘季眯着眼睛,并没有被安抚住,“萧主吏,你别唬弄我,去年和今年能一样吗?去年的兄弟回来了几个,乡亲们都是看在眼里的,你说他们路上逃不逃?”   萧何拉下脸道:“那能怎么办,命令已经发下来了,不做,大家都是个死。”   “他·娘的!他·娘的!”刘季气得原地转圈,一脚踢翻了家里的案几。   吕雉被动静惊动,扶着大肚子走了过来。   刘季也冷静了下来,抱着头蹲在地上,对萧何道:“行,我知道了,你让我想想,让我想想办法。”   “唉。”萧何叹息一声,离开了。   吕雉走到刘季身旁,担忧的看着他,刘季伸手摸了摸吕雉的肚子,道:“这一胎你可得给我生个儿子。” 第47章 贤惠   刘季虽然骂骂咧咧、叫苦连天, 但也紧赶慢赶的忙活了大半个月征齐了人数,现在要准备出发了。   刘季和刘家众人辞别,托付家里父母兄嫂帮忙照顾怀孕的吕雉, 便转身往外走。   吕雉挺着大肚子, 拉着女儿亦步亦趋的跟在刘季身后, 一直将刘季送到了院门处。   “行了, 别送了,赶紧回去吧。”刘季转头对吕雉说道。   吕雉一手扶着院门,一手护住身旁抱着她的腿站立的小女孩,点了点头, 又嘱咐了几句。   关于嘱咐的内容,吕雉和其他送良人出门的妻子不一样, 要知道此时的风俗,妻子送良人出门服徭役或是上战场,都会嘱咐他听令行事,不要逃跑,秦朝实行连坐制度,服役之人若是跑了, 那么县里乡里就会治他家里人的罪。   别想着没有完成任务,或是没有服完徭役便私自回来,说自己完成了,你服役地方的官府会对你的服役情况做记录,并且将文书先你一步发回乡里, 所以若是文书未到, 而人先归了乡, 那你和你家里人都会被邻居扭送官府。   而刘季每次出门, 吕雉的嘱咐全是关心刘季路上安全的, 让他一定照顾好自己,不要担心家里。   吕雉言语间拳拳的爱夫之心,让刘季心里熨帖,原本因吕公得罪沛令带连了自己,而对吕雉生起的迁怒散去,哪怕心里依旧担心这次押送任务中的刑徒不好管理,但也暂且按下,说了两句温情的话。   “你在家好好的,照顾好我双亲,也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咱们女儿,等我回来了。”   吕雉点头应下,刘季便踏上了行程,不远处樊哙等人正等着他。   五百人实在太多了,哪怕他并不想征发自己的兄弟,但也没有别的办法,凑不齐五百人,沛县县衙从上到下一个都跑不了。   除此之外,有兄弟们帮他一起盯着,这次押送他也能多些把握。   萧何拍了拍刘季的肩头,“你放心,你家里人我会替你照看着的。”   刘季拱了拱手谢过,转头看向长长的徭役队伍,看着刑徒们不太老实的模样,生死难料的烦躁涌上心头,忍不住狠狠唾了一口,骂道:“这他·娘的什么世道!”   然而骂归骂,活儿还得干,刘季领着队伍出城了,只是十几人照看几百人还是太勉强了,不过走了一日,第二日卢绾一点数便差了十一人。   刘季拿着根棍子,坐在一块石头上发愁,樊哙凑到刘季身边问道:“大哥这可怎么办啊?要不咱们沿路再抓点人?”   刘季把棍子砸在地上,烦躁道:“还能怎么办?看好剩下的人,别再让人跑了,咱们先赶路。”   樊哙点了点头,双手叉腰,对着坐了一地的徭役刑徒们,扯着大嗓门吼道:“都给我起来,赶路了!都给我老老实实的,若敢逃跑,爷爷打断你们的腿!”   然而到黄昏时分,队伍走到丰西泽中亭停下,再点数,人数又少了。   樊哙挠着后脑勺,无措的看向刘季,他真是好生瞧着了,可他也是真没发现人是啥时候跑的。   刘季也不说话,蹲在路边,从行礼里翻出从家里带出来的酒,取了手掌大小的一小坛喝。   樊哙和卢绾等人凑过来,“大哥……”   “自己拿。”刘季头也不抬。   卢绾一边回道:“我们不是这个意思。”一边从刘季的行礼里取出了剩下的酒。   几人见刘季兴致不高,也不敢笑谈,沉默的喝着酒。   刘季仰头饮了一口,看向不远处坐下来歇息的劳役队伍,这一天跑十来个,一天跑十来个,等到了骊山,人都跑完了,自己就是送到了也是个死。   一坛酒喝完,夜色已经黑了,山林树木前路都被笼罩在夜色中,看不分明,就好像他们此行的前途。   刘季将酒坛狠狠的摔到地上,站起身对樊哙等人说道:“去,给他们把绳子都解开。”   “不是,大哥,”樊哙以为刘季喝糊涂了,急忙劝道:“就是绑着绳子都跑了那么多,这要是给他们松开,明儿一早不还得都跑没了?”   刘季往劳役的方向踹了樊哙一脚,自己也抬脚往劳役坐着的地方走,“跑了就跑了。”   说完,刘季亲自动手给劳役们松绑,见刘季如此,樊哙上前两步死死的盯着劳役们,卢绾拉着刘季劝道:“你是不是喝醉了?你醒醒,这可不是小事!”   刘季一甩胳膊甩开他,手上动作没停,“我没醉,老子这会太他·娘清醒了。”   “你帮不帮?不帮就走开,别挡着道儿。”刘季回头对卢绾道,又走到下一个劳役面前解绳。   卢绾不敢帮忙,怕刘季酒醒了怪他,于是就和樊哙、周勃等人一起散开围着盯着劳役们。   劳役们也被刘季这动作整懵了,惶惑不解的看着他。   没人帮忙,刘季便亲自一个一个的给劳役们解开绳子。   将最后一个劳役的绳子解开,扔到地上,刘季对众人道:“你们都赶紧逃命吧,我不忍心送你们到骊山送死,我也要逃命了。”   刘季善交际、会说话,由此可见一斑。   明明是从自身利益出发做的决定,他说出口,却是偷偷换了因果,所有劳役都要承他的情、记他的恩,哪怕这些从此都是要到处藏匿的逃犯了,可人生际遇难料,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能用上了。   劳役们看着刘季,不敢置信又不敢动作。   刘季对樊哙等人挥了挥手,“都让开,让他们走。”   刘季肃着脸,眼神清亮,语气坚定,人也站得笔直的,不像是喝醉了酒,樊哙们虽还是不解,但也让开了。   劳役们见刘季果然是认真的,当下一哄而散,不过片刻功夫,原地便只剩下十几个人。   密密麻麻的劳役走了,眼前一下子空旷了许多,刘季见此反而觉得心头松快。   这一放松了精神,醉意就有点上来了,见原地还有十几个人,刘季奇怪的问道:“你们怎么不跑?”   原来都不用等以后,现下就有知恩图报的回道:“我们也不知道去哪儿,你是个好人,我们想跟随你。”   刘季想了想,这一逃,往后只能藏匿山间落草为寇了,人多好办事,便答应了。   一行人趁着夜色赶路,沿着泽中亭小路摸索前进,路遇一大湖,刘季命一人前去打探,不一会,去打探的人连滚带爬的跑了回来,“前头有蛇,好大一条白蛇,蛇挡着路,前路过不去。”   其实若是普通长蛇并不会将他吓到如此,只是这是白蛇,白蛇少见,在月光下显眼极了,仿佛浑身发光,像是阴邪之物。   刘季的醉意这一会很有些上头了,一听人说前路过不去,这一段时日的憋屈烦躁尽数涌上心头,当下气得拔出剑,大喝道:“壮士前行,怕什么白蛇挡路!”   说罢,疾步前进,看到白蛇,一剑挥下,将蛇斩成两截,跟随刘季的众人见此一片欷歔,赞刘季真乃大丈夫也。   然而湿热的蛇血溅到执剑的手上,大丈夫有些腿软了,但被众人夸赞着,也不好意思认怂,强撑着又走了几里路,这才靠着一棵大树又累又困又怕的睡着了。   刘季再醒,是闻着肉香味醒过来的。   樊哙、卢绾和周勃等人正围着火堆在烤什么。   刘季看向樊哙问道:“哪来的肉?”   樊哙嘿嘿笑道:“就是昨日大哥斩杀的那条白蛇,丢了实在太可惜了,正好我们行了这么远的路,腹中空空,饿得难受,我便去捡了回来。”   刘邦点了点头,转头看向其他人。   跟随他走的劳役和樊哙他们坐得比较远,毕竟原先是看守与被看守的关系,如今虽说一同逃命,但一时还是不敢过于亲近。   叫刘季在意的倒不是双方泾渭分明的距离,而是人数。   十几个劳役此时只剩下七·八个,正勒着裤腰带,眼巴巴的望着他们这处。   这是又走了几个?   刘季心里有些生气,昨夜他让他们走,他们不走要跟着他,怎么睡了一觉又私自跑了。   罢,人情送到位,索性再问一遍他们要不要走,刘季正准备过去说话,就听山林中传来声响,正是那几个不见的劳役,他们用衣服兜着些野果回来了。   刘季见此,才知他们是去寻吃食去了。   刘季想了想,往后大家一块在这芒砀山中藏匿,免不了挨饿受冻,就是现在不跑,时间久了也难免有人熬不住想跑,跑了不要紧,要紧的是到县衙卖了他们那就糟糕了。   得想个法子收拢这些人的心,叫他们信服他才好。   “大哥,过来吃肉。”樊哙举着蛇肉唤道。   刘季应声到樊哙身边坐下,见蛇肉正经不少,问道:“昨夜那蛇这么大?”   樊哙笑道:“可不是,足有某手臂粗细,又通体雪白,大晚上看见怪瘆人的,还是大哥英勇,上前便是一剑,不止是我,大伙儿都被大哥的英勇惊着了。”   白蛇……倒确实挺少见的,而自来这白虎、白狐、白蛇又都带着些神话传说。   刘季接过樊哙手里的蛇肉,问道:“你什么时候去捡回来的?”   樊哙嘿嘿笑道:“今早上,某被饿醒了,就找了回去。”   “一个人?”   樊哙点了点头,他块头大,睡少点没事,但是不禁饿,“我去取了回来,大家都还睡着呢。”   刘季举着肉沉默了片刻,对樊哙招手道:“你过来,我跟你说话。”   刘季对樊哙耳语一番,樊哙听罢,看着手中的蛇肉有些肉痛,刘季瞪他一眼,樊哙便叹了口气,低头切肉去了。   刘季走到劳役们身边,就近拉起两个劳役,笑道:“别吃果子了,今日难得有肉,往后大家都是兄弟,走走走,一起吃肉。”   劳役们原本也馋肉,见此,就听话的跟着刘季过来,刘季极热情的招呼他们,一行人便高高兴兴的取肉吃。   刘季给樊哙递了个眼神,樊哙和众人说起了闲话,“昨夜大家都睡了,我倒回去取蛇肉,遇到一件稀奇事。”   “什么事儿?”能够一起吃肉,那这感情已经相当不错了,当下便有劳役问道。   樊哙瞪大了眼睛,回道:“有一老妪蹲在白蛇旁边哭!”   “她哭什么?”   “她说有人杀了她的儿子,我就问她,你的儿子因为何事被杀,她回我,说是她的儿子是白帝的儿子,化作蛇,挡住了赤帝之子的路,就被赤帝的儿子杀了。”   樊哙道:“我听得迷迷糊糊的,这说的什么呀,正想再问,却见那老妪凭空消失了。”   樊哙一脸不解,“我想不明白她的话,也找不见她人,便取了白蛇回来了,你们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吗?”   白蛇?众人嘴里的咀嚼慢了下来,白帝之子化作蛇,又因挡路被杀,这白帝之子,岂不就是这白蛇?   那这赤帝之子,不就是斩蛇之人,刘季!   众留下的劳役看刘季的眼神越发敬畏了。   刘季带着兄弟和选择跟随他的劳役就此藏匿于芒砀山,然而刘季这边一逃了之,是轻松快活了,却苦了在家等候的吕雉。   骊山那边到了时日却不见沛县劳役,消息传回泗水郡,沛县县令受到了责罚,大为光火,于是一面下令叫人追捕刘季和劳役,一面下令将刚刚生产不久的吕雉下狱。   典狱长曹参带着两个狱掾到刘季家里时,吕雉正背着小儿子蹲在灶前一边看火一边造饭,刘家在刘季成亲后就分家了,刘季既不是最长也不是最幼,故两位老人没有跟着他。   吕雉嫁给刘季这些年,因为刘季先前已经有了一个私生子,自己头胎又是个女儿,心里是有些压力的,如今好不容易生下了儿子,虽说儿女皆年幼,家中又无老人帮衬,可心里还是欢喜的。   此时,吕雉见到曹参,急忙在衣摆上擦了擦手,欢喜的迎到院中,问道:“曹大哥,是我家君子要回来了吗?”   曹参见往日的吕家二姬,此时布衣荆钗、脸色蜡黄,又想到自己此行来意,一时也很是感慨。   曹参叹了一口气,说道:“把三个孩子都送到他们爷爷那里去吧,刘季放走了劳役,逃了。”   话不用再多说,刘季纵徒逃亡,她就得替夫入狱了。   吕雉脸上的笑意还未散尽,便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霎时呆怔在原地。   奇怪的是,面对令平常人闻之变色的牢狱之灾,她内心的恐惧并不如何多,第一反应竟是……小妹的预言又应验了!   她的婚事应验了,焚书之事应验了,她的牢狱之灾也应验了,那……   吕雉是个聪明人,吕泽和吕释之他们推测出的结果,她也隐隐有所觉,现如今又应验了一个,这一切都说明小妹果真有卜算预知之能。   所以刘季以后会、贵不可言,自己也会富贵无极、权势无极!   至于此时要入狱惊恐吗?肯定是有的,她未出阁前是端方的大家闺秀,出阁后也是贤妻良母,怎么会不对那样的地方有畏惧。   可除了惊慌恐惧外,她清楚的知道,此刻更让她震撼的是另一种情绪。   那种情绪压过了她对牢狱的恐惧,也压过了她被夫君弃之不顾的失落伤心。   “呜哇~”   背上的孩子可能感觉到了生人的气息,放声大哭起来。   吕雉被孩子的哭声惊回神,对曹参道:“曹大哥请等一等,我这就把孩子们送到公爹那里去。”   曹参点了点头,对吕雉镇定的大家风度很是欣赏。   吕雉一手伸到背后安抚着儿子,一边往屋内走,叫上庶子刘肥和女儿刘乐,又把背上的儿子解下来抱入怀中,拉着他们嘱咐道:“家里出了些事,一会我把你们送到你们大父那里去,你们乖乖的,要听话。”   吕雉又对刘肥嘱咐道:“你是哥哥,照顾好弟弟妹妹。”   刘肥如今也不过才六岁,根本不能理解吕雉话中的郑重,懵懵的点了点头。   吕雉抱着儿子、牵着女儿外刘太公家去,狱掾要跟上,曹参伸手拦住了,“不用,她不会逃。”   果然不一会,吕雉就回来了,她镇定的到厨房熄了火,然后才站到曹参面前请求道:“我,入狱之事,还求曹大哥给我娘家递个消息。”   刘家人都是老实朴素的农民,对于这样的牢狱之事是一点办法也没有,还是得靠她娘家那边想想办法。   曹参点头道:“从得了消息,便让夏侯婴去吕家传信了。”   他特意亲自带人过来,就是存着关照之意,又这么会忽略了吕家那一环。   吕雉聪明的领会了曹参的善意,这样的小事,不过是捉拿一个妇人,哪里要出动一县的典狱长。   吕雉笑着躬身揖了一礼,“多谢曹大哥。”   观她如此形状,半点也不像要入狱之人,如此从容有礼的气度,叫曹参都有些敬佩了。   “你不怨?”曹参问道。   吕雉笑了笑,道:“若不是被逼到了绝境,他不会逃的。”   “唉,”曹参赞道:“得妻如此,是刘季之幸啊。”   曹参挥手示意狱掾们不用绑缚吕雉,几人就如同友人散步般,曹参在前,吕雉在其次,两狱掾在最后,押送了吕雉入狱,为吕雉保留了最大的脸面。   吕雉见此,心中越发感激小妹,她抬起袖子按了按眼角。   小妹说得对,和曹参交好,她能少受很多罪,小妹她果然什么都看到了,她肯定也看到了她往后会如何尊贵,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劝自己不要嫁,她的小妹啊,不在意什么权势富贵,只想要自己平安喜乐。   吕雉心中一片感动酸软,三年未见,不知她的小妹在远方过得如何。   此时,得到吕雉入狱消息的吕公也正说起吕媭。   “孽女,这个孽女果然是我吕家的灾星!”   吕家没人接他的话,吕泽皱眉道:“父亲,这,这又关小妹什么事?”   吕二嫂自从被吕公甩脸,让她绝了小妹会回来的心思后,两年多来,日日夜夜担心自己的儿子会死于非命,惊惧不安中对吕公的怨恨也与日俱增,此时听大哥如此说,便小声道:“分明是那‘贵人’害得二妹入狱。”   吕公闻言大怒道:“若不是她逃了沛令家的亲事,沛令如何会对我们家怀恨在心,如何会点了刘季押送劳役?刘季不押送劳役,便不会逃跑,雉儿又如何会被牵连入狱?”   吕二嫂微微张着嘴,不可思议,这都能扯到小妹身上?   吕大嫂沉默了片刻,说道:“二妹曾和我说过,小妹说她嫁给刘季后会有牢狱之灾。”   吕大嫂很少在吕公动怒时说话,此时说出这句,可见心中震动不小。   吕母身子忍不住一抖,不敢置信的看向吕大嫂。   吕大嫂沉默的点了点头。   吕母脚一软,险些跌倒,吕大嫂急忙扶住她。   吕母倚着吕大嫂,心中是深深的后悔,而后看向吕公的眼神,终于带上了些许怨。   一而再、再而三,吕公终于也短暂失语了,只不过他重颜面,所以还能撑着,脸上没有一丝悔意。   吕泽和吕释之也很吃惊,这事他们也是头一次听说。   吕二嫂瞪大了眼眸,彻底慌乱了,她惊叫道:“又应了,又应了!怎么办?我的禄儿!”   声音尖利带着哭音。   吕大嫂看了吕二嫂一眼,垂下眸子,是的,又应验了。   所以,王侯的预言呢,是不是也会应,那么产儿和禄儿……   吕大嫂的手慢慢捏紧,又缓缓松开,面容冷静,还是那个沉稳端庄的长媳、值得依赖的大嫂。   吕释之顾不得父母兄嫂在场,急忙抱住吕二嫂,揽着她往后院走,一边安抚她,“别慌,这事肯定有转机,你看小妹这么有本事,她肯定有办法的。”   远处依稀传来吕二嫂不安的疑问,“可是,小妹又不在家,怎么给我们想办法?”   至于吕释之又如何回她的,却是听不分明了。   吕泽看向父亲,道:“二妹这事,咱们?”   吕公沉默半晌,撇开头,道:“沛令不会帮我们的。”   过了一会,又道:“准备些吃食衣物,我们先去县衙看看雉儿。”   这?父亲这是打算什么也不做吗?   吕泽看向自己媳妇。   吕大嫂对吕泽微微的摇头,示意他不要多说,而后对吕公道:“是。”   沛县监狱里,吕雉靠墙蹲坐在一角,双臂紧紧的环绕着自己。   她还是高估了自己,低估了这牢狱之灾,这里三面环墙,不见一丝日光,另一面是到顶的栅栏,将她像一个牲畜一样关在里面。   狱中的气味极其难闻,混合着粪便和尿骚·味,又经狱中的潮味发酵,叫吕雉忍不住干呕。   黑暗中,一只老鼠窜到了吕雉的脚边,吕雉身子一颤,害怕极了。   仔细看,能发现吕雉的嘴里一直小声的念叨着什么。   她说,“小妹说过会富贵的,没事的,没事的,小妹的话从没出错,小妹,小妹……”   慢慢的,吕雉虽然还是紧紧的缩在一角,却没再发抖了。   而被吕雉当做精神支柱的周宁此时在做什么呢。   郡守殷通在对他们训话,始皇要东巡了,会路经本县。 第48章 自知   这一事周宁早已知晓, 她还知此次东巡,项羽会见到秦始皇,更知, 从秦始皇三十七年十月到七月, 这长达九个月的东巡便是始皇人生的最后一程。   秦朝以十月为岁首,如今还是秦始皇三十六年。   这一年发生了太多的事,先是天现萤惑守心之象, 即火星运动到了天蝎座附近,并在这附近作了短暂停留。   此天象在很长的历史中都被人们视为大不吉, 认为它一出现,轻者天子失位,重者皇帝死亡。   原本始皇见此, 已心中郁郁,而后,又有天降陨石,上刻“始皇死而地分”之事,以及直接催动始皇此次东巡的沉璧事件。   一行夜路的使者被一手持玉璧之人拦住, 将玉璧给了他, 言,“今年祖龙死。”   使者带着玉璧到咸阳禀告了始皇,始皇沉默久久,道:“山鬼最多知道一年之内的事。”   挥退了使者后,始皇又言,“祖龙者, 人之先也。”   是的, 始皇认为那“祖龙”指的是他自己。   更叫始皇不安的是, 御府检验那玉璧之后, 言那玉璧乃秦始皇二十八年,他巡游渡江、祭祀水神时投入江中的玉璧。   九年前投入江中的玉璧怎么会被一身份不明之人送回来呢?   为了趋吉避凶,始皇让人占卜,占卜结果是出巡和迁徙百姓方可趋吉避凶。   于是始皇以晋一级爵位为赏,下令迁移了三万户人家到北河、榆中等地。   于是有了这次目的是为了拯救生命,结果却走向生命终结的东巡。   纵观这之后发生的事情,好像真是冥冥中有注定,一年三件异事,件件都言始皇将死、天下将乱,结果始皇果真于一年内命丧,天下也果真于始皇死后大乱。   周宁微微敛眸,其实为什么会有陨石刻字,沉璧送还之事呢,还不是萤惑守心的天象,叫有心人按捺不住了,才有了这许多动作。   灭国之仇,叫六国遗民,尤其是六国贵族心里不平静着呢。   可是始皇活着,他们不敢异动,秦朝百姓共计不过三千余万,而始皇南有五十万大军,镇压百越,不敢异动;北有蒙恬领三十万精锐,兵锋凌厉,打得匈奴不敢南下牧马。   所以他们只能等,等着始皇死去,在权利交接时,谋求复国机会。   而始皇重武功,又笃行法家之学,重罚轻赏,他一生骄傲,不屑也不是能俯下身段体贴万民的人主,所以百姓不吝惜用最大的恶意揣测他,六国贵族会不留余力的煽动百姓抹黑他,新朝皇帝更是会利用权势捏造改史诋毁他。   比如后世有名的孟姜女哭长城,其故事最早见于《左传》,而《左传》成书大约是在战国中期,至于孟姜女本人乃是东周齐国武将杞梁的妻子,所以一个公元前550年的妇人的哀恸和眼泪到底是怎么跨越三百多年哭倒了始皇的长城,来证始皇的残暴的。   周宁心中轻叹了一声,一个掀翻了世界的千古一帝即将逝去,乱世即将到来,她不免也有些感伤。   她读秦汉历史,最喜欢的便是始皇,不是因为因他横扫六合之功,而是因为……同病相怜。   同样不相信人心,不信任感情,只不过始皇高高在上,有资本傲然蔑视,而她一凡尘俗子,只能包装自己混入其中再敬而远之。   系统感受到周宁的怅然,出主意道,【其实,宿主要是帮助秦朝继续传承下去,也是拯救了乱世呀。】   周宁还没回答,正巧殷通交待完东巡之事,点了她的名字,他道:“周法吏为吏也有三年了,无论断案还是解释律法、书写公文,事事都做得妥帖,挑不出一丝毛病,所以,我准备推荐你到咸阳参加考试。”   殷通满面笑意,言辞中对周宁颇有信心,“若是能考得头名,便可被提拔入宫,担任尚书卒史,直接侍奉在陛下左右。”   殷通说的,乃是为吏三年后,方能参加的一次高等选拔考试。   系统激动了,【宿主,好机会!】   这样简直是从源头避免了乱世呀!   周宁笑了笑,始皇是帝王,而且是一个成熟帝王,他有自己成熟的思想价值观念,是能够轻易被人改变撼动的吗?   而且他身边有赵高和李斯那样的聪明又重权势之人,只怕不等她爬到能够影响始皇的位置,就先会被这两人连手打下。   她一早就说过了她是个自私鬼,并没有那么大的奉献精神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去为众生拼搏什么。   所以,周宁语气恭敬而遗憾的回道:“某也希望能有幸侍奉在陛下左右,然某实在体弱,恐怕没有这个福分,只能辜负郡守的好意了。”   系统:……   统的感知大概是出故障了。   _(:з」∠)_   “唉,可惜了。”周宁常常请休的事情,殷通也是知道的,故此事作罢。   又嘱咐了几句始皇东巡至此的事,便让众人散去了。   周宁随着众人往外走。   始皇明年七月就会退出历史的舞台,到时候二世即位,她升官去他身边做事,那是提着脑袋走钢丝。   是的,她也不打算为扶苏做些什么,扶苏有仁义之心,能体恤百姓之苦,由他登基继位,可能大秦的历史会走向完全不一样的道路,可是,让他自裁的旨意到达时,难道没有人提出质疑,劝过他吗?   其实有的,和他亦师亦友的蒙恬当场就提出了质疑,可是结果呢,他还是自尽了。   他道君要臣死,父要子亡,没什么可说的。   你看他确实是仁义的、仁孝的,然后呢,在他和蒙恬手握三十万大军的情况下,他听话的自尽了。   所以,她是谁,又是他的谁,他凭什么听她的?   若是她真有本事到扶苏面前递上这么一句话,只怕她的下场就是在扶苏自尽后,和蒙恬一起入狱,最后被逼自尽了。   她一直都知道,人啊,别把自己的能量想得太大。   尤其是这样要考验自己对他人影响力大小的能量,若都舍得费那样的苦心去经营君臣关系再为其殚精竭虑的谋划,还不如再受点累单干好了,免得到最后,鸟尽弓藏、生死由人。   这边周宁对自己能力的认知很清晰,可偏偏沛县那头有人把她当做了神。   沛县县狱,吕雉处于一片昏暗漆黑,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不知道自己在狱中待了多久,也不知还要继续待多久,她紧紧的环住自己,内心好不容易筑起的防线又开始一点点崩塌。   终于,在她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她的父亲和兄长来了。   吕雉一见大门处传来光亮,便急忙抬头看过去,一见是他二人,激动的起身跑到栅栏边,未语泪先流,“父亲,救救女儿。”   吕公见自己最引以为傲的女儿此时头发散乱,满脸泪痕,心下也是戚戚,但他没有应话,而是对狱掾请求道:“麻烦您行个方便,让我们递些吃食衣物进去。”   狱掾很好说话的点了点头,直接打开了吕雉的牢门,还主动道:“我出去给你们看着,让你们能好好说会话。”   吕公和吕泽都有些诧异,吕雉用衣袖擦了眼泪,揖了一礼,道:“多谢任兄弟。”   “客气了,刘季和我好兄弟,你放心,我和曹狱长都会照顾你的。”狱掾任敖对吕雉点了点头,而后避了出去。   任敖走后,吕公和吕泽进了牢中,吕公接过吕泽提着的篮子,把它递给吕雉,道:“这里面是我让你母亲和大嫂看着收拾的,你,唉。”   吕公有些不敢和女儿对视,他一直说他这个女儿要嫁给贵人,可女儿如今却如此凄惨。   吕公逃避吕雉的视线,吕雉却一直紧紧的盯着吕公的神情,她没有接提篮,她隐约觉得那提篮便是她父亲的弥补……她父亲好似不准备为她做些什么。   “嘭!”   一声脆响,吕雉跪到地上,她双手扯住吕公的直裾下摆,声泪俱下,再次请求道:“求父亲救救女儿。”   “唉,你先起来。”吕公拉着吕雉的胳膊。   吕泽瞧妹妹这样,也不忍心,急忙扶她,“地上潮湿,你刚刚生产不久,快起来。”   “不!”吕雉固执的跪在地上,“求父亲救我!”   她这是要一句准话。   “唉,”吕公叹了一口气,撇开脸道:“我能有什么法子呢,沛令如今和咱们家交恶,你不是不知道。”   吕雉哭道:“您和沛令毕竟有多年交情。”   只要吕公愿意舍下脸求沛令,未必没有机会叫沛令网开一面。   吕公又叹了一口气,劝慰道:“你别怕,刘季是贵人,眼前不过一时艰难,熬过去就好了。”   熬过去?   吕雉拉着吕公衣摆的手慢慢松开,身形也跌了下去,跌坐到小腿上,   她明白了,他这是不愿意去试,不愿意去求。   “唉。”吕公又叹了一口气,听他叹息的语气,仿佛对这个女儿有无尽的爱怜。   他把提篮放到吕雉身边,道:“我们先走了,过几日再来看你,你放心,你的孩子,我们会帮你照看着的。”   吕公摇了摇头,出了牢门。   吕泽看着妹妹如此形状,心里不落忍,凑到吕雉耳边,小声说道:“肯定会没事的,即便不相信父亲所言,可是刘季是贵人之相,这事小妹也说过,小妹说的不会有错的。”   吕雉抬了抬眸,满眼泪水的泣声道:“我知道,多谢大哥。”   “唉,”吕泽见此,如同小时候般抚了抚吕雉的额发,“我来时,你大嫂告诉我,小妹和你最是要好,既然算到了此劫,必定也为你想到破解之法,你多想想小妹有没有说过什么,想到了就托人给我带话,父亲,唉。”   吕泽没有接着往下说,这么些年,小妹的预言一个个应验,二弟妹日日担心得不行,父亲却半点不松口,他们也都看明白了,父亲是拉不下脸面。   对自己的女儿都拉不下脸,又怎么能指望他为了女儿舍下脸皮去求另一个人呢。   吕雉又点了点头,吕泽也离去了,任敖进来重新落了锁。   牢房里,吕雉在原地跌坐久久,慢慢的她挺直了脊梁,而后安静的起身提着提篮走到靠墙的地方坐下,面色冷静,已不见初初入狱的惊慌。   然而此时的她不知道,牢狱之苦,远不仅是环境之苦,随着她在狱中的时间越久,这黑暗的狱中的恶会慢慢的向她伸手。 第49章 熟人   这一日, 忙活到现在还没有吃饭,吕雉从提篮里取了一些食物吃,吃饱后, 人好像就没那么害怕了, 她静静的靠着墙想事。   又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大门处传来声响,张眼望去, 是任敖和另一个她不认识的狱掾押着一帮人进来了,应该都是此次劳役逃跑之事被牵连的家属。   吕雉又有些慌张了, 这才想起来,牢狱不是她一人所待之地,而是男女混居。   日日夜夜同陌生的男子待在一块, 若是他们起了什么歹心,若是自己失了清白,等日后刘季位及至尊,她如何还能站在刘季身侧共享富贵?   吕雉正不安着,便看到那个陌生的狱掾押着一部分人继续往里走, 而任敖押着一部分人在自己的牢门前站定, 紧接着任敖打开了自己的牢门。   吕雉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却见任敖开门后侧开身子,露出身后一道颤颤微微的妇人身影,那妇人抬起头来,却是小婵。   小婵如今是樊哙的妻子,樊哙逃了, 她便也被连坐。   吕雉的心稍微一松, 但也没完全放下, 任敖看出了她的害怕, 解释道:“曹狱长交待了,让你们姐妹俩住一间,也好有个照应。”   虽然吕媭作风实在糟糕,但毕竟是嫂子的妹妹,樊哙的媳妇,得照顾两分,另外,她两人住在一间,嫂子也安心些。   小婵这才知道这狱掾是二姬的熟人,想着自己如今是吕雉的小妹,她必不会不管她,便也不再那么害怕,快步的进了牢房,叫着姐姐,跑到了吕雉身侧。   吕雉自从小婵不知廉耻,顶着小妹的名姓和樊哙做出的事情后,就对她很是冷淡,但此情此景看到她,心里却觉得格外的亲切。   吕雉对任敖深深的揖了一礼,心里还有些后怕,故说话还带着颤意,“您和曹大哥的大恩,吕雉都记在心里,若有机会,必定千倍百倍的报答你们。”   感谢他们为她想得这样周到,不仅不把她和男子分到一间,还特意安排她“小妹”与她一间,叫她于这牢狱里不再那么孤单害怕。   任敖挥了挥手,笑道:“嫂子客气了,你和你妹妹说话,我把去安排剩下的人。”   吕雉点了点头,再次谢过。   吕雉带着小婵靠墙坐下,这一日她的心情数次起起落落,神经松松紧紧,如今有熟人在身侧,放松下来,便觉得格外疲惫。   而小婵虽然是婢女出身,可吕家条件不差,嫁给樊哙后,樊哙屠狗为业,并不像刘季那般一味的把家中的银钱往外散,他们两人也没有儿女拖累,故她出嫁后的日子要比吕雉还强上几分,如今处在这样的环境中,她也是怕的,不自觉的抱住了吕雉的胳膊。   吕雉也顾不上和她计较尊卑,都是阶下囚了,还有什么好计较的呢,而且这个时候有个人抱着自己,依靠着自己,将体温传递给自己,她觉得心里踏实多了。   “提篮里有些吃食,你若饿了就吃吧。”吕雉对小婵道。   “谢谢,谢谢姐姐。”提篮就在两人身侧,小婵吞了口唾沫,急忙拉过来狼吞虎咽起来。   观她如此形状,必定是早上没用夙食的,吕雉皱了皱眉,劝道:“你毕竟已经嫁给了樊哙,你……好歹给他留些颜面。”   从樊哙跟着刘季走后,她隐隐听到不少小婵之事。   小婵吃东西的动作一顿,她顺从吕雉惯了,也不敢顶撞,只是心里对这话是不服的,又想着在这牢里还得靠吕雉那边的关系,便想为自己辩解一二。   这时,任敖和另一个狱掾安排完犯人,从她们这处经过往外走,小婵便等了等,直到听见大门处重新落锁,才小声回道:“他在家时,我也是规规矩矩的,我那些……都是他走之后,他逃走的时候,一样的没有想过我,我要是老实替他守着,那我才是亏了呢。”   吕雉皱眉,怎么能这样算?   吕雉想说说小婵,可她太累了,这一日太废心神,她又还在哺·乳期,便不知不觉靠着墙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传来一声女子凄厉的叫声,只短短一瞬,便好似被人捂住了,小婵身子一抖,又往吕雉身上挤了挤,抱紧了她的手臂。   吕雉也屏住了呼吸,仔细听外头的动静。   她们这间牢房和别间不同,别间只有一面实墙,三面都是栅栏,隔着老远都能看清每间牢房里面的动静,而她们这间三面实墙,一面栅栏,应该是用来关什么重要囚犯的,曹参照顾她们,所以将她们关在了此处。   所以她们若想看见外头发生了什么事,需得栅栏前去张望,可,到底是两个普通的女子,没有那样的胆量,而且狱中昏暗,也不一定能瞧见什么。   外头从那凄厉的叫声被人捂住后,便响起了男子的辱骂声、调笑声,吕雉的脸霎时间全白了,她隐隐知道外头即将发生什么。   小婵的手从吕雉手臂上松开,她轻轻的呼了口气,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小声道:“吓死我了。”   吕雉的脸还白着,听她如此反应,不可思议的转头看她,她难道以为这是小事?   小婵也知道二姬重礼法规矩,不过,她和樊哙混迹于市井,很有些见闻,于是小声解释道:“总比被笞打好,若是笞打用刑,可是要脱去衣服的,到时候又没脸面又痛得很。”   听到要脱去衣服,吕雉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还不如,”小婵顿了顿,又道:“他们不为我们着想,皮肉都是自己的,咱们难道还不能自己替自己想吗?”   吕雉闻言沉默了,自己见识短浅,小瞧了这牢狱之灾,可刘季他是公家的人,他知道她入狱之后会遇到什么吗?   他走时,她甚至还怀着他的孩子!   吕雉的眼角酸涩,她双手环膝,紧紧的闭上了眼睛。   外头传来暧昧的腌臜的声音,吕雉仰着头靠在墙上,听到这样的动静,作为一个淑女,她应该捂住耳朵非礼不闻的,可是她的心情却诡异的平静。   半晌,吕雉闭着眼睛低声说道:“你也注意,别怀了身子,闹得太难看。”   小婵说得对,有什么不能呢,总归,等、以后,她总是能护得住她的,只是自己却是不能,她得干干净净的,才能登上那个位置。   她的苦不能白受!   小婵愣了愣,反应了一会,才瞪大的眼睛看向吕雉,而吕雉气息平稳,仿佛已再次陷入了沉睡,小婵张了张嘴,只道是自己幻听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小婵唤醒了吕雉,“我估摸着天快亮了,你快起来如厕。”   吕雉迷迷糊糊的被叫醒,还不知道什么情况,但确实有些尿意,她起身走了两步,突然顿住脚步,这一间牢房只有一个木桶,旁的什么都没有,而另一面墙还是栅栏……   难道,她要无遮无挡的在人前如厕吗?!   小婵见她望着栅栏,知道她在为难什么,急忙劝道:“这会外头没人过来,我替你看着,若是等白天了,只怕,就说不好了。”   吕雉知道小婵说的有理,她狠狠闭了闭眼,而后快步到对面的墙角处去了。   不一会,淅淅哗哗的声音响起,还是叫吕雉难堪的红了整张脸。   吕雉解决完毕,回到小婵处,道:“你也赶紧吧。”   “欸。”小婵应了,也往对面墙角走去,她昨日吃得有点多,估计需要好大一会。   吕雉靠在墙上,这会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等小婵也解决完毕,又过了一会,大门处传来声响,小婵便端起木桶,站在牢房门口预备着。   吕雉奇怪道:“这是做什么?”   小婵回道:“我,咳,我认识一位大哥,他告诉我,狱中每日早上,会放人出去倒一次恭桶。”   这位“大哥”显然不是普通的大哥,不过吕雉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也是,若不倒,这狱中的气味怕是更不能闻了,就是狱掾们走进来都受罪,而且,若不是犯人自己倒,难道还等着狱掾们来伺候吗?   又过了一会,挨个牢房都倒了恭桶回来,任敖提着大桶来放饭了,一桶黑乎乎的看不清什么材料的糊糊。   行到吕雉和小婵的牢房前,任敖给了她们两碗糊糊,又从怀里掏了两个鸡子给她们,“这饭不好吃,可。”   吕雉点了点头,“我知,多谢任兄弟的好意。”   牢饭不好吃,可她们不知道要在这里待多久,越早适应越好。   “唉,”任敖见吕雉如此明事理,对吕雉如今境遇更生同情,原本只是因和刘季关系好才照顾几分,现在却是因吕雉本人而心有不忍。   “你安心等消息,萧主吏他们会想办法的。我先去放饭,一会还得安排他们出发去服役。”   刘季那批劳役跑了,可骊山的活儿还是需要人干,正好这次连坐了不少男子,就用来补缺了,大秦的牢狱可从来不养吃闲饭的人。   “多谢。”吕雉又揖了一礼。   见任敖走了,小婵小声道:“怪不得昨晚闹得那么凶,原来是要去服役了。”   吕雉没有说话,把手里的鸡子分了一个给小婵。   小婵受宠若惊,一时不敢伸手。   吕雉道:“拿着吧,你也是我妹妹,我们两如今也算是共患难了。”   说起妹妹,吕雉又想到了自己的小妹,她喃喃道:“也不知我小妹如今在哪一处,过得好不好?”   听吕雉说起少姬,小婵打了个寒噤,刚伸手接住的鸡子啪的掉到了地上。 第50章 召见   要说小婵此生最恐惧之人, 不是一家之主、决定她生死富贵的吕公,也不是自小侍奉、调·教她规矩尊卑的二姬,而是那个瞧着温和无害, 清凌凌一眼, 却能看穿她所有心思的少姬。   那种被人解析干净,置于手心支配的感觉,太瘆人了。   更可怕的是,少姬所有的事情明明都是吩咐自己做的, 可自己却直到她跑了, 都没看清她一分一毫。   “怎么了?”吕雉见她鸡子掉了,却还站在原地发愣, 便问了一句。   “没,没什么。”小婵回道, 俯身去拾鸡子, 声音弱弱的回道:“就是想少姬了。”   吕雉闻言沉默,半晌, 轻叹一声,“若是小妹在此, 必定能想到法子救我们出去。”   小婵没有接话, 两人沉默的用饭,那黑色糊糊难吃至极, 似乎还有一股馊味还是焦味,不过这么个地方,本身气味就足够难闻了, 也不差这一点。   吕雉端起陶碗面目表情的往嘴里倒, 似乎这样的食物并不叫她多为难, 只是一碗吃完后, 眼角的泪光和红色,还是叫她的难过露了端倪。   夙食用完,男囚犯们都被带走了,直到这时,吕雉才恍然惊觉,连坐的男子都被征去服役,那她们呢,会被怎么处理?   吕雉的心高悬着,想了很多种刑法,会被斩掉脚指头吗?或者切掉鼻子?脸上刻字?那样的她,还配为一国之母吗?   然后会叫她们做什么呢?罚为城旦舂?   吕雉想象了一下自己穿着红色囚服,带着刑具,被人看着舂米耕作的样子,只觉得天旋地转,几乎立时就要晕过去,太过耻辱了!   吕雉咬紧了一口银牙,心里的恨铺天盖地的卷起。   小婵也想到了这个问题,此时顾不上对周宁的害怕,真心实意的道:“若是少姬在就好了。”   少姬精通律法,给她们个痛快话,总比这样提心吊胆的好。   又过了一会,任敖和另一个狱掾赶着一群别的女囚犯往她们这处来,吕雉见那些个女囚犯步履踉跄,发髻散乱,衣衫不整,一看就知道她们遭遇了什么,可狱掾们好像都不打算追究。   吕雉双手握紧了拳头,害怕得微微颤抖,这个地方是不讲道理、没有律法的吗。   陌生的狱掾和任敖闲话道:“啧,那些个囚犯闹得可真凶,一晚上就搞出这么大的动静,真是给咱们找事,一个个黥面得废多少功夫。”   任敖道:“他们都认为自己回不来了,害怕你黥面。”   反正都在死在骊山了,还在乎这边罪加一等?   任敖打开了吕雉牢房的大门,“嫂子,走吧。”   吕雉拉着躲在自己身后的小婵,问道:“去哪里?”   任敖解释道:“除了没有了结的案子的嫌犯会被暂时关押在县衙外,旁的都是各有各的安排,你们的事都明明白白的,也不用审,所以昨日抓齐了,今日就要分配到各处了。”   想着在实用为上的大秦牢狱里吃闲饭养老,那是做梦,所以最后,吕雉和小婵以及牢中其他妇人被带到了一处院子舂米。   但她们虽然做着舂米的活,却并不是被罚为了城旦舂,而是罚为隶妾。   隶妾即充作官奴婢,虽然也和城旦舂一样为终身徒刑,但比城旦舂好上许多,一则不用穿囚衣也不用带刑具,二则有起诉权,最重要的是可赎免。   吕雉看着外头的太阳,只觉得全身都回暖了,父亲不是吝惜钱财的人,他定会为她赎免的。   可等了一日二日三日五日,吕雉的双臂好似被灌了铅,重得抬不起来,也没听到她被赎免的消息。   小婵一直和吕雉在一起,她们白日去小院做活,晚上便回到狱中。   小婵很照顾吕雉,每天早上叫她起来如厕,平常做活时也总帮忙,但吕雉到底刚生产不久,亏了身子,根本熬不住。   小婵便出主意道,请狱掾帮忙到吕家问问情况。   可惜任敖这几日不当差,这几日当差的另一陌生的狱掾瞧女囚犯的眼神总是怪怪的,总往一些羞人的地方瞧,所以吕雉不敢问他。   又熬了两日,高强度的劳作终于叫吕雉撑不下去,一回到牢房,她就觉得自己额头有些发热,四肢也使不上力气,像是要病了,便也顾不得害怕,唤那狱掾传话。   狱掾见吕雉和小婵招手唤他,嘴角勾着笑,一手挠着下巴,一边踱步像两人走来,一边上下打量她二人。   原本见她们独住在那重犯的牢房里,还以为是什么厉害角色,不想不过是一个亭长的妻子和妻妹,而且那亭长如今也算不得亭长了,不过是同僚看在过往的情分上,照顾了两分。   他原本也不打算招惹她们,但她们如今主动唤他……   瞧着还算精神的那个,皮子难得的白净,眼神也够媚,就是五官普通,气质也太荡,这样的,他见过太多,并不怎么稀奇。   另一个嘛,狱掾上下一扫,目光便定在了她的前胸处,这鼓鼓囊囊的一团,啧,狱掾的眼神火热起来。   吕雉羞恼的忍着不适转开身子,小婵见此,上前一步,挡在吕雉面前,软声求道:“这位大哥,能不能求你帮忙炮一趟,帮我们去吕家递句话?”   狱掾扫了她一眼,白白净净的妇人笑得知情识趣的,倒很有几分趣味,于是好脾气的笑问道:“什么话?”   小婵娇滴滴的回道:“我姐姐病了,想请家里人过来看看。”   “这样啊,”狱掾点了点头,视线又落到吕雉身上,她那股子端庄矜持的劲儿,太叫他新鲜了。   狱掾笑道:“其实,我就能治。”   小婵一愣,娇嗔道:“大哥别说笑了。”   那狱掾笑道:“不就是涨·奶涨得难受吗,要不,我进去帮你姐姐吸吸?”   如此孟浪轻浮之言落到最为端庄守礼的二姬身上,叫小婵整个呆怔住了,而吕雉一张脸又红又白,她双手握得死紧,十个手指头几乎要掐进肉里去,整个羞愤欲死。   她完全忘记了如今处境,怒而喝道:“滚!”   “嘁!”狱掾见此眯着眼睛,不屑的嘁了一声,而后不仅没走,反而开始解腰间的铤钥,看样子是准备开牢门进来。   吕雉见此,脸一下子白了,吓得连连后退了好几步。   小婵却笑着迎了上去,从栅栏里伸出手,拉着狱掾说道:“这位大哥,我姐姐身子实在难受,所以说话失了分寸,请您多多谅解,我姐姐和任敖任狱掾相熟,和曹狱长也有交情,请您看在他们的面子上,多多包容。”   小婵的手伸到狱掾的掌心轻轻挠了挠,狱掾暧昧的笑了笑,不再解铤钥,而是捉住了小婵的手,捏了捏,两人又小声说了几句什么,那狱掾才终于走了。   小婵走到吕雉身边,拉开她的手,便见她两手各四个带血的月牙。   小婵皱着眉头道:“我晚点,问那狱掾要水,给姐姐擦擦,等任狱掾回来当值了,姐姐再找他帮忙,这几天先忍一忍。”   吕雉忍着发热的难受,撑起沉重的眼皮看着小婵,双手紧紧抓住她的手,她知道她要去做什么,她心里不落忍,可……   吕雉默了默,两行眼泪溢出眼眶,她艰难的开口道:“以后,随你怎么,姐姐都会护着你的。”   皇后的妹妹,即便是,难道樊哙还敢嫌弃吗?   小婵笑了笑,“谢谢姐姐,我知道。”   小婵扶着吕雉靠墙坐下,自己也靠坐在她身边。   隶妾是可以赎免的,可她和樊哙两个一辈子也挣不到那么多钱财,所以她若想脱身,二姬是她能握住的唯一的机会。   时间在昏暗的环境里不知快慢的流走,吕雉难受得半昏半醒,迷迷糊糊间听闻外头传来一阵鸟叫,而后小婵悄悄的起身,竟从里头打开牢门出去了。   又过了不知多久,小婵带着一身淫靡的气味回来了,她端着一盆水走到吕雉身边,先拧了帕子擦了擦吕雉的手心,而后又浸湿拧干覆在吕雉的额头。   两人又熬了两日,终于等到了任敖,吕雉请他到吕家问信儿。   任敖摇了摇头,小声道:“县令不放人,说如今县衙不缺钱,就缺人。”   吕雉闻言,原本苍白的脸色一下子褪尽了血色,身形摇摇欲坠的看着他,小婵急忙搀着她的手扶住她。   任敖叹气道:“唉,这次,唉,县令也受了责罚,心里窝着火呢,他说只能赎一个,而且只能赎吕媭,说你是,是首恶之妻。”   小婵心下一动,吕雉身形又往下跌了两分,小婵急忙扶住她,态度坚决的说道;“我不赎免!姐姐在哪儿,我就在哪儿,我一直陪着姐姐!”   吕雉闻言,动容的看向小婵,她伸手搭在小婵搀扶着自己的手上,既感动又羞愧,感动于小婵对她的心意,羞愧于自己的自私,她没有办法开口劝小婵赎免。   小婵一脸姐妹情深的回望吕雉,见吕雉的神情,便知自己的目的已达成,吕雉若能出去,绝不会扔下自己不管。   然而小婵心里却不由自主的想着,若是少姬在此会是如何?   只怕会浅浅勾笑,双目却清冷不带一丝情绪的支使她、利用她,因为她必定能看穿她尽心的背后是因为她没能力为自己赎免。   任敖见此,心里也对小婵有了几分改观。   他道:“你们先安心在这里待着,等县令消了气,我立马去吕家传信。”   吕雉张了张嘴,到底没好意思说那狱掾言语轻薄她之事。   小婵知道她的难堪,捏了捏吕雉的手,那日之事她能应付,小婵接过话头,谢过了任敖。   然而两人这一等,就等了好几个月,直等到了始皇行到了会稽郡。   县衙内,周宁将自己的小杌子收了起来,身旁的假吏见此,问道:“周法吏明日不来当值?”   又是一年四月,盼已由假转真,去到偏院当值,而周宁身边,换了一个新来的假吏。   “嗯,我后面几日休假。”周宁笑着回了一句。   “真是可惜,”新来的假吏道:“估摸着这几日陛下就要巡游到我们这里,若是在县衙当值,或许能有幸瞻仰圣颜,周法吏此时休假,却是要错过了。”   此时始皇已登过了会稽山,祭祀了大禹,回程便要经过吴中县,快慢也就这几日功夫了。   周宁笑了笑,应和道:“是呀,太可惜了。”   她正是因为这几日始皇将至,才特意避开的。   这一次始皇出巡与前几次不同,这一次政治意义不大,纯粹是始皇为了挽救自己性命、趋吉避凶的一次出巡,所以他将自己最宠爱的小儿子胡亥也带上了。   胡亥此人,乃是一个身份高贵、被宠坏了的,残暴不自知,做事凭喜好又不考虑利弊的小公子,恶不可怕,但又恶又蠢就很有杀伤力了,周宁完全不想和他碰面的,她的样貌不敢说艳绝天下,但到底有些引人注目。   而那样任性的人会有什么行为举动,完全是不可控的,她平静的生活极可能因为对方的一时兴起而走向完全不可知的方向,所以她选择休假,最大限度的避开这个可能性。   然而,有一个定律叫做墨菲定律。   在周宁休假的第二日,项羽来寻她出门看马,周宁拒了。   第三日,黑急促的敲响了她家的门,言始皇传召。   这是不可能拒的。   周宁笑着应下,整了整衣冠随黑往县衙走,一边在心里猜测着,始皇因何事会传召她一小小法吏。   黑的神色兴奋,乱七八糟的说着始皇仪仗的威风。   看来不是坏事,周宁莞尔一笑,而后心里叹息,果真是勤勉的帝王啊。 第51章 意外   黑激动的形容完始皇的威武, 见周宁还是浅笑晏晏,奇怪道:“周兄弟不好奇始皇因何事召见你吗?”   周宁笑了笑,“自是好奇的。”   “那怎么不见你问我?”黑又问道。   以黑狱掾的身份, 只怕能站的地方得离始皇有几百米远远,瞧瞧景听听音也就罢了,哪里能凑到始皇面前去,知道始皇的心思动向。   所以问他只是白问。   周宁笑道:“你与我交好, 若是知道,定会告诉我的, 咳咳。”   说完话, 周宁不适的轻咳了两声。   “哈哈哈哈, ”周宁这样肯定双方关系的说辞叫黑笑得很开心,他先是赞道:“你说得对,周兄弟不愧是我兄弟。”   而后黑又瞧了瞧周宁, 她今日并没有穿往常的宽袍大袖, 反而窄袖束身, 越发显得身形单薄纤细,便关心道:“你这身子骨真得好好练练,感觉你这一年得有小半年都是病着的。”   周宁笑了笑,谢过他的关心。   两人快步行到县衙附近, 只见大道两侧乌泱泱的站满了夹道观看的百姓,没错, 是站着的。   秦朝大臣上朝商论国事, 与君主答对也是坐着的,直到宋朝, 百官才站着上朝, 而到明清之际, 却是得跪着答话了。   大道中间,护卫始皇的士兵仪阵列队整齐,持枪佩剑,威风凛凛,似乎一眼望不见尽头。   迎面可见的方阵是骑兵,一溜的高头大马,居高临下、扬威耀武;第二方阵是旗幡方阵,黑色旗帜迎风招展,远远望去,几乎毫无缝隙的连成了一片。   再往后,隐隐可见马车的车顶,是一个巨型的九龙华盖,观之大小,较一座亭子的屋顶也不相上下,至于马车样式并不能瞧得分明,不仅是因为队伍太长太远,更因为护卫在马车身旁的禁军们,禁军们骑马护卫在马车两侧,身上的铠甲反射日光,其威武霸气之势,叫人不敢直视,再往后,似乎又是旗幡方阵。   周宁并不奇怪要在大街上拜见始皇,作为一个勤政的皇帝,始皇出巡是带上了文武百官的,其仪仗之大,一个小小的县衙根本放不下。   而黑,果然如周宁所想,连始皇的衣角都没见着,刚走近第一个方阵,就被骑兵拦在了外头。   而后一个骑兵出列,俯视着周宁问道:“你就是吴中县的法吏周宁?”   周宁作揖回道:“正是。”   骑兵上下打量着周宁,见她气质温和文雅,身形单薄羸弱,一身着装干净利落,没有半处可藏兵的地方,先就放心了几分。   而周宁见骑兵打量自己,自然的敛眸握拳,背过身咳了好几声,而后又作揖赔礼道:“某这几日因身体不适告了几天休,劳烦您带某拜见陛下时,让某站得远一些,若是过了病气给陛下,某就罪该万死了。”   骑兵脸上带出一丝笑意,点了点头,调转马头,对周宁道:“跟我来吧。”   周宁便步行着跟在骑兵马后,感觉走了许久,才走出骑兵的方阵,而后行至旗幡方阵,只觉得黑旗遮天蔽日,叫她不见天光,又走了一段,这才行到一六驾马车附近。   是的,附近,因为她与马车之间还隔着好几重披着铠甲的禁军。   禁军身上的银色铠甲,在日光照耀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叫刚从蔽天旗幡中走出的周宁眼前一花,有点眩晕,于是周宁的身子仿佛站不稳的微微摇晃了几下。   领周宁过来的骑兵上前与护在天子座驾的禁军小声说了几句什么,而后那禁军打量了周宁一眼,又往里头通报,又过了一会,才见禁军让出一条小道,有一人出来领着周宁进去。   周宁边走边用衣袖擦拭额头上的汗,这见皇帝竟是件体力活,倒是叫她装起来省劲儿了。   终于,周宁在始皇的辒辌车外站定,同样候在车外的还有郡守殷通,他只躬身站在原处,与周宁并无视线交流。   周宁对着始皇的辒辌车深深的揖礼,俯身的同时,眼角往始皇的辒辌车后扫了一眼,便见此车后面还跟着大大小小许多马车,最近的是一四驾马车,想来随行的胡亥应该在此车上,而此时该车门窗皆闭。   “臣会稽郡吴中县法吏周宁见过陛下。”   周宁嗓音,不如男儿的粗犷低沉,也没有寻常女儿的娇柔婉转,只如同山涧清泉,清冽干净,闻之,不冷不热、不柔不刚,倒叫人在这艳阳天下生出几分清凉舒适之感,只听其声,便先对其人生出三分好感。   而周宁话音一落,先不闻始皇车内动静,反而听到次车的车窗打开的声音,然后她隐隐看到有人探头朝她这处看来。   这可真是糟糕,周宁敛容垂首,学着殷通的样子,竭力板着脸来掩饰面君的紧张和害怕,无趣极了。   “免礼。”隔着马车传来一道低沉威严的声音,而后辒辌车的车窗被人打开,而次车的车窗却被人关上了。   周宁闻言起身站直,只头还是微微低着,眼角余光透过车窗隐隐看到里头晃动的旒珠。   只听里头又传来声音道:“朕观会稽郡去岁前岁皆无积案上报,听闻是你之功?”   因为开着车窗的原因,始皇的声音比方才更清楚了,除了低沉和威严外,还有一丝淡淡的疲惫。   周宁低着头,长话短说的回道:“臣只是偶尔提些建议,不敢独占此功。”   始皇的视线穿过旒珠落在周宁身上,声音严肃威严的问道:“你于验尸验伤上很有些心得见地,从何处学来?”   这要是一个回答不好,问题就严重了,她从何处见过那么多尸体伤口,是真的动过手还是如何?这要是一个个都亲自见过,她手上得染了多少鲜血。   不过始皇有此疑问,却不是叫人查她,而是召见她亲自询问,想来此时对她的观感应是可用的人才而非要灭杀的异类。   所以周宁语气平稳的说道:“臣虽身体孱弱,但心志要强,喜读书喜观察,为令吏时,遍读县衙案宗,发觉死者隐情多可从其伤口要害寻到端倪,故对其死因颇为关注,若有不解不明之处,便用活畜替之,又关联总结许多案件,故而得出些许验尸验伤的经验。”   “哦,说来与朕听听。”   周宁凝神听着车内的动静,只听旒珠的声音一晃后慢慢趋近于无,想来是始皇靠在了什么之上,这是有放松放心之意,周宁心中一定,却又闻次车开窗之声。   周宁心头叹息,敛眸回道:“臣最初审一命案,以一活猪一死猪置于火中,以验死者是否亡于火中,而后得到死于火者咽喉处有烟灰碳末附着,只是破坏死者遗体以验其死因,到底为大多数百姓所不愿,故在这之后,臣留心观察同样死于火中的尸体,发现死于火者还有一特征,便是四肢屈曲呈斗拳样。”   次车处传来一声轻笑,笑声中有一种颇感兴趣的跃跃欲试。   周宁只当作没有察觉,接着回道:“如此以物类比,多观察多总结,便能得出一些浅薄经验。”   “嗯,”始皇沉声吩咐道:“将你所得记录下来,传与众吏补充核实,往后可做令吏断案之依据。”   这是让她编书的意思,就如同南郡守腾,便编写了《语书》和《为吏之道》,列出了作为官吏应当具备的道德素养,也是吏子需要学习的教材之二。   这虽然增加了周宁的工作任务,却是有提拔之意。   “诺。”周宁略带喜意的躬身应下。   车内又响起旒珠轻轻晃动的声音,而后周宁听见始皇道了一句,“退下吧。”   随后便是车窗关上的声音,一禁军上前领着她和殷通两人往外走。   周宁心下一松,微微勾唇,她方才道黑连始皇的衣角都不曾见到,不想自己穿过层层包围也是亦然。   出去不用竖着穿过层层方队,而是直接横向退到路边,周宁转身往后退的时候,没有错过次车窗口那张兴趣盎然的笑脸。   周宁浅浅的笑意凝住了,再过三个月,便是这位次车的主君临天下了,而他登基之后也会有一次东巡,那时陈胜吴广还没有起义,可真是……灾难啊。   一阵锣鼓声响起,不一会始皇的仪仗再次启程,   殷通对周宁勉励了几句,周宁便又咳嗽了两声,而后言身体不适提出告辞。   殷通对周宁客气照顾了许多,只笑言道:“往后你还要编书,这身体不适不是小事,多歇几天,歇好了再来当值。”   周宁笑着谢过,抄小巷踱步回家,刚转出小巷走到大道上,却又遇到熟人,乃是项梁和项羽。   此时,项梁、项羽和别的百姓一样被控制在大道两侧,应是始皇的仪仗要行到此处了,周宁没有叫住他二人,反而默默的走远了两步。   历史上那声要命的“彼可取而代之”没有被始皇听闻,可谁知这次会不会出什么意外呢。   等仪仗再次从周宁面前走过后,周宁回头往项梁、项羽站的地方看去,已不见他二人,想来是项梁听了项羽所言,拉着他跑了。   周宁回过头接着往家走,她将右手举起,掌心展开,上头有一层薄薄的汗渍,而后她轻轻握拳收拢,展颜一笑。   意外啊,她实在不喜,但又不能控,只好再多做些筹划了。 第52章 出狱   沛县, 随着吕雉和小婵在县狱待的时间越来越久,陌生狱掾越来越轻视她二人,言辞上对吕雉也越发不客气起来。   这日, 那狱掾来给小婵铤钥,视线却一直流连在吕雉身上。   吕雉原本样貌气质就比小婵出色,又劳作了几个月,腰身迅速的瘦了下来, 越发显得身形玲珑有致,而且没有得手的, 总是更叫人惦念些。   至于小婵, 他有些腻了。   几个月的狱中生活, 吕雉已不再是刚刚入狱时那个只知惶恐求助的她,她瞬间反应过来那狱掾眼神的恶意,而后虽还是觉得恶心, 却也不闪不避, 没有后退。   她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正在变得越来越艰难, 而她谁也指望不上。   狱掾以为她这是认命了,挑了挑眉,也铤钥指了指吕雉,而后笑容暧昧的交到小婵手里。   小婵回头看了吕雉一眼, 强笑着收下了。   狱掾走后,小婵走到吕雉身边坐下, 小声道:“姐姐?”   吕雉拉住小婵的手, 沉声道:“我们不能再这样坐以待毙了。”   处境越来越艰难,焉知情分会不会越来越淡薄。   大哥说, 小妹护她, 定然已告知了自己破解之法, 这些日子,她翻来覆去的回想她和小妹相处的点点滴滴,似乎小妹在说她会有牢狱之灾后,半个字未提到父母兄弟会如何,反而一再嘱咐她一定要和刘季的兄弟朋友们打好关系。   看来,小妹早已算到吕家父母是靠不住的,所以她的出路是在刘季的兄弟朋友们身上。   小婵问道:“我们怎么做?”   吕雉沉声道:“我问过了,明日是任敖当值,今晚你和他、之时,你告诉他,明日落锁后,我和你,我们一起在狱中等他。”   小婵皱眉看了吕雉一眼,她能听出二姬此言是有计划,可是这中间难保不会吃些亏,而且万一有个什么意外,那……   吕雉握紧了双拳,咬牙道:“若是继续待在这里,我迟早,还不如赌一把。”   第二日,任敖发完暮食,正准备离去,小婵扶着吕雉叫住了他。   是夜,那陌生狱掾按照约定来到吕雉和小婵的牢房,他打开牢门进去,把自己连同吕雉、小婵一起锁在牢房内。   他并不避讳县牢里旁的犯人,对吕雉调笑道:“到底是大家娘子会玩。”   语罢,便伸手去抱吕雉,不想原本还微笑着的吕雉却一个退步避开,一边躲避着,一边高声尖叫起来,“救命啊!救命啊!”   “嘿嘿嘿嘿,”那狱掾见此反而笑了起来,“有意思,有意思。”   狱掾撸起袖子去追吕雉,小婵却笑着站在狱掾的身后,扯了扯他的头发。   狱掾反身捏了小婵屁股一把,笑道:“尊老爱幼,等我先疼完你姐姐,再来疼你。”   他这一掐,原本还笑着的小婵瞬间变了脸色,尖叫起来。   吕雉见此朝狱掾扑过来,高声道:“放开我妹妹。”而后一手挠在了狱掾脸上。   狱掾吃痛,骂了一句臭娘们,便伸手缚住吕雉,把她扑倒地上,骂骂咧咧的解她的衣服。   吕雉且慌且怕的剧烈的尖叫着挣扎起来,手脚并用的往狱掾身上使劲,小婵也急忙站到狱掾身后拉扯他。   狱掾狠狠给了挠他的吕雉一巴掌,扇得吕雉耳边嗡嗡,而后起身,一脚踹向小婵,又嫌小婵碍事,干脆解了腰带准备把小婵捆绑起来。   吕雉和小婵一边叫着救命,一边躲避着他,但脸上带伤的狱掾早没了起初的兴致,他现在只想狠狠的凌虐她们,于是下手越发狠厉起来,嘴上不干不净的辱骂着两个贱人,手脚也极重,一拳一拳的将两个女子当做沙包打,若是扯得自己痛了,便一脚踢过去。   两个累月劳作疲惫的女子,力气远不如男子,过了一刻钟左右,小婵便被狱掾捆绑起来,而吕雉一手捂着腹部,一手撑地,面色痛苦的朝远处挪动。   狱掾见此,又往吕雉身上补了一脚,“骚·娘们,你跑啊,跑啊!”   吕雉已经没有力气尖叫痛哭,而被绑着的小婵的尖叫声却一直没有停下来,狱掾听着挺带劲,不仅没有堵住她的嘴,反而叫她继续叫。   狱掾狞笑着脱了自己的衣服,朝吕雉扑过去,“臭娘们,看老子怎么治你!”   狱掾的手扯开吕雉的外裳,正要继续动作时,牢房外传来一声暴喝,“驹良,你好大的狗胆!”而后是一罐什么东西砸地碎掉的声音。   吕雉听此,带血的嘴角勾起,而后放心的晕了过去。   次日,县衙一团乱,驹良状告任敖对他的暴行,而任敖犹自气愤难平只道他该打。   要不是吕雉昨日不舒服,托他熬一副药送过去,恰巧遇上此事,只怕吕雉就要被他糟蹋了。   沛令寻萧何讨主意,萧何一听便知此事是吕雉设计,不过他并没有说破,他道:“咱们县衙之内的倒是小事,倒是吕公那边。”   沛令疑惑道:“怕他做什么?”   萧何道:“隶妾是有起诉权的,这事算起来,吕雉和吕媭吃了大亏,那吕家也不是那缺钱财的人家,若是他闹到郡里……”   沛令闻言,皱眉道:“那依你之见?”   当日,驹良被罚笞打二十,而吕雉和小婵两人被吕家赎免出狱。   小婵原本就比吕雉身体强健些,也不是那狱掾主要想收拾的对象,伤势瞧着还好,而吕雉瞧起来就很骇人了,她原本月子里就没有养好,又担忧惊惧了好几个月,最后又被狱掾下狠手打了一顿。   她出狱时,一脸淤青紫黑,指头红肿着,捂着腹部弓着身子,根本不能站直,这还是明眼能看见的,身上那不能见的地方,不知道还有多少伤。   吕泽和吕释之见到了,都不忍的避开了眼,而后吕泽上前,抚了抚吕雉的头顶,温声道:“二妹,大哥背你回家。”   吕释之道:“别怕,哥哥们来接你了,回家就好了。”   吕雉闻言,两行热泪溢出眼眶,小婵恭顺的有些无措的跟在吕雉后头,吕雉回头拉住了她的手。   而后吕雉伏在吕释之的背上,小婵跟在他们身后,一行人出了县衙,在马车前见到了交完罚金的吕公。   吕公见到女儿如此形状,也是心疼得老泪纵横,他颤巍巍的伸手想要摸摸女儿,吕雉却眼露恨意,转头避开了他的手。   吕公动作一顿,眨了眨眼,再看女儿时,却见吕雉双目含泪,满脸孺慕的道:“父亲,雉儿好痛。”   吕公心疼的安慰道:“家里已经请好了巫医,我的雉儿呀,你受苦了,父亲带你回家。”   马车里,吕公不住的和吕雉说着话,表达着自己的慈父之情。   吕雉双眼含泪的听着,不一会便仿佛痛晕哭晕了般,倒在了吕泽的怀里。   而在无人看见的麻布袖管内,吕雉死死的握紧了双手。   吕公的关切,她觉得恶心!   躺在自己久违的闺房,盖着干净的温暖的锦被,吕雉却眼神空洞,仿佛心中破了一个大口,不停的往内灌着冷风。   她,不能生育了……   “呜呜呜呜,我的雉儿啊!”吕母握住吕雉的手,哭得不能自抑。   吕大嫂安慰道:“二妹,我安排人把乐儿和你小儿子接过来,你好好养着,好歹,为你的儿子女儿想想。”   对,她还有儿子女儿!   吕雉的眼神慢慢恢复了神采,她已经有儿子女儿了!对,没关系的!   吕雉阖上眼,冷静的对吕母说道:“母亲,我累了,想睡一觉。”   “你睡,你睡,母亲不吵你。”吕母语带哽咽的回道。   吕雉修养了三日,勉强能下地的时候,小婵来看她,又带来了一个她久违之人的消息。   “我家那口子悄悄摸进了城,他说,他们如今落草,日子很是艰难,听闻姐姐回了吕家,想请姐姐给他们送些吃食衣物过去。”   小婵带完了话,又拧眉呸了一声,愤愤的骂道:“他们做的好梦,他们把咱们害得这么惨,还叫咱们给他们送东西,呸!”   吕雉闻言垂眸问道:“他们在哪里落草?”   小婵一滞,“我没问,我一听他还有脸问我们要东西,我就把他打出去了。”   怕是问了也不会说吧,他防着她呢。   吕雉闭了闭眼,抬头对小婵劝道:“到底是,夫君。只是我们这里准备了东西,怎么给他们?”   小婵皱眉不解道:“还管他们做什么?”   吕雉沉默片刻,道:“我准备些东西,你先带回家,想来过几日,樊哙便会来找你。”   “姐姐!”狱中,吕雉强烈要求吕家连她一起赎免,出狱后也对她多有照顾,因此小婵对吕雉也生了几分真心,此时她既不解又替吕雉不值。   “难道你就不恨吗?”   吕雉拉住小婵的手,只道:“你听我的。”   如此樊哙自取了几次,两月后,吕雉终于亲自提着提篮登上了芒砀山。   芒砀山草木葱郁,群山连延,刘季等人在山间流窜转移,而吕雉因樊哙提前送信之故,每次都能准确的找到刘季,并把东西送给他。   一日,刘季在众兄弟面前接过提篮,笑问道:“你怎么每次都能寻到我?”   吕雉笑答:“你在的地方,上空总有一团云气,我跟着这云气走,就能寻到你了。”   山上众人闻言皆惊,对刘季越发敬重,此对答慢慢传开,倒替刘季吸引来不少新兄弟。   吕雉站在山上,眺望着山间云海,观山下渺渺万物,她怎么可能不恨,只是她不能受了苦,又什么都得不到,所以她要忍着这份恨。   只是不知,她还要等多久,忍多久,才能等到……   吕雉在芒砀山眺望之时,始皇一行终于行到了沙丘,而吕雉等的机遇也在路上了。 第53章 时机   沙丘行宫内, 秦始皇除去冕冠,一手撑着眉心, 浓长的剑眉微蹙,嘴唇干而泛白,神色疲惫憔悴。   如今是七月,正是天气最热的时候,加之秦始皇东巡以来,一路车马劳顿, 又每日坚持批示一百二十斤奏折,三重原因相加,叫始皇的状态看起来很有些不好。   随行的大臣都很是担忧, 但始皇最忌讳一个“死”字,故谁也不敢多言。   中车府令兼行符玺事赵高上前禀告:“陛下,车马已经备好了。”   “嗯。”始皇应了一声, 却没有动作。   赵高见此,关切的温声劝道:“陛下, 如今天气炎热,不若在此歇息两日再走。”   中车府令兼行符玺事,主管始皇的车马出行、符节印玺,虽官阶品级不高, 不是什么重臣大臣,但两者都称得上是始皇信任的近臣。   而赵高身兼两职, 足可见始皇对他的信重。   他的职责叫他能随行始皇左右,知晓始皇下的每一个命令,故他与始皇说话较旁人亲近些, 一些生活小事, 始皇也能听他几句。   始皇沉吟片刻, 揉着眉心吩咐道:“蒙毅返回会稽,替朕祭祀山川祈福。”   “诺。”这一声诺不同于赵高说话时的拖沓,掷地有声,似有金戈铁马在其中。   这是上卿蒙毅,蒙毅乃蒙恬之弟,蒙武之子,蒙骜之孙,他家三代仕秦,为秦国统一六国立下了卓越的功勋。   他兄长蒙恬在外统兵,而他在内辅助始皇,深受始皇亲近,外出常陪始皇同乘一辆车,居内则侍奉于始皇左右。   始皇叫他代自己祭祀山川也是极为信重的表现了。   但他与赵高不同,他既是始皇亲近的近臣,也是秦朝的重臣。   吴中县县衙内,自始皇召见周宁后,周宁在县衙内的人缘便越发好了,下至县卒上至郡守殷通都待她极客气,因为在他们看来,周宁将来是板上钉钉的天子近臣了。   为了方便周宁编书,殷通不仅允她选两个小吏帮忙,还让县衙所有的长吏尽量给她方便。   周宁谢过后,也是拿出了干劲,一月请休的时间较之从前大为减少。   周宁将盼从偏院调到自己左右,她如今虽然还挂着法吏的名,大部分公务却交给了喜和假吏分担,而她每日只带着盼到各吏所查看文书资料。   借着各所长吏对她态度友善,趁机了解了各所的人员及工作情况。   这日,她和盼驾车去往县衙仓库,路上听闻路人言有军队往会稽山去了,言其士兵将士如何威武等等。   周宁撩开车帘眺望远山,返回祭山的应是上卿蒙毅,史料虽没有明确记载始皇去世的时间,但却有推断说,是在派遣蒙毅祭山后不久故去的。   蒙恬既已行到此处,那么此时始皇要么已经故去,要么也快了,只是始皇之死直到始皇回到咸阳之前,都会是个秘密。   那么……周宁敛眸,她送书的时机到了。   周宁和盼到了县衙的仓库,周宁询问完粮仓的一些存粮收粮和日常工作情况后,便和盼回到了县衙。   “这么快就编好了?”殷通看着眼前案几上的几卷竹简很是诧异,这才过去三个多月。   周宁笑道:“此事有郡守的支持,又有各位同僚帮助,如此,若还要编上一年半载,那岂不是辜负了各位的心力?若是以某一人之力,那定是要编上一年半载的。”   殷通听完短暂一怔,便开怀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你说得没错。”   就是要如此快速,才能显出他这个郡守对此事的重视,手下之人办事出色,才显得出他这一方郡守治理有方,这是在始皇面前隐晦的为他表功呢。   这书就得快,越快越好。   “来人,着邮人将其封箱,速速呈送陛下。”   周宁垂眸看着邮人进来将卷轴装箱抬走,嘴角缓缓勾起笑容,这是她想到的最好的时机。   若她不想被惩罚,那么这书就得好好编,而编好了,送早了,那么英明的始皇极有可能会提拔她,可她并不想到咸阳任职。   若是送晚了,那就正好送到了胡亥手里,在胡亥面前刷存在感,那可太刺激了。   所以,如今是最好的时机,始皇已死,但尚未发丧,政务是由宦官假扮始皇,完全按照丞相的批示处理的。   她的书此时送到,既完成了始皇交待的任务,也不会被提拔,又避开了胡亥。   周宁抬眸微笑,她无法保证完全没有意外,所以她只能尽最大努力减小意外发生的可能。   这一次也叫她长了教训,因势利导还是太有风险,她需要实际的可掌控的力量。   周宁拱手笑道:“幸不辱命,郡守若无别的吩咐,某便下去办公了。”   对于这么一个前途远大,会做事、更会做人的下属,殷通乐意投桃送李,送她人情。   殷通笑道:“去吧,别太累了,那个盼既是你的弟子,就叫他跟在你身边继续学,等你去了咸阳,他正好接任。”   周宁笑着应下,殷通的心思她懂,只是沙丘那边局势紧张,这书既送不到现任皇帝面前,也送不到下任皇帝面前,他的功注定要落在空处了。   【呜哇哇哇~】周宁正往外走,脑中却传来一阵大哭声。   【怎么了?】周宁面容平静的问道。   【呜呜呜呜,为什么统刚刚被扣了好大一笔工资!】系统好委屈,委屈中还有一丝小小的隐晦的怀疑。   工资么?济世系统的工资啊。   周宁笑了笑,【应是始皇故去,天下将乱了吧。】   周宁垂眸,浅浅勾唇,不想这系统还有这个妙用。   宿主说的好像有道理,可是,统还是委屈。   【宿主又不是医生,阻止始皇死去完全超出我们的能力范围了呀,又不是我们不努力,为什么要扣统工资!】   周宁笑了笑,没有说话。   沙丘,赵高双目含泪的看着自己刚刚写好的诏书。   对于始皇之死,他是真的伤心,他是生于隐宫的罪人之子,身份卑贱,他的荣宠富贵皆出自始皇,若能求得仙药,他也是真心希望始皇能够千秋万岁。   除了伤心之外,他还忧自己的前途命运,始皇去了,下诏令扶苏继位!   他的职位是天子近臣,而扶苏素来不喜自己,他若上位,自己必定会被卸职。   而这权势的滋味……他,不想放开……   可始皇逝去,总得有新皇上位……   赵高静默片刻,渐渐眸色坚定,如今是天赐的时机,恰巧蒙毅外派,始皇便身故。   赵高拭去眼泪,将诏书焚毁,伏案另拟了一道,而后加盖始皇的玉玺,这便是一道真正的始皇诏书了。   这一切对他并不难,他的工作本就是替始皇管理玺印符节的,赵高写好诏书,挂上惯常温和友善的笑容,寻到了公子胡亥。   他于始皇病重时寻公子胡亥也并不会叫人怀疑,他能被始皇从隐宫提拔到身边做中车府令,也是有他的本事的,除了身强力壮、做事勤恳外,他还写得一笔好字,吏子入学室所学的《爱历》便出自他手,除此之外,他还精通律法。   所以,他除了是始皇的中车府令兼行符玺事外,还奉命教授公子胡亥学习律令。   他和公子胡亥有师徒的情谊。   说服胡亥对于精明的赵高来说并不是难事,更何况此事若成,胡亥本人是最大的受益者,而此事要成,最困难的是必须说服丞相李斯。   周宁回到法吏所,打发了假吏,又让盼去唤了黑和高过来。   周宁问道:“我观户籍,见你们三人有亲眷在别县为吏?”   见周宁问得郑重,三人不明所以的点了点。   周宁放低了声音,又道:“爵位已至不更,可免除徭役的,便劝他辞职吧,这几月或许有大变。”   三人皆知周宁得郡守看重,听此,以为她知晓了什么大事,所以才如此嘱咐,一时间惊疑不定。   黑咽了口口水,凑近周宁小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那我们?”   他们也是为吏的,要不要也辞职。   周宁摇了摇头,笑道:“无事,我们为吏时日尚浅,若辞职,就得服役了,再说。”   周宁一一看过三人,眉眼微弯,笑容温和又强大,“我能护住你们。”   “至于发生了何事,”周宁笑了笑,垂眸看向自己纤细白净的手指,“只是我抽丝剥茧的推测,也可能。”   周宁话还没说完,黑便道:“我信你。”   盼也急忙说道:“我也是,我信老师。”   高点了点头,“周法吏心思缜密,最善从细微处推算事情走向,这三年多来,还从未出错,我自然也是信服的。”   周宁闻言笑了笑,又道:“就是爵位不到不更的,最晚明年七月,也要叫他辞职回吴中县,否则,将有性命之虞。”   三人皆骇了一跳,周宁敛容嘱咐道:“切记。”   三人连连点头。   随着三个“我信”以及不问不辩的点头应下,周宁与他们之间的关系隐隐有了些变化,原本是老师、同僚、兄弟,没有绝对的服从关系,可如今有生死的危机在眼前,这生死危机又需要周宁化解,双方关系便有了些以周宁马首是瞻的意味。   周宁笑道:“此事,我不明言,想必你们也有了些猜测,这上、面的事不好明说,大家还是照旧好生办差就是。”   三人神色凝重的点头应下,能关系到他们官吏的,必定是上头将有大变动。   高抱拳谢道:“多谢周法吏。”   黑和盼也郑重的道了谢,周宁笑着受了,便让他们各自去忙。   周宁坐在韩信送她的小杌子上,神情平静的开始处理公务。   脑海中,刚刚平静下来的系统又传来欢快的声音,【统太爱宿主了!】   这极端的情绪变化、突如其来的表白叫周宁也微微一怔,不过转瞬,她便莞尔一笑,温声笑道,【嗯,帮你找回些奖金。】   【嘻嘻嘻,今天也是爱宿主的一天~】 第54章 腥风   赵高在说服公子胡亥后, 便又去寻左丞相李斯。   赵高手中的诏书虽说从表面上看挑不出任何瑕疵,笔迹正常, 玺印齐全,可这诏书的内容便是最大的漏洞。   公子扶苏为始皇长子,始皇也对其颇为重视,怎会突然弃扶苏,而择素来顽劣的幼子胡亥呢。   是,始皇作为一个□□的皇帝, 他的一言一语皆可作为法令施行,百官不得有异议,所以, 就算胡亥非长非贤,只要他能得始皇的欢心,那他便能登上帝位。   但始皇属意的继任者是他吗?   别人或许拿不准, 但始皇身边的老臣、重臣,如何不知晓始皇的心意。   所以, 赵高想要成事,还需要一个强有力的盟友,能替他稳住朝臣。   而这个人选,最合适的、也是必须的, 应为百官之首、协助皇帝处理全国政务的丞相。   秦实行双相制,设左、右相, 右丞相乃是冯去疾,左丞相便是李斯。   秦朝虽然以右为尊,但李斯深受始皇信重, 颇能揣摩始皇的心思, 政见又与始皇相合, 乃是始皇的亲信,故其权势倒比右丞相还要强上几分。   而此时,右丞相冯去疾奉命留守咸阳,左丞相李斯陪驾出行,如今就在沙丘。   但李斯能从楚国上蔡区区一小吏爬到如今的地位,在宦海沉浮多年,不是易与之辈,说服他比说服胡亥难多了。   赵高眯起了眸子,即便再难,他也必须说服他,否则就是个死,自己已没有退路了。   于是一场将决定秦朝命运的博弈悄无声息的在沙丘展开了,而泱泱大秦能否按照始皇遗命顺利完成皇权交接的唯一倚仗,是李斯的臣节。   李斯见到赵高,笑问:“赵府令寻某何事,可是陛下传召?”   赵高神情严肃,左右瞧了瞧侍奉在内的仆从。   李斯见此,微微蹙眉,而后挥手让侍奉之人皆退下。   赵高见此,这才与李斯隔案坐下,他直言道:“陛下已崩,下诏令公子扶苏回京主持丧事,而后继位登基,不过,诏书还未发出,现在也没有人知道陛下已经驾崩,陛下的诏书和玉玺都在公子胡亥手里,定太子之事只看君侯与某如何言说,君侯怎么看?”   李斯大惊失色,什么叫做诏书和玉玺都在公子胡亥手里,赵高他这是想要矫诏!   李斯大惊过后,断然拒绝,“太子之事不是我们为人臣子可以议论的。”   对于李斯的拒绝,赵高从容的笑了笑,他对于说服李斯是有一定信心的,不然不至于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另立储君。   李斯在楚国为吏时,曾对比茅厕中的老鼠与米仓中的老鼠,茅厕中,鼠食屎,遇到人或狗入厕,惊恐而逃之不及;而米仓中,老鼠吃得肥硕,在米堆中悠哉嬉戏,并没有人犬之忧。   由此,李斯感叹,“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而后李斯辞官拜了荀子为师,学成后到了秦国。   李斯虽有大才干,却也只是一个普通人,他会趋利避害。   于是,赵高接连发出五问,您的才能较蒙恬如何?功劳较蒙恬如何?谋略较蒙恬如何?人心较蒙恬如何?与公子扶苏的关系较蒙恬如何?   李斯沉默了,他自认才能和谋略不输蒙恬,可论功勋,他不及蒙家三世之功;论人心,他是焚书和坑儒政令的支持者;论关系亲近,从前的且不提,只论如今,蒙恬与公子扶苏在上郡共事了两年。   李斯沉默片刻,道:“我五者皆不如他,但是,你何必如此苛求我呢?”   赵高继续陈明利害,一是扶苏上位必定重用蒙恬;二是秦国被罢免的丞相和功臣没有一个能萌及子孙,皆被诛亡;三是言胡亥慈仁笃厚,宜为皇帝。   李斯依旧不为所动,“某只知奉主之诏,听天由命。”   赵高所言利弊安危确实是攻心之言,李斯亦有触动,只是,“我原本只是上蔡闾巷一布衣,有幸被陛下提拔为丞相,岂能辜负先皇所托。”   安危利弊之前,他也惦念始皇对他的恩义。   只是李斯若果真如此恪守臣节,也就没有后续的故事了。   能不能说服李斯,事关赵高的性命,李斯不从,赵高便不走,威逼利诱、软硬皆施。   赵高又言如今大势,胡亥名正言顺,旁人若不服便是造反,又言从他可长保富贵,不从则祸及子孙。   所以,不久,周宁又听到了系统的大哭声,【为什么?为什么又扣统的工资!】   周宁笑了笑,解释道,【应是公子扶苏自尽了吧,他若登基最起码是个仁义之君,只是可惜了。】   可惜他太过仁义。   周宁望向天边落日,末了,她浅浅一笑收回目光,从来恩义感情大不过安危利弊,人情就是如此淡薄,人性最是不能考验。   系统听了解释,还是大哭,并且大委屈,【为什么呀!扶苏离我们也那么远,我们能做什么呀!】   周宁浅浅勾笑,她方才所言并没有鄙夷谴责的意思,因为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完全能理解,并且也是这样做的。   沙丘,在发出令扶苏和蒙恬自尽的旨意后,始皇的仪仗再次启程,为了不引起他人怀疑,巡游的队伍并未直接奔回咸阳,而是快速的按照始皇生前既定的路线行进。   每日宦官正常往始皇的车内奉上膳食,百官也正常的递送奏折,膳食自有赵高安排的亲信享用,而奏折也是先经过李斯之手处理的,故车里的“始皇”只需要用印即可。   周宁奉命编写的《检验捷录》也经此程序,由李斯批示、“始皇”盖印,令博士抄录,传与各郡县。   此时的李斯和赵高一心只想着如何瞒过随行百官,顺利回到咸阳,可没有闲心关注周宁的才能,给予她破格的、会引人注意的提拔。   至于公子胡亥,“始皇”既然还在世,自然没有他插手政务的道理。   周宁的想要的时机恰如她所愿。   而赵高和李斯这边,因为天气炎热,哪怕密封起来的辒辌车再凉爽,始皇的尸身也慢慢开始发臭了。   所以为了掩盖臭气,李斯在始皇前后的车上装满了鲍鱼,正所谓久在鲍室不闻其臭,如此,哪怕仪仗前行带起一股股腥臭的风,随行的朝臣将领也只奇怪装鱼之举,未能察觉其中异味。   如此算来,胡亥、赵高、李斯三人到目前为止也一切顺利,只是可叹,一代帝王,死后竟身同鱼臭。   而后扶苏果真听令自杀,叫蒙恬孤掌难鸣,虽蒙恬坚持要请示始皇,不肯自裁,可如今哪里有始皇可以让他请示,所以最后,他被囚禁于阳周,兵权移交给副将王离。   至此,胡亥登基的最大障碍终于消除了,胡亥、赵高、李斯皆喜不自胜,在他们疾速返回咸阳后,始皇驾崩之事终于昭告天下。   帝王驾崩,举国上下皆要哀悼服丧。   吴中县县衙内,殷通表情沉痛的告知了众吏始皇的死讯。   站在后方的盼、黑、高三人闻言,不约而同,皆惊而望向周宁,这就是大变?   这真是惊天动地的大变了!   只见作为法吏站在前方的周宁,已收敛了惯常的笑容,她沉默又哀伤的垂首肃立。   三人这才恍然惊觉自己的反应实在太过奇怪,还好他们站得靠后,众吏又被此消息震撼了心神,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异常。   三人迅速的收回视线,哀痛的垂首,只心头是如何的惊涛骇浪只得他们自己体会、平息了。   消息公布后,诸吏皆迅速返家换了孝服,再聚于县衙时,便忙碌着通告会稽郡下属县、乡、亭,以及县内百姓服国丧。   慌乱的一天结束,周宁起身,下值回家,盼看见了,急忙起身跟在她身后,两人一同出了县衙大门,却见黑和高正候在门外,朝他们这处张望,显然是在等着他们。   周宁神色平静的走过去,“先上车吧。”   三人按捺下满心的惊慌,维持着平静的模样跟着周宁上车,但也就到上车为止了,一上车,黑便又慌又急的问道:“怎么会这么突然?这就是您说的大变吗?”   周宁点了点头,黑神色越发激动,还想在问,周宁微微蹙眉,高迅速伸手捂住了黑的嘴,小声道:“到周法吏家后再说。”   车壁轻薄,路上行人虽不算多,但因服丧之故都很是安静,他如此大喊大叫,若一不小心被谁听了去,那他们就都得完蛋了。   终于,到了周宁家,几人沉默的到了堂屋坐定,韩信听闻车上动静,知他们所言不能叫旁人听见,便嘱咐了哑妪坐在院中看着,而他则亲自守在门外。   屋内,周宁并未着急多言,而是起身冲泡茶水,黑着急的想说话,高拉了拉他,摇了摇头,三人便难熬的强迫自己安静着,等周宁将茶泡好倒好分与他们。   周宁坐定,见黑眉头紧蹙,盼慌张不定,高面无表情,三双眼睛皆紧紧的盯着自己,开口,给与他们肯定答案,“这就是我说的大变,不过这才仅仅只是个开始。” 第55章 血雨   开始?   三人不解, “这是何意?”   黑惊愕道:“难道继任的皇帝会暴毙?!”   高瞪他一眼,简直想给他扔出去。   这话是能乱说的?他听着都害怕!   周宁垂眸,声音平淡的说道:“新皇, 我有幸在面圣之时见过一面, 他年纪与我相仿, 是始皇幼子,颇受宠爱,是故性情……”   三人都悬着心,凝神听周宁说新皇如何。   周宁却没有接着说下去, 而是换了话题问道:“可是前些日子未能说服家人?”   盼连连点头, 好不容易考上的官吏, 又混到了长吏的地位, 怎么可能因为几句语焉不详的话就轻易舍弃呢。   黑和高叹了口气, 也点头, 高问道:“周法吏如何得知会有大变的?”   黑没好气的说道:“刚不说了吗,周兄弟面圣了,这将死之人,总能从脸上看出些什么来,周兄弟那么心细,又惯常看尸体的,书都编好了几卷,还看不了这个?”   这一溜话语速越来越快, 音调急速拔高,他这是把心中的恐慌紧张借此发泄了出来,觉得高无聊的问题浪费了时间。   黑的语气很不好, 不过高并没有在意, 他与他共事多年, 很了解彼此的性情,他就是嘴快嘴坏,但没什么坏心思,他只是心慌。   盼将话题引回了正轨,他问道:“老师,那我们要怎么办?”   黑也道:“对对对,新皇脾气很不好吗?还是要求很高很严,会严重影响到官吏,还是怎么样?”   周宁抬眸看向他三人,“没关系,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你们叫他们都留神注意着咸阳的消息,他们便能知晓为何了。”   黑紧张的问道:“一个多月后会如何?”   周宁敛眸,淡声道:“一个多月后,新皇会东巡。”   自来小道消息总比官方消息的要快得多,秦重视法律,以吏为师,吏与吏之间关系错综复杂,三人发动自己的亲戚人脉,又格外上心留意、主动打听,故咸阳的消息,他们比郡守殷通还要知道的更早更全。   先是九月,始皇下葬,二世下令将宫中未生育的宫妃活埋为始皇陪葬。   这涉及的人数可不少,因为始皇每灭一国,便依照其国都宫殿样式在咸阳另建一座,将各国贵女收入其中,所以,此事涉及的人数,远都不止三千佳丽。   而后,二世又将修建始皇陵的数以万计的工匠活埋在陵墓中。   还是九月,二世的手伸向了世代忠良的大臣,先是替始皇祭祀名山的上卿蒙毅被下令赐死,随后,大将军蒙恬也被赐死于牢中,还有朝内大大小小的别的官员。   可以说始皇的丧事是在一片血色中落幕的。   随着始皇的丧事结束,二世顺利登基为帝,二世的杀戮暂时止住,又开始征发劳役,大兴土木。   始皇虽然已经下葬,但是骊山皇陵其实并没有修建完毕,再有阿房宫也在建造中,所以二世下令从全国征发百姓服役,又调了五万精兵护卫咸阳宫,同时让各地向咸阳供给粮草,最狠的是,他禁止运送粮草之人吃咸阳周围三百里以内的粮食,服役者必须自带粮食。   如此残暴和苛刻可见一斑。   而与周宁等官吏息息相关的是,二世登基后颁布的法令,他竟以官吏收税和杀人的数量作为官吏尽职与否的评定标准,而后又有丞相李斯献上《行督责之术》,更是将二世酷法治民的方针落到了实处。   而现在,这么一个残忍昏庸的皇帝要东巡,会巡游至会稽!   原本盼及他们的亲属只是担心、紧张,还抱着只要自己好好做就没事的侥幸心理,不想二世东巡这一路,竟是杀过来的!   但凡应答不对,或二世兴起,便是身首异处。   整个大秦上下都被笼罩在二世嗜杀的恐怖中。   “老、老、老师,要不我们辞职吧。”盼快被吓哭了,这哪里是巡游的皇帝呀,这是行走的镰刀啊!   周宁把手里的竹简卷好放到一边,淡声问道:“然后呢,去服役吗?”   盼打了个寒噤,那也是个死,还是累死饿死打死。   “要不我们请休?”   周宁头也不抬,淡淡的回道:“郡守若准了一个,只怕一县衙的人都走了。”   盼将头磕在案几上,哀呼道:“这可怎么办啊!”   他们吴中县可是在东巡路线上的。   周宁抬头看了看他,又看向院中,别的长吏虽然不如他们知晓的消息全,但或多或少都听说了二世东巡路上的杀戮,此时皆愁眉苦脸,满面担忧惊惶,连往常总是笑脸迎人乐乐呵呵的翘,也皱起了一张笑面,轻易不与人言谈,送来的文书也总得细细看过三遍才放心。   还能怎么办?周宁敛眸回道:“不要害怕他,打从心里把他当做好皇帝,他说什么都不要辩驳,然后正常当值就是。”   总之,一是顺从,二是不要特殊。   “唉。”盼还是很愁,这说得容易,做到却难呐。   周宁又道:“去和黑、高说,宁可不要功绩,也不要滥杀百姓、滥抢民财。”   一因一果,一饮一啄,陈胜吴广起义后,天下百姓皆斩当地长吏县令以应义军,很大的前因,便在于此了。   “是。”盼应下,往偏院去了。   偏院里,高皱眉不语,黑也是唉声叹气,两人听了盼传的话,谢过之后,黑继续唉声叹气。   高叹气道:“咱们已经比旁人好多了。”   至少,他们为吏的家人已有部分已经脱身。   黑小声的回道:“可我,我还是怕呀。”   高看着盼转了话题,郑重的说道:“请你代为转告周法吏,多谢他提点救命之恩,往后高万事只听周法吏调遣。”   黑眼眸一转,急忙点头道:“我也是,我也是,周法吏若有妙计千万别忘了我两啊。”   盼看了高一眼,不明他为何如此郑重,但还是点头应下了。   盼走后,黑拉了拉高,小声道:“周兄弟和咱们关系好才护着咱们,你怎么对他如此慎重生疏呢?”   高用手扫了扫黑拉皱的衣袖,回道:“慎重是有,但我可没有生疏,我这叫尊重。”   “什么意思?”黑不解。   高回道:“周法吏有大才。”   黑赏了他一个白眼,这还用你说。   周兄弟这份识人断事的厉害,他也佩服,原先他只觉得周兄弟判案明察秋毫很厉害,可如今再看。   他同郡守皆面圣了,甚至郡守面圣的时间比他长得多,可郡守面圣完后一无所觉,而周法吏却能从短短的面圣交谈中,推测始皇将崩,又看出了始皇对二世的偏爱,以及二世的性情,从而推测到如今局面。   这已经不是根据线索追究过去发生的事,而是未卜先知,能推算预测未来之事啊!   高又道:“周法吏需要。”   细想想,从前周法吏对人友好和善,但是是对谁都是如此,远近亲疏依据彼此的关系拿捏得恰当好处,可面圣之后,他明显的对他们多了几分照拂之意。   高瞧了不明所以的黑一眼,傻人有傻福,他就这么认为他自己和周法吏关系亲近也挺好的。   吴中县县衙诸吏再如何紧张,二世东巡的车驾也终于到了会稽郡。   吴中县百姓从听闻二世行到会稽境内,个个也是惶恐不已,恨不得都躲在屋里不出来,所以周宁所在的法吏所已经好几日没有一个百姓前来咨询了,旁的长吏也一下子清闲了许多,不过众人的神经还是紧绷着的。   这日,算时间,二世该行到吴中县了,前院诸吏紧张的端坐在各自的席位上,又没甚公务处理,只翻看着旧日文书,故其姿态之庄严肃穆、态度之恭顺谦卑,除了没有立直身板外,与罚跪也差不多了。   如今是一月,天气很冷,鸟兽也都保持着安静节省体力,而大道上行人稀少,前院、偏院、学室、县衙大堂更是安静得针落可闻。   周宁双手捧着一杯热水,低头饮水,今日又是清闲的一天了。   “嗵——嗵——嗵——”   忽然,前衙传来一道如磊石击地般坚定有力量的脚步声,众人皆转头看去,然后是轻呼一口气的放松,再然后便是好奇打量,这人胆子可真大,这个时候还敢往县衙跑,不怕有来无回啊。   周宁饮下还有些烫口的水暖身,而后凝眸看去,便见那挺拔威武的人对她展颜一笑,他似乎是极欢喜,双瞳之目在日光雪色中有些似兽类的纯粹真诚,而后他大步向她走来。   他身量极高,站在她面前,投下的阴影整个笼罩住了她。   他道:“还好赶上了,今日或有危险,我来护你。” 第56章 安全   周宁笑了笑, 虽然他的行动莽撞没有意义,不过好意她心领,于是周宁对项羽微微颔首谢过, 伸手请他坐下。   盼见过项羽, 自认与他算得上熟人,听了项羽这话,他苦恼的皱眉说道:“你这么一说,我们更害怕了。”   嗯?   项羽一边在周宁案几前跪坐而下,一边皱眉看向盼,“此话何解?”   “我们都是小吏,很小很小, 在这儿,”盼伸出一手一指朝下杵着案几, 又伸出一指指天, “而陛下在那儿。”   盼的眉头肩头俱都沮丧的耷拉下来,语气有些埋怨, “我们都盼着陛下看不到咱们呢,你这话一说,就好像陛下一定会找咱们一样。”   这是来保护, 还是来诅咒?   还“还好赶上了”, 敏感的盼觉得, 这话有种赶来见最后一面的不吉寓意。   盼哀怨的看着项羽,他们提心吊胆了一个月多, 真的经不起一点玩笑。   项羽听完, 表情严肃的注视打量盼。   盼被这视线盯得有些不自在, 也反省到自己确实情绪过激了, 人家毕竟是一番好意, 正想道个歉,却听项羽笑了一声,自然又认真的说道:“如你这般,泯然众人,自是引不起注意的。”   项羽回过头注视着周宁,真诚而肯定的说道:“可先生不同,先生有经天纬地之才,去年始皇东巡时便特意召见,焉知二世此番不会?”   周宁看着他,从他的眼神中,她能看出他的赞誉是真切的,担忧也是真切的。   虽然没有用,不过还是叫人温暖的,周宁浅浅勾唇,只是二世可不看什么才不才的,而且她也希望二世能忽略她。   盼一噎,项羽前半句的语气自然极了,没有半分讽刺嘲笑的意思,就好像平淡的陈诉一个事实,可这么一想,好像更伤人了。   而且拿老师做模板来对比,他不觉得对他太过苛求了吗?   盼也打量了项羽一圈,项羽皱眉回看向他,盼问道:“那你打算怎么保护老师?”   项羽大刀阔马的将两手盖在膝头,背脊挺直,傲然回道:“我今日便扮作前来咨询的百姓,一直护在先生左右。”   “哦,”盼点了点头,平静的提示道:“可是上次始皇召见老师,是单独叫走的。”   所以,你在这儿守着有什么用,你一个百姓还能跟着去?   项羽皱眉,转头看向周宁,眉宇间有一丝苦恼,他庄肃的问策道:“先生,若果真如此,可如何是好?”   他人给与关切温暖,若是不给与对方正向的反馈,长此以往,对方会觉得自己的好意是无用的,那么等以后真需要帮助关怀的时候,就得自己开口去求了。   于是周宁笑道:“陛下若是召见,那确实得一人前去,不过,”周宁笑了笑,“若是阖县被责,那你在此处,倒正好护我了,就是最后无事,有人陪着也安心些。”   项羽郑重的颔首应道:“若果真有事,某定拼尽全力护先生无恙。”   越说越吓人了,盼心好累,他整个人几乎快要软倒在案几上,语带哀伤的说道:“若果真阖县被责,你刀剑未带,双拳如何敌四手?”   那就只是个死了。   盼的担心惶恐几乎全部漫到了脸上,一想到那个可能,他的精气神瞬间全被抽走,整个人很脆弱、很慌张、很害怕,很……需要劝慰。   项羽看了他一眼,而后双手握拳置于案几之上,这个动作叫他两臂的肌肉鼓起,显得特别有力量,特别可靠。   他道:“先生别怕,某虽未带刀剑,但只凭某这双手,便能将来者的脑袋拧下来。”   一直淡定浅笑的周宁点了点头。   盼:“……”   或许是盼得眼神怨念太重,他虽未说话,项羽也将视线转向了他,“盼兄弟也不用担心,你很安全。”   盼:“……”   我谢谢你。   周宁他们只是小吏,够不到陛下那里,可殷通作为一郡郡守,却是要前去接驾、汇报工作的。   寒风料峭,二世坐在辒辌车内,为了避免带进寒凉,门窗都紧闭着,只隔着车壁与殷通说话。   殷通躬着身子站在车外,抬头是紧闭的瞧不出丝毫情绪的车窗,周遭是铁甲鳞鳞、杀气腾腾的禁军,铁甲和枪头晃眼的锃亮,垂眸是大军开过、被踩得乌黑稀碎的残雪。   殷通的身子微微打着颤,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   幸运的是,他的折磨并没有持续很久,因为胡亥只扫了几个数目字,便怒了。   “会稽郡去岁只处死了三百余人?吴中县更是离谱,只有十二人,呵。”胡亥冷笑一声,外头的殷通双腿一软,扑腾一声跪在污雪里。   极度惊恐之下,求生的本能叫他灵光一闪,“陛…陛下,陛下容禀。”   县衙内,紧张和惶恐随着时间的推移加速啃食着众吏的骨髓,县衙的气氛在安静中越来越压抑,空气冷得几乎要凝水化冰,冻得众吏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陛下东巡的情况,他们都有打听总结对比过,陛下不爱在路上多做停留,若是停留了,那……   他们隐隐有预感,可能……最坏的情况发生了。   盼不是个胆大的,他的牙齿发出轻微的颤声,惊扰了看书的周宁。   周宁抬眸看他,而后沉默的将温在炭盆旁边的茶水递给他。   此时说别怕是没用的,生死关头、命悬一线的时候怎么可能不怕,只是这怕于事无益。   周宁淡淡的收回视线,却又突然定住,她顺着项羽放在案几上的两个松松虚握的拳头往上看,只见对面之人竟捏着拳头睡着了。   周宁微愕,就算环境安静好睡,书籍枯燥催眠,可项羽向来精力十足,从不见他白日困顿。   周宁动作轻悄的起身。   旁边的盼早发现项羽睡着了,不过他没心情与他玩笑,反而很是羡慕。   不一会,周宁从后头取了自己的斗篷出来,她绕到项羽身后,正打算将斗篷披到他身上,却见他的鞋底脏污破损严重,鞋沿处还沾有干涸的黄泥,因为跪坐着的姿势,他的衣摆也染上了脏污。   周宁动作一顿,而后还是将斗篷披到了他身上。   怪不得如此困乏,想来是从很远的地方赶过来的。   周宁刚刚站直身子,又听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听声音,是一人。   周宁转身看去,来的是黑。   只是黑走到院门处便停住了脚步,而他的视线正好和周宁对上。   周宁垂眸收回视线,看来还是没有避开。   黑不忍的移开视线,只对着院中空地说话,声音也不大,却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尤其他还说,“陛、陛下传召。”   众人又惊又喜又怕的屏息看着黑,既有“传召”说明事情不是他们想的那样,只是不知陛下传召的那人是谁,千万不要是自己。   黑转头看向周宁,众吏的视线也随着黑转移看向周宁,黑终于道出姓名,“陛下传召周宁周法吏。”   呼~   众吏皆松了一口气,末了又觉得自己方才的担忧实在好笑,陛下召见肯定是召见周法吏,自己普普通通的,哪有那样的荣幸面见陛下,先皇东巡时不也召见了周法吏吗。   众人或庆幸的、面带笑意的看着周宁,或皱眉同情的看着她,隔壁的喜走出房间,总是板着的脸褶出满面的担忧。   盼微张的嘴巴收拢,看着周宁的背影,喃喃道:“老师……”   周宁平静的对喜笑着点了点头,又回头对盼轻声道:“无事。”   末了,周宁收回视线,从容淡定的行到门边,撩袍迈过门槛,行到黑身边,她道:“走吧。”   黑呆怔的站在原地,欲言又止,迈不开步,周宁便笑了笑,绕过他,径自往外走。   “唉!”黑垂头叹了一声,赶忙转身跟上周宁。   出了县衙大门,黑沉默的走在周宁前头带路,周宁快步跟在后头。   这一幕熟悉又陌生,周宁看着黑的背影,这一次又是因为什么原因呢。   古往今来“贫者富之,贱者贵之”是培植个人势力最常用的办法。   她原本以为陈胜吴广起义时,项羽杀的郡守是殷通,便意味着会稽郡是躲过了这一劫的,因为以胡亥的身份,不可能绕过郡守,而处置他们这些小吏。   所以,是哪里出了差错,叫登上皇位、可以以天下人力物力供自己享乐的胡亥,时隔半年想起了她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吏。   是殷通为了表功提到了她吗?   周宁穿过层层士兵的见到殷通时,殷通正跪在地上,他的牙齿身子都打着颤,满目惊惧惶慌,见到她时,如见到救命稻草,双眼霎时一亮。   周宁收回视线,平静的长揖见礼。   看来不是。 第57章 一更   先生又在看书了, 他要保持安静。   先生好爱看书啊,他怎么就觉得读书没有趣味,就好像眼前这一卷, 咦,先生糊涂了, 怎么给自己看律书。   还是秦律,他是楚国贵族,怎可看秦国的律法?   他如今做的桩桩件件都是违背秦律的呢,就好像前几日, 他便接着送丧之名到了上虞县又收拢了一百多个楚国遗民,他们要灭秦,灭秦!   要不找先生换一本?   算了算了, 先生正看得认真呢, 他还是不要打扰了,而且他也懒得折腾,他赶了一日一夜的路回来,现在很有些乏了。   但是不换, 他一个楚国人能看秦国的律法吗?   不,不能看,所以他得把眼睛闭上, 对, 把眼睛闭上就好了。   先生开始练剑了,估计先生看书也看乏了, 唉, 其实自己最怕看先生练剑。   先生什么都好, 就是这剑练得太……柔, 一点杀气都没有, 不仅不叫人害怕,反而叫人……陶醉,叫人……迷乱。   他每次见到先生舞剑,便会不自觉的想起从前有人说先生好男色的流言。   但是他知道那是假的,他试过了,他和先生对视,先生的眼神清明得像月色下最澄清宁静的湖,反倒是他自己……心弦颤动,险些乱想,亵·渎了先生。   唉,都怪先生长得太好了,所以容易引人误会,自己也真是从没见过比先生长得更好的,男子没有,女子也没有。   总之,那个流言绝对是对先生的污蔑、中伤,先生连他这样的男儿都瞧不进眼里,又如何会欢喜别的男子。   他从前是一直是坚定的那样想着的,但是现在,他,有点动摇了……   先生舞剑便舞剑,怎么舞着舞着在向自己靠近,还带着暖意香气。   先生腾空跃起的时候真好看,神韵清冷似从九天临凡不染尘染的仙女,身姿轻盈像是鸿鹄最洁白轻柔的羽绒,挠得人心肝发颤,这是他最爱看的,也是最怕看的。   所以,先生是察觉自己的胡思乱想了,才向自己靠近吗?可是先生的神色温和,好像并没有生气的意思,那么先生……   先生的空跃竟然失误了!   还……正正好好跌在了自己怀里!   沉香木焚烧后清醇又带着些凉气的香味完完全全的包裹住了他,他不喜欢熏香,但是因为先生喜欢,他便研究了许多,他还年年都搜罗了上好的沉香木送给先生。   沉香木本身的香气很淡,可一焚烧后,便很浓郁,能附着在衣物上久久不消,它的香味虽然浓郁,但并不刺鼻,它的味道是温和而沁人心脾的,不过分甜腻,也没有任何辛辣刺激,就如同……他怀里的先生一般。   此时的他便彻底陷入了这浓郁的沉香之中,都叫他有些迷乱了。   项庄说,先生天分极佳,根骨也好,学剑学得极快,再难的身法,最多三遍,先生也就学会了,而且学会之后,从没出过差错。   可是现在,先生失误了,重大的失误,而且好像是故意失误的,因为他分明感觉到先生在跌入他怀里前有短暂的停顿,先生他……是思考之后,故意落在自己怀里的吗?   这样……不太好吧……   他是不是应该……推开先生?   唉,也不好,先生一向是清冷自持的,所以那次才故作冷漠的骗了自己,而这次,先生分明是经过了谨慎思考,才小心的做出试探,自己要是突然推开先生,先生会很尴尬吧,反正这里很安静,并没有旁的人,要不自己就……让先生再待一会?   嗯,可以。   只是自己一定要板住脸了,要威严,要严肃,绝对不能给先生一丁点错误的暗示,先生是敏感心细的人,等先生自己发觉了,醒悟了,他会自己离开的,这样才不伤先生的颜面。   咦,好像有人在叫先生的名字,可是从来彬彬有礼的先生竟然不回应对方!   先生就这样充耳不闻的安静的窝在自己的怀里,他的双臂紧紧的环着自己脖项,他身上的沉香充盈在他的四周,无孔不入,它们从他的口耳鼻钻入,将他的脑袋也熏得香了、醉了、沉了……   他竟然觉得……挺舒服的。   只是两个人抱着,感觉……好热,不过,这热倒是替他燥回了一丝清明。   叫他想起了,他一定要板住脸。   唉,自己还好,只是短暂的迷失,可先生似乎陷得很深呐,为了能在自己怀里多待一会,竟然连礼数都不要了。   唉,先生年纪比自己还小,又一直行事端庄、举止得体,从来叫人挑不出半点不是的,那么有脸面、得体的一个人,自己也装作什么都没听到吧,不要说破了叫先生尴尬。   只是好像不行了,估摸是唤先生的人没听到先生应声,找寻了过来,他听见周边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大。   不行,不行,不能让别人看见先生如此女儿作态,他必须做点什么!   “咚!”   县衙诸吏正在议论周宁被召见一事,突然听闻好大一声捶案的声响,众人皆被吓了一跳,而后寻声看去。   这一声自然也惊醒了项羽本人。   项羽睁着眸子,神色有些怔然,所以刚刚的一切都是……   梦?!   怔然后,项羽忽略掉自己心中奇怪的空落,反而开心的咧嘴笑了笑,收拢拳头,心情愉快的又轻捶了一下案几,他就说嘛,先生清风朗月,怎么可能,嗯,他真是为先生高兴!   高兴过后,项羽觉得身上有点凉,这才发现被自己砸拳时震到地上的先生的斗篷。   项羽拾起斗篷,心想怪不得醒来的时候感觉不对劲呢,项羽转头看向盼问道:“先生呢?”   “呵!”盼耸肩表情淡淡的呵笑了一声,“托您吉言,老师被陛下召见,现在已经过去了。”   “什么?!”项羽猛然站起身,抓着斗篷的手徒然攥紧,“先生被叫走了?”   盼昂了昂下巴示意项羽看对面,愤愤的道:“不然你以为他们在高兴什么?”   若是郡守殷通出了事,那可能整个县衙从上到下都会被清理处置,可独独叫走了一个法吏,那此番大概率是平安度过了,就是有事,那也只是老师一个人的事。   是以,现在县衙气氛良好,诸吏神色轻松。   项羽霎时回头,双目恶狠狠的怒视对面诸吏,似要择人而噬的猛虎,神情骇人。   对面众人原本因那声响就关注着他们这处的动静,见此,站着的长吏忍不住后退了两步,而坐着的长吏身子也不自觉的往后仰了仰。   就在他们以为项羽要暴起伤人时,却见他将斗篷小心的安放于案几,沉着脸走到院中,而后短暂停顿,如兽般嗜血冰冷的视线一一扫过他们,似乎要把他们每一个人的模样记住,再然后他仿佛带着壮士赴死般的气势离开了县衙,对于身后,盼一直追问的“你要做什么去”充耳不闻。   禁军包围之中,辒辌车外,同殷通的待遇不同,周宁见礼的声音刚落,辒辌车的车窗便打开了,窗口处露出一张年轻稚嫩的面容,他若有兴致的打量着周宁,而后仿佛很是熟络般的道:“周宁啊,朕去年见过你,外头冷得很,你到车上来说话吧。”   “是。”周宁躬身应道,一直恭顺低垂的眸子扫到那个跪在雪地里真正冷的发颤的人,没有半分停顿,沉默的随着内侍的指引上车。   六驾的辒辌车车厢极大,大到周宁展开双臂也远远触不到两边的车壁,站直身子也不用担心碰到头顶的华盖。   车内不止二世一人,还有一侏儒和一四五十岁左右的男子,周宁心下对这两人的身份有了些猜测,不过面上未露分毫,只往前迈了两步,便停在车厢内空地处,又躬身行了一礼。   二世端着脸沉着声问道:“朕看会稽郡去岁只处死了……”   二世说到这里顿了顿,想来短短的功夫他便忘了是多少人,不过周宁并没有出声提醒,反而越发的谦恭,仿佛没注意到二世的停顿。   听到此处,她也终于明白会稽郡为何会有这一出了。   想来历史上会稽郡处死的人数是能够叫二世满意的,而现在因为她的出现,会稽郡处死的人数叫二世不满意了,所以他们阖县官吏差点遭殃,所以大难临头前,殷通灵机一动想到了自己。   他不是为了表功,而是为了求生。   将此事推到被始皇召见过、编过刑侦书籍的自己身上,这场大难或许会有转机,再不济,也能叫她分担掉大部分罪责。   此事也确实是她的因果。   她虽然无心改变历史大事,但她的存在还是影响到了她周边的一些事情,以至于原本平安渡过此灾的会稽郡被二世责难了。   往后,这蝴蝶翅膀的问题,她也得注意了。   短暂的停顿后,二世仿佛也懒得再去看文书,只含糊的说道:“很少的人,听你们郡守说,是因为你洞察秋毫,破案迅速,所以百姓不敢触犯律法?” 第58章 二更   周宁恭敬的回道:“臣不这样认为。”   “哦?”二世一下子来了兴趣, 声音也带出些他本性的刁钻促狭来,他笑问道:“那是你们会稽郡的官吏玩忽职守了?”   周宁大胆的站直抬头,像是一个不懂讨好奉承, 只一心耿直劝谏的老古董、老学究,她皱着眉不赞同的对着二世摇了摇头。   这个举动不得不说很是大胆, 二世此人最不喜别人对他说一个不字。   在陈胜都已称王的时候,他还坚定的说那些人不过是小盗贼,有谁敢说陈胜是造反,他便杀谁, 他只听自己爱听的话,所以,大拍了一通马屁, 坚定的说天下无人敢造反的待诏博士叔孙通被他升官又厚赏。   这个二世, 他愚蠢和残暴得明明白白。   果然,见周宁如此做派,二世脸上的笑意收得干干净净,瞬间对周宁失去了大半的兴趣。   他最讨厌这样严肃的老学究做派, 读了几卷书,便觉得全天下就他们最明理,一说话就必定要肃着脸皱着眉, 瞧着就没趣味, 二世的视线从周宁身上转开,落到了车厢中的那侏儒身上。   他如今是皇帝了, 他要是敢对他说教, 他就杀了他。   周宁见此却稍稍放下心来, 她知道二世的性情喜好, 对于在二世手底下保命有一定的把握, 只是,她怕逢迎太过,叫他生了心思把她带回咸阳。   周宁肃着脸说道:“陛下怎么可以如此忽视先帝的威德,忽视您自己的英明神武呢?”   【……】虽然现在气氛很紧张,但它还是想说,这是它头一次觉得宿主说的话,叫统……听不下去。   宿主,您往西边看看,二世一路巡过来的血还没干呢。   “哦?”二世坐正了身子,又有了些趣味。   此人虽然性情不讨喜,不过思想倒是很端正,头脑也清楚,人也有眼光,还是有很多不错的优点的。   二世轻咳的两声,威仪的问道:“这话怎么说?”   周宁长揖到底,不客气的先用了叔孙通的话,她道:“臣认为最主要的原因是上有明主,下具法令,才有如今会稽郡这般太平安定。”   “咳。”二世轻咳了一声,“你接着说。”   周宁状若并未察觉二世的喜意,继续埋着头,严肃的陈诉自己如此言说的理由。   “去岁先皇东巡至此的余威还在,今上登基后,又再次严明了法令不说,如今又不辞路上颠簸,再次巡游至此,会稽郡能有此大致,全赖陛下和先皇的功德威望,臣在其中所起的作用实在不足为道,只是为人臣子的本分,是小道而已。”   【……】这话说得,叫统都要短路了……   _(:з」∠)_   “哈哈哈哈,你说得对,这是朕的不是。”二世哈哈大笑,头一次觉得说教的语气也这么中听,此时看周宁怎么看怎么顺眼。   同样瞧周宁顺眼的还有赵高,赵高笑看着周宁,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欣赏,这样识时务又会说话的人才,他挺喜欢的,再调·教调·教,往后便可做他的股肱耳目。   周宁见此,心头微动,别躲过了二世,又被赵高提到咸阳去了。   周宁不客气的点了点头,严肃又欣慰的说道:“陛下知错能改,还是贤明能君。”   话音一落,二世瞬间敛了笑意,他不过笑言一句他就自以为是上了?   他真是讨厌这样直谏忠臣做派,他都是皇帝了,是天下最尊贵的人,怎么人人都还想着来教导他、评判他?   二世扯动脸皮勾出一抹淡淡的笑意,他漫不经心的说道:“你觉得朕严明法令是英明之举?”   周宁的语气铿锵有力,仿佛在维护、肯定人间正义般,她道:“是。”   【……】呜呜呜,统不相信!这绝对不是统心爱的宿主!   二世撑着下巴,语气里有一种不怀好意的笑意,“可是,有大臣说朕过于严苛了,比如,”二世下巴对车厢外殷通跪的方向点了点,“你认为,他会不会怨恨朕?”   周宁肃容回道:“臣不知殷郡守如何,臣只知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哈哈哈哈,”二世听了,乐得手脚俱动的拍打着案几车板,他转头对身旁的中年男子说道:“赵高,把这话给朕记下来,这话说得好,这才是真正读书人说的话,记下来,传回去,叫文武百官都好生听听,好好学学。”   【……】统隐约怀疑,宿主……是在用后人的文章语句拍马屁吗?   “诺。”赵高一边恭敬应下,一边笑看了周宁一眼,对她释放着自己的善意。   周宁当然没有错过赵高表现的友好,于是她面无表情目不斜视的看着二世。   秦二世转回头就看见周宁如此模样,笑意又淡了两分,有些可惜的摇了摇头,人长得好看,行事观念也合他的心意,最难得话说得也中听,可怎么就生了副这样严肃没趣的性子。   这样一个瑕疵品真是叫他为难,杀了吧,可惜,带回去吧,也没趣。   周宁看着二世杵着下巴,像打量物件一般的打量她,看着他目光中明显的可惜和嫌弃,心情反而格外平静下来。   看来二世这一处,她侥幸的把握好了尺度,周宁微微垂眸,只等着二世叫她退下。   却见赵高移动了脚步,凑到二世的耳边说了什么。   周宁见此,恭卑的微微垂头,等着二世继续问话。   只听二世语带几分犹豫的问道:“天下人大都认为朕的皇位应当是扶苏的,你怎么看?”   这话是二世问的,却是赵高的提的,他大约是想借她的口为胡亥的登基再添几分名正言顺、理所应当。   这一问,同时也是二世最敏感的。人最心虚什么,就最听不得人说什么,所以哪怕陈胜的大军已经攻到了关中门户函谷关前,他也听不得人说“造反”,因为他心里知道,他的皇位是盗来的。   所以这一问不能答得太好,若是答得太好,给赵高助力了,只怕赵高生了惜才之心,当然,此问更不能触二世的逆鳞。   于是,周宁肃着脸,语气却带着疑惑的将赵高说服胡亥矫诏的话说了一遍,“若先皇无意传位与陛下,缘何东巡时只带了陛下一位公子?”   中规中矩就好,这两人谁对她好感度太高都不是好事。   “嗯。”陈词滥调了,二世恹恹的点了点头,不耐烦的对她挥了挥手,“行了,你退下吧,朕还要继续东巡。”   “诺。”周宁恭敬的长揖到底,正准备往后退,又听赵高笑道:“陛下,会稽郡郡守在外面跪了好一会了,既然查清了此事不是会稽郡官吏的失责,不如由臣下车替陛下抚慰一番。”   这可不太好,看来赵高对她的好感度还是偏高了。   不待二世说话,周宁便站直身子,抢先一步说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哪有陛下向臣子道歉的道理?”   二世点了点头,道:“我觉得周宁说的有理。”   赵高笑了笑,回道:“他这话自然是有理的,只是道理是道理,陛下的宽容仁德又是另外一回事。”   反正是个小事,二世可有可无的点了点头,赵高想去便去呗。   没能成功阻拦,周宁也并不失望,赵高和二世情分深厚,这样的小事他会听从他的,她只是尽量叫自己别太合赵高的心意,如此,才能争取一些斡旋的余地。   赵高笑了笑,又对那侏儒吩咐道:“优旃再给陛下讲几个笑话,别叫陛下途中烦闷。”   周宁跟在赵高身后下了车,两人行到殷通身前站定,可为了显示二世宽容仁德而来的赵高却好似没有看见殷通。   他转身看向周宁,意有所指的笑道:“周法吏这样的大才,在会稽郡当一个小小的法吏实在太委屈了,若是有……机遇,想来不日便能到咸阳,承担更大的责任,为陛下做更多的事。”   不是直接提拔她就好。   周宁肃容回道:“多谢君侯吉言,某正欲参加今岁七月的选拔。”   若是考中,便是尚书卒史,自然得到咸阳了。   赵高微微一愣,他是真没明白还是装不明白,他说的机遇,分明是指贵人的提携指点。   赵高眯了眯眸子,行吧,他也再看看,总之,只要他想往上爬,他就绕不过自己这一关。   赵高笑了笑,道:“那好,那咱们咸阳再见。”   周宁严肃的作揖回道:“某会努力的。”   赵高笑着点了点头,登上车走了,仪仗开始行进,而他从头到尾都没有看殷通一眼。   这次周宁和殷通没能在仪仗行进之前退出去,因为殷通在雪地里跪了许久,又冷又怕,全身又僵又软。   周宁看了眼表情痛苦的他,并没有伸手扶他,她漠然的垂眸站在原地,等着仪仗绕开他们走尽。   殷通也并不敢说她什么,两代帝王召见过的人,和陛下身边的近臣还有交情,这样的人物,是他该巴结她。   终于,持·枪带刀的仪仗远去,殷通也艰难的挪动步子走了,顷刻,苍茫天地间、寂寥大道上仿佛只剩下她一人独立。   周宁浅浅勾唇,转身准备回家,却看到小道的巷口冲出一道人影。 第59章 冷暖   其实也不是人影,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团因极速奔跑而呼出的热气,然后才是那高大挺拔、充满力量的身影。   周宁闭上眼微微别开了脸。   并不是因为项羽此时英雄救美的身姿如何闪亮耀眼,而是, 这厮竟然手提着一把大刀!   银白的刀映着莹白的雪,他的豪情壮举首先在物理上引起了她的不适。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份物理上的不适,才能以无可睥睨的强硬姿势顷刻间打破了她漠观事态、置身事外的冷漠孤独。   就在那道身影跑到她面前两三步的距离的时候,周宁却用清冷的眸子看向他。   不是不识好歹,而是防范未然,她目前并没有以女儿身生活的打算。   然而下一瞬,周宁向来平静无波的眸子流露出一丝诧异。   她以为如他这般性情真挚似火的人,如此紧张着急的跑来救她, 看见她平安无事, 会激动的冲上前抱住她,不想就在她看向他的那一瞬,他就猛然刹住了脚。   他一手扔开刀, 眸子晶亮, 一开口,笑出满口的白牙,他道:“先生无事真是太好了。”   被人关心,总是令人愉悦的,周宁垂眸笑了笑。   项羽一见她笑,也跟着咧嘴大笑起来, 模样很有些……憨。   项羽顾自笑得满足又庆幸,然而, 周宁却不过短短一息的功夫便收了笑, 她抬眸看向项羽。   项羽咧嘴笑着, 带着几分期待的看着她。   然后,他看她笑道:“还好你来晚了。”   “呃……咳咳咳咳。”项羽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张着的嘴,被灌进好大一口冷风,呛得他惊天动地咳嗽起来。   就算如此,他还是艰难的问道:“先、咳,先生,此话何解?”   他的神情就是正常求解的模样,并没有委屈的意思,但他的眼角因为咳嗽染上些水光,就显得周宁有些欺负人了。   周宁垂眸看向地上不远处的大刀,复又抬眸看向他,“若你来早了,二世的仪仗一见你胆敢持刀而来,怕是会将你当场诛杀。”   而二世那么敏感的人,若见有人胆敢刺杀他,气急怒急之下,只怕整个会稽县会血流成河,车内的她自然首当其冲。   项羽愣了愣,下一刻竟将嘴咧得大大的,满目欢喜,笑得比天光雪色还要灿烂。   周宁不解,他笑道:“原来先生在为我担心。”   周宁静默片刻,末了,她垂眸无声的勾起一抹笑意,如此心思纯粹,叫她都不忍心骗他了。   周宁敛尽笑意抬眸看着他摇了摇头,跟他分析道:“不说无事的情况下,你提一把刀来,会将无事变成有事,置你我于险境;就是有事,单人单刀,你又能敌得过几个?”   她敛眸,声音平静得有些无情的说道:“不过是白送一条性命罢了。”   项羽蹙眉思索片刻,末了,诚恳认错道:“先生说得有理,如此行为是过于鲁莽了。”   “嗯。”周宁唇角牵起浅浅淡淡的弧度,给与他知错能改的欣慰笑容,转身领着他往家走。   “我应该连着刀鞘一起带来,如此就不会将无事变有事了。”项羽点头如是改错道。   所以若是有事,他还是要拔刀?周宁驻足,回首看他,“值得吗?”   此番她若有事,他根本无力救她,他所做的努力只是无畏的牺牲。   “危急时刻,如何能想到那么多,再说若事事深思熟虑、权衡利弊,那人生还有什么趣味?”项羽蹙眉说道。   周宁笑着摇了摇头,她回过头,一边继续往前走,一边说道:“越是危急的时刻,才越要冷静,想得越多,才越有可能化解危机。”   至于趣味……,周宁看向远处,覆着积雪的远山几乎和天色融为一体,苍茫茫一片白色。   她的双眸映出那覆雪远山,眼神便也如那覆雪远山一般,漠然、孤寂又寒凉。   身后传来项羽略带苦恼的声音,“可这太难了,”他设想了一下,而后坦然承认,“我做不到。”   “如此,不智。”   周宁没有回头,只语调缓慢又平淡的如是说道,然而她的唇角却微微扬起,眼里似有冰消雪融的痕迹。   “嗳,你们等等啊。”   更远处,传来黑不满的呼声。   周宁和项羽都回头看去,只见高杵着佩刀,喘着粗气,黑干脆一屁股坐在雪地里,用脚踢着项羽扔在底下的大刀刀把,气愤道:“这能乱扔吗?能乱扔吗?”   周宁看向项羽,他就这么扔了,没捡,就跟着她走了?   “呃,我,呃……”项羽喃喃半天也没说出个缘由。   周宁深深的看了项羽一眼,就是一时忘了,也不是什么难说出口的事,怎么就叫他这么为难。   他一向是坦率直爽,想什么便说什么的,他的骄傲叫他不屑与人虚与委蛇,所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竟叫他这样的人也吞吞吐吐起来。   项羽避开周宁的视线,快步过去拾起刀,“你们怎么过来了?”   “哼,”黑气不平的怼了一句,“你把我的刀抢了,还不许我追?”   落后几步的周宁闻言,看了看黑的腰间,那里分明刀、鞘俱在,周宁一愣,而后停住脚步,垂眸无声的笑了起来。   项羽伸手欲送刀还鞘时,也看到了黑的刀、鞘俱在,于是他手腕一转,收刀于背后,而后一把将黑拉起来,笑道:“好兄弟,够义气。”   “呸,”黑没好气的说道:“谁跟你是兄弟,我是为我周兄弟来的。”   黑往外拉了拉自己的下裳,“娘的,都湿透了,这要让人瞧见,还不得以为我尿裤子了。”   高怀疑的扫了一眼黑,怀疑的说道:“你别是吓尿了,所以故意坐在雪里吧。”   “你他·娘的才吓尿了呢。”黑笑骂道。   “你们……你们也跑得太快了。”声音很喘很虚弱。   众人寻声看去,只见小巷里,盼双手撑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说完这句话,不知是手一软还是脚一软,也扑通一声坐到了雪地里。   “哈哈哈哈~”三人对望一眼,俱都哈哈大笑起来。   笑容是有感染力的,盼看着眼前好生生的几人,也跟着笑起来,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笑。   笑兄弟义气,庆劫后余生。   盼身后巷道的拐角处,有一人后背靠着墙,无声的滑坐到地上,他咧着嘴无声的笑了半晌,等气息略微平稳了,他又撑着墙站起来,一步步的往来路去了。   周宁看着眼前这一幕,天气寒冷,雪地脏污,哭笑闹骂,竟突然有些明白人生的趣味了。   人心确实易变,可不管未来他们各自会因为各自的境遇变得如何,眼前、此下,这些头脑发热、鲁莽到愚蠢的举动,是出自真心的,也是真的叫她感到了温暖可爱。   她觉得她此时应该和他们一起大笑,只是她内敛惯了,好像失去了像他们一样那么发泄情绪的本能,所以哪怕她的情绪亦有波动,也不过浅浅勾唇,习惯性的留意着周遭的环境和人事。   周宁借走黑的佩刀,走到盼身边,让他杵着站一会,心思缜密、处处留心的她自然没有错过巷道里那道最新的倒行的脚印。   周宁垂眸笑了笑,对脑海里打蔫的系统道,【有一个好消息。】   【什么?】系统弱弱的没精打采的回了一句,它正在自统怀疑中。   周宁笑道,【我对秦二世阿谀奉承,但也传递了一个新的观念,处死刑越来越少的郡县的官吏才是尽责的,想来着东巡的路上能少添一些杀孽了。】   虽然,这只是她为了保命的顺手之举。   脑海里,系统瞬间满血复活,声音软糯又欢快的表白道,【统就知道统的宿主是最好的!最棒的!统最最最最爱宿主!嘻嘻嘻~】   脑海内、脑海外的笑声连成一片,叫周宁的唇角也愉悦的勾了起来。   笑罢,周宁让他们各自回家换衣裳,别着了凉,明日她和郡守说他们今日请休之事。   项羽送周宁回家,却见家里只有哑妪一人在家,周宁笑了笑,让哑妪去煮姜汤,她先去换衣服。   周宁回了房间,项羽的脸就立马沉了下来,他并未在堂屋坐下,反而负手站在堂屋门前,做等人状。   没等多久,就见韩信从外头回来了。   项羽瞪着眼,几步上前一把攥住韩信的衣襟,怒问道:“你去哪儿了?你知不知道先生今日有危险?”   韩信抿着唇点头道:“我知。”   项羽怒气更甚,“那你知不知道先生被秦二世单独召见?”   韩信又点了点头,“我知。”   “嘭!”   项羽一拳打到了韩信脸上,“我打死你这个贪生怕死、忘恩负义的小人!”   周宁换完衣服出来,便见韩信倒在雪地里,他的嘴角挂着一道血痕,周宁见此皱眉问道:“这是做什么?” 第60章 异同   项羽冷哼一声, 对韩信的无耻行为不屑言说。   韩信拭去嘴角的血迹,沉默的站起身,也是不语。   哑妪端着煮好的姜汤站在灶房门口,见院中气氛剑拔弩张, 既不解又无措, 不敢上前。   周宁对她点了点头, 示意她端过来, 而后对项羽说道:“你先到堂屋里坐下喝碗姜汤, ”又对韩信道:“去换身衣服,然后出来喝汤。”   韩信应声动作, 而项羽见周宁一如既往的关心韩信,皱眉不忿道:“先生, 你如此才是不值, 此人不知感恩,不讲信义, 根本不配得你关怀照应!”   韩信的动作一顿,抬头看了眼周宁, 抿了抿唇, 却并未为自己辩解,而是垂眸低头。   周宁闻言,平静的到屋内坐下, 理所当然又极为肯定的说道:“有的人情绪外放,而有的人感情内敛,他并不是不担忧我。”   “可他今日不仅不去救先生, 反而担心连累了他自己, 远远躲了出去。”项羽皱着眉头指着韩信对周宁说道, 情绪之激动义愤, 神色之痛心疾首,好似在劝沉迷渣男、执迷不悟的失足少女。   “不然,平日里闭门不出,又无甚好友的他,为何独独今日出门?难不成是替哑妪买菜去了?哼,”项羽冷哼一声,“连寻常百姓都知道今日不同寻常,闭门不出,唯独他倒是难得的起了好兴致。”   其实,韩信若是在家等着,项羽都不会如此生气,偏偏他出门避开了,这是什么意思呢,若周宁此番无事,那他自然也无事;若是有事,而周宁束手伏诛,那他也无事;最怕的就是周宁不认命,那他就要被牵连了。   但是周宁,他们都是了解的,虽然平日里无甚欲求、与世无争,但也不是束手就擒、坐以待毙的人物,所以若果真有事,周宁必定会想办法脱身,而无论她最终能否脱身,只要她采取了行动,在家的韩信就会被牵连。   所以,若韩信在家无所作为,还可以说是韩信久居家中,消息不敏感,也没有想到会出事;可避出去,就说明他分明知道此行危险的。   周宁只看向韩信问道:“什么时候出门的?”   韩信答,“听闻老师被召见的时候。”   “呵!”项羽鄙夷的呵笑了一声,“小人。”   周宁闻言,笑着摇了摇头道:“时机选得晚了些。”   两人皆不解的看向她,周宁平淡的说道:“应该在二世停留的时间超过三刻钟时便离去。”   “哈?”项羽怀疑自己听错了。   韩信抬头,抿着唇认真的看着周宁,老师是在反讽吗?   周宁解释道:“你只考虑了我被召见时,若有不妙会采取行动,难道不曾想,若是阖县上下被迁责,我也会有动作吗?”   所以等她被召见之时才出门避祸,是走晚了。   所以先生不仅不不生气,还在帮韩信分析逃跑的时机问题?!项羽怒其不争的冲周宁吼道:“先生觉得他如此贪生怕死、忘恩负义的行为是对的?”   韩信嘴唇微张,也很是诧异,听闻项羽此言,又紧紧的抿起了唇。   他确实是逃了,也确实是怕死贪生。   周宁笑道:“易地而处,若我是他,我也会选择避开。”   项羽的愤怒、韩信的惭愧霎时一滞,双双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其实哪怕被项羽怒骂鄙视,韩信也没有后悔自己出门避祸的行为,只是他和项羽的行为两相对比,使他面对周宁时还是有些惭愧,不想周宁却将此话说得如此坦然大方。   “先生?”项羽不信。   周宁笑道:“既然无心先去换衣服,便都先坐下喝姜汤吧。”   两人在周宁左右两方坐下。   周宁笑道:“他不是不知感恩之人,而是不做无畏的牺牲。”   韩信和项羽不同,项羽出身贵族,是长子嫡孙的身份,天生双瞳使他从小被长辈重视、族人敬重,自身又天生神力,从未受挫的他不知道什么叫做隐忍和克制,他满腔热血,一身钢骨,爱很干脆,恨也直接。   他的自尊骄傲比他的性命还重,所以他宁死不肯过江东,所以死前他言“然今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也,非战之罪。”   不是他用兵打仗有过错,不如谁,而是老天要他失败,要他死亡。你看他到死前,都不认为是他本身的能力问题。   所以,他对于生命的重视远远不如义气、节气、尊严、抱负,甚至他人对他的评价等等,他甚至鄙视为了性命放弃这些的人。   用马斯洛的需要层次理论来理解,项羽是直接出生在“尊重需要”这一层次,向着“自我实现需要”最后一层次需求努力的人。   而韩信,出身贫寒,蹭饭过活,见惯了冷脸白眼,所以他甚至能在面对胯·下之辱时面不改色、考虑后果,而后放下尊严,只为了息事宁人、平安无事的活着。   他连第一层“生存生活的需求”都是靠着隐忍艰难满足的,所以他最清楚生命的珍贵,他什么都没有,必须先活着,才能争取之后的一切。   这样的他,虽然年纪比项羽小,但心智要比项羽要成熟得多。   周宁看向韩信,信任的笑问道:“若是换一种情况,一命换一命,你会去吗?”   “哼。”项羽不屑的看了韩信一眼。   韩信看着周宁,抿着唇缓缓的点了点头,“去。”   周宁笑了笑,韩信的隐忍和理智其实和她很像,但他比她更有人情味,他更念旧情,也更相信人一些。   所以在楚汉之争的最后关头,刘邦和项羽都派使者拉拢他,他能一举定成败之时,他更倾向对他有知遇之恩的刘邦。那时的他有实力自立为王,而且他的谋士也劝他自立为王,他也并没有生出不臣之心。   同时他也因为出生在需求的最底层,导致他想要的、贪恋的太多。   他想要权势,想要封王,也想要报答刘邦的知遇之恩,想要有个好名声,后来这些他也果然短暂的拥有了。   只是最后他又因为重情和信人,不设防的被萧何骗至长乐宫因恨而死,宗族夷灭。   所以,他其实是重感情的人,也是死于太信人。   他和她最大的不同,是他性善重诺,所以他推己及人的也相信了刘邦的“三齐王”“五不死”的承诺。即与天王齐,与地王齐,与君王齐;见天不死,见地不死,见君不死,没有捆他的绳,没有杀他的刀。   然而他不知道大部分人记仇的时候比记恩清楚得多,尤其那人是帝王,而权势是帝王的逆鳞,触之即死。   周宁笑着垂眸,其实她也不是人恶论的信徒,她只是认为人心多变,将性命托付于信任,太冒险了。   所以,同样的情况,她会如何呢。   她会等,等双方交战,等项羽弄死了刘邦,再以为主报仇的名义讨伐项羽的残兵,如此名声、恩义、权势都有了。   所以,其实在场的三人,她才是那个真正的薄情人啊。   “这会都无事了,他自然说好听。”项羽冷笑道。   周宁将姜汤碗往韩信的方向推了推,她笑道:“我信他。”   “老师……”韩信喃喃道,既感动,又为自己刚刚的犹豫感到羞愧。   周宁笑了笑,又转头示意项羽先喝汤,她笑着为韩信解释道:“他没去,是想留待有用之身为我报仇,而不是逞一时意气陪我送命。”   虽然,她根本不在意她死后之事。   周宁笑道:“这是他深思熟虑之后的选择,也是明智之举。”   而重要之人生死关头,还能够仔细思考、冷静衡量,除了因为本人的性情和智慧外,也是因为他人的性命还不够自己的重。   周宁笑了笑,“你们只是因为性格不同,所以选择不同罢了,但是你们的情谊,我都是知晓的,并且也很珍惜。”   项羽仍旧不忿道:“先生就是把人心想得太善了,你怎么知道他以后会如何!”   周宁笑道:“可我,也是会如此做的。”   项羽双目一瞪,理所当然的回道:“先生怎么能一样?”   韩信抿唇不语,他既赞同项羽所言,也有被人轻视的苦闷。   周宁笑道:“有什么不一样呢?”   “先生光风霁月,不……”   不等项羽说完,周宁笑着打断道:“险些忘了,你今日之举,我还未对你说一声多谢。”   周宁说得郑重,叫项羽的满腔话卡在了咽喉,他隐约知晓这一声谢,不同于从前他每次送礼后先生的道谢,所以他不自在的侧开头道:“先生客气了。”   周宁笑道:“既然是客气了,那我就不再特意准备谢礼了。”   她已尽力劝说,至于项羽以后能不能发现韩信的才能,便看他将她的话听进去多少了。   虽然,她觉得作用不大,不过总归,她的谢礼已经送了。 第61章 二更   “这是什么?”   喜板着脸顺着自己案几上的提篮看向提篮的主人。   “一只卤猪蹄。”周宁笑了笑。   “你这是做什么?”喜板着脸问, “别以为你送老夫东西,老夫就不计较你昨日不仅自己无故旷职,还带着盼一起的事了。”   周宁笑道:“宁没有这样想, 只是想, ”周宁笑了笑, “以形补形。”   喜一愣, 还没反应过来,周宁已笑着离去了, 看着周宁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喜顾自怒道:“臭小子,说老夫腿脚不好。”   怒完, 喜又疑惑的说道:“他怎么知道是老夫?”说完又笑了笑,将提篮收下放到一边, 起身泡了杯茶,语气带着些骄傲的自言自语道:“还真是机敏,果真是没有瞒得过他的事。”   他并没有图求什么的意思, 只是担心他, 想看他平安而已,所以昨日确定他平安后,他没有现身。   他今日高兴, 也不是因为周宁送他礼物,而是自己的好意被人知晓、理解、铭记、回报,是件叫人温暖的事。   【宿主好温油, 好温油吖~】脑海里, 传来系统激动的迷妹叫声。   【不过宿主怎么知道是喜, 不是韩信呢?】   周宁一边往县衙后院走, 一边笑道, 【和盼他们一个方向来的,自然是一个地方的人。】   而且,抛开韩信的性格不提,韩信的体力是不至于跑一段距离就要撑着墙坐下的,所以来人应该很有些年纪了。   县衙后院,周宁寻到郡守殷通时,他的双膝还捂着毛裘,表情有些痛苦,周宁只作不见,笑着说了昨日黑、高、盼三人旷职之事,只说是自己昨日被吓着了,所以拉着他们陪自己回家。   这话一听就说托词,不过殷通却点头道:“我知晓了,帮助同僚是应当的,此事情有可原,情有可原。”   周宁笑了笑,并不意外,只客气的说道:“多谢郡守理解,某便先下去办公了。”   “嗯,你去吧。”殷通笑着和善的说道。   偏院里,高用胳膊肘怼了怼黑,“你今日怎么不寻人说热闹?”   黑没好气的道:“娘的,老子现在想想都后怕呢,哪有心情说笑逗乐,昨天要是一个不好,你、我、周兄弟、盼,哦,还有项兄弟就死了,死了,你知道吗?”   黑拍了拍胸口,安抚自己,他后怕劲儿还没过,想想就冒冷汗。   高斜睨他一眼,“你如此有胆气的义举你不说道,那东家长西家短的你倒是说的热闹,出息。”   黑拍着胸口的动作一顿,“对呀,我好不容、我毫不犹豫为兄弟两肋插刀的壮举都没人知道呢!”   高淡淡的说道:“你那个算什么,周法吏救了一县官吏的命也没说什么呢。”   “那怎么能行?”黑起身,整了整衣襟,义正言辞的说道:“大家都是好兄弟,我可不能看着他们这么没良心,我找他们聊聊去。”   于是,等周宁从县衙后院出来后,明显察觉到县卒对她不同以往的客气和敬重。   盼告诉了周宁缘由,又笑道:“大伙说,下值后想请您吃饭喝酒。”   周宁笑了笑,既然如此,那,“不用如此破费,你和黑他们说一声,如果可以,请大家都帮忙留意着咸阳那边的消息就好。”就抓到手里吧。   盼一下子敛了笑意,凑近周宁,小声问道:“是还有事吗?”   周宁笑了笑,敛眸回道:“陛下的性子,说不好。”   盼咽了口口水,深以为然的点头道:“您说得对,您放心,这是大伙的事,大伙都会尽心的。”   周宁笑了笑,咸阳那边是有事,是会叫他们更庆幸,更后怕,更感激她的事。   “鸽子最能记得回家的路,再训一训,便用它传信吧。”   发动了更多的人,扯了更大的关系网,尤其是武吏们原本就要到处跑的,消息比文吏要灵通得多,又有花了两个月训好的飞鸽分路段传书,咸阳的消息他们知晓得更快了。   原本正常他们需要两三个月才能知晓,就是留心打听着,也需要一个多月才能知道的消息,如今至多半个月便能知晓了。   但是知晓得太多有时候也不是什么好事。   天气晴朗,草木旺盛的初夏,黑硬生生被新得的消息吓得遍体发寒,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黑的妻子见了,唤道:“你今日不是当值吗,还不快去,当心迟了。”   黑一脸要哭不哭的表情转头看向妻子,嘴唇嚅动片刻,又把话咽了下去,跟她说,除了吓着她也没有别的用,还是先去寻周兄弟。   黑把布帛紧紧的攥在手心里,也不答话,奔命一样往县衙跑。   “真是的,这会知道着急了,刚刚发什么愣。”黑的妻子埋怨了两句,顾自忙去了。   周宁看了布帛,表情淡淡的将之烧了,再抬眸,便见黑脸色发白,额头上都是冷汗,高也表情沉重,而盼的嘴唇微微颤抖着。   周宁叹了口气,道:“这才十二个公子,先皇可一共有三十三个子女呢。”   “不,不是,”黑惊惧道:“还杀?”   高奇怪道:“怕公子他们有异心,所以杀了公子可以理解,可为什么要杀公主?”   “这就是个暴君啊!”黑哀嚎一声,“暴君有什么道理可讲,人家就是杀着高兴呗。”   盼点了点头道:“老师说会杀,那肯定会杀,老师看人断事从来没错过。”   黑也点头,哀呼道:“反正我信周兄弟的,哎哟喂,还好有周兄弟,咱们上次真是在地府门口转悠了一圈啊。”   周宁笑了笑,嘱咐道:“这样的……陛下,想来不久会有大变。”   黑、高、盼对视一眼,黑打了个激灵,又有大变?!   黑朝天拜了拜,祈求道:“老天保佑,让、暴毙吧。”   周宁笑道:“陛下可正年富力强呢。”   “那?”黑又凑近了问道。   周宁不答,只笑道:“把这消息跟帮咱们牵网搭桥,还有平日里没有欺压百姓的、你们信得过的同僚都说一说,毕竟是天家的事,乱说不好,”周宁看了一眼高,垂眸道:“可咱们也不能不为自己打算。”   高沉声应道:“我明白了。”   周宁笑了笑。   没过几日,又有咸阳的消息传来,陛下在杜邮将六位公子十位公主下令碾死了……   碾死了?!   黑想了想那个画面,打了个寒噤。   娘的,公主都杀,还碾死,这果然是个变态啊!   高算了算,“还有四个。”   “嗯。”周宁点了点头,表情淡淡的将布帛焚了。   高又道:“粮仓那边的长吏,我们要不要……”   周宁抬眸笑看了他一眼。   黑和盼惊看了他一眼,黑咽了咽口水,“不是,这什么情况,难道?!你别乌鸦嘴啊,朝廷可有七十万大军呢!”   “而且,这才多久?”盼补充道,怎么可能,这么快?!   周宁笑道:“防范于未然罢了,咱们不求大富大贵,可最起码得活着。”   黑默了默,高那样说,他可以骂他乌鸦嘴,可是周兄弟这样说……   “我妻弟在邻县做仓吏。”黑对三人说道。   周宁笑了笑,“嗯,动静别太大了,咱们只是为了自保,别太打眼了。”   黑哭丧着脸点了点头。   又过了几日,咸阳又来了消息,这次倒不是处死谁了,而是言有三位公子自杀了。   只是这自杀,三人对望了一眼,谁他·娘的信?!   高道:“还有最后一个了。”   没过多久,最后一个消息也传来了,他自请为父亲殉葬,陛下赏了他家人十万钱,允了。   高和黑沉默的往偏院走,突然,黑道:“咱们再多储备一些粮食,招揽一些兄弟吧。”   高挑了挑眉。   见高不吭声,黑转头劝道:“以周兄弟的本事,跟着他混,咱们,有什么不敢想的?”   黑板着脸,郑重的等着回复。   高笑道:“我还用你说。”   时间在众人听着咸阳的动静中很快滑到了七月,而七月,周宁该收拾行李去咸阳参加考试了。 第62章 不去   “你不去?”   殷通惊诧的放下茶碗, 看到周宁肯定的点头后,脸上和善的笑容慢慢敛去,久违的露出些一郡郡守的严肃来, 他还算平和的问道:“前头不是和咸阳的那位贵人说好了吗?怎么突然又不去了?”   周宁笑了笑, “某实在身子不好, 无力长途跋涉, 勉强去了,只怕也考不出什么好成绩。”   “这样啊。”殷通点了点头, 又意有所指的道:“我观那咸阳的贵人对你有提拔之意, 你若是去寻他,许是不必参加考试, 也能有所收获。”   周宁笑道:“贵人或许是对某有些欣赏提拔之意,可某连考试都无力参加, 没本事为贵人做些什么,哪里还有脸和贵人攀交情。”   殷通沉吟片刻,神色越发冷峻威严起来, 他对着周宁指点道:“你这身子骨确实很有些问题, 我记得你每月都要请休,少则四五日,多则大半月也不见人, 这样很不好,耽误公事不说,如今, 还错过了这样好的机会, 辜负了贵人好意。”   周宁笑了笑, 语气谦和的应道:“您说得对, 是某的不是。”   殷通见此, 端着脸严肃的命令道:“既然如此,你往后便不要再请休了,身子骨不好,就要多练练,法吏所无事,就去帮忙处理令吏所的案子。”   周宁唇角微勾,不驳不辩的应下了,左右也没多少时日了。   见周宁如此谦顺听话,殷通只觉得通体舒泰、神清气爽。   他站起身来,走到微微躬着身的周宁旁边,拍了拍她的肩膀,神情又和缓了些,他道:“你在陛下面前说,一年比一年犯罪的人少,才是官吏尽责的表现,你是个有才华的,写的书传遍了各郡县,如今也是学室吏子必须的功课了,想来由你亲自出马,咱们会稽郡今年的考评必定能得个优异。”   周宁笑了笑,这是明着抬举她,然后给她加担子施压力呢,而且不仅吴中县,整个会稽郡她都要管着了,这以后可没办法只坐在法吏所不走动了。   这是知道她身体不好,所以故意折腾她,但是周宁依旧只是笑了笑,应道:“是。”   “嗯,下去吧。”殷通挥了挥手,郡守的派头十足。   《老子》有言:“天欲其亡,必令其狂。”果然至理名言啊,周宁笑着拱手施礼,谦卑的退下。   殷通只是地方长官,虽如今颇有些小人得志的姿态,不过他上有御史、丞相、皇帝一堆老大,故在这一亩三分地也闹不成什么大水花。   可居于大秦权利顶层的赵高就不同了,一连除去了蒙氏兄弟和诸位公子,再不担心有公子篡位谋逆,胡亥的地位稳固,他的权势也稳得不能再稳。   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自己发达了,自然也该提携家人亲信了。   而想要安排新人进去,自然得叫旧人挪一挪位置,一日,胡亥问赵高,他杀了诸位公子后,大臣们很是不服,如今朝野内外议论纷纷,如何是好?   赵高道,先帝的大臣都是功勋世家出身的名贵人,自然是骄傲的,除非陛下能施以手段,震慑住他们,否则他们不会臣服。   胡亥深以为然,而施以手段,有什么比杀一儆百更简单好用的吗?   这一次,胡亥直接问罪百官之首的右丞相冯去疾,以及其子将军冯劫,两人不愿受辱,毅然自尽,随后赵高又借着胡亥的手处理了一批官员,自己升为九卿之一的郎中令,同时将自己的弟弟赵成提拔为中车府令,女婿阎乐提拔为都城咸阳的县令,其余各要职,也多是他的党羽,这才是真正的得志小人。   赵高并不是宦官,他是赵国王室疏远的宗室子弟,赵被秦亡后,又因其母犯罪,刑满后被罚入隐宫,所以他是在隐宫长大的罪人之子,是秦朝的低贱之人,可如今的他权倾朝野。   权利的滋味叫人沉醉,尤其是从贱如尘埃挣扎到位极人臣,他如何还愿意跌下云端任人践踏,他只想抓住更多、握得更牢。   正好胡亥觉得如今自己帝位已稳,又想起自己勤勤恳恳却暴病而亡的父皇,感慨人生如白驹过隙,他都已经当上皇帝了,就应该享受人生,要悉耳目之所好,穷心智之所乐。   于是在天下惴惴,朝野震恐的背景下,两人一拍即合,然而就在胡亥穷奢极欲的疯狂享受中,一场即将颠覆整个大秦王朝的风暴也在悄悄酝酿。   吴中县,再与殷通的谈话后,周宁果真不再请假,也不再一直坐在令吏所内不动弹,她如殷通所愿到处奔波。   只是并不是为了什么大案重案,而是一些小纠纷,在处理时也多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尽量劝和,为犯法之人减轻罪责。   就如今次,周宁听闻经过后,便对一个卖菜的小姑娘,此次案件的苦主劝道,“只是偷盗了一文钱便叫他被判流放、远离故土,我相信你也是不忍的,对吗?”   小姑娘脸颊微红,“对,对的。”   周宁笑了笑,赞道:“真是心地善良的小娘子。”   小姑娘红着脸低着头,模样羞怯极了,又忍不住抬头偷瞥周宁。   周宁转向此次的犯罪之人,神情也不怎么严肃,并没有想要高高在上的批判或施恩的意思,只是淡笑着说道:“我知道你只是想和她开个玩笑,只是此举到底违犯了律法,也叫小娘子受了惊,便罚你三倍还她如何?”   男子听闻流放早已被吓得失神,此时听闻多给两个钱便能脱身,既感激心动又为难,便没有动作。   旁观的百姓见了起哄,“不识好歹,得亏你遇到的是周法吏,换一个人,你看你这会还能不能好好在这儿说话。”   “就是,早押了去骊山修陵墓了。”   “唉,我儿子那时候要是遇到周法吏,也不至于,唉。”   男子的神色越发尴尬难堪,只是还是没有应承,他一身褴褛,是真的连两个钱都拿不出的。   男子站在原地为难片刻,对周宁道:“我感激周法吏的好意,只我实在没钱,也不愿法吏为难,便请法吏叛我流放吧。”   周宁笑了笑,从自己荷包里数了三个秦半两给那卖菜的小娘子,小娘子红着脸道:“不,不用。”   周宁伸着手执意要给,“收下吧。”   那小娘子只好红着脸收下了。   男子呆怔的看着周宁,周宁笑了笑,道:“也不是白替你给的。”   周宁又转向黑道:“你看你那里有什么活儿,让他给你帮帮忙,挣些饭钱。”   黑笑道:“好嘞,我那里多的是活儿呢。”   周宁笑了笑,回头看那男子还呆怔着,便笑问道:“怎么,不愿意?”   男子一下子回过神,“不,不是,多谢周法吏。”   有人言,“寻一个有偷盗之行的人做工,是否不太妥当?”   男子窘迫难堪的低下头,周宁笑道:“那小姑娘收的菜钱都是放在一个瓦罐里的,他能拿一个,自然也能抓一把,可他却只拿一个,所以,我信他的品行。”   围观的百姓想想也是,瞧男子便没了异样的眼光,男子大受感动,深深看了周宁一眼,低着头悄悄红了眼眶。   平息了纠纷,周宁和黑带着那男子离去,原地的百姓还在念叨,“周法吏真是和善。”   “可不是,唉,我家远嫁的小姑子送信回来,说他们那里的官吏怕功绩不好,那是一点小错都把百姓往死了整,就为了争功劳好升官呢。”   “那些当官的可是黑心烂肠,没人性!”   议论声短暂的沉默,这样的评功绩的办法可是皇帝说的,而皇帝他杀光了兄弟,连姐妹都不放过,还有那么多功臣大臣,上头坐着的人都那样,又能指望下头的官吏如何呢。   唉,他们这里要不是有周法吏直言进谏,恐怕也和别处一样了。   “要是个个官吏都如周法吏一般温柔就好了。”   “什么温柔,娘们兮兮的,周法吏这叫做温润君子。”   周宁走在前头,隐隐能听见后面的议论声,听此浅浅勾唇一笑,这年头好名声是能转化为实际资源的。   在刘邦攻陷咸阳后,集众占据南阳的王陵,其母被项羽俘虏,为了叫儿子能安心归顺温厚长者刘邦,她绝然伏剑自杀,叫原本想要静观楚汉之争的王陵毅然决然的倒向了刘邦。   刘季靠着“温厚长者”的招牌刷了好大的路人缘,而她年纪不够,刷“温润君子”的名声也正是相宜。   周宁一行人走远了,议论声却还是没有停止。   会稽郡虽然不同别处一样严刑争功,但是赋税劳役却还是和别处一样的,而当今继位以来,各样税都加重了。   若只是赠税也还好,毕竟税是按比例收成来的,顶破天了有多少交多少,不至于叫人倒贴,可赋就不同了,朝廷就摊派一个数目字,大家伙都凑吧,可不管你有钱没钱的,没钱就卖房卖人,反正交不起就治罪,所以近来偷盗之案频发。   而在会稽郡,偷盗情节不严重的,周宁都轻轻放过了,吴中县大部分县卒狱掾得了周宁的嘱咐,也没有用人命挣功劳的意思,可在别处就不同了,百姓和官吏完全的对立,官吏不将百姓当做人,百姓也对官吏恨之入骨,只是始皇积威甚重,秦灭六国的威势犹存,百姓们敢怒不敢言,所以一切都还在按捺着、压抑着。   可是压制是不能解决问题的,该爆发的始终要爆发,就好像连着阴了几日的天,终究下了一场淋漓大雨。 第63章 星火   下雨天行路难, 可被征发到渔阳戍守的劳役已经冒雨赶了好几日的路了。   他们一脚一脚踩在泥泞里,脏了衣服鞋袜,甚至有那赤脚行走的, 脚被石头划破,伤口泛白发肿, 可他们也不敢停, 因为拿着鞭子的将尉一直再和他们重复, 失期者死。   于是,众人咬着牙硬撑着, 好不容易赶到大泽乡时,众人再怎么也撑不住了,不是体力问题,而是因为洪水把道路冲毁了,叫他们无论如何也无法继续前行。   众劳役望着天上大雨,前路洪水, 满面苦色,心里焦灼难安, 只觉得他们整个人不是泡在雨水里, 而是泡在了苦水里, 从头发丝到指甲缝都凉透了、冷涩了, 连日赶路的疲惫翻涌上来,不是乳酸堆积造成的肌肉酸痛, 而是一点一点陷入绝望的灰黯。   现在的他们已然被逼到了绝境, 失期者死,然而洪水不是一两日就能退去的, 道路也不是一两日就可以修好的, 他们显然是要失期了。   就在众劳役逐日陷入绝望, 整个队伍凄风苦雨、愁云惨雾之时,却也有人不愿认命,在谋他路。   陈胜和吴广是此次劳役队伍中的两个屯长,陈胜此人向来有大志向,当日在田间便言鸿鹄之志,如今又怎愿意一事无成,狼狈死去。   于是他对吴广言,反正都是个死,何不死个轰轰烈烈,拼死一搏,或有转机也未可知。   毕竟是件大事,两人找了卜者测吉凶,卜者言事能成,有功,然可再将此事问一问鬼神。   两人听罢,若有所思,鬼神么?   次日,戎卒们买鱼来吃,发现鱼腹中有丹书布帛,上言“陈胜王”,此时众人只觉得惊奇,不想当夜,他们暂住的荒庙附近又有鬼火漂浮,同时有大喊声言“大楚兴,陈胜王”,众人仔细听音,只听这声音分明像是狐狸的叫声。   狐狸可是有灵性的呀,它言陈胜为王,那……   第二日,众人再看陈胜,眼神便不一样了。   时机已然成熟,吴广便趁将尉醉酒时,故意扬言要逃跑,激得将尉大怒,对他鞭打责骂,戎卒们物伤其类,群起而哄之,吴广趁乱夺了将尉的宝剑将其杀死,陈胜也杀死了另外一个。   杀完后,众劳役猛然惊觉,这下他们是真正的无生路了。   陈胜将惊慌茫然的九百戎卒召集到一起,分析了他们原本就是必死之局的情况,又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事已至此,必死之局下有人指出了新的道路,若能求生,谁愿意赴死,众戎卒群情激动,纷纷振臂高呼,响应陈胜。   不能怪别的戎卒没有想到还有起义这条路,陈胜吴广这次起义,确实是中国历史上开天辟地的第一次农民起义。   要起义便得有名号,此地乃楚国旧地,戎卒多是楚国人,为了师出有名,同时顺应民心,他们打出了公子扶苏和楚国大将项燕的旗号,自称“大楚”。   这个不足千人的队伍,不说和秦国的虎狼之师对比,就是在被秦国覆灭的六国中的任何一国面前都渺小得不堪一击,他们粮食不足,也没有武器,于是他们只能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可就是如此惨烈的情况,他们十几天内,却连下蕲、铚、酇、苦、柘、谯六县,直到攻到了老家陈县。   陈县是西周和春秋时期陈国的国都,也是秦朝设置的陈郡郡治,它坐落在鸿沟边上,而鸿沟连接黄河与淮河,沟通河南、黄淮、关中三大地区,南北漕运都要经过此处,故陈县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城市,其军防设施远非前面六郡可比。   但连下六县的陈胜军也早不是原先九百流寇的模样,此时的他们已经有数万步兵、数千骑兵。   而且陈胜此行似有天助,因为陈郡此时不仅郡守不在,就连主管兵马的郡尉也不在,只有一个郡守的副官郡丞在,而郡丞官秩六百石,而秦朝的县令都官秩一千石,如此重要时刻,镇守陈县的却是一个比县令还低半阶的人。   虽然这郡丞并不贪生怕死,拼死一战,但到底能力有限,不能总揽全局,加上民心在起义军,故双方经过激烈的交战,最后郡丞战死,秦兵败走,而陈胜成功夺得陈郡。   乃至于最后陈胜召集当地的三老、豪杰商量此后的计划,并在众人的推举下,自立为王,号为张楚时,这个七月还没有过去。   而七月,一千多公里外的吴中县还是艳阳天,周宁拒绝了去咸阳赶考,被郡守惩罚不得请休甚至还没有一个月。   盛夏的法吏所总是访客稀少,百姓不愿意大热天出门,只有黑和高表情凝重的汇聚到了法吏所,而对于这,其余诸吏已经见怪不怪了。   周宁不知何故得罪了郡守,郡守如今很不待见她,不仅不准他再请休,并且让偏院那边的需要往诊时寻她帮忙,叫她一个法吏在酷暑天里频繁外出之事,他们都是看在眼里的。   所以此时黑和高寻她,众人只道是又有了什么案子。   “怎么了?”周宁问道。   高将最新得到的布帛递给周宁,回道:“二世杀了兄弟姐妹后,您让我们也多留意其他地方的情况反应,如今果然,大泽乡那边有大事发生。”   周宁看了布帛,表情很平静,这是初中课本上就学过的内容,实在很难叫她有什么惊奇的表现。   “发生什么事了?”盼围过来问道。   周宁将手中的布帛递给他,盼看完,瞳孔大张,猛然起身,说话都结巴起来,“造造造,造反啦?!”   黑拉着他的胳膊,把他一把拽下,“嘘,你冷静点。”   这要怎么冷静?   盼懵着一张脸被黑拽下,又懵着一张脸看向他们。   黑已经被吓过了,这会惊吓劲儿已经过去了,又见周宁神色轻松,并无紧张之色,自己也跟着放松下来,此时见盼发懵,便用下颌指了指周宁,示意他看那边,那边就挺冷静的。   盼一噎,勉强也算稳住了心神。   高问道:“周法吏好像一点不意外,您之前让我们留意别处,是否是已经预料到了此事?”   周宁笑了笑,表情从容,语气温和,但说的话却很是大胆,她道:“陛下残暴,不给百姓活路,千千万百姓,总有那么一两个有血性的,出事是迟早的事。”   竟然直言陛下残暴!   三人心里猛地一跳,“陈胜此次能成事?”   周宁笑着摇了摇头,三人说不清什么情绪的松了一口气,末了自己都有些疑惑,三人面面相觑。   周宁唇角勾起浅笑,问道:“你们这是?”   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什么心情,只下意识的急忙摆手解释道:“周兄弟你别误会,我绝对不是贪恋狱掾的位置。”   “那?”   那?黑瞧了高一眼,高面无表情,黑挠了挠头,也开始分析自己到底什么想法。   他既不愿意也害怕天下大乱,可又觉得肯定是要乱的。   他们这处有周兄弟隐隐压着看不出什么,可自从周兄弟叫他经营消息通道后,他信息灵通的很,别的郡县情况他听说不少。   有的是县城那集市的血就没干过,每日都有处死的犯人;有的郡县路上的行人一半都是犯人,有的郡县牢狱都不够用了,还有很多地方鞋子都卖不出去了,反而是穿着鞋的假脚踊的价格连连上涨,因为被施以刖刑砍掉脚的人太多了。   而且他和高也为了即将来的大乱做了不少准备,只是,他总觉得若有人成事,而那个人不是周兄弟的话,那他……不服?不是,这天下大事他一个小小的狱掾原本也插不上手。   但是周兄弟这样的,这样提前了起码……一年预测到如今局面的人,若是也,他总觉得意难平,对,意难平。   黑看向周宁,郑重的说道:“若,我只认周兄弟。”   高挑眉问道:“还叫周兄弟?”   黑还没说话,盼急忙道:“老师,我肯定是跟着老师的,老师您说什么我做什么,您可别抛下我啊。”   黑瞪抢话的盼一眼,绞尽脑汁的想着亲近的称呼,要既亲近又尊重的,可是叫大哥吧,对着周兄弟那白玉一样的面容,他真是叫不出口。   周宁笑了笑, “先就这么称呼吧,如今此事还没有传到会稽来,大家平日也不要露出异样,静观其变便好。”   周宁将传递消息的布帛收好,看着三人笑道:“总归我知道你们的心意,也会护住你们的。”   盼和黑都大松一口气的笑了笑,黑道:“有周。”   黑被称呼卡住了,盼笑道:“有老师这句话,我就踏实了,什么也不怕。”   黑和高都笑着点了点头。   高又问道:“先生言他们不能成事,先生从前断事,总是与事件相关人或物有接触的,可如今发生之事远在千里外,”高顿了顿,脸上不仅没有怀疑的神色,反而甚是敬畏,“您……可是会卜筮之术?”   盼和黑闻言都屏住了呼吸,这要是,要是,那就是活神仙啊!   周宁笑了笑,她知道此时点头,会叫三人对她更死心塌地,借用鬼神之说是能最好最快收服人心的法子,不说如今的刘邦和陈胜,再往后几百年看,东汉末年的黄巾也还在用同样的招数,而且效果甚佳。   不过,周宁还是摇了摇头,且不说鬼神之说终究是虚无缥缈的,会被人拆穿,容易反噬,而且她也不认为自己弱到需要向鬼神借力。   心思缜密深沉已经足够叫人害怕了,周宁浅笑着微微垂首。 第64章 规矩   “我之所以说他们不能成事, 是因为他们自身的局限太大了,你们看他们的行军路线,看出什么问题了吗?”   周宁的话是对着三人问的, 看却只看向了高。   高摇了摇头。   周宁又看着黑问道:“陈胜和吴广是哪里人,你得到的情报上有说吗?”   黑愣了愣,而后也摇头。   周宁笑了笑, 还得慢慢教啊。   周宁又道:“那我们就从大泽乡开始说起, 他们打出了公子扶苏和楚国大将项燕的旗号,可这两个, 一个是秦国的公子,一个是楚国的大将,秦灭了楚, 你们觉得这两个能站到一块吗?”   三人摇头,灭国之恨, 自是不能。   周宁对着高笑了笑, 问道:“可他们就这么说了, 就敢这么把两者提到一起,又是为何?”   高回道:“说公子扶苏, 应该是想指当今其位不正,是谋逆来的皇位, 而公子扶苏且长且贤,当今暴虐,思忆公子扶苏, 两者对比之下, 更能激起百姓的愤慨不满, 从而收拢民心。”   周宁笑着点了点头。   高又回道:“陈郡是故楚国之地, 楚人多敬重项燕大将军, 提他,因是想要劳役中的楚人归心。”   周宁又点了点头,笑道:“主意是好主意,也确实起了作用,可这也暴露了他们两个问题,一是对大局认识不清晰,二是自身底气不足。”   所以他们只看见扶苏在民间有贤明的名声,知晓项燕爱士卒,就自称是他二人之人,他们心很大,看得见的好处都想要,但也很胆小,所以要扯大旗撑腰借势。   “再来看他们的行军路线,我游学时去过大泽乡也去过陈郡,他们走的几乎是一条直线,这是一门心思往陈郡走,为何?”周宁又问,这次她看着的是黑。   黑不解。   周宁提示道:“陈郡地处平原,地形开阔,是四战之地。”   没有天险,战略价值不高,那么就是感情价值了。   黑试探着回道:“他们老家在陈郡?”   周宁笑着点了点头,“我猜应该是在陈郡。”   黑见周宁点头,眉眼皆笑,颇有些解密破题的成就感,觉得很是愉悦,原本听闻有人造反的紧张也全数抛之脑后,只恨不得他们再多点动静,叫他再推敲一番。   周宁见他得趣,笑道:“这是告诉你两件事,一,往后再看消息,别只看表面,要分析他们为什么这么做,如此可了解这人的性情喜好;其二,重要的人重要的事,不要只当成热闹看稀奇,把相关人事的信息收集得更仔细全面些,如此,就可推测预判他们的行为。”   黑受教的重重的点头,“原来是这样啊,我明白了。”   黑笑着拍着胸口,夸下海口道:“你放心,下次我一定收集全了分析好了给你送来。”   高看了一眼自以为学会的黑,一脸无语。   盼眨巴眨巴眼,欲言又止,这很多东西,听起来简单,做起来可不容易,他……为他默哀。   周宁笑了笑,点头道:“好。”   高和盼:“……”   黑:“嘿嘿。”   高和盼:“……”   傻子!   周宁又看向高,高不自觉坐正了身子,严阵以待,周宁笑了笑,问道:“此时,你再分析他们这一路往家里走的行为。”   高回道:“他们害怕,事发突然,他们是慌乱的,根本没有多想,只是下意识的往家里赶。”   周宁点了点头。   黑疑惑的问道:“可是他们如此慌乱作战也连下了六县一郡,秦军就如此不堪一击吗?”   周宁看向高。   高想了想,回道:“秦军很厉害,黑这么觉得,秦军自己大概也是这么认为的,而从来骄兵必败。”   周宁笑着点了点头,“你还学过兵法?”   “只是听过几句。”高谦虚的回道。   周宁笑了笑,高又问道:“因他们行事慌乱无章,所以先生认为他们不能成事?”   “也不是。”周宁摇了摇头,“突然做了一件前人从未做过的大事,会紧张慌乱可以理解,下意识的往自己熟悉的地方跑,也不能算决策错误。”   “那?”   周宁笑了笑,“你们也说了,秦很强大,这样的首恶,还是称王的首恶,且再看吧。”   出头的椽子先烂,这一段称王的都很短命,最长的一个也不过当了三十七个月。   “好,”黑摩拳擦掌,“后面的情况,我会跟进的。”   周宁笑着点了点头,“嗯。”   高又问,“他们不能成事,那以后?”   周宁笑了笑,“虽然会迎来秦军强烈的打击,但却已经给被压迫的百姓、想要复国的六国后人点燃了火种。”   高点了点头,又问,“那我们需要做什么?”   这个问题……   周宁没答,反而看着三人问道:“乱世将至,你们想要什么?”   已经起了些心思的黑和高没说话。   盼想法简单,回道:“我没什么大追求,平平安安的活着就好,反正我就跟着老师了。”   黑笑嘻嘻的说道:“我也是,反正我就跟着周兄弟。”   高认真的回道:“先生智谋过人,擅长分析复杂的变化的情势,总是能在事情发生前做好万全准备,某仰慕先生,愿为先生效劳。”   周宁敛眸笑了笑,黑和高都回避了她的问题呀。   周宁笑道:“看来至少平安的活着是我们的共识。” 至于别的,往后再看吧。   “我需要一个干净的情报网,若情报及时全面,那无论发生何事咱们都能从容应对,所以我需要你们把这个网做得更大更干净。”   黑郑重的点了点头。   周宁又对高和盼道:“此事,你们都给黑帮忙,黑帮忙清理人员,盼负责登记各郡各县的具体人员名单,以及他们的亲属、住址等详细情况。”   高和盼点头应下。   听到两人给自己帮忙,黑松了一口气。   周宁笑着问道:“一旬的时间够吗?”   “这……”黑有些为难,那么多郡县要挨个去信,再挨个等消息,还要验证他们给的信息对不对,那些远一些的地方,光是往来传递一次书信,只怕就不止十日。   周宁笑道:“最多十五日给我结果,从前我没管你们,但你们既然都要跟着我做事,那么有些规矩就要立起来。”   三人都严肃了神色,等着听周宁立规矩,却见周宁对盼说道:“在等来信之前,你先拟一份情报人员应该遵守的规矩给我看看。”   “啊?”盼哭丧着脸,见周宁不是说笑,点头应道:“是。”   “五日。”   “……是。”   “啧,”黑和高一起回偏院,路上,黑心有余悸的对高说道:“你说,周兄弟下令也不横眉冷眼的,可我怎么瞧着比郡守还要叫人想要遵从?郡守那里还关着咱们的年俸,周兄弟这里,”黑摊了摊手,“咱们搭钱搭力白打工。”   高没有理他,说着抱怨的话,嘴能咧小一点吗,语气能不要那么欢快吗?   不过,高自己也笑了笑,既然开始给他们立规矩了,那就是真的认可他们的追随了,“赶紧的,回去写条子吧,等下值了,你正好就能送一批,对了,你家里的鸽子够用吗?”   “唉,我家里的,我媳妇日日惦记着杀了吃呢,前头周兄弟不是在集市帮了些人吗,我就干脆雇了个小院,叫他们专门帮我收罗鸽子、训鸽子、养鸽子。”   “怎么,心疼钱了?”高借着身高优势将胳膊搭在了黑肩膀上。   “呸!我是那样的人吗?”   “拟得不错。”周宁笑着对紧张的盼肯定道。   这原本就有学历也有工作经验的,上手就是快,不仅按照距离远近规定了传递消息的时间,还制定了保密原则,以及为了防止意外,同样的消息用两只信鸽传送,中转的地方不得私自拆信等各种细则。   盼不好意思的笑道:“我拟完了,让高和黑也帮我看了看。”   周宁笑道:“黑一直负责此事,高心思缜密,你们三人又一起负责此事,你能想到让他们帮你查漏是好事。”   盼被夸得更不好意思了。   “不过,”盼一下子敛了笑,有些紧张,周宁接着笑道:“若你们负责的不是同一件事,你如此寻他们帮忙,是不是也违背了保密这一条呢?”   盼立刻正容回道:“我明白老师意思了,以后会注意的。”   周宁笑着点头道:“《易经》有言‘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与君共勉。”   周宁将布帛卷好给他,笑道:“目前先这样吧,尽快把人员登记完毕,一人一份发过去。”   “是。”   周宁笑了笑,其实盼做的东西还是很粗糙,到底人太年轻不够老练,不过,周宁转头看向隔壁的房间。   陈县的动静过不了多久就要传遍天下了,而九月就是项梁举事的时候了,到时候再让喜帮忙完善吧。 第65章 不能   经过仔细梳理、规范好的情报网运转比之前高效了许多。   这份高效不仅指消息传递的快慢问题, 也指近来消息传回的频繁程度。   陈胜那边动作不断,他们每看一次都要咂舌震惊一次,而周宁却每十日才听一次禀告,叫他们憋得够呛。   好不容易, 八月底了, 黑和高又忍, 忍到了天热无人, 算着周宁用完了午饭,便急忙到了周宁这处汇聚。   “那个陈胜, 也太猛了。”黑啧啧咋舌。   “他将兵分了八·路, 最早分出的一路领兵者是葛英, 向东边略地;然后吴广西进;武臣和张耳、陈余向北攻略故赵国地;邓宗向南攻略九江郡;周市向北;周文西进攻函谷关;宋留西定南阳, 入武关;召平向东攻广陵。”   周宁点了点头。   黑激动的说道:“现在,最新消息是吴广已经攻到了荥阳, 那是天下粮仓之最敖仓的所在地啊!”   一般县城的粮仓以万石为单位, 每一万石被称为一积,如陈县、吴中县这样的一郡郡治所在, 是两万石为一积,而天下粮仓之最的敖仓是十万石一积, 其粮草之多可见一斑, 若吴广此行攻下荥阳,秦王朝将元气大伤。   “嗯。”周宁笑着点了点头,“还有呢?”   这么淡定?黑茫然的看了一眼高和盼,自己太大惊小怪了?   高是早知消息的,脸色沉静, 而盼双目连着嘴巴都瞪圆了。   黑嘿嘿一笑, 好吧, 是周兄弟太厉害了。   “武臣已经成功攻下了赵国故地,”黑神情惊叹,举起一个手掌,夸张的说道:“一个月的时间,连下五十余城,我的亲娘老子哟,这一天得打两三场吧。”   周宁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点头示意他接着说。   高和盼敏感的觉得有些不对,只有黑神经粗,嘿嘿笑道:“不过,这武臣攻下赵地就自封自己为赵王了,要和陈胜平起平坐,最有意思的是,陈胜还准了。”   周宁神情淡淡的点了点头,黑见了,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劲,声音慢慢的平静了,快速的禀报完其它琐碎的消息,就等周宁问话。   周宁翻查着黑送来的一大堆布帛轻叹了口气,黑还是不适合负责情报的工作,报告消息还像是打听八卦一样,没有政治敏感度,所以禀报的时候没有方向,零碎锁散。   她需要有个人帮她提炼过滤,若是什么消息都报到她这里来,那她一天十二个时辰不够用的。   “我们先说你们最紧张的敖仓问题,荥阳的主事者是谁?”   “那个,”黑吞吞吐吐的想要翻布帛。   “是李由,”周宁干脆的告诉他,又问,“知道李由是什么身份吗?”   这是送分题,就好比告诉你某市市长的名字,又说明了地方,再问你他是什么身份。   “三川郡郡守。”黑笑着立马回道。   周宁笑问:“他父亲是谁?”   呃,这题超纲了啊,最近出现那么多人,发生那么多事,他真没那个心力查清每个人的父母兄弟祖籍啊!   黑求助的看向高和盼,高迟疑着说道:“最近发生的事太多,确实无力顾及到细处。”   盼也道:“这两军交战,和父亲母亲什么的,应该,”盼在周宁淡笑着的视线下,弱弱的说完剩下几个字,“关系不大……吧?”   硬生生把帮忙求情的陈述句说成了疑问句。   “嗯,”周宁笑着点了点头,“他父亲是李斯,当朝丞相。”   高和盼瞪大了眼,转头谴责的看向黑,这都能遗漏?   丞相之职如何重要不需多说,那是能直接和皇上说话,请皇上调兵的人!   “我,我,”黑想要为自己辩驳几句,但最后只垂头道:“我错了。”   周宁又道:“我再问你,你道武臣连下五十余城,可有细节?”   “这个,陈胜兵分了八·路,还要关注着陈胜驻留的陈县动静,我,”黑挠了挠头,回道:“我就没顾得过来,那边就那样传过来的。”   周宁语气淡淡的说道:“事情是已经发生了的,你觉得奇怪的地方,可以去信寻问细节。”   若那边传过来是怎样就怎样,还要她问了他再去追根究底,那和她亲自处理有什么差别,她并没有多大的野心,只是想有一定的自保力量,可进可退,叫她不至于受制于人罢了,若是要操心到那个份上,那……她就需要转换一下模式了。   “唉,”黑双手挠头,有些丧气,“我怎么就没想到?”   打掉黑因为比所有人都先一步得到消息的自得后,周宁又问,“如今陈胜声势浩大,几乎要直逼咸阳,你们觉得他能成事吗?”   盼第一个回道:“不能。”   黑迟疑了一瞬,他是最先经受所有消息的,那一个个消息给他带来的冲击,他还没有忘记,但他最后也答,“不能。”   周宁看向高,高诚实的回道:“若是没有先生前次的话,以某自己的判断,某认为能,但,”高笑了笑,“但先生都公布正确答案了,某再看陈胜如今布局,便知是不能。”   周宁笑了笑,三人对她的信任真是出奇的高。   “那你说说他们如今的布局哪里不好?”   高回道:“分成八只队伍,看着声势浩大,但其实分散了实力,尤其广陵距陈县听说有八百多里,攻略下来意义不大。”   周宁笑问道:“你去看了舆图?”   高笑了笑,“倒是想看,可惜咱们这里没有,我便找邮人问了问。”   周宁笑着点了点头,直接在官吏中寻人做事就是比较省心。   “还有吗?”   “还有就是武臣自立之事,陈胜不该应允,领兵略地的不止武臣一路,王谁都想当,若是都有样学样,那陈胜的势力很快就会分崩离析了。”   高顿了顿,接着说道:“我有些明白您前次说的局限问题,到底是佣农出身,只盯着眼前的利益,看不长远,武臣此举,自伤实力,等秦军击败了陈胜军,他也难逃一死。”   周宁笑了笑,他可比陈胜死得早多了,陈胜这个张楚王好歹做到了十二月,做了有六个月,而武臣这个赵王却只当了三个月便亡命了。   跟他们细细分说了如今得到的消息暴露的情况,以及可能造成的影响,又勉励了高几句,又提点了黑和盼几处,便说到了将近下值的时刻。   几人各自散去,黑和高回去偏院,高见黑闷闷不乐,笑道:“怎么,觉得自己亏了?先生说的都有理,你那点钱可买不到这么多道理。”   “哎,”黑甩掉他的手,“我心疼啥呀,我是那没见识的人?我就是觉得自己怎么这么笨,前头先生就说过了,叫我不要光顾着看热闹,我就记不进脑子里去,你听先生分析的,多清晰简单又明了,怎么我就不往深处想想呢?”   高愣了愣,“你在郁闷这个?”   黑一脸别闹烦着呢的表情瞥他一眼。   高慢吞吞的说道:“那你接着郁闷吧。”   这得多想不开,拿自己和先生比,你没见盼,谁要是拿先生和他比,他立马哭丧着脸。   周宁将茶碗里的白水饮尽,润了润喉,她这一下午说了太多话了,这天气又热得叫人疲乏。   周宁不紧不慢的收拾东西下值。   如今殷通没心情找她麻烦,他的消息虽然不如她灵通,但也听闻了一些百姓杀长官造反的事情,所以根本顾不上管她有没有外出的事情,亦或者他见黑和高常来寻周宁,便认为周宁还管着偏院的事吧。   总之近来周宁又能在法令所安安生生的待着不动了。   周宁踏出县衙大门,正奇怪今日没见到韩信驾车在外等候,便被一人握住手腕拉到了一边,她刚要动作,便听一道熟悉的雄浑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道:“先生请随我来。” 第66章 机会   周宁看向来人, 二十四岁的项羽胡须已有一个指甲盖长,他的毛发长得好,反映到胡须上, 便是极具野性的络腮胡。   他的胡须粗硬又浓黑, 叫他坚毅的五官更显硬朗而棱角分明, 就如同他此人给人的感觉, 单纯直接、强硬到蛮横,而缺乏体贴心。   此时他的眉宇间有难捺的激动和即将大展手脚的意气, 这样的心情叫他的双目也跟着熠熠发光起来。   见他如此,周宁也大约猜到他寻自己是为何事了。   于是周宁没有动, 而是低头看向自己腕间那只骨节粗大又修长的大手。   夏衣单薄宽大,由于事出突然,她方才下意识的抬手去挡, 手向上抬,衣衫下滑,手腕处的肌肤便裸·露在外,此时肌肤相贴, 她能感觉到他虎口、手掌的硬茧。   这只手不只看着粗壮有力, 它是真的如同一个手铐般, 轻而易举就能锁住她、制服她,而她除了特殊情况,几乎一日不落的练剑练气力, 可一被他近身,她便半点挣脱的机会也无。   周宁微微蹙眉, 天赋这个东西, 真是叫人无可奈何。   项羽见周宁不说话也不动作, 便也低头看去, 这一看却是怔住了。   先生的手白皙修长,纤纤玉指如葱白玉笋,一截手臂细白柔软,而他的手较之先生粗略了许多,颜色是暗沉的古铜色,粗大又厚实,他一掌握住,能够将先生的手腕环得严严实实,并且还有剩余将自己大拇指也包进去。   他一把握住先生,两者相交,一柔一刚,竟奇异的和谐好看。   再有从两人肌肤贴合处传来的先生身上的温度,温凉似水,细腻如玉,隐隐还有那叫他沉醉的沉香木香气萦绕鼻尖,他握着这纤骨软肉,只仿佛瞬间便又坠入那日那个绮丽的梦中去了。   周宁见自己隐晦示意了好一会,对方都没有行动,只好旋了旋手腕,示意他放开她。   项羽一惊回神,触电般的急忙放开手,而后有些不自在的转开了视线,道:“叔父叫我接先生回家议事。”   周宁点了点头,问他,“韩信呢?”   项羽回道:“午时叔父便叫人给各处都送了消息,我出门时,他已经过去了。”   午时就开始通知,看来此次与会的人不少啊。   周宁又问,“我们怎么过去?”   周宁看了看依旧有些晒人的斜阳,走路过去可不是个好主意,她虽然穿着宽松的夏衫,可里头还裹着许多布帛,这一路走过去,可以想见若走出一身汗会有多难受,而她在有条件的情况下,大体是个享乐派。   项羽笑了笑,以指为哨,一声响亮的口哨,一匹黑马跑了过来,它通体的毛发油光发亮,如同上好的黑缎,唯独四只马蹄白得塞雪,跑近了,精神的打了个响鼻,是匹难得的好马,大概就是那史上有名的乌骓了。   周宁看向项羽,项羽上前两步,爱惜的抚着黑马的脖项处,对周宁笑道:“它叫乌骓,我的爱马。”   所以?   项羽利落的翻身上马,笑着对周宁伸出了手。   周宁沉默的看着项羽伸出的手,没有动作。   不说两人共乘一匹马是否太过亲近,只秦朝如今并没有马镫,也没有后世的高桥鞍,只有一层薄薄的类似毡垫的东西裹在马背和马腹处,一人骑马就足够颠簸难受的,如今还要两人共骑……   项家大门处,项家的当家人项梁亲自站在门外迎客,十五年了,灭国之仇、亡父之恨,他终于等到了机会。   项梁和气的笑着对来家的众人一一点头示意,直到看到了项羽和周宁……   两人同乘一匹马,周宁坐在项羽身前,项羽的双臂环过周宁拉着马绳,由于两人较大的身材差异,竟像是周宁被项羽揽在怀中一般。   若只是如此,并不会叫项梁霎时变色,最要命的是,项羽此时的神情,他双目怔怔的看着身前之人,面上分明是痴迷入神的神色。   还好,周宁的面色并无异常,项梁不过一瞬又缓了神情,上前两步招呼道:“周兄弟,许久不见了。”   周宁笑了笑,想要下马,却不见项羽撤开手臂,于是侧头看他。   周宁这一转头,项羽的须发便正好擦过周宁的额角,周宁皱了皱眉,她是真的很讨厌男子的胡须,只是在秦朝,刮掉胡须是一项羞辱性质极大的刑法,没有胡须之人走在路上都要被人歧视,认为此人必定是触犯过律法的恶人。   若不是她在吴中县颇有些名望脸面,只怕也是会被人敬而远之。   “羽儿。”项梁沉声唤了一声。   项羽猛然回神,方才先生的呼吸近在咫尺,几乎叫他的呼吸都停滞了,项羽几乎是连摔带跌下了马。   周宁见项梁如此神色,又见项羽如此作态,心中隐隐有了个猜测,又觉得太过荒谬。   周宁刚有动作准备下马,便见一只厚实的大掌便递到了她身侧,周宁看了看手掌,笑了笑,试一试便知道了。   周宁一边将手放到项羽掌心,一边自然的抬眸观察项梁的神色,只见项梁的脸霎时就沉了下来。   周宁微微敛眸收回视线,竟果真如此,脚刚落地,周宁便收回了手。   她是绝不会对项羽做出叫人误会的举动,亦或者露出什么让人误会的神色,那么问题是出在项羽身上。   项梁是最关注也是最熟悉项羽的人,他的判断应该不会有错,所以……项羽对她有了不该有的心思?   项羽把马绳交给仆人,笑看着周宁和项梁寒暄,等周宁往里走的时候,自然的抬脚准备跟上,项梁沉着脸一把拉住了他,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语气中的怒意,他质问道:“项籍,你要做什么?”   项羽止步回头,不明白叔父为何生气到唤他的大名。   项梁见他如此,转念一想,收敛了怒意,羽儿是个倔强骄傲的孩子,他如今还未察觉自己对周宁异样的情绪,若是他戳破了,只怕叫他越陷越深,一生难忘,还不如让他就这么懵懂着,自己再想法子叫两人远着些。   于是项梁沉眉对着项羽教训道:“你身为项家的长子嫡孙,怎能整日只顾着和你的朋友玩耍,你祖父最爱惜士卒,今日义士齐聚,你不陪叔父在外迎客?”   项羽受教的拱手赔罪道:“叔父教训得是,是籍的不是。”   项羽认了错,便和项梁站到了一处。   项梁又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今我们就要起事,你不说娶妻,可身边也该安置个姬妾侍奉了。”   项羽想了想,皱眉问道:“哪家女子?”   项梁闻言,脸上露出了笑意,还对女子有意,那问题就不严重,他笑道:“不过是一姬妾,随便挑一个背景干净、相貌周正的,不过伺候你罢了。”   项羽断然拒绝,“子嗣之事怎可随意?我儿子的母亲需得有才有貌有德,与我心意相合,此四者,缺一不可,叔父有合适的人家,再与我说吧。”   这是一贯的项羽的骄傲,项梁笑了笑, “好。”不排斥女子便好。   周宁走近正厅,只见正厅和两边偏厅之间的屏风已经被人去掉,也撤走了案几和别的家具摆设,只在上方首位留了一席一几,余下厅内是密密麻麻的席子,细数数,或可容下三百余人,此时厅内众人正三五成群的叙旧说话。   周宁站在正厅的台阶上,又往院子瞧了瞧,若是院中也站满人,那此次将会有上千人,真是大手笔啊,周宁撩袍入内。   看样子,就算殷通不主动寻项梁问计送死,项梁也是要硬攻起事的。   韩信第一个发现周宁来了,快步迎了过来,紧接着项庄、项他也迎了过来。   “先生,许久不见,近来可好。”项庄笑着问候道。   周宁笑着回道:“一切都好,多谢挂念。”   两个项家人的亲迎叫周宁在厅内一下子变得引人注目,不少人对着她指点私语,周宁不愿站在厅中任人打量,便笑问道:“我坐在何处?”   项庄亲自引她到第一排稍中的位置坐下,而她左手边是韩信,右手边便是项家诸人。   周宁陪项庄和项他说着话,韩信见周宁眉宇间有一丝疲惫,出去寻人要了杯凉茶。   等他要了凉茶回来,周宁身边已经没人了,项庄、项他是主人家,今日都忙。   韩信将凉茶放到周宁面前,便陪着周宁安静的坐着。   周宁笑道:“你去和他们说话,不用管我,我就是苦夏。”   韩信抿了抿唇,神色自责,“我应该先接了老师再来。”   “无事,”周宁笑道:“你的志向我知道,这确实是个机会,你早些过来结交些朋友,以后也能顺利些。”   韩信嘴唇嗫嚅片刻,最后抿唇不语。   周宁笑了笑,又道:“去吧,没事。”   韩信还是不动,周宁便没再管他。   等周宁慢慢了饮完了半盏茶,又闭眸休息了一刻钟左右,项家的大门落锁,众人安静入座,项梁带着项羽踏入了正厅。   项梁在主位坐下,而项羽在他身后侍立。   “诸位,”项梁巡视着厅内众人,神色激动,“十五年了,我们终于等到了诛灭暴秦的机会!”   周宁垂眸笑了笑,她不必回头也知道,身后众人必定也是神色动容,只是项梁这句话,她不怎么认同,像她这样运气不太好的人,更倾向于机会是自己创造的。   项梁又道:“我得到了消息,张楚王在大泽乡起义,兵分三路西进攻秦,如今已攻到函谷关了,只要破了此关,国都咸阳便在咫尺之间!”   周宁垂眸等着这些开会的套路结束,无外乎展望前景大好机会,回忆过往深仇大恨,将众人的情绪调动起来,便是讨论自家该如何搞事了。   “始皇暴虐,二世更胜其父,秦王朝民心尽失,如今有义士举旗起义,天下百姓无不拍手称快,刑其长吏以应起义,诸位认为我等该如何行事?”项梁问策。   有义士回道:“我们立马清点人手,杀进县衙,宰了那殷通,殷通一死,会稽守卒必定大乱。”   有人回道:“秦军武器精良,硬碰硬,我们怕是要折损不少兄弟,咱们此处与别处不同,百姓对官府印象挺好的。”   话落,有窃窃私语声响起,周宁没少在集市间走动,想来不少人认出了她,而百姓之所以对官府感官不错,很大原因也是因为她。   项梁皱眉也看向周宁,到如今为止她的所作所为,堪称最忠心能干的秦吏。   周宁笑了笑,这确实是她的锅,那便由她拨乱反正吧。 第67章 反正   项家的动员大会之后, 有一个谣言在吴中县慢慢传开。   “你们听说了吗,周法吏……”   “嗐,我早就知道了, 我就说怎么周法吏作为法吏还一日日往外跑, 原来是郡守给他穿小鞋呢。”   “那你知道现在的皇帝东巡到咱们这里召见周法吏的事吗?”   “知道啊,我们周法吏是真有本事, 先皇也独独召见了他,我还在路边见过呢。”   “我没跟你说先皇的事, 我就说今年那一桩。”   “哦,听说停留了许久,我都以为,”说话的人头往县衙的方向点了点, 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可不就是, 说是咱们会稽郡处死刑的太少了, 所以才要, ”说话的人也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听话的怒了,“咋还能这样,就非得把咱们杀干净才叫好?”   “唉, 没办法, 谁叫那是皇帝呢。”说话的人摊了摊手, “得亏周法吏写了本书,又在皇帝面前据理力争, 不然咱们郡守为了立功, 还不知道要杀多少人呢。”   “是啊, 周法吏真是难得的既有本事又顾念咱们老百姓。”   “可难得的有这么个好官吏, 也不知道能在郡守手下撑多久。”   众人闻言都沉默下来, 许久之后, 有人说,“如今日子是越来越难过了,听说好些县的长官都被……”   这次几人只交换了眼神,没有人比划,但看众人神色,却都是意会了。   同样的大同小异的交谈悄无声息的在县里各处展开,越传越热闹,越传越气愤,也越传越叫县衙诸人紧张。   而原本就因为别县动静风声鹤唳的殷通,日渐感受到县里百姓似乎对自己有恶意,一日比一日忧虑,终于有一日,他急急的让人去请项梁来议事。   很快,项家叔侄就到了,项梁进去同殷通交谈,而项羽因佩剑站在前院院中等候。   烈日下,他身姿高大挺拔似擎天巨柱,气势英猛凶悍胜烈日骄阳,坚毅的五官因为神色冷峻显得越发慑人。   这样的表情,就是今日了。   周宁收回视线转头对盼嘱咐了几句,盼一惊后急忙起身去了偏院,而后周宁把东西的归置好,起身到隔壁屋敲门唤喜,“偏院有一桩案子,某有些不解,想寻喜法官帮忙看看。”   喜狐疑的看了周宁一眼,既是要请教,把案宗拿过来就是,怎么还要他亲自走一遭。   虽是疑惑,但喜还是起身随周宁往偏院去了。   大堂内,殷通和项梁说着话,“长江以西的百姓都反了,看来灭秦是大势所趋,都说先发制人,后发受制于人,我也想举兵起义,请你和桓楚为我领兵。”   项梁客气谢过了郡守的看重,而后回道:“桓楚乃我侄儿项籍的好友,如今他流亡在外,除了项籍,旁人都不知道他的去向。恰巧这次我侄儿随我来县衙,此时正在院中等候,不如郡守召他进来,派他去寻桓楚。”   殷通点头道:“善。”   于是便派人到前院唤项羽入内。   喜随着周宁到了偏院,又从偏院狱掾的房间往后,走到了县狱的小院里,便顾不上问到底是什么案子了,而是奇怪道:“怎么这么多人?”   只见小院站了有二三十个县卒,他二人一入内,黑便从小院里头将院门关上,使这小院与前头的偏院隔成两个独立的院子。   喜惊问道:“出了什么大案?”   周宁笑着摇了摇头,“此次汇聚此处,不是为了破案,而是为了保命。”   喜越发不解,正想再问,便听前院一阵喧闹,刀剑相击的声音中似乎有人在说郡守死了,喜瞪大眼睛看向周宁。   周宁苦笑着摇了摇头,“这是大势所趋,二世残暴,民间积怨已深,如今乱世将至,某能做的,也只是尽力保住自己与亲近之人的性命罢了。”   周宁看向黑和高守着的院门处,又语带伤感的解释道:“非是我要断绝他人逃生之路,只是若都不在,怕是要叫人起疑,尤其是那些做了……违心之事的。”   那样结仇了的不在了一个,百姓都会特意寻。   周宁又道:“旁的人我不知晓,但我知道此院内诸位是绝对不会惹上那等事,至于院外之人,”周宁垂眸,“若他们问心无愧,想来百姓不会对他们如何。”   周宁微微低着头,似乎在为不能救更多人而自责。   低垂的角度,无人能看见她眼中近乎冷漠的平静,此事是她一手策划,但她并无什么愧意。   原本历史上,不就是殷通担心百姓起事,寻项梁准备自己造反,而后被项梁反杀吗,她只是叫一切走上历史的正轨罢了。   院中县卒平日里与周宁接触不多,如此惊心动魄的时候,听周宁言他们是亲近之人,又如此信任他们,都颇为动容,要不是周法吏一早让黑和高告诉他们不要欺压百姓,恐怕此时他们也是被清算的对象。   盼急忙说道:“老师已经很厉害了。”   喜愣了愣,又听黑对众人说道:“是啊,周先生从始皇东巡之时,便知会是如今的皇帝继位,而且短短会面便知此人乃暴虐之人,从而算到如今情景,若不是先生,二世东巡时,我们便都丧命了。不说救命之恩还未回报先生,只先生之能,这世间有几人能及。乱世人命卑贱如草,我不管他人如何,反正我是跟定了先生的。”   说完,黑对着周宁郑重的长揖到底。   高看了众人一眼,也对周宁郑重的长揖到底,“某也愿追随先生左右,望先生应允。”   院内众人见此,也不知他们内心到底如何想法,反正只争先恐后的对着周宁作揖请求,请求追随周宁。   周宁按照时下风气拒了两次,直到第三次才伸手虚扶众人,应承道:“诸位不必行如此大礼,既然各位信任周某,那周末必定尽力护各位周全。”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的露出了笑脸,周宁又看向喜,问道:“喜法官可愿助某一臂之力。”   喜板着脸拱手回道:“老夫也欠你救命之恩未还呢。”   周宁闻言一笑。   却说前院到底发生了什么动静,原来项羽一入大堂,话还不待多说一句,只一身杀气便叫殷通觉得不妥,项梁便急忙使了一个眼色,项羽随后拔剑砍下了殷通的首级。   而后项梁取了殷通的印绶佩戴在腰间,又拎起他的头颅,便如此走出了大堂,满身满脸是血的项羽拎着一把滴血的剑跟在他身后。   如此形状一出门外,便叫前院众人大惊出声,而后跨院外涌入一大群县卒围攻而上,项羽提剑横劈过去,其猛力无匹,一剑便能斩杀三人。   项梁一脚踹开靠近项羽之人,夺了一把剑,和项羽背靠背屠戮县衙诸人,不一会,县衙的厮杀声引起了县衙外和县衙后院的注意。   而后县衙后院涌进了一批县卒,片刻功夫,县衙外项梁安排的人手夹杂着百姓也攻入县衙,“杀呀,杀死这些狗·日的官吏,我们就不用服役了!”   “杀杀杀,娘的,加赋加赋,我老娘为了省口粮食给孩子吃都饿死了!”   百姓越说越激动,或几人合作赤手空拳的制住一人,抢了武器,或有项梁安排的人为他们扔来武器,或从尸体上扒拉,总之双方血拼得火热,俱都杀红了眼。   翘躲在令吏所门后的柱子后面瑟瑟发抖,从项梁提着郡守的头颅踏入前院,他便一声不敢吭的躲了起来,他如今这么大的岁数,原本也没几年好活了,能拼得过几个,总之最后谁赢他便听谁的。   眼瞅着加入的百姓越来越多,县卒原本因为无人主事便只是仓促作战,虽武器装备百倍胜于对方,可郡守已死,他们事后都要被问罪,作战之时也是心中惶惶。   此时见己方不敌,更是被吓破了胆,便有那伏地求饶的,有那一人跪下见旁人果真不再对他出手后,片刻功夫,便跪倒了一片。   终于,战事停息,往日干净整洁的前院已经完完全全的被染成了红色,在这红色中伏有数百具尸体,还有零零碎碎的部件和肉沫,画面惨烈血腥,叫躲在别处的长吏们一个个脸色煞白伏地发抖。   项梁镇定自若、有条不紊的将人手分为三路,一路将官吏都集中在一处看守着,并且左右监控偏院和学室的动向;一路去粮仓,攻下并控制粮草;最后一路跟着自己去后院,钱财贵重物肯定都在后院藏着。   项羽原本一直是紧跟在项梁身后的,此时见叔父往后院走,项羽却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快步的走到留守前院的项庄身边,嘱咐道:“我方才见先生往偏院去了,你注意些,别让人惊扰了先生,见到先生直接派人送他回家。”   先生一向身子虚弱,人又良善仁义,若是叫他见着此处血腥惨象,只怕要被惊得夜不能寐了。   项庄也是一脸血污,不过精神却甚好,听闻此言,笑得咧出一口白牙,利落的点头应道:“你放心。”   此次能如此顺利,多亏了先生良策。   他们原本还苦恼吴中县百姓因先生之故对县衙并无大怨,怕是不好动作,不想先生竟早有打算,既能不负仁义宽待百姓,又以己身破局助他们成事。   先是用流言激得县内气氛不平,让殷通紧张慌乱,而后又算准了殷通紧张之下会寻叔父问策,先生他怕是七月初就开始布局了吧,他就说,先生不是逆来顺受的人,怎会容一个小小殷通摆弄欺负。   先生到底是先生。   见项羽快走几步跟上队伍去了后院,项庄也亲自点人往偏院走。   而在偏院的后一重院子、县狱的小院中,项羽和项庄担心被惊吓着的那人表情平静冷淡的往侧边移了一步,而她原本站在的位置,有一滩血缓缓的漫了过来。 第68章 正轨   血腥味在小院飘开, 原本小院就比前院安静得多,此时更是肃静到气氛诡异。   “叩叩叩!”   院门被叩响的声音清晰的传到每个人的耳朵,然而没有一个人动作, 众人只是抬头看向周宁。   门外又传来一道声音,“先生, 我是项庄, 您在里面吗?”   周宁对黑点了点头,黑上前打开了院门。   “先生, 我来, ”项庄神色轻松的带着人往周宁身边走, 等穿过县卒看清院中场景,他的声音猛然停住, “这是?”   只见周宁站立的地方不远处汇集了好大一滩血,而顺着血流过来的方向看去, 是五具倒地尸体,他们皆身穿囚服,双手被缚,毫无疑问,他们是县狱里的囚犯。   不过杀死几个囚犯, 这并不如何叫他惊讶,叫他惊讶的是, 此五人皆是被人施以斩首之刑,他们双目圆睁的头颅,滚离了他们的身体几步远,或歪或倒的滚在淌了一地鲜血里, 而下令做这一切的……   项庄转头看向依旧风轻云淡、不染烟火尘埃的周宁, “周先生, 这?”   周宁看向跟着项庄进来的百姓,没有错过有人陡然面色一变,她笑了笑,解释道:“此番百姓起义,或有人浑水摸鱼,我们要改变严苛的律法,却不是不要规矩,此五人皆有取死之道。”   周宁看向盼,盼抱着五卷竹简走到喜身边,喜取了一卷念道:“秦二世元年七月,会稽郡吴中县黄石村人勾至奸·杀不足十二岁幼女三人,秦二世元年八月,会稽郡吴中县……入室盗杀临村李立一家五口,盗取钱财一百五十钱,……秦二世元年八月……”   桩桩件件何时何人报案、何时何人立案、证据如何、证词如何,皆清清楚楚,任谁都无话可说。   项庄急忙摆手道:“我没有问罪先生的意思,此事先生并没有处置错误,我只是有些奇怪,这样的事,先生一向仁义善良,”项庄语无伦次的想要解释。   周宁见原先面色一变的百姓回避的低下头,笑了笑,说道:“仁义并不代表不分善恶,包容放纵恶人本身也是作恶。”   恩威并施,恩她施了,这威只好拿县衙的囚犯开刀了,总得叫人知道,她不是一味心善、不忍杀戮的儒生,才能叫人对她除了敬之外,再添上畏,也正好给跟随她的人划下底线、立好规矩。   项庄连连点头道:“先生说得对。”又问,“那剩下的?”   跟着过来的百姓都有些紧张的看向周宁,甚至有人紧了紧手中的武器,眼里划过一抹凶意。   周宁笑道:“二世暴虐,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他们罪不至死,不如叫他们留得有用之身,为灭秦大业贡献自己的力量。”   项庄松了口气,他是真怕先生较真,把人都处置了,“先生说得是,极是。”   周宁笑了笑,她如何不知道,越是在秦朝无生路的人,越是灭秦的坚定支持者,只是,在她这里,此例不能开。   百姓们闻言也缓和的神色,大多数反而更添敬佩,宽严相济比那一味仁善的更叫人信赖敬重。   “如今县衙各处乱糟糟的,原本羽哥还怕惊到先生,嘱咐我安排人送先生回家,”不过看如今情状,羽哥是多虑了,项庄问道:“先生在县衙可还有安排?”   周宁摇了摇头,“只还有一些东西留在席位上,一会需要带走,旁的就没什么事了,我这里有些人手,你们可需要帮助,若无事的话,我拿完东西就带着他们先离开。”   项庄笑道:“无事,此处杂乱,先生自去休息吧。”他进来时便扫了一眼,小院里不过五十多人,就这还要刨去一半着囚服的囚犯。   周宁点了点头,迈步往外走,跟着项庄进来的楚国遗民及县中百姓自发往两边移开,留出一条直通大门的道路来。   周宁当先走在前头,其次是黑、高、喜和盼四人,而后是县卒们,最后竟有五六个着囚服的犯人默默的坠在了队伍后头。   项庄皱了皱眉,原本想制止,但想着不过五六个犯人,跟着先生走,没准还会被先生处置,便就作罢了,顾自留在小院处理余下的人。   至于周宁去取东西之事,项庄并没有放在心上,后院都是他们的人,而前院并无什么珍贵的东西,就是有,只怕也早在乱中被人取走了。   周宁一行人从小院到偏院,又从偏院回到前院,入目便是一片血色尸身,还有角落瑟瑟发抖的翘等长吏、投降的县卒以及看守他们的人。   长吏、县卒们看见周宁,双目一亮,急忙呼唤求救,“周法吏、喜法官,救救我们,快救救我们!”   看守他们的人皱眉有些为难,前些日子的大会上,他们都是见过周宁的,知道周宁是自己人,也知道是他帮忙想的主意,可是这些人与他共事多年,也不知他会不会为他们求情,他们只是奉命看守,具体如何处置还要等项梁回来安排。   他们怕周宁为难,也怕周宁叫自己为难,故对着翘等人喝道:“安静,闭嘴。”   而留下的百姓突然看见一批县卒出现则有些慌张,只以为又要战一场,见他们的佩刀都没有拔出,表情也很平静,这才放下心来。   周宁只身向着他们走近,喜和盼带着部分人往法吏所走,而黑和高带着部分人往令吏所去。   周宁看着狼狈的翘,轻叹一口气,安抚道:“你放心,项二哥他不是滥杀之人,”周宁又看向周围看守他们的百姓,“这些,也都是寻常百姓,若不是,他们都是良民。”   这话说得看守的百姓都颇为感慨,他们原本对周宁观感就极好,此时更生出几分亲近之意,甚至往边上走了走,方便周宁同昔日同僚说话。   周宁微微颔首致以谢意,接着对翘他们说道:“所以若你们没有做什么恶劣之事,他们不会对你们如何。”   而后周宁对看守的百姓笑着点了点头,便站到一边等候。   这一笑、这信任,更叫百姓们心里温暖,而翘他们虽然不满周宁见死不救,但他们如今生死都在别人手里握着,而这些人很明显卖周宁的面子,故他们不满也不敢喧哗吵闹。   不一会,喜和盼出了法吏所,他们身后的人都抱着一大堆竹简,又一会,黑和高也带着人同样抱着竹简从令吏所转了出来。   看守的人奇怪的看着他们抱着一大堆竹简,周宁解释道:“虽然如今要破旧立新了,但我们到底学了好些年,一笔一划记下的,所以想留着做个纪念。”   原来如此,楚国遗民痛恨秦朝律法,不在意这些东西,而在普通百姓看来,这些也就是一堆厕筹。   周宁笑了笑,见众人不再多问也没有阻拦的意思,便带着自己的人走了。   这一日,项家正式走上了反秦的道路,而楚汉争霸的另一方,也按部就班的走上了历史的道路。   芒砀山上,刘季机谨的发现山里的兄弟越来越多,他唤来樊哙问道:“最近上山的兄弟越来越多,我估摸着是不是如今局势不太对,你此次下山寻萧主吏他们问问。”   “欸。”樊哙应下便下山去了。   沛县里,沛县县令已经好几日睡不安稳了,应该说,如今的地方官员少有能睡得踏实的。   自陈胜、吴广起义后,天下各地百姓纷纷响应,一些官员已经被响应的百姓杀了;一些地方官员则害怕农民起义后杀了自己,索性自己起兵响应;还有一些地方官员则嘴上说着起义,实际却按兵不动,打算哪边风大往哪边。   沛县县令做的便是第三种打算。   可最新的消息,周文已经攻破了函谷关,又西进了两百七十里地,如今屯兵于戏,距离县衙仅仅只有一百里!   那可是函谷关啊,函谷关西据高原,东临绝涧,南接秦岭,北塞黄河,其关在谷中,深险如函。周慎靓王三年,楚怀王举六国之师伐秦,秦依函谷天险,以一敌六,使六国军队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如此险关如今都破了,那……   沛令终于下定了决心,响应陈胜!   于是沛令让人唤来了萧何、曹参问计。   刚和樊哙接头的萧何说道:“您的主意好是好,不过……”萧何有些为难的看向了曹参。   曹参心领神会的接过话头,“您毕竟是秦朝的官吏,若由您来举事,只怕百姓不服。”   “那该如何?”沛令急忙问道。   曹参回道:“我认为最好是召集那逃亡在外之人,我听闻他们如今已有几百人之众,由他们主事,人多势众,也不怕百姓不听不服。”   萧何又道:“如此,我们既响应了起义,也不是首恶,万一失败了,至少不会危及性命。”   沛令沉吟片刻,以为然,便问:“你们认为谁适合主事?”   萧何推举了一人。   萧何和曹参一离开县衙,两人便立刻分头行动,萧何找到了还未离开的樊哙,而曹参去寻了夏侯婴等县衙内的好友。   “大哥,机会,好机会呀!”樊哙几乎是一路跑一路寻到了刘季,跟他说了沛县之事。   刘季听完大喜,立刻召集了山上的众兄弟,“弟兄们,秦要亡了,天下百姓都起义了,我们也能回家和家人团聚,堂堂正正的活着了!”   若不是实在没有活路,谁愿意和家人分离,躲躲藏藏的躲在这深山老林里,山上众人群情激动,一行人都不待明日天明,立刻就要出发下山,刘季也是思乡心切、难掩激动,当下便果真带队出发。   然而一行人日夜兼程的赶至沛县城门,却见沛县城门紧闭,禁止通行。   满怀激动的刘季见如此场景,立刻破口大骂:“沛令这是在搞什么鬼!萧何他们逗我玩呢!”   其实此时的萧何和曹参也不好过,就在上午,咸阳那边传来了消息,言局势即将被控制住,要求各地方官员加强戒备。   而沛令一见这头风吹起来了,立马放弃了原先的打算,同时为了自保,他叫人逮捕萧何和曹参,意图诛杀此二人,不叫自己原本的反叛之心泄露。   然而萧何和曹参何等机敏,早已偷跑藏了起来,此时听闻刘季到了,又设计翻出城墙,将事情始末告知了刘季。   刘季听完,不过沉吟片刻,便叉腰笑道:“沛县的百姓皆是我父老乡亲,一个县令不能阻止我进城。”   而后找来布帛,上书,“天下苦秦久矣,如今各地诸侯并起,即将杀至沛县,父老乡亲为县令守城,不过徒遭杀戮,不如同心协力同诛县令,响应起义,以保家室无恙。”便将布帛裹到箭上,一箭射至城头。   城头上的人见了信,联系县里如今的一些传闻,又见萧何、曹参皆在城外楼下,门外之众又胜于沛县之兵,当下决定倒戈。   而刘季顺利入城后,直接率众直奔县衙,取了沛令首级。   吕家,吕泽和吕释之欢喜的回家说了如今情况。   秦朝将亡,刘季的贵不可言他们没有想错,果真是要君临天下的贵不可言呐!   吕公抚着长须也是高兴,他的面相没有看错,雉儿的苦没有白受。   此时,他原先因为吕雉入狱受苦而升起的愧疚之心全数散去,反而升起些自得和骄傲。   他挑的婚事没有错,比起往后泼天的富贵,她从前受的苦难哪里算得了什么。   吕家众人喜气洋洋,然而吕二嫂却双腿一软,瘫倒在地,吕释之上前扶她,吕二嫂只捶打着吕释之的胸口,哭叫道:“又应了又应了!”   小妹说秦会亡,如今果真天下大乱,秦将亡了。   刘季家里,吕雉带着儿子和女儿守在一处,听闻刘季进城,听闻沛令一家被杀,她低垂着眸子,缓缓勾起一抹欣慰的笑容。   “还差一个月便是五年了。”   小妹没有骗她。 第69章 信号   刘季虽然顺利进入了沛县, 但沛令的突然变卦确实暴露出了一个信号,咸阳战况有变,而且是不利于起义军的变化。   不过, 塌下来高个儿顶着,陈王这个靶子还在陈县好好的, 故此事暂时轮不到刘季操心, 他如今思考的是如何当上沛县起义军的主事人。   现在论名望、威信、地位,萧何和曹参皆胜于他, 沛县百姓也果然推举萧何和曹参为首领。   只是萧何和曹参都是谨慎之人,深懂自保,他二人除了前头沛令欲秘密捕杀他二人外, 无案底劣迹,身份清白,又有沛令突然变卦透露出的情况有变, 而一旦起义失败,便是夷灭全族的下场, 代价太大, 故两人推辞不受, 反而联袂力荐刘季为首领。   刘季与他二人不同, 他本就是秦朝的在逃要犯, 做不做这个首领都是死路一条,索性置死地而后生,干一把大的。   当然,刘季混迹市井,也是老辣世故之人, 心里虽有想法, 面上却是谦让推辞, 道自己能力有限,担不起如此重任。   只是在刘季推辞的同时,他赤帝之子的身份、吕公为其相面贵不可言之事,以及吕雉言他所在之处有云气指引之事,却不知由何人起在沛县传得沸沸扬扬。   百姓听闻,更坚持让刘季领头,又请了吕公占卜,占卜结果也是刘季最吉,刘季推辞了两次,第三次盛情难却,只好上承天意、下顺民意,做了沛县的领头人。   沛县是楚国故地,县令是秦朝的叫法,他们都要灭秦了,自然不能依秦例,而楚国的县令俗称公,故刘季摇身一变成了沛公,开始招募青壮年从军,经营他沛公的起义反秦力量。   军队张罗起来了,自然要找一个对象练练手、壮壮士气,找谁呢?   陈胜、吴广起义之时下意识的往家乡打,刘季此时亦然,沛县其实是刘季的第二故乡,而刘季真正的故乡是丰邑,沛县、胡陵、方舆及薛县便是围绕着丰邑的四座城市。   刘季首先选了在沛县西北方向、距离沛县最近的胡陵,点了樊哙和夏侯婴领兵。   樊哙和夏侯婴都不是正经习过兵法的将才,夏侯婴好歹是个县衙管车马的小吏,而樊哙干脆就是个屠狗的,此时刘季叫他二人出战,他二人也没多想,点了人抄起家伙就往胡陵冲,临近城门也不减速,打算直接冲进去砍杀,典型的流氓地痞干架的方式。   然而打仗交战是两方的事情,沛县来势汹汹,乌泱泱上千人兵临城下,胡陵的官吏也不傻,两方又离得近,早就听说了沛县反了的事情,索性城门一关,不应战。   樊哙急得在城外跳脚大骂,将胡陵官吏的十八代祖宗数落了个遍,但是胡陵就是闭城不出,刘季反秦的首战便就此僵持住了。   项梁所在的会稽郡离咸阳,较之刘邦,远了差不多一倍距离,故他的消息比刘季更为滞后,刘季那处隐约察觉到了有些不妥,而他这处却没有收到一点消息,故在他看来起义军形势一片大好,很快便可攻入秦朝的国都咸阳。   项家在会稽动作不断,由于项家诸人自小受的便是为将的教育,项家族人总体的军事素质远不是刘季那方可比,尤其项梁为了今日还默默筹备了许久,对手又是小规模的无经验的守城兵,所以项家逢战必胜,势力开始急速的扩张。   所以项伯收到信从下邳赶来助阵,不着急参战攻城,反而先来寻周宁小聚闲聊。   “我原本邀你师兄过来,不过下邳离陈郡更近,他早在陈王起义时,便组织了百余人少年反秦,等咱们西进之时便能相遇,他身体不强健,倒不必跟着我折腾。”项伯一脸喜气的对着周宁说道。   人逢喜事精神爽,说的便是如今的项伯了,一喜故友再见,二喜战事顺利,眼瞧着国仇家恨皆可报,项家即将恢复旧日荣光。   周宁笑着点了点头,“您说得是。”   项伯笑道:“你如今在军中负责做什么,可一切都好,我来时你师兄还嘱咐我多照顾你些,他在下邳也很是挂念你。”   周宁笑着回道:“我身体不好,一月总是要歇小半个月,故而暂时没有办法承担什么职责。”   项伯皱了皱眉,脸上有些疑色,周宁笑了笑,神色坦然任他打量。   她虽然一向都说自己身体不好,但原先在县衙当值也是能正常做下来,而如今她赋闲在家,更多的是因为项梁在防她,而她能少操一份心便少操一份心,就顺水推舟了。   项伯见她如此坦然,心下有了猜测,于是他对周宁安慰道:“大概是看你年纪太小了,你放心,我会和二哥说的。”   周宁笑了笑,这话说得,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挑拨她与项梁的关系呢。   周宁笑道:“我收了个弟子,名叫韩信,现为项梁项二哥郎中。”   郎中即警卫侍从人员,虽然官职品阶不高,但贴身随从项梁,也不能说不重视了,对于她的弟子都如此重视,又怎么会因为年龄原因而慢待她呢。   “项二哥极为信重我,只是见我身体不好,所以给我时间休息调理罢了。”   项伯心中更是惊疑,周宁瞧着虽单薄,但观其精神面貌比子房强多了,而且他是文人,不过叫他于帷幄之中出谋划策,日不晒风不吹,又不用上阵杀敌,哪里就不能主事了。   但周宁神情极为自然,与他交谈也没有丝毫怨艾,言辞中对他对二哥都很是亲切熟络,也不像是不愿出力的样子。   两人又闲话了几句,项伯心不在焉的陪着周宁用了顿午饭,便回家找项梁询问缘由去了。   项伯走后,喜、高、黑、盼四人从原本韩信的房间走了出来。   喜递了一张纸条给周宁,说道:“咸阳来的消息,周文兵败,如今退到了函谷关外二十里地。”   这是一张有些焦味的纸,用醋写就,晾干后便可隐去字迹,由于有字迹的地方因为醋与纸发生了化学反应,着火点很低,收到信后,近火左右移动,密写的地方便会变焦显出字迹。   这段时间,刘季和项梁忙碌着征兵扩张,她这处也没有闲着,项梁不是殷通,知晓她的能力,也忌惮她的能力。   如今天下大乱,各处消息频繁,她手下的人家中时时有信鸽飞进飞出,迟早会引起项梁的注意,万一他射杀一只瞧见了布帛,怕是会惹出麻烦。   所以她不仅让喜在吴中县分了三处收信传信,还叫会稽郡的上一站情报点将收到的消息用白纸密写誊抄一遍,至于更远的地方,她暂时无力将白纸送出那么远,而白纸的制造方式,她目前不打算外传。   所以刘季和项梁双方皆因距离和通信原因不知前方到底如何,但提早了大半年布局的周宁却总能及时的收到咸阳动向。   尤其韩信从军后,他们索性到她这处办公,她能时时看着,又有喜帮忙总揽过滤、建立规则,他们的情报便更快了。   高钦佩的说道:“又叫先生说中了。”   在收到消息,周文军攻破函谷关,驻兵于戏的时候,他们都以为此次义军天助,将一举攻破咸阳时,先生却摇头道可惜,言周文失了战机,即将兵败。   他们不敢相信,又不敢不信。   黑此时都不敢置信,问道:“这也太奇怪了吧,函谷关都攻下来了,怎么碰上个不是将军的将军的人领兵,却大败得退出了函谷关外二十里地?”   他们现在的情报基本有了体系,对秦朝的官员都有个大概了解,一听此次领兵的将领是章邯,便知那是当朝少府,是负责皇家私产、照料宫廷用度的官员。   一个文官,却打败了攻破了函谷关的、原为项燕部下的周文?这叫人如何敢信?   周宁解释道:“我不知周文本领如何,但再如何天赋惊人,我想也是不如六国联军的,所以我认为他之所以能攻破函谷关,是因为函谷关防守空虚,关中的精兵都被吴广牵制在了荥阳。”   所以他攻破函谷关不是证明了他的能力,而是一个信号,一个秦军主力不在关中的信号。   高猛然瞪大了双眼,惊问道:“所以,若是周文不在戏停留一月,而是马上进攻,便有极大可能,一举攻破咸阳?!”   高的声音都打着颤。   周宁平静的点了点头。   四人都呆愣住了,半晌黑狠狠一跺脚,怒其不争的道:“这也太可惜了!”   若是能一举攻进咸阳,就算周文最终战死在那处,只是撼动了秦朝国都这一件,便可极大的动摇秦军的军心,也是对天下反秦之士极大的鼓舞。   而且,咸阳如今的守卫力量,主要便是先前征召的五万戍卫,周文一路打一路收兵,号称有十万兵,就算这个数字有水分,两者也是兵力相当,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周宁敛眸不语,确实可惜,周文他错过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前些日子,算起来,应该就是章邯与周文交战的日子,她听到系统哭诉又被扣了工资,以此推测,若周文果断进攻的话,是能够攻破咸阳的。   嗯……也不一定,系统的判定,向来与她有关,看来主要问题是她的不作为了,若是她,她会如何呢……   黑怒问道:“整整一个月呀,他在那儿等着干啥呀?”   高回道:“毕竟是秦朝的国都,谁不害怕?他估计是在等吴广和宋留策应。”   黑还是生气,“结果好了,好好的义军主力等成了深入的孤军。”   若是她……周宁笑了笑,若是她,便不是兵力相当,而是兵力至少五倍于对方的绝对碾压。   所以,“他错了时机,更错过了地利。” 第70章 信念   “这话怎么说?”黑问话永远是最积极的。   喜和高等人也看向周宁。   周宁引导的问道:“章邯的二十万大军是从哪里来的?”   这个情报有说, 喜回道:“是收编了骊山刑徒。”   喜和高都有点心慌了,难不成……   果然,周宁又问:“戏距离骊山多远?”   这问黑和高皆不知,各县的山川地形图是皆是各县的最高机密, 关中的更是绝密, 他们当日从县衙搬运文书, 只有舆图是刻录了一份, 而不是直接拿走。   “周文驻兵戏水河畔,而戏水,”喜的声音有些干涉, 他负责情报, 对于各处地形险要也有收集了解,尤其是秦岭,年复一年不知征集了多少百姓服役, 地形早已经被摸得一清二楚,“发源于秦岭北麓,流经骊山东侧。”   “所以?”黑跳脚问道, 声音都破音了。   喜叹气道:“周文距骊山不过十里地,而章邯距骊山起码有九十里。”   四人又都傻了, 听闻时机还只是可惜, 可惜错过了可能胜利的机会,此时却是心痛了,撕心裂肺的痛,这都不是机会了, 这是硬生生把胜利送给了对方啊!   黑捶胸顿足的嚎了起来, “我的亲娘老子哟, 这是有多傻!这都不是脑子被驴踢了, 这是脑子被驴啃了吧!”   若是周文抢先一步收编了骊山刑徒,那就是三十万对五万,这兵力的悬殊差距,几乎能硬吃咸阳。   盼眉头紧皱,一脸心疼之色。   喜叹了口气,亦是惋惜不已,骊山刑徒皆是有编制组织的,其纪律性比现征的农民军强多了,都是现成的兵苗子。   高想得更多,他想就是周文不去收编骊山刑徒,只要快速的进攻咸阳,骊山刑徒听闻消息,有得到自由的机会,怕也是会主动□□反秦的。   这确实太可惜了,不过黑的话,他并不认同,“你这话也太苛刻了。”   黑不满不服的瞪向他。   高淡然回视,喜闻言,脸上也有赞同之色,盼想了想,点了点头,他那话确实说得过分了。   黑且怒且惑且不服的问道:“他白白错过了这样好的机会,难道还不够愚蠢?”   黑看向周宁,想要让她说句公道话,周宁垂眸小口的饮着茶,并没有主持公道的意思,黑又看向高。   高却示意他看周宁,刚看过了呀,黑不解其意,盼无语的说道:“你当人人都是我老师吗?”   黑闻言一愣,又看向周宁。   周宁还在慢条斯理的饮茶,低垂的眸子看不清她眼中的神色如何,茶水的热汽氤氲升腾缭绕,朦胧了她柔和的、带笑的唇角,于是她这一如寻常的平静淡然便骤然显得缥缈淡漠而清冷无情。   黑的心狠狠一颤,不敢置信的闭上眼摇了摇头再重新看去。   周宁侧头抬眸,与他四目相对,她的双眸清澄如盈盈秋水,静谧又安然,温暖柔和,似春日最轻柔宜人的风,此时她温声问道:“怎么了?”   黑笑了笑,果然是自己看错了,“没事没事,是我想岔了,我们也是因为先生引导提醒才明白此战的关键,盼说得对,又不是人人都有先生的智慧,换我领兵,我估计连函谷关都不敢进。”   高敬佩的看着周宁,他家先生纵观陈胜起义军各路成败动向,先生总能一语破的切中要害。   他观他人成败,心中亦有所得,那便是一定要跟对人,而论能力见识、手段品性,高看着眼前的周宁,先生的心思沉静如一汪深潭,水波不兴,深不可测;气度沉稳似巍峨高山,不可撼动。   就如如今,人人皆言陈胜起义之势如烈火熊熊,将要把秦朝焚烧殆尽,而先生却一早堪破他的败局。   先生立于高山之巅,跨越时间和空间,观天下变动于掌心之间,这样的先生,这样的先生……高打从心底生出一股豪气,他无比确定,只要先生想,这天下唾手可得。   所以,他们怎么可能舍先生而就项梁,项梁想要吸收掉跟随先生的他四人以及另外六十个县卒、囚犯以及慕名或受惠于先生投奔而来之人,是根本不可能成功的。   他们也知道,因招募不成,项梁很是忌惮先生。   因为他们每一个人都死心塌地的跟随先生,他们不仅不从先生这里领一粒米一尺布,反而,将家里的财物奉到先生面前,如他、如黑、如盼、如喜。   而那些个家中无财的囚犯和贫民归附于先生,也不问钱饷前途,初初,甚至是自带干粮来为先生戍卫。   这样的凝聚力,叫项梁如何敢在项家军新建之时让先生身居要职,到时候只怕项家军成了周家军。   雄踞会稽的项梁的忌惮也并不叫他们害怕,因为先生依旧淡然自若着。   他们无比确信如先生这般淡定从容、洞悉世事、擅长提前布局的人,不会不知道,不会没防备,所以他们死心塌地。   跟着先生的这份安心是多少钱财都买不到的。   黑又问:“那这周文如今退出函谷关外重新修整,可还有机会卷土重来?”   卷土重来?   周宁垂眸笑了笑,她道:“他如今撤回与吴广会师,或是陈胜增派援军,那他或有生机。”   生机?   黑的瞳孔猛然缩紧,“这么惨?!”   “毕竟是大秦。”周宁平静的说道。   陈胜分出的八·路军中,有三路兵西进攻秦,如今周文驻兵函谷关外等待援兵,吴广在荥阳围城,原本攻坚拔寨就是败多胜少,更别提如今咸阳的精锐全在荥阳,所以根本不能指望吴广尽快攻破荥阳给周文支援,而宋留又被牵制在武关。   至于其它几路,周宁垂眸看着手中眼前的茶杯,离得远了它不过小小一杯,她还有余光看桌面案几,看茶壶和其它的茶杯,可离得近了,便只能看到这茶水中的茶叶末子了。   此时,其它几路都忙着盯自己杯子里的水,哪里有功夫去管茶壶是不是要被人砸碎了呢。   所以周文在停留在函谷关外等不到援兵,只是等死。   “周文攻到了戏,给秦王朝敲响了警钟,如今长城的军团只怕已经收到命令南下平乱,而章邯不乘胜追击,应该是在关内练兵,起义军的镰刀斧子如何同咸阳名匠大师打造的武器争锋,等章邯练好出关,起义军就该迎来一次大挫了。”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秦靠武力得天下,被称为虎狼之国,其军事实力的底蕴现在才要开始展现,直到最后的巨鹿之战,秦都是占着绝对优势的,起义军的前路艰难着呢。   大挫?   有多大?   四人静默无言,周宁垂眸等他们消化。   半晌,喜回神继续向周宁禀告各地的大动向,如今是他带着盼以及十个士卒总揽情报之事,黑领二十士卒负责内务后勤,高领三十士卒负责日常护卫。   “武臣的下属韩广在燕国故地自立为燕王。”   黑的情绪来也快,去也快,一下被新消息刷屏,他噗呲一声笑道:“这真是有意思,武臣带走陈胜的兵,攻下赵国故地自立为赵王,如今他的手下也有样学样,你们说他给韩广兵马的时候,就没想着防着点?”   “防了,和他的老大扣押他母亲一样,他也扣押了韩广的母亲。”盼回道。   “呃,这真是。”黑摇了摇头。   高分析道:“陈胜想要武臣派兵入关,所以容忍了他自立之事,而武臣忧虑的更多,他一怕秦朝,二惧张楚陈王,自然也不敢和韩广撕破脸,只怕过些日子便会和陈胜一般,好生的将人家的母亲家眷送回去。”   周宁闻言笑着点了点头,黑见了,便知是周宁认可高的说法,当下笑着擂了高一拳,“不错啊,兄弟,有几分先生的风采了。”   高对着周宁谦顺的笑了笑,而后对着黑夸耀的一挑眉。   黑撇了撇嘴,他领着人成功造出纸的时候,先生可不止笑着点头了,而是直接出言夸奖了。   喜叹了一口气,“只怕从此背叛会成为风气了。”   王位谁不想坐呢,既然如此轻易又不用付出代价,谁不想试试。   周宁笑了笑,这话说得极是,所以有些规矩必须一早立好,只是可惜,陈胜他们可不仅开了背叛这一个风气,还有另一个,一个最后直接葬送了他的性命的风气。   黑嫌弃道:“乱糟糟的,果然兵分八·路就是个错误,果然佣农平民的局限太大。”   所以跟对人太重要了,高心中的信念又坚定加固了一次。   “陈胜方还有两个较为重要的情报,一是陈胜在陈县杀了来投的故人,违背了昔日‘苟富贵勿相忘’的诺言,许多昔日故友都因此弃他而去。”   黑唏嘘不已,周宁平静的点了点头,从来同患难容易,共富贵难。   喜又道:“陈胜任命朱房和胡武两人监察群臣,此二人处事似乎不公,在陈县如今风评不是很好。”   周宁点了点头。   喜禀报完毕,将整理好的情报按重要程度排序,交给周宁查阅。   周宁翻阅的速度很快,一是因为许多事情她早已知晓,而是因为她其实主要只关注三处的动静:秦、楚、汉。   而喜的排序是,秦朝和陈县陈胜,以及陈胜西进的三路主力军的情报优先级最高,这两方是如今的主要矛盾。   其次是陈胜剩下的五路军队动向,以及他们所处的会稽郡的动向,也就是项家的动向,这一级,前者与主要矛盾息息相关,后者则关系自身。   再之后便是原六国贵族复辟情况,而余下的则按照对方如今的兵马人数排序。   喜的排序很科学,因为在刘邦之前,王位是由贵族世代相袭的,所以谁能想到一个地痞流氓最后会君临天下呢。   而最多明年刘季的优先级就会上升了,倒不是因为他的势力如何大,而是他会来投靠项梁,寻求援助,变成与她相关的友军。   所以明年六月她会见到很多故人呐。   秦和陈胜方的主要情况喜已经汇报的差不多,如今陷入短暂的僵持,只等着章邯练好兵出关大杀四方了。   而项家在江东势如破竹、几无阻碍,所以此时的项梁志得意满,估计还会继续晾着她。   至于刘邦,周宁几乎是翻到了最后几页才终于看到沛县刘季的消息,他那里也陷入了僵局,不过,她相信以刘季的不拘一格,很快就会破局。   周宁关注沛县的消息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因为原本沛县的消息就只是只言片语,而她也只是淡淡一扫,确认一切没有意外,同自己记忆一样而已。   她并不想被人发现她对沛县的特殊关注,从而联想到她和沛县可能有关系,所以宁可自己慢慢翻看,也不叫喜调整顺序。   作为灭秦的主力,刘邦和项羽迟早走到一处,而吕媭的大哥、二哥都是跟随刘邦南征北战之人,她不打算暴露身份,所以早已几多铺垫做好了准备,哪怕吕泽、吕释之与她相对站立,也叫他们纵有万千怀疑,也不能确定她身份,所以宁可麻烦些,也不让自己在这些细微处叫人起疑。   项家。   项伯是讲义气的人,既然与周宁兄弟相称,又答应了张良会替他照顾他师弟,自然不能眼瞧着周宁在自家哥哥手下受委屈。   于是,项伯一条条的为周宁说着好话,他说一条,旁边的项羽便点一下头,而项梁的眉头便更蹙紧一分。   只可惜项伯和项羽都不是善于观察他人情绪、注意细节之人,故他们越发说得诚挚,点得真诚,叫项梁不胜其烦,直接冷着脸断然否决道:“他的才智本事的确不凡,怕只怕他身份更不凡。” 第71章 身份   项伯不解的问道:“他就是我好友张良的师弟, 原先一直和师父隐居山林,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身份?”   “隐居山林,哼, ”项梁冷笑一声, “你也是杀过人逃过难的, 你说说山林里头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这话是何意?   难道……   项伯是不信的, 于是他看向项羽问道:“周宁在吴中县生活奢侈张杨?”   “绝无此事,”项羽立马摇头说道:“先生对钱财之物看得极轻, 于吃上面, 甚至都不喜食肉, 反而喜食菜蔬瓜果;于穿着上也极为节俭,每季就两三套换洗衣裳, 先生唯二的两件大裘还是我猎了送与先生的, 先生一穿就是好些年。”   项羽想了又想, 也实在想不到周宁挑剔某人某物的画面,于是他总结道:“先生除了格外喜洁外, 对于旁的都很随意。”   “我就说, ”项伯点了点头, 对项梁说道:“我今日见他时,是突然造访, 他没有时间特意换衣裳,而他身上的那件衣服袖口处很有些磨损,他如此这般勤俭节约, 连口腹之欲都不重,又有哪里不对了?”   项伯和项羽对视一眼, 两人皆不觉得有何处不对。   项梁见两人面上皆是惋惜和不信、不赞同之色, 嘴里也字字句句都说周宁的好, 却越发坚定不能如今就叫周宁身居要职、手握大权。   羽儿还好说,毕竟他年纪还小,又和周宁相交了四五年,且对他有异样的情愫,所以一时被蒙蔽了也可以理解,可项伯才与他相处了多少时日,竟就不惜为周宁一个外人违背、质疑自己的意志?   这样蛊惑人心的能力太可怕了。   他想到了那坚定跟随周宁的六十多人。   那其中的县卒县吏,基本都是在县内风评不错、能力也不错的一部分,因为他们在为官吏时颇为公正宽仁,所以在民间也很有些名声、民心。   现在他们都聚集到周宁手下,叫周宁原本就不小的名望更加可怖,就是在会稽郡的其余县城、在他最新组建的军队中,几乎也无一人言周宁恶语,普遍都对他颇为敬重。   在新兵还没有练好的如今,新兵们知周宁的比知他项梁的还多,此时让周宁任职,只怕要叫他反客为主了。   所以他的确是因为忌惮周宁,才冷待闲置他,同时也因为这份忌惮,他调查了周宁不少事情,又对他生出不少疑惑,而这些疑惑又加深了他对他的忌惮。   “你们看的太过表面,他那日子过得可比咱们精细多了。”项梁面色严肃的说道:“我以要请他出任左徒为由,从韩信那处问得他不少喜好,真是叫某大开眼界。”   左徒是楚国的官职,其职责是代表楚王处理内外事务,权利不小,最重要的左徒可以直接升任为令尹,而令尹相当于一国丞相,是楚王之下最高的官职。   项梁对周宁如此看重,欲让他担此大任,那么事先了解一些他的喜好,以便礼贤下士、君臣相得,便是再正常不过,也不怪乎韩信知无不言,如实相告。   项伯和项羽听项梁欲任周宁为左徒,便知项梁也是知晓且认可周宁的才智能力的,冷待不用,是因别的缘故,所以都端正了神情,认真听他言说。   “就说吃,他是更爱食用素食,可他吃的食物都是用油炒的。”   炒?项梁不解,他还未食过炒菜。   项羽也皱眉,炒又如何,只是先生聪慧,想的新法子叫素菜也更有滋味罢了。   于是项羽辩解道:“就算先生用猪肉炼油,又能花多少猪肉,不比日日吃肉节省多了?”   “呵,”项梁冷笑一声,“你那爱食素的先生食油可比你讲究多了,他那处有豆油、杏仁油还有一味芝麻油,听韩信说,那芝麻油味道醇香,用来炒菜可让食物颜色鲜亮。”   项梁看向项羽,“随意?如此色香味俱全,还是随意?”   油是金贵的物件,此时的百姓已经能从杏仁、乌桕上提取油,但并不是用来食用,而是用来点灯和制绢布,至于用素油炒菜,不说秦朝还没有这种吃法,只单单荤油炒菜之事,往后推个几百上千年那都称得上是一种奢侈的吃法。   而且植物油同动物油不同,动物油可直接用火熬炼,相对容易,可植物油却得用杵或磨一点一点研磨榨取的,极为耗时费力。   秦朝有个刑法叫城旦舂,便是惩罚犯人舂米,即将米放在石臼或乳钵里捣去皮壳,可见舂米都是一个重劳力的惩罚,给别提榨取植物油了。   此时,项伯有些明白项梁怀疑周宁身份不简单的缘由了,作为一个条件艰苦的深山隐士,周宁的生活习惯与他的身份太不相符了。   项羽却愣了愣,继续争辩道:“许是先生身边有奴仆伺候?”   项梁见自己寄予厚望的侄子如此执迷不悟,是又气又怒,指着他疾言厉色的问道:“那你跟我说说,他得有多少奴仆才够他将布帛当做厕筹用?”   布帛?   当做厕筹用?!   项羽的嘴唇微张,这次是真没话说了。   秦朝关于货币的律法名叫《金布律》,为何以“金”和“布”为名呢?因为金和布都是一般等价物,两者皆是秦朝的通用货币。   律法规定:“钱十一当一布”,所以在秦朝的集市里,常常会见到扛着布匹交易的人。   所以盗窃罪量刑轻重依据的偷盗钱数皆为十一的倍数。   所以在此时用布帛当厕筹,和用人民币当卫生纸没差了。   项伯的神情也慎重起来,“那依二哥的意思,他会是什么身份?”   项羽沉默的皱起眉头,项梁其实心中早有猜测,他对项伯问道:“周宁的师兄张良,是家中出过五代国相的韩国贵族?”   项伯点了点头。   项梁沉吟片刻,摇头道:“一个在路边随意收下的弟子都是那样的身份,你说他自小带在身边的又该是什么来历?”   项伯沉默思索,项羽的眉头又蹙紧了几分。   他认为二叔的话有些偏颇,先生才智不俗,许是先生的师父看中了他的天资呢,如何就能肯定是先生的身份有问题。   就算先生过于精细讲究了些,可先生体质柔弱,若不精细些,只怕如今会更加病弱,更甚者,难以养大。   再想想,他自幼就被一个隐士带在身边教养,有问题也是那隐士的问题,与先生有什么相干?   项羽在为周宁不平,而项梁的怀疑的地方也没有说完。   “况且,”项梁的双目微微眯起,接着道:“老夫观他行事作风,他与他那老师,两人谁主谁从还未可知。”   “这,”项伯也觉得二哥实在过虑了。   “他和羽儿差不多大,我初遇他时,他才十八岁,还未及冠,哪里有那么深的心计城府?再有,若果真如二哥所言,他身份贵重,那他那老师又怎会放心他一人出山入世?”   项梁皱眉看向他,项伯笑着说道:“我知道二哥的意思。”   项梁心中微动,低垂的眸子不经意的扫了项羽一眼。   项伯接着说道:“二哥是怀疑周宁乃周朝王室后裔。”   项伯这个怀疑不是没有道理,东周为秦所灭后,其后人以国为姓,改了周姓,所以项梁前头道周宁身份不一般,联系周宁这个“周”字,便能得出这个结论了。   周朝王室?!   项伯的这个猜测不确定是不是猜中了项梁的心思,但确确实实的惊到了项羽。   周朝又称宗周,因周武王伐纣而被奉为天下宗主,也是天下共主,他们六国、包括如今统一天下的秦国,都是周朝分封的诸侯国。   周与各诸侯国的尊卑只从名称上便可分辨,周天子除太子之外的儿子统称为王子,而诸侯除太子之外的儿子则称为公子。   可以说周朝王室才是这天下正统。   项羽眉头紧蹙,面色既凝重又为难,所以,周先生真的是周朝王室后裔吗?   项梁耷拉下眼皮,点头肯定道:“正是,秦当初灭了周,却没有听闻九州九鼎的下落,可见秦并未得到九鼎,九鼎很可能是被周朝后裔藏了起来。”   九州九鼎乃夏王大禹所铸,一鼎象征一州,九鼎便象征天下,商代夏之后,九鼎归于商;周亡商之后,九鼎又归于周,可独独到了秦这里,九州九鼎不知下落。   九州九鼎乃皇权的象征,秦惠王时,秦相张仪还献策希望能夺得九鼎以号令诸侯,所以,秦若得了九鼎不可能不大肆宣扬。   若秦没有得九鼎,那九鼎便是一早被周朝藏了起来,周朝藏鼎,代表其志不小,还存有复国之心,而周朝藏鼎的时候,焉知没有顺手再藏个人。   “哈哈哈哈,”项伯见项梁点头,却是大笑出声,“二哥呀,您实在是多虑了。”   项梁神色不悦的皱眉看向他,项羽则双目带着微光,似乎将什么希冀顺着视线一并寄托到了他身上。   项伯说道:“且不说他是与不是还在两可之间,就即便他是又如何,如今坐在皇位的是秦,他是,他也是我们的朋友,周宁之才,弃之不用也太可惜了。”   项羽双目一亮,似拔云见日般整个都豁然开朗而欢喜起来,他点头笑道:“三叔说的是。”   项梁却只平淡的垂眸道:“再说吧。”   他原本也不打算弃之不用,只是要再缓缓而已。   项家内部的猜测讨论,周宁无从得知,在项家闲置冷待她的时间里,她乐得清闲,同时各地的消息也在不断的送到她手中,比如新年里,她收到的这份沛县的最新消息。   刘邦果然很快打破了僵局。 第72章 丧事   前头樊哙和夏侯婴奉命攻打胡陵, 胡陵闭门不战,任樊哙等人如何外叫嚣辱骂,也是不闻不动, 眼瞅着陷入僵局, 无仗可打,直把樊哙憋得够呛。   而且, 时间一日一日的过, 很快到了十月, 正是过新年热闹的时候,人家在城里住得舒服安逸, 他们却在城门外, 吹着冷风,日日骂得口干舌燥,憋屈得心头火大。   就在这时刘季让人传信, 令他们都领兵回来,不打了。   “不打了?”樊哙诧异的大着嗓门重复了一遍。   他一把拽起传令兵的衣襟,直把传令兵提得脚尖离地, “为什么?你小子别是假传军令骗老子的吧?”   “不是不是, 是沛公的母亲去世了!”传令兵两只手和脑袋一起帮忙摇着否认。   樊哙的大手抓着传信兵拎得更高更近, 他眼睛一瞪,又是一声大喝,唾沫直喷到了对方脸上,“大哥的母亲去世了?!”   樊哙的体型彪壮, 嗓门也不小, 是这些日子叫骂城门的主力, 此时他因为大惊毫不收敛的声音隐隐传到了城墙之上, 城墙上的士兵几乎是一下子就竖起了耳朵。   传令兵原本就被樊哙拎得难受, 又被这一声暴喝,喝得两耳嗡嗡,不住的掰着樊哙的手点着头。   樊哙猛然放开他,传信兵刚踉跄着步子站稳,又被快步往外跑的樊哙肩膀撞击,终于还是啪的摔倒在了地上。   城墙上的士兵见此便知,沛县那边果然出了大事。   樊哙可顾不上他,他急忙跑到自己的坐骑旁边翻身上马,对众士卒大喝道:“沛公的母亲死了,都跟我速速回城!”   说完,也不管没有战马的士卒能不能跟上,当下马鞭一甩,人已经跑出了许远。   到底是地痞莽夫的习性,做事冲动粗鲁,不顾忌大局总体,他是跑得痛快了,可余下的士卒失了将领,无人组织,若是此时胡陵开城追击,只怕己方得阵亡一半兵力。   还好还有个夏侯婴在后头没跑。   夏侯婴也是重义气之人,自家大哥的母亲便是自己的母亲,这么一算,那就是自己的母亲死了啊,夏侯婴着急着赶回去参加丧礼,抬棺送葬,急忙组织了士卒便也往沛县回撤。   胡陵负责守城之人是郡监平,平见叛军撤得又急又快,又听闻了那叛军首领丧母的消息,心里有了些想法,但保守起见,还是叫了士兵先去打探消息,看着这丧事是否属实。   丧事是真的。   沛县的城墙上已经挂起了白旗,刘家的儿媳及刘季的一伙兄弟都披着麻带着孝。   刘季领头跪在棺木前,低着头蹙眉不语,吕雉捧了一杯热粥给他,关切道:“你跪了一日夜了,喝点热粥暖暖身子。”   刘季没有接粥也没有说话,像是完全沉浸在另一个世界。   吕雉皱眉看了半晌,又道:“你也别伤心太过,如今时局这么乱,你还有那么多兄弟……”   “嘿,”吕雉劝解的话还没有说话,便见刘季嘿了一声,眉头松开,双目有光,脸上竟有喜意?!   吕雉保持着躬身的姿势呆怔住了,刘季起身唤人把弟兄们都召集过来,而后顾自从她手里取走了粥碗,仰头喝了大半碗,将碗一砸,颇有些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兴奋。   吕雉沉默的缓缓起身,退开回避,只她走到停灵的堂屋后头却又停住脚步,凝神听着外头的动静。   她听进刘季在沛县的兄弟一个一个的集聚到了一屋,就在刘媪的棺木前,她听见他说,“胡陵的缩头乌龟闭着城门不让咱们进去,咱们就想办法引他们出来,把樊哙和夏侯婴叫回来,抬棺那日,麻烦兄弟们都带上家伙,咱们干一票大的。”   吕雉听完,低埋着的头,缓缓勾起一抹冷讽的笑意,不是笑刘季,而是笑她自己。   她还担心他失了志气,不想是她自己小瞧了他。   如此心性,难怪会成贵人。   沛县的丧事动静很大,大到胡陵的郡监平几乎没有任何难度的确认了刘邦丧母之事,于是,平按捺不住了。   作为秦朝的正规军、刘季原本的上司,却被下属的兵马围城辱骂了十几日,这个场子他不可能不想找回来,出气且不说,最重要的还是大功一件,白捡的功劳啊。   只是大新年的,又是人家母亲的丧事,此时出兵太过趁人之危,但是……   打仗是生死之事,讲什么道义呢?   于是,等到刘季母亲下葬之日,双方碰上了。   于是,平惊奇的发现刘季那方送葬的队伍出奇的大,大到比他带来的人马还多。   因为实在巧了,刘季也是和他一样的想法。   刘季这方放下棺材就举起屠刀,平被打得措手不及,原本就是要闭城避战的兵力差距,此时又被对方打了个出其不意。   还不等平反应过来做出指令,着白衣的沛县军如同泥石流一样冲进黑衣的秦军队伍里,秦军队伍被打乱冲散,每个士兵都忙于应对身旁的敌军,平便是做出指令也根本传达不下,执行不了。   沛县军的横冲直撞、胡乱砍杀正是他们的风格和特长,可秦军纪律性强,是习惯于有规矩、有指令的作战,仓促的应战叫他们慌乱,越战越猛的敌军叫他们胆怯,沛县军一袭袭白色的麻衣被秦军染成鲜红。   战争是很极端的活动,它给与一方失望和恐惧,又给与另一方胜利和兴奋。   军心溃散起来很快,在郡监平调转马头回撤的时候,秦军彻底的陷于被动挨打的劣势,而刘季乘胜追击,直接追进了胡陵城内。   这一战刘季大获全胜,从头到尾压着秦军打,赢得漂亮顺利,叫沛县军军心大振,刘季也走上了攻城略地的道路。   刘季这边高歌猛进,步入正轨,可周文却果真没有等到援军,在函谷关外不远的曹阳又大败了一场,武臣也果真如高猜测的那样,将韩广的母亲及家眷好好的送了过去。   而就在义军局势越来越危急之时,陈胜分出的另一路军,北略魏地的周市也开始作妖,他攻下了魏地,却要立魏国公子魏咎为王,要做魏咎的忠臣。   这事可把陈胜气得够呛,你用我的人马打下的地盘,却要向别人尽忠?   陈胜不是什么心胸宽宏之人。   他最早分兵派去攻略九江郡的葛英,在他称王之前,私自立了一个楚国后裔为王,想要以此收服人心,可不巧葛英那头刚立了楚王,这边,陈胜也称张楚王了。   不过葛英很忠心,认错态度很好,他不顾自己的威信会不会垮掉,利索的杀了自己刚立的楚王,而后亲自回到陈县准备和陈胜解释,只可惜,他这份忠心错付,他最终还是被陈胜杀了。   如今周市想要另起门户,可他想立的魏王魏咎,早在陈胜起事之时就主动投奔到了陈县,所以陈胜干脆就把魏咎扣下,押着他,不让他去魏地。   可是周市也不是脾气软和、深明大义的人,你不把我的王还给我,那我就不出兵了。   陈胜因为西边战事吃紧,所以容了武臣自立为王,此时被周市一威胁,同样也奈何不了他,只好放了魏咎去做魏王,而周市也因为拥立有功,做了魏相。   好了,都叫你们如愿以偿了,该出兵西进了吧,可结果不然,魏相忙着替魏王收服魏国的故地呢。   喜和高等人跟着周宁纵观天下局势,可以分明的看到起义军的败象越来越明显,可此事除了他们与陈胜、以及与秦军主力作战的周文和吴广两路军外,似乎无人知晓。   与局势相反的是起义的声势越来越浩大,几十个少年聚在一起就敢称为义军,如今的大秦遍地都是起义者。   可这些个义军都只顾着打自己的地盘,抢粮食、抢人马,已然陷入大鱼吃小鱼的乱战中,他们将与秦军主力作战的压力全部放到了陈胜身上,全部都只盯着自己眼前的利益。   周宁躺在自己房间窗边的躺椅上,随手将看完的情报簿合上放到一边,闭上眼睛假寐。   此次又听周文大败,喜和高等人已不复上次那般激动失望,原本他们因为自己背叛了大秦,每逢义军和秦军作战,潜意识里都希望陈胜能赢,所以听闻周文错过战机会急得跳脚,可慢慢的瞧着陈胜这方越来越乱,看着各方义军昏招频出,他们淡定了,也明白了。   他们是跟着先生的,陈胜的成败与他们没有关系,他们如今的任务是好好过新年,以及做好先生安排的事就行了,万事都有先生算着、想着,他们瞎担心什么呢。   所以听完情报后,一个个神色轻松的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岗位,喜和盼做的文吏工作,在原本韩信的房间里办公,高在院子里巡逻戍卫,而黑在院子里和人聊上了。   “咱们能跟着先生做事,真是走了大运了。”院子里,黑一边看着工匠改造马车,一边和匠人们闲聊吹嘘。   “我听说了,你们新年里发了不少东西吧,真好。”匠人羡慕的说道,他不是周宁手下的人,只是被请来做活的木匠,此时站在院子里,都能闻到厨房里飘出了油香味,此处伙食丰盛可见一斑,听说周先生和下属吃一个锅里的饭,周先生真是大方啊。   “嗐,东西都是小事。”黑满不在乎的挥了挥手。   人生在世,不就是吃穿二字,这吃肉都是小事,“那什么是大事啊?”   匠人有些不舒服了,他觉得黑是故意这样说来炫耀的。   黑对于人的情绪特别敏感,当下伸着手指着对方的胸口,“命,重不重要?”   这话什么意思,跟着周先生能保命? 第73章 屈才   周宁听此, 眼眸缓缓睁开,慢慢的坐起身来,也有了几分兴趣听他如何分说。   有一件事她一直挺好奇的。   她不意外喜他们四人会死心塌地的跟着她, 因为一直以来她有刻意花心思强化他们对她的认同和听从。   可剩下的那六十人中, 她原本以为只会有个别机灵的或者特别知恩图报的留下来,这正好也是个自然筛选的过程。   不想一个多月过去了,竟一个也没走。   他们四人中,高最冷静擅长分析事理, 潜意识里却最大胆冒险, 敢想人不敢想;而喜做事牢靠思虑全面, 善于立规矩,也适应规矩;盼虽然才能中庸, 但最是老实本分, 重情而有担当。   至于黑,性格活泼外向, 最是自来熟, 也最喜与人交流,她原本因为他这个特质认为他很适合打探消息,可现在听这个话音,她好像弄错了方向,屈才了。   被指着的匠人是个老师傅,也是这批匠人的头头, 他叹了一口气,谁不惜命呢,只是如今天下大乱, 保命难啊。   他们江东还好, 听说其他地方是今日你打我, 明日我打他,百姓们要是不跟着起义,那就得被当做战利品抢劫。   唉,可怜他一个跟木头较劲的手艺人,叫他拿起屠刀宰人,他真没那个胆气。   他也知道二世暴虐,百姓活得艰难,可如他这般性子又有手艺的人,日子总是能过下去的,只要还能活,他就不愿意折腾,他不求多富贵,就想要个稳定安生,所以他也没去项家从军。   “只要我老老实实的干活,我这命也能好好的。”木匠不过惊讶感叹了一瞬,就又低下头去雕琢自己手里的木头。   “哼,”黑把脚搭在车辕上,两臂抱胸,用眼角瞥着木匠,冷哼一声说道:“你以为我是想招揽你?啧,想太多了,我们家先生那眼界高着呢,一般人还真瞧不上。”   这话说得,他们还不定配不配是吗,匠人们或是不服或是不信,但都被引起了好奇心。   黑伸出大手指指向自己,“你们知道我原先是做什么的吗?”   黑的头颅高高昂起,场面先是一静,片刻后刨木花的声音陆续响起,木匠们各自忙开了。   “不是,你们都不认识我?”黑的脑袋不昂了,眼角也不往下吊了。   木匠师傅用一根木条敲了敲他搭在车辕上的腿,“起开。”   黑收回腿,恨不得原地再跺两下,“我是狱掾,是县衙里的狱掾!”   木匠师傅回道:“我们都是本分的手艺人,没机会结识狱掾。”   这话还真是叫人无话可说。   不过黑沉淫八卦吹嘘多年,也不是这么容易被打垮的,他很快重整旗鼓,开门见山的对着木匠们说道:“看见院子里各处巡逻的那人了吗,那也是从前县衙里的狱掾,还有那边那几个,那都是县卒,还有那屋子里那人,那是本县的法官。”   木匠们此时有些诧异了,不是说县衙里的官吏都被项家杀得差不多了吗,怎么周先生这里全都是?   周宁原本是法吏,这个他们是知道的,虽然他们也没有去县衙里咨询过周宁,不过秦二世东巡时那场灾难因她而免,县里满是她的传说。   “我们这样能当官做吏的,怎么说也都是人才了吧?”   这话木匠们虽然没有点头,但心里都是认同的,无论哪朝哪代,能吃公家饭的都是本事人。   黑笑道:“可就是咱们这样的官吏,先生也不是谁都要的,首先第一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德行要好,那些个为吏时有欺压百姓的,我们先生可不护着,我们先生说了,包容恶人恶行也是作恶。”   “周先生是仁德君子。”木匠师傅感叹了一句,旁的木匠也是点头赞同。   黑却又撇着嘴,状似不以为意的一挥手,“先生品行高尚,仁慈大方,这些全会稽郡的百姓都知道,我要和你们说的不是这个。”   难道还有什么反转或者隐秘,众木匠像是不好奇的看着手里的木头,两只耳朵却都给了黑。   周宁浅浅勾唇,眸子里有星点笑意闪烁。   疑问互动、欲扬先抑、顿挫起伏,将原本不熟甚至不耐烦听他说话的人完全引着走,这黑说话的艺术真是浑然天成。   她果然是屈才了,她想到了一个更适合黑的工作。   周宁舒服躺进摇椅里,复又阖上了眸子,这样清闲的日子不多了,往后的军旅生活,她或许可以过得更轻松一点。   黑嘿嘿笑了起来,凑近几人,似乎真要说什么秘密,连声音也放小了些,勾得他的听众越发好奇而全情投入。   黑悄声道:“知道我们为什么都要跟着先生吗?”   一木匠试探的问道:“保命?”   黑缓重的点了点头,“就是为了保命!”   “我跟你们说,”黑又凑得更近了些,“我们先生可神了,先前他为吏的时候,就没有一个犯罪之人能逃过他的眼睛,咱们会稽郡那年几乎没有解决不了的、往咸阳传的案子,也就是因着这个,始皇东巡的时候都特意找了我们先生说话,还让他写书,让全天下为吏者都向他学习。”   “但,”黑摇了摇头,用大拇指掐着小拇指的指甲肉,“这也就是我们先生智慧的这么点。”   木匠们惊叹不已,原来第一次召见是这么个原因,原来周先生写的书都传遍天下了,这都够厉害的了,还要怎么厉害,木匠们也不自觉的向黑围拢了些。   黑一手护在嘴边,像是说什么秘密般小声说道:“先生最厉害的是洞悉世事、未卜先知。”   未卜先知?!   “这话怎么说?”   黑还没有铺垫够,他吹嘘卖弄,也一向是要说事实举事例,说得人家心悦诚服的。   “那日,那么多百姓、县卒还有项家军拼杀在一起,大伙都杀红眼了,看见县卒提刀就砍,误杀一个两个的太正常不过,可独独咱们这些,因为品行出众被先生看中的,一点事儿都没有,一个都没伤着,这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   “因为我们早有准备!”黑揭秘般的说道:“如今天下的情况,我们先生一年多前就算到了。”   “我们先生那双眼睛多利呀,始皇东巡的时候他不是面圣了吗,那时候他就见过了二世,就算到了二世会上位,先生看出了二世的暴戾,也就推算到了会有如今的场景,所以从第一次面圣后,先生就对我们耳提面命,一定要奉公守己、廉洁清明,否则有杀身之祸。”   黑往县衙的方向努了努唇,摊了摊手, “你们看那些个不听的,是不是果然。”   黑看向那木匠师傅,挑眉问道:“你说,跟着这样的先生,只要老实听话,是不是能保命、能安心,能过得舒舒服服的?”   众人再瞧黑,脸上都隐隐有了些羡慕之色,黑见他们如此,却摇了摇头,欲言又止,很是可惜。   可惜还有好多消息不能往外说,毕竟那是连项梁都不知道的绝密消息呢。   那项梁也真是奇怪,说忌惮先生吧,新年他和他弟弟、侄子们送来一大堆贺礼,可说亲近信任吧,又绝口不提请先生任职之事。   有机灵的木匠见他如此情状,眼珠子一转问道:“那周先生对如今时局又是什么样的看法打算?”   能提前一年多便算到乱世将至,小心准备着,如今已经是乱世了,周先生不可能没有安排,他自己没甚野心,只是想知道些情况,趋吉避害罢了。   “如今和往后的事,却是不能说,尤其你们还是外人,那些话不合时宜,被人知晓反而会害了先生,反正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黑严肃的摆了摆手,走开了。   就好比先生一年多以前就算到会有百姓起义之事一样,这话要是那时候就对众人说了,无论始皇还是二世都饶不了先生,而殷通怕牵连到自身也会第一个处置了他。   所以,很多事情能不能说不是看正不正确,而是看合不合时宜。   可是到时候知道就晚了呀,木匠们被勾得心里痒痒不自在,又不好意思逼问主人家,只好难受的和手里的木头较劲。   周先生仁善,或许能看在他们木活做得尽心的份上,对他们多照顾两分。   木工这么一想,短短蔫了一瞬,反倒干活更有劲了。   院外又响起忙碌的干净的刨木头声,周宁起身走到喜和盼办公的屋子,让人去唤了黑过来。   很快,黑就从厢房一溜小跑跑了过来,“先生寻我何事?”   周宁不紧不慢的说道:“项家军锐不可当,估计再有一月,江东便可平定,到时就该渡江西进了,此次西进不说刀剑无眼,只舟车劳顿就足够叫人疲乏,咱们队伍里也应该备上一些巫医了。”   黑点了点头,有些不明白,这样的小事为何还特意叫他过来吩咐,直接让人给他传句话不就好了吗?   周宁笑了笑,接着说道:“以后再进新人,除了我亲自允许的外,其余诸人皆先在你那处习了规矩,合格后,试用两月,再分到各处。”   黑双眸一亮,这代表以后的每一个新人加入都要从他那处走一遭,这人脉,这权利,就算他们以后都由高率领,那也是先和他有情分。   他就知道他周兄弟最顾他!   黑拍着胸口,连连点着头笑道:“你放心,我一定严格把关,绝对不让品德败坏之人污染了咱们的队伍。”   周宁笑了笑,对喜说道:“前头那六十个人,跟着咱们做事也有两个月了,想必你们也都熟悉了,便分出个职位等级来,根据不同的职位等级给予不同的待遇,同时也要明确各等级升职的条件,此事喜主持会议,和大家讨论后,交一个章程给我。”   喜点头应下。   周宁又道:“划分等级后,将我们这处的情报也划分出保密等级,对应等级的人方可知晓对应等级的情报,各等级情报如何保密、传递、保存,以及泄露消息的惩罚等等,也写一个章程给我。”   喜点了点头,又问:“什么时候要?”   这两个章程听起来容易,但其中多的是琐碎的细处,要理得合理全面了,要花不少功夫。   周宁也知晓这两件事不容易,故而时间给得还算宽裕,“三十日。”   喜神色缓了些,点了点头。   黑却咽了口口水,被吓着了,要花整整一个月功夫理的规矩,那得有多少,他自己能不能全记下还是个问题,怎么教别人。   黑的脸苦了。   周宁笑了笑,对喜和盼说道:“等理完了这两个章程,盼便去接手黑如今的工作,喜再另外挑一个助手。”   盼原本作为喜的助手,虽然喜也统管着黑和高,但到底体系不同,所以总显着盼比黑和高低了半级,如今他去接手黑原本的工作,也算是升职了。   周宁又对黑说道:“规矩多了,只怕你也顾不过来,你挑几个你觉得聊得来的,先定五个,由你统管着。”   手下有人帮忙,还放话叫他挑他聊得来的,工作也是和人说话,黑笑着点了点头,觉得他这新职位简直就是为自己量身打造的。   不过开始的时候费心记下规矩,往后便是有身份有体面,又清闲有趣了。   周宁见他欢喜,也笑了笑,“新加入的人毕竟少,重要的是跟着咱们的老人。”   周宁微微敛眸,笑着说了黑的另一个工作职责,“往后每个月,你便组织一次大会,让大家不要忘了初心,做一些不好的事情。”   世事多变,时过境迁后常常物是人非,有些事她可以不想做,但不能没有能力做,万事先预备着总是好的。   而几十上百人对于项家来说算不得什么,不过一个百夫长罢了,但只要他们思想坚定,她又有一只善于为他人做思想工作的队伍,那么以后,万一有个万一……   她相信,这个队伍发展壮大的速度会很快。 第74章 归零   周宁在公元前209年的最后一个月给自己留下的发展壮大的火苗, 可陈胜和刘季那方的情况却正和如今的天气应景,迎来了凛冽刺骨的寒凉。   周文原本在戏水河畔就败过一场,逃到函谷关外的曹阳又败了一场, 狼狈的收拾了残兵一路往东逃, 最终于渑池兵败自尽,在这个冬天绝望的结束了他的生命。   章邯作为战胜方,顺利的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解了咸阳的危急, 但他的日子也不好过。   战报发回咸阳, 宫里的陛下抱着温香软玉、赏着奇珍异兽,给他下达了新的命令,只四个字:扫平叛贼。   此时,北边的长城大军还未回返, 南边大军驻守百越不能妄动, 而起义军遍布大秦地图, 这是将天下的烂摊子都丢给了他啊。   不过为人臣子,陛下有令,也只得听从, 可以说,有那样的陛下, 有赵高那样的近臣, 从咸阳传出这样的命令并不奇怪。   只是章邯接到敕令,心头还是有些发冷, 不过短短一年时间, 如今的大秦, 竟叫他有些陌生了。   秦王朝何等勇猛刚强, 秦师所向之处, 六国军队皆不能敌,从偏远的弹丸之地到一统天下的绝对统治,是何等的强大威武。   他的青少年时期几乎是听着秦师的凯歌长大的,前辈们的战绩叫他热血翻涌,于是他虽然从文,却兴趣使然习了许多兵书。   但他习兵书的那一日,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真的上战场,甚至于不是外敌入侵,而只是因为几个农民……   因为几个农民,把他这个文官逼上了战场。   章邯独自一个人坐在帅帐里,案前是敕令和舆图,舆图上有他用朱笔做的标注,然后便见满图密若繁星的红点。   章邯扔了笔,狠狠的闭了闭眼,或许是朱笔的红色太过刺目,竟看得他双目刺痛,连胸口也憋闷起来。   章邯撩开营帐,视线掠过士兵行伍看向苍茫远山,低云厚雪,连这广辽天地竟也透着压抑。   “传令,明日夙食后,全军向荥阳行进。”   章邯对着传令兵一声大喝,气势似宝剑出鞘、巨浪拍岸,锋利而磅礴,叫原本悠闲打着旋的飞雪都躲离了他,也打破了沉闷压抑的气氛。   他只有一路兵马,擒贼先擒王,待破了荥阳的吴广,彻底解了咸阳危急,他便往陈县而去。   每一个称王之人,都是他行军路上的指明灯。   然而,不等章邯率领大军赶到荥阳,吴广就已经死了……   他被他的副将田臧杀死了。   两人在军事部署上发生了分歧,而后田臧伪造了陈胜的命令杀了吴广,再之后陈胜不仅不追究田臧伪造军令的责任,反而将其升为令尹。   黑如今主要给人做思想工作,一听到此处第一个觉得不对,“这不罚反赏,怎么像是在鼓励这种行为?”   鼓励什么行为,黑说不清楚,从假传军令到私自杀人全都是军中大忌,从头到尾都是大错,叫他都分不清哪个更严重了。   周宁披着大裘,暖暖的窝在椅子里烤火,闻言淡声说道:“弑上之风已开,陈胜完了。”   开弑上之风,最受侵害的便是陈胜自己的利益,他高举反秦大旗,是所有反秦者的“上”。   弑上?   对对对,最要紧的可不就是田臧弑上了!   然后先生说陈胜……完了?!   黑咽了口口水,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的担子有多重。   周宁垂眸,唇角轻浅的勾起一个细微的弧度。   黑和高等人可能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一次次的情报分析中,他们见胜者而思考其方法诀窍,观失败则自省其错失遗漏,全部都飞速的成长着。   因为,他们的现实教材实在宏大又触手可及。   周宁转着手中的茶杯,用一场决定天下格局,攸关数十万甚至上百万姓名的战事做教学案例,她并没有任何心理障碍,毕竟这一切原本就是要发生的,她只是顺其自然,顺手为之罢了。   荥阳,教材案例还在继续。   田臧主张迎战,他听闻周文兵败,令副将李归继续围守荥阳城,自领精兵西击章邯。   不想章邯不救荥阳,反而直扑荥阳城北的敖仓,于是田臧西进的主动攻击,变成了被动的背后受击,主客易位,田臧战死。   领精兵的田臧一死,剩下的李归领着小部分兵马难敌章邯和荥阳城内精兵联手,李归战死荥阳,陈胜的第二路主力军终于全线溃败。   秦军每战每胜,经过战火的洗礼,士气和力量逐战增加,已不复最初骊山刑徒的模样,现在的他们堪称秦军精锐了。   而他们的下一个征讨对象便是张楚王陈胜。   章邯分出一路兵攻郏,自领兵攻许,而许县距离陈县仅仅只有一百七十里!   两地守军大败,眼瞧着秦军就要兵临陈县,陈胜又出昏招,在自己武器、兵力、士气、经验等皆不如秦军的情况下,让蔡赐和张贺领军驻扎城外迎敌。   这一出安排,叫对军事最不感兴趣的盼都摇头了。   敌强我弱,就该退避锋芒,寻求援助,另思奇谋,再谋胜机才对。   偏偏,唉!   最可叹的是,陈胜最后不是死于战场,而是在撤逃途中,被车夫庄贾背叛杀害。   这弑上之风刮得太快了,前后不过一个月就刮到了陈胜自己身上。   喜和高、盼都看向黑,黑头皮一紧,他娘的,“回去我就给他们开大会!”   血淋淋、活生生的经验教训啊,必须都给我深刻的学习、体会,引以为戒!   陈胜身死,他的第三路西进主力宋留在南阳被秦军左右包围,最后背叛投降。   至此,轰轰烈烈的张楚政权,从七月起事到十二月溃败,前后竟不过短短半年光阴便轰然倒塌。   所以说,跟对人有多重要!   几人没有眼神交流,但都是如此想法。   张楚政权的瓦解溃败,彻彻底底的立稳了周宁的“神格”,神机妙算到如此程度,已经超出他们对凡人的认知范畴了。   几人心怀敬畏的散去,周宁把情报簿翻到了沛县这一页。   归零的可不止陈胜这一处,刘季现在也面临着归零的局面,而且是一次又一次的归零。   前头刘季高歌猛进,追着胡陵的郡监平连下城池,十一月,平逃到了薛县,刘季命雍齿驻守丰邑,亲自领兵攻打薛县。   接连的胜利也叫刘季的军队勇猛而士气高昂,然而就在他在前线大获全胜的时候,雍齿叛变了,他的故乡丰邑丢了!   不是雍齿也要学武臣、韩广之流自立,而是魏相周市,那个坚持从陈胜处迎回公子魏咎立为魏王的周市在替魏王收复旧河山时,遣人以侯位劝服了雍齿投魏。   雍齿是士族,原本就看不起刘季,不过起义之时,大家都推举刘季,他也只好无奈的投靠了刘季。   如今有了真正的王族招揽,名正言顺的封侯,而他本身又不服刘季,从利从心,雍齿都没有拒绝的理由。   然而刘季听闻雍齿背叛,却是立马火冒三丈,丰邑是他的故乡,在他心中与别处不同,而且他的兵马,一半随他出征,另一半都在丰邑呢。   这一下不仅是丢城,更是丢人!   刘季立马领兵回城,但雍齿也早有防备,直接闭城不应战。   刘季跳脚大骂,气急败坏的下令硬攻城,然而石头和热油从城墙上滚下,刘季方死伤惨重却一无所获。   刘季又气又怒出了一身的汗,冷风一吹,终于病倒了。   这时候的风寒可不是小事,常有人熬不过去就此丧命的,还好刘季武吏出身,惯常舞刀弄棒,些许风寒问题不大,只是这心火难消啊。   这是他起义以来的第一次兵败,还是败给了自己人。   刘季这是心病,萧何和曹参不可能看着自己的领头人就此病倒,于是出计,寻人借兵,再回来夺回丰邑。   有了主意,刘季的病果然很快就好了,他开始思索权衡自己该拜那个山头。   拜哪个山头呢,其实哪个山头不重要,因为他借了兵去,也不过是又一次归零,直到他投靠项梁之前,他都没能夺回丰邑。   重要的事,他在去借兵的路上,会遇到一个对他至关重要的人。   周宁把情报薄继续往后翻,几乎在最后一页,才看到了她师兄的记录。   百余人少年……   想来若不是因为张良是她的师兄,他的势力大小都不够格登上情报薄。   这两人很快就要相遇了。   有她,算是投机取巧的珠玉在前,不知张良是否还会将刘季引为毕生知己、一见如故。   她原先以为自己将原本的历史维护的好好的,直到二世东巡,吴中县差点遭殃,她才发现,她的存在不可避免的还是改变一些事情。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她不可能不为自己谋划,而她为自己做的每一次谋划、每一次选择,其实就是变数。   而一点一点细微的变化串联起来,可能就会形成飓风,她的位置越重,飓风越大。   如今,项家已经收服了江东各郡县,征得精兵八千,具备了西渡的条件,而西渡的契机应该就在这几日了,她越来越接近风暴的中心。   “先生,项家派人来请先生过府议事。”一个士卒进来禀告道。   周宁勾唇笑了笑,还真是不能念叨,契机来了。 第75章 缘分   从来胜利鼓舞人心, 而失败让人成长,此时有部分起义军已经从失败中体会到了团结的重要。   于是,陈胜分出的八·路军中的、攻打离陈县八百七十里远, 毫无战略意义可言的广陵的召平来了。   他既没能打下广陵,又听说陈胜大败、秦军将至, 干脆渡过长江,到江东寻求助力。   不过他并没有说陈胜大败之事,反而带来了已死的陈王的“命令”, 拜项梁为上柱国, 让他领兵西进击秦。   上柱国乃楚国官职里最高的武官,位仅次于令尹,不说陈胜是否愿意将如此重职给一个素未谋面之人,只已死之人如何跨越生死屏障,远隔近千里传来命令, 就是一个颇有趣味的故事。   陪着周宁过来的黑, 瞧着眼前两人,一个煞有其事的任命,一个郑重其事的谢恩, 神情古怪,心中既诧异又好笑。   原本他对于扫平江东的项家人很又些敬畏,可现在看他们如此轻易地被人戏弄欺骗, 心中的敬畏一下子稀碎, 竟对彪悍善战的项家人生出一种不过如此的感觉。   接待完召平,项梁安排人领召平下去歇息后, 便让人守在门外, 开始与众人商讨渡江西进之事。   项家人善战却不善谋, 如今对于长江那边的事知之甚少, 也怕贸然西进,自己手里的兵被人吸收消化。   项家人志在复国,不愿屈居人下,尤其陈胜号张楚,这是提前一步抢走了他们的大旗,从前附议,不过是隔着两岸,借借名声风头,可这过了江嘛……   万一被陈胜就此吸收掉可如何是好?   他担心的是自家的独立性问题。   楚国民风彪悍,尤其项家人更不是畏惧不前之人,从他们征兵开始,不,应该是说从楚国为秦所灭开始,就想着迟早有一日要攻破秦朝国都,砸破它的心脏。   所以他们很可能是早有决议的,此时请她过来商议,或许是真有担心,但更多的应该是想看她的态度和能力。   周宁淡笑着说道:“张楚王麾下武臣攻赵地封赵王,韩广攻燕地号燕王,项二哥平定江东,又有精兵数千,能力势力皆不是武臣、韩广之流可比。”所以,大可放心。   不说陈胜已死,便是活着,他也没那个能力吞并项梁的势力。   “哦?”被周宁言词夸奖吹捧,项梁却不见喜色,一个哦字,更多的是疑问。   项梁笑呵呵的说道:“我以为周兄弟足不出户在家养病,不想竟对天下大事都了然于胸。”   项梁说话的态度和善亲近,语气也温和友善,但即便如此也难掩言词中的试探和猜疑。   气氛徒然微妙而隐晦的紧张起来。   项伯微微皱眉。   而项羽看着周宁,神色担忧紧张又纠结为难。   还有更多的人根本没有察觉到气氛的转变,只道项梁是礼尚往来的夸奖周宁,故而神色轻松,面带微笑。   所以果然,项梁寻她来商议此事只是借口,他们主意早定,也自信自己不会为陈胜势力所吞并。   周宁浅浅一笑,敛眉垂眸。   人总得有点能力手段,有价值才能被人看进眼里,但又不能太过,否则会让人忌惮戒备,就该除之以绝后患了。   从来侍上是个千古难题,不然也不会有伴君如伴虎一说。   于是周宁不疾不徐的、状似谦虚般的笑着解释道:“秦朝以吏为师,彼此之间或是亲友,或是师徒,兜兜网网,关系错综交叉,故而消息比旁人知道的杂乱快速一些。”   能借他人之能是她的本事,但又不是她自己的本事,属于可用又可控的范畴。   “原来如此,”项梁哈哈笑道:“我们即将西渡,周兄弟可愿为我军左徒,携你从前旧故,”说到此处,项梁笑着看了黑一眼,这能力周宁借得,他自然也借得,“助我们一臂之力。”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周宁起身拱手笑道,面上无半分勉强之色。   如此,她也不必思索,该寻什么营生开源为跟随她之人发俸禄的事了。   见周宁答应得爽快,项梁越发笑得开怀,不管周宁究竟是何身份,如今项家军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中,周宁之文才他完全可以利用。   项羽也是神情一松,目露欢喜的看着周宁,二叔果真是误会了先生。   项羽徒然放松放柔的神情,他自己没有注意,所以不觉得如何,可他此时面带微笑、眸带柔意,目不转睛的注视周宁,在察觉到苗头的人看来就很有些含情脉脉的意味了。   项梁脸上的笑意霎时寡淡了些。   不过周宁主内,主管后勤内务之事,而项羽为将,征战奔波在外,即便在同一阵营,两人接触的机会也不多,如此一想,项梁又放心了许多。   江东已定,无仗可打,项羽要外出征战还得等到渡江之后,而此时要外出奔波的是将来楚汉争霸的另一个主角,刘季。   刘季攻丰邑不下,采纳了萧何和曹参的计策,欲寻人借兵,最后他选中了秦嘉。   东海秦嘉在知晓陈胜已死后,拥立了旧楚贵族景驹为楚王,接替陈胜举起了反秦的大旗,成为一个反秦的新中心。   吕家,吕泽和吕释之也要随刘季出行。   东海郡距离沛县不算近,有两百多里近三百里路左右,远远超出了他们之前作战的范围区域。   吕泽屋内,吕大嫂一边替吕泽整理行装,一边对吕泽嘱咐道:“你此次出去,也着人留意打听小妹的消息,如今外头战乱不断,她一个弱女子独自在外太危险了。”   吕泽动容的抱了抱妻子,感慨的说道:“妻贤若此,夫复何求。”   吕大嫂笑着拍了拍夫君的后背,贤惠宽仁的说道:“我是长嫂,长嫂如母,关心底下的兄弟姊妹是我的本分。”   吕泽更觉感动,用力的抱了抱她,在她耳边承诺道:“你在家好好的,你放心,我会平安回来的。”   借兵不是容易的事,如今反秦的都说自己是起义军,却不仅和秦军打,也和别的起义军打,吸收兵力、扩展地盘、壮大自己,谁知道把兵借给了他人,自己会不会就被别的势力吞掉了。   所以此行虽是投靠请求,但也不能说没有危险,只是相对较小而已。   吕大嫂温柔信赖的笑了笑,“我自是信你的。”   毕竟小妹早已有言,你会封王呢,若无功勋,即便有姻亲关系,也是难以封王的。   吕释之屋内,吕二嫂也在嘱咐着夫君。   吕二嫂的嘱咐比吕大嫂殷切急迫得多,她道:“一定要全力打听小妹的消息,咱们禄儿还指着她救命呢!”   “你放心,我都记着呢。”吕释之柔声安抚着妻子 。   不说儿子吕禄的性命问题,只小妹之才于大事大有裨益,若有小妹在家,处处样样事半功倍,这样的好处他如何舍得错过。   吕家两兄弟准备停当,跟着刘季出发了。   而下邳的张良此时也遇困境。   他虽然满腹书香谋略,但于领兵之事还是有些勉强。   与周宁不同,他愁郁半生,是真正的身体不好,手里又仅有百余人少年,故一番折腾,纵满腔雄心热血,也没有掀起什么大的浪花。   最后他决定加入某方势力,而他最终选定的也是东海秦嘉。   于是,刘季和张良在路上相遇了。   好容貌在人际交往中是个很大的优势,若是对方有那么点视觉动物的属性,那么这个优势就更大了。   此时相遇的这二人,一人面若好女,是载入史册的好相貌;一人好美色,男女不忌,甚至他他和吕雉的儿子汉惠帝也子承父志,养有男宠。   所以这二人一相遇,不管张良对刘季的第一印象如何,刘季是已经先把好感度拉高了。   如今大鱼吃小鱼的现象早已屡见不鲜,刘季虽然丰邑吃了大亏,可手下还有近千人,而张良只有百余人,两方相遇,张良的处境很有些危险。   初初相遇,刘季手下的人马便如饿狼见肉,将张良这方团团围住。   而张良见对方人多势众,知道反抗只是徒添伤亡,干脆站在原地没有动作,任刘季人马冲过来将己方包围。   张良沉静的站在原地,脸上无惧无怕。   他束手待毙不是消极的放弃生路,而是希望能有个良好的氛围与主事人谈话。   而刘季刚开始确实有拿张良这只队伍排解心中郁气的打算,不过,那是在见到张良之前。   对方完全不抵抗的态度让他有些惊讶,积压在心头的火气被这惊讶冲散,便先淡了两分。   而后一见张良,见他风姿韵佳,温雅酝藉,这火气又散了两分,于是露出笑容,和气的问他姓名去向。   都说相由心生,张良见对方隆准龙颜,器宇轩昂,不是那等奸邪刻薄的长相,而且对自己态度友善,也是悄悄松了口气。   张良拱手见礼,不卑不亢的回道:“我乃韩国相之子张良,欲去往东海郡投靠楚王。”   从前六国贵族的身份是不能言说的祸根,会引来秦朝的打压迫害,可如今乱世,这身份绝大多数情况下却是个保命符了。   多少起义的农民首领最后都扯上了某国贵族做大旗,而刘季称沛公,比起其他势力,名声和底气都差得太远了。   “原来先生是韩国贵族啊,失敬失敬,”刘季对着张良拱手笑道,又对手下人挥手招呼到:“快散开,散开,像什么样子,都是朋友,都是友军。”   张良见此又拱手谢过。   刘季哈哈笑道:“先生不必多礼,你我相逢是缘分,我此行也是去东海郡。” 第76章 几人   去东海郡啊……   张良面上不露情绪, 只温文尔雅的笑了笑,内里心思却活动开了。   都说一山不容二虎,明知东海郡已经有主了, 此人还明目张胆的率兵马前去,要么是挑衅,要么就是投靠了。   张良更倾向于第二个。   对方的兵马虽比自己多, 可与秦嘉相比又远远不足,兵力不如对方, 又是远途奔袭,疲兵对以逸待劳, 这是兵家大忌, 所以他猜对方也是去投靠的。   那么……对方也有难处。   不过转瞬间, 张良的心思便定了, 心中对己方能安全脱身更多了几分把握。   张良从容的笑着问道:“还未请教尊下名讳?”   刘季叉腰笑道:“某姓刘名季,幸得父老乡亲们信任支持, 忝为沛公。”   季?伯叔季仲,季字行四, 以排行为名, 如此随意,观其人行为举止间又难掩几分匪气, 看来此人是平民出身。   公, 为楚国县令称谓,以县公为号, 那么此人已有战绩功勋,至少已经得了一个沛县, 而且沛县使他故乡。   而观其神色姿态、声调语气, 此人对于自己沛公的称谓是颇为自傲的。   如此平民出身, 又对目前境况颇为满意之人,按理说应该志向有限,更倾向于攻打自己既得县城附近的地方,扎根故土发展实力,如今却不辞劳苦,远行而来,那么……   张良拱手问道:“沛公如今,可是后方有失?”   刘季闻言心中大惊,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悄悄收起了心中的轻视狎念,笑问道:“先生此话从何说起?”   当然不能言因对方出身微贱又志向不高而猜得。   张良笑了笑,张口又是另一番有理有据的言论。   他道:“我见沛公行事说话爽朗大方,与下属相处也是嬉笑怒骂、随性自然,彼此之间熟稔随意,想沛公应是不重名利而重感情的洒脱之人,然而沛公眉宇间却隐隐可见郁色,又领军远行在外,故而大胆一猜罢了。”   “原来如此。”刘季闻言笑着点了点头,“我还以为又遇到一个能掐会算的活神仙呢。”   “又?”张良笑问道:“沛公曾遇到过高明的卜者?”   其实他对这卜者的兴趣并不大,只是沛公有意与他交好闲聊、抛出话题,他作为处于劣势的一方自然要识时务的接梗。   “对,有一高明卜者言我是贵人之相。”刘季点头笑道。   这话不好反驳,虽然“贵人之相”和“血光之灾”几乎就是卜者的两个常用语,但他若认真与他说道争论,就有些打脸的意味了。   所以此时,说信显得谄媚,说不信又有轻鄙之意。   于是张良笑着挑了挑眉,没有言语。   笑容着表示友善,模糊信或不信的立场选择;挑眉表示疑惑,静待后言。   毕竟以未来的、还未应验之事言卜者高明,是很有些勉强的,还不如说些已经成功卜算的事例。   “她还算中了某与一新搬来我县,与某素未谋面、素无交情之家的婚事。”刘季挑眉又道。   张良双目微震,眸中有些讶色了。   刘季挠着下巴,笑着解惑道:“此人乃我的妻妹,不仅有卜算预言的本事,人也长得极为绝色。”   张良笑了笑,眸中讶色尽去,妻妹提前知晓姐姐的婚事再正常不过了。   刘季见此,又挑了挑眉,笑道:“她还算中了拙荆的牢狱之灾,言中了焚书令之事。”   焚书令?!   张良瞳孔一缩,心中大震,“果真?”   “自然,”刘季眉飞色舞的笑了起来,“若非如此,某怎会言她为高明的卜者?”   所以这人是故意倒换了先后顺序逗他?   就因为他猜中了他的事,他便以此还他一场?   张良哭笑不得,这人可真是……促狭,而他竟也真被他唬住了。   除了行兵布阵实在不是他所长外,与人言辞交锋他少有吃亏的时候,这是第二个叫他束手无策、占不到半分便宜的人。   张良因此倒也对刘季高看了几分。   张良笑了笑,问道:“不知某可有幸与贵女一见?”   说到这个,刘季的心情就些不美丽了,越是到了艰难的时候,就越希望有人指点迷津,走个捷径,而他原本是有极大希望走这个捷径的。   刘季在心里将吕公骂个半死,但考虑到吕泽和吕释之都在队伍之中,便只遗憾的摇头说道:“她离家远去,如今不知去向。”   一个姑娘家不知去向?看来这里面有些不愉快的隐情。   初初见面,问这样隐私,只怕叫人尴尬为难,于是张良只叹道:“那真是遗憾。”   与真正的聪明人相处,只要他想,大体都是能相处得很愉快的,于是乎两人相谈甚欢。   而刘季部下见两人站到一处,竟聊得颇为投契,虽然奇怪不解,但也因此对张良手下之人客气了许多。   大家去向一致,便一同上路,傍晚时候,扎营驻寨,刘季继续向张良请教兵法谋略之事。   樊哙和夏侯婴等人也跟随在刘季身边旁听,然而没过多会,账内便响起了樊哙震天的鼾声。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原本昏昏欲睡的夏侯婴一下子被鼾声惊醒,他急忙伸手推了推樊哙。   樊哙闭着眼嘟囔一句什么,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不过片刻又是震天的鼾声响起。   刘季哈哈笑道:“他娘的,樊哙这厮一睡着就是这个死猪样,当初在山上,就是说狼来了也不能吓醒他,喊是没用的,狠狠踹他一脚,痛了就知道醒了。”   他们听得昏昏欲睡,他却是越听越精神,联系张良所讲与他自己作战时的心得印证,使他很有些醍醐灌顶、豁然开朗的感觉。   他原本最担心也最自卑的便是自己既没靠山也无大旗,不方便招揽士卒。   但子房却道,号楚王者偏向楚人,号赵王者偏向赵人,虽然名声大,对征召某国人也有天然优势,但却不利于其余六国人,倒不如像他这样一视同仁的无后患、好成事。   这话说得刘季欢喜不已、信心满满,自然也就精神奕奕。   夏侯婴听刘季所言又推攘了樊哙一把,果然不见他清醒,于是不好意思的对张良笑了笑,脚下直接下狠力狠狠地踹了樊哙一脚。   樊哙吃痛一下子直起身子,半梦半醒的左右张望,却是道:“怎么了?开饭啦?”   “开你娘的饭,”刘季挥手笑道:“滚回你账里睡去。”   樊哙嘿嘿笑着,果真不客气的站了起来。   刘季唾了他一声,又对夏侯婴等人道:“听不懂就别硬撑着了,都回去睡吧。”   夏侯婴越发觉得不好意思,见张良面色平和带笑,并无愠色,这才起身准备和樊哙一道离去。   同在营帐中的吕释之对吕泽使了个眼色,一同站起来对着张良拱了拱手。   吕释之笑道:“实在抱歉,非是先生讲得不好,只是我们赶了一日的路,太过疲乏了,所以精神不济。”   这话倒是很有几分真,这几人中,就数他和吕泽算是娇生惯养着长大的。   张良不在意的挥手笑了笑,“是我与沛公一见如故,只顾着说话,便忘了时辰,各位不必介怀,请快去睡吧。”   夏侯婴正拱着手赔礼告辞,身后传来刷的一声,原来樊哙已经撩开营帐出去了。   夏侯婴尴尬的一笑,急忙追了出去,吕泽兄弟两也客气的拱手告辞。   外头,夏侯婴三两步追上樊哙教训道:“那张先生说话一套一套的,极有章法,你这么不给先生面子,只怕他不愿意和咱们一道儿了。”   “不一道儿就不一道儿,他若是真有本事,也不至于手下只有那么几个人。”樊哙撇了撇嘴,不以为意。   夏侯婴还欲再说,樊哙又道:“还一套一套的、章法,你只跟我说你听懂了吗?”   这话怼得夏侯婴没话说了,他也没听懂,就觉得张先生说话好听,就……挺好睡的。   往另一头走的吕泽也正在和给自己使眼色的二弟吕释之说话。   “沛公和那先生还没说完话,咱们提前离开会不会不太好?”   不太好?留下才是不太好吧。   大哥太过端正,想来没有私下里打听刘季的喜好。   吕释之笑道:“无事,沛公和先生都能理解的。”   吕泽想得太少,而吕释之却是想得太多,刘季虽好美色,但绝不是色令智昏之人,既已知张良之才,又怎会因皮相而怠慢得罪他。   营帐内,刘季对张良笑道:“子房不要怪罪,不是子房说得不好,是我那些个兄弟都是蠢驴,没有慧根。”   张良笑了笑,并不介意听众不捧场、各自离去之事,他笑道:“无碍,某不仅一次与人说道,也不止一次为人助眠。”   “子房倒是豁达。”刘季哈哈笑道。   张良笑着摇了摇头,回道:“非是豁达,只正是因为如此,古人才道知己难求。”   刘季挑眉笑了笑,张良又道:“沛公聪慧天授,乃某生平所见第二人。”   第二人?   刘季挑了挑眉,“那还有一人是?”   “是我师弟周宁,”张良笑着回道,脸上浮起些怀念之色,“我曾与他畅聊三日,他虽年纪尚轻,却无论诗书文经,还是兵法策略,都无所不知,学识之丰叫某自愧不如。”   “哦,竟有如此奇才,”刘季眸子一转,笑问道:“既是师兄弟,怎不见与先生同行?”   “他远在江东,依如今局势,想来很快就能再见了。”念及此,张良的眸中染上真心实意的欢喜。   刘季又笑道:“此人倒是与我大不相同。”   这话暗含比较之意。   张良笑道:“我师弟性格内敛喜静,喜读书也能读懂书,行事规矩守礼;而沛公性格豪爽,不拘一格。”   一个是有限制的聪慧,一个是无限制的智慧,自然是没有限制的更胜一筹。   刘季哈哈大笑道:“若有机会,还望子房能为我引见你师弟。”   张良笑道:“自然。”   刘季此人说好听了叫不拘一格,说难听了叫无所不用其极,而他的师弟能在遵守规则的情况下,行事说话滴水不漏、无懈可击,其才能风度胜刘季远矣。   寒风呼啸凛冽,木炭噼里啪啦的燃烧声显得轻微而不可闻,火星一闪一闪脆弱得似乎下一刻就要熄灭。   夜静无声,想到如今处境,豁达乐观如刘季也不禁生出满怀愁绪,他感叹道:“若能同时得我妻妹和你师弟相助,你我二人何至于如此。”   这话中说了两人,但实际只有一人,只是此事如今还是个无人知晓的秘密。   而唯二知晓的两人,早在刘季起事之时,便死于沛县百姓之手,死无对证,所以,刘季的妻妹和张良的师弟又确确实实的是两个人了。   但只要事情发生过,就难免留下痕迹。   长江东岸,周宁随军西进渡江,还不待西渡,舟车劳顿加上江风寒凉刺骨,刚行到江边,周宁便因为感染风寒、病卧在床。   经年不病的人,一生病便来势汹汹,瞧着就很有些骇人。   周宁的额头发烫,喉咙干涩,浑身酸软得提不起半点力气。   黑立马领来随行的、因思想觉悟绝佳甚至加入到自己小组的医者来为周宁把脉问诊。   营帐内,只有黑、医者和周宁、哑妪四人。   黑神色担忧,而哑妪则是既担忧紧张又惶恐害怕,甚至身子都在微微发颤。   周宁闭眸靠着抱枕半倚在榻上,面色平静的伸出了右手。   医者小心的一层一层挽起她的袖管,露出她莹白的纤细的皓腕。   医者微微一愣,抬手搭脉,片刻后竟猛然抽气,手指触电般弹起又迅速落下。   又是几息过后,他猛然站起,带倒了身下矮凳。   “先……先……先生?!” 第77章 姓氏   见医者连说话都结巴起来。   黑顿时被吓了一大跳, “什么情况,病得很严重?!”   医者看向担忧紧张的黑,又看向一直发抖、目露哀求之色的哑妪, 嘴巴张了张,又像反应过来什么猛地闭上,带着他都不自觉的求助之意看向周宁, 闭紧嘴巴,一个字都不敢说。   看来黑的工作做得很不错, 周宁笑了笑,脸上多了几分神色, 人瞧着也精神许多。   周宁收回手臂, 用眼神示意哑妪过来, 哑妪会意的上前, 颤着手替周宁放下衣袖。   周宁对她笑了笑,看了黑一眼, 又对那医者笑道:“难道你们就不奇怪我一直不长胡须之事?”   这个违背男性荷尔蒙的异常现象,从某种程度上来说, 也能和医理病理什么的扯上些关系吧。   医者眨了眨眼, 他们一直见到的先生就是如此面若冠玉的谪仙模样,都习惯了, 再说不长须发的人虽少, 也不是没有。   黑瞪大了眼睛,茫然的看了看周宁, 又看向那医者,先生长一大把胡子……   黑幅度又大又快的摇了摇头, 甩掉这样可怕的想法, 他完全没办法想象先生一把胡子的样子, 欸,不对,他们不是在说先生的病情吗?!   黑狠狠一跺脚,对着医者急道:“先生到底怎么了,你快说呀,你是要急死我呀!”   周宁垂眸笑了笑,果然是灯下黑,人家外来的可是只远远见了几次便起了疑心。   初见召平那日,他关注的重点是项梁,而她垂眸敛容站在项家人身后,人群中并不怎么能显出她来,他不知她身份地位、年龄能力,也无暇顾及她姓甚名谁,所以待她只是平常。   可到第二次见面,项家人待她不同,对她委以重任,一下子就显出她来了。   而且,周宁垂眸,她不是委屈自己的人,她也总是会结识新的人,甚至是见到沛县的故人。   所以,她明知召平起疑,这一路也并不低调。   改良的加高加宽尽量防震的马车、马车榻上铺了四五层的厚褥,她那一串大大小小新颖的推拉行李箱,还有烹饪方式与众不同的香气远飘的吃食,四十个百工医者随行听令等等。   若换做普通百姓,便是放开了让他想,他也是想都想不到还能这么享受,就像砍柴的以为皇帝都挑金扁担,这就是格局。   而周宁却对这一切处之泰然、视若平常,这很怪异。   不过,这并不是什么致命的破绽,反而是一层保护她的迷障。   因为这一切会叫人怀疑她的来历、她身份的贵贱,纵使猜疑她的性别,也不敢对她轻举妄动。   她最大的破绽在她的脸上——她的肌肤,太过白皙娇嫩,不见胡须。   还好,她对这一切早有准备,周宁笑着平静的回道:“他不是惊讶于我的病情,而是惊骇于我的身份。”   身份?   什么身份?把脉还能把出身份?   黑眨巴眨巴眼,他是有听说望学医的天分奇高,人虽然年轻,但在他们那十里八乡也是出了名的。   又因为他是盼的二大爷的妻子的表妹的儿媳妇的表侄,和他们的核心成员也算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比旁人值得信任。   所以在确认他的医术果然出色、嘴巴牢靠后,他不仅允许他加入了组织,还让他加入了自己小组。   但是尽管如此,说把脉能把出身份这事,他还是不信的。   只是奇怪,黑看着周宁眼神疑惑怪异,先生不是爱说笑的人啊?   周宁让自己尽量舒服的倚靠在榻上,看向黑笑道:“我确实另有身份。”   黑瞳孔微张,看向望又看向周宁,真的假的,他小瞧了这小子?!   “我是女子。”周宁笑着,语气轻飘飘的扔出一个惊雷。   轰隆!   黑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脑袋里炸掉,一瞬间爆炸的气流荡空了他的思考,叫他头昏眼花、双耳嗡嗡、口干舌燥,脑中一片空白,甚至连四肢都无力起来。   黑艰难的吞咽了一口口水,软哒哒的把手伸给望,甚至还自己挽好了袖子,“你帮我也看看,我好像也受寒了,浑身都没有力气,还出现幻听了!”   最后一句几乎带上了哭腔,像是怀疑自己得了绝症的病人,害怕又慌乱极了。   周宁见此,用手心压住因发烧而有些酸痛难受的双眸,被他逗得轻声笑了起来。   望见黑听闻实情后,这么一副怀疑人生、怀疑世界的模样,自己反倒没有原先的失措惊慌了。   他配合的理解的拉住了黑的手,替他放下了袖管,压住,捏了捏黑的手心,安慰道:“别怕,我给你压着,寒风吹不着。”   “呸,你说什么乱七八糟的!”黑一个寒颤,几乎跳起来抽回手唾道。   喜欢八卦、好打听闲聊的人,某些知识量特别惊人,也……特别敏感。   周宁又是一阵轻笑,笑得一个岔气连声咳嗽了起来,越咳越凶,扯得胸骨发疼,叫周宁蹙紧了双眉。   哑妪急忙扶她起来,轻轻的拍着她的后背为她顺气。   黑和望也不闹了,关切的看着她,黑下意识的想要上前帮忙,望拦住了他,对周宁嘱咐道:“伤寒之人容易呼吸不顺,先生还发着热,情绪不宜波动太大。”   “对对对,”黑不住的点着头,他没发现周宁刚才的轻笑,回过神来便只见周宁咳嗽不止。   望的阻拦也叫他想起了前头之事,于是黑连声安慰道:“多大点事,不就是女子吗?女子怎么了,以先生的智谋,就算是一只猫一只老鼠,那也能比下去天下大半的人。”   猫?老鼠?   望扯了扯嘴角,有些嫌弃的收回手,并且往旁边移了一步,他这个组长别真是被先生的身份吓傻了吧。   周宁渐渐止住了咳,闻言倒不觉得被冒犯,反而心头又升起二世召见那日发现项羽鞋底脏污、被项羽的刀剑晃眼,观黑与高等人雪地笑闹,察觉喜沉默来去的暖意,于是她的唇角不自觉的弯出了柔和温暖的弧度。   呼吸平稳后,周宁笑道:“这只是一重身份,还有另一重身份,却是把脉把不出的。”   黑顺口接道:“什么身份?”   周宁抬眸看向他二人,用微笑的表情、平静的语气扔出了第二个惊雷。   “我的另一个身份是周氏,姬姓,名宁。”   这话黑和高其实不能瞬间领会周宁的意思,但是有一点他们是知道的。   那便是周朝姓氏制度严密,姓以别婚姻,氏以区尊卑,有氏的都是贵族!   黑一怔后,神色很自然的接受消化了,只好奇的问道:“先生是?”   周宁也理解他们的不能领会。   有一个词叫做“礼乐崩坏”,是孔夫子感叹西周森严等级的分邦建国制度遭受诸侯征战日渐崩坏而引起的社会秩序混乱,指西周礼法得不到实施,雅乐制度无法贯彻,社会失序的现象。   周朝的姓氏制度复杂,即便是周朝的贵族也要特意学习,更遑论是周朝灭亡一百多年后的两个平民。   周宁笑道:“依照周朝的姓氏制度,周天子的子女王孙皆为王族,可诸侯的子女公孙虽为公族子弟,却不是公族的一部分。”   周宁说得比较慢,让他们能够慢慢消化理解。   黑虽然不明白为何他问个身份,先生却开始和他讲起了周礼,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表示听懂了。   周宁接着道:“公族子弟可用长辈的名或字为氏,也可以用官职名称、居住地址,亦或是手艺技能为氏,而王族和公族则有权力封国为氏。”   氏是可变的,封国为氏,有些独创门派、自立山头的意思,也是能力的一种表现。   黑又点了点头,这个好理解,身份更尊贵的人肯定权利更大。   周宁又道:“周朝贵族虽然有姓,却只称氏而不称姓。”   周宁勾唇一笑,这里应该加上“男子”两字才对,女子却是称姓的,不过周朝的姓氏制度缺失不全,只要她能自圆其说,谁又能一口咬定、又叫众人都相信是她说错了呢,顶多两人再争论一场罢了。   周宁笑道:“所以始皇名讳的尊称应为秦政。”叫嬴政其实有些轻慢侮辱的意味了,他的功勋身份足够以国为氏了。   周宁笑了笑,风轻云淡的引爆了第二个惊雷,“而吾,名唤周宁。”   周宁……   周宁?   周宁!!!   黑和望皆是瞳孔巨震。   王族和公族有权力封国为氏,先生又以始皇自比……   周,周,周,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黑和望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震惊、同样的猜测、同样的理解,同样的……结论。   还能有什么意思,都说了周氏姬姓,姬姓!   黑脑袋嗡嗡,又觉得头脑发昏、四肢无力,他的声音颤抖着试探的唤道:“王……王姬?”   周宁看向他,状似应答的笑了笑。   “扑通!”   黑终于手脚一软,跪倒在了地上。   从他仰视的视线里,周宁分明看到了他从前在亲近和钦佩中夹杂着的些许敬畏,以拔山倒海之势压倒了前两者。   望见周宁应了,又见组长跪了,一边不可思议着又矛盾的信服不已的跟着跪下。   周宁又转眸看向早已匍匐在地、双目含泪欢喜不已的哑妪。   她有时也觉得人挺奇怪的,王孙贵族明明是压迫剥削平民百姓之人,可大多数平民百姓不仅不愤恨怨怼,反而对其崇拜向往,将其奉若神明。   周宁缓缓的阖上酸痛的眸子,不理解不要紧,能用就行。   女子身份到底不如男子行事方便,未免她身份暴露后威信降低,她只好向陈胜、吴广他们学习,先一步扯了大旗来包装自己,只是她包得更紧实严密,几近乱真。   “开方熬药的时候小心一些,我不想被旁的人知晓我的身份。”   这话其实是有些奇怪的,药方和药汤可看不出性别,这两者有什么联系。   不过,心神大乱的黑和望完全不能发现有什么不对,只顺从的恭敬的应下,“诺。”   等退出了周宁的营帐,又在寒风中走了好大一会,两人才终于彻底平息心中震惊,清醒过来,找回了神思思考事情。   身份……   身份?   哪一个身份?先生好像说了两个身份……   突然黑驻住脚步,一把扯住望,把他往自己的营帐拽。   “欸,你干嘛干嘛?”望往回拉扯自己手臂,神情夸张却并不大声的喊叫道,一副宁死不屈的贞洁烈夫模样。   能加入黑的思想小组的人,都是跟黑聊得来的,而且望作为医者,奇怪的知识比黑知晓得详细多了。   “你他娘的,”黑直接伸脚往他小腿上踹了一脚,正容严肃道:“别闹,正事!” 第78章 尴尬   望坐在小凳上左右看了看压住自己双肩的大手, 为难的皱起了眉头。   大手的主人此时站在他的正前方,两人距离本就不过一臂远,对方竟还缓缓低头,越凑越紧, 越凑越近, 近得他呼吸喷出的热气直接撒到他的脸上。   望的表情一下子沉痛起来, 他颤声问道:“真的要这样吗?”   黑点了点头, “当然, 我已经准备好了, 来吧。”   营帐外,高抬到半空中准备撩帘的手一下顿住了……   黑的身份可没法子像周宁一样独住一座营帐,他是和高、喜和盼一起住的。   而合住呢, 肯定不如一个人住方便自在,难免会遇到一些让彼此尴尬或是难以忍受的情况。   四人合住后,高认为最烦人的是黑睡前总爱叨叨, 最尴尬的是自己睡觉打呼还爱动腿挥拳,而他们营帐还有两个文吏, 为了安全, 黑是挨着他睡的, 将他与喜和盼隔开。   可此刻……   高开始反省了, 是不是自己太过单纯,黑每夜都爱缠着他闲聊,是不是……有别的意思?   按说不应该啊,他们都和吉共事过,基本的敏感度是有的。   而喜怔愣回神后, 倒是颇为沉稳冷静, 并且语气肯定的对高和盼道:“应该是咱们想歪了。”   盼丧着一张脸, 半点不相信。   要真是咱们想歪了,要是您真是这么想的,您为什么压着声音说话?   他的远房的远房的表弟啊,你可千万把持住了。   三人沉默的心情复杂的站在营帐外,只听好似有些不情愿的望又说话了。   他说,“可是我怕呀,你小心点,别弄出血了。”   喜:……   高:……   盼:……   这,是妥协了?!   高恶寒的打了个冷噤,抬在半空中的手握成了拳头,若是黑真对自己起过那样的心思,想要把他……他就揍死他!   黑不在意的回道:“怕什么,一会我不也要让你弄?”   喜:……   高:……   盼:……   互相的吗?!   营帐内,黑一手抬起望的下巴,语气凶狠的又道:“你别乱动,我慢一点,不然真出血了。”   高收回悬在空中被风吹得有些僵硬的拳头,对另外二人道:“要不,我们再出去逛逛?”   “对了,我突然想起来,前头先生要我做个什么来着,我忘了,我再瞧瞧去。”盼语序混乱的回了一句,而后便脚步匆忙的走出了好远。   观其同手同脚的步调,这孩子被吓得不轻。   喜把双手拢在袖子里,道:“我们出去走走吧。”   高正要点头,又听里面传来望的惊呼,“哎哟,疼疼疼,出血了出血了!”   高果断点头,两人沉稳离去,步子稳健,颇有大将之风,就是迈得很有些大。   营帐内,望拿着铜镜端详自己的下巴,此刻他短短粗粗的胡须已全部被刮得光森,人瞧着也精神利落多了,似乎还年轻了几岁,只美中不足的是由于操作不慎,留下了一个小口子正冒着血珠。   “没事,睡一觉起来就好了。”黑将望手中的铜镜取走,又把望从凳子上拉起来,自己坐下,“赶紧的,给我刮。”   “行的吧。”   望说着话,抽出了黑腰间的大刀。   在距离项家年轻将领营帐不远处的周宁帐内,传出一股浓郁苦涩的中药味,是哑妪正守在小炉看药。   还不待药端到自己面前,周宁便难受的蹙了蹙眉,系统立马心疼了。   【宿主以后不要坐在窗口看风景啦,冬天又冷又没什么景,马车又走得快,很容易受寒病倒的,药好苦好苦的。】   周宁的眉头轻轻舒展开,笑道,【好,下次不这样了。】   以后应该也不用如此了。   周宁看向账内的小炉子,依稀能听到药汁翻滚的咕噜声,望没有亲自去熬药,而是送来了药材、炉子,想来他二人已经领会了她的意思。   要隐藏住她的身份,要么是叫她长出胡子,这显然是不大可能的,所以只剩下一条——他们配合她。   中药味越来越浓,整个营帐都是药味的时候,药熬得差不多了,哑妪小心的倒出一碗,端到周宁面前。   周宁舀起一勺,正吹着晾凉,便听有士卒通报请见。   是一个不算陌生的士卒,她在项羽身边见过几次。   此时士卒的脸上有好几处红肿,像是被蜜蜂所蛰,只是大冬天的蜜蜂少见,要想被蛰也不容易,除此之外,他脸上手上还有些擦伤。   周宁心中有些猜测,问道:“何事?”   士卒双手递上一个碗口大小的陶罐,回道:“将军让某将此物送给先生。”   周宁对哑妪点了点头,哑妪上前接过,周宁打开瞧了一眼,果然是蜂蜜。   周宁沉默的看着手里的蜂蜜,野蜂过冬不易,取了它们的蜜,便会害死一窝的蜂,依她手里的量,他只怕是灭了五六窝蜂。   但她却并不是因此而沉默。   野蜂生存在大山深处和悬崖峭壁,取这蜜,很不易,想来项羽脸上的红肿比这士卒更甚,所以才不敢来见她。   周宁笑了笑,回道:“替我谢过你家将军,这些估摸够我用到夏日了。”   士卒应下离去。   周宁垂眸又笑了笑,虽然这不是自己需要的好意,不过他人的关心还是值得珍惜的,周宁将陶罐递给哑妪。   哑妪打开一个箱子,将蜂蜜收了进去,此箱内,还有许多类似的瓶罐,而其中几罐隐隐有花蜜之香。   士卒离开周宁的营帐,便去到项羽帐内回禀。   项羽账内,项庄正在给他涂药,他一边涂,一边好奇道:“先是夜奔几十里地,而后又翻山越岭被盯满头满脸的包,就为了一罐蜂蜜?”   不过就是吃些苦药汤罢了,何至于如此,“就是我妹妹项妧也没有如此娇气。”   “你不懂。”项羽摇了摇头,想说先生乃周王室王孙惯养娇生,吃不得苦,临开口又觉得不对,先生再娇嫩柔弱也胜于一女子吧。   于是项羽面上深沉的沉默了,心里却开始慌乱迷惑了。   不懂就不懂吧,项庄也不再多问。   等士卒来禀,周宁收下了蜂蜜,似乎还很是喜欢后,项羽的脸上瞬间绽开灿烂的笑容,豪气干云的说道:“喜欢就好,明日,不,今夜,今夜我们再去。”   士卒心里一苦,片刻,又眼睛一亮,回道:“先生说今日送的蜜够他用到今夏了。”   “这样啊,那就不用了。”项羽挥了挥手,“你也快些下去敷药吧。”   旁观了这一场的项庄托着下巴,皱着眉,他好像有点懂了。   一直熬到天蒙蒙发黑,高和喜等人也未见望从他们的营帐里出来。   这夜了该睡了呀,高和喜、盼三人站在了营帐外,怀揣着说不清的复杂情绪。 第79章 动员   “你们在外面站着做什么, 赶紧进来呀。”   高和喜、盼站在门口怕见到什么不堪入目的画面,不敢进去。不过黑和望忙完之后, 却一直在等着三人,遍等不到,正打算出门寻呢,谁知一撩帘子就见三人站在外头。   “我们等你们好久了,有事要和你们说。”   黑说完,伸手准备拉高一把,高却反应极大的几乎是往后弹跳了一步,避开了黑的手。   黑愣了愣,疑惑的问道:“这是怎么了, 这就不认识了?”   说完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高等三人这才发现不对, 惊问道:“你的胡子呢?”   这话的音调一路飙高, 到最后, 从疑问中生出了怒意。   “谁对你施耐刑了?”   如今天下大乱,秦王朝各地官府自顾尚且不暇, 哪有功夫来处理耐刑这样的小案件,至于军营之类, 项家治军严谨, 不存在欺凌的现象, 即便有,也不敢这么明目张胆的做到面上。   黑有些无语的摆了摆手,“没有,我就是想和你们说这个事呢。”   黑又伸手拉住高,准备拉他往营帐里走, 高被他拉住时浑身一颤, 全身上下的鸡皮疙瘩都立起来了, 不过好兄弟明显出了事,他且忍一忍。   盼指着黑身后的望,惊讶道:“你的胡子怎么也没了?”   “咱们先进去再说,你们站在外面不嫌风冷啊,瞧瞧你们,一个个脸都吹得通红。”黑一手拉着高,转身,另一只手扯住了盼。   盼看着自己胳膊上的手,多少疑惑惊讶也吞进肚子里去了,他有点怕。   喜不用人拉,也不用黑和望招呼,自觉的跟在高和盼身后。   “我们大家都把胡子剃了吧。”   三人刚用怀疑的目光扫视了床榻,正心情忐忑的坐下,便听黑说出这么一句话。   三人看了看黑光溜溜的下巴,又看向望,望的胡茬也被刮了,此时他的下巴干干净净,就显得下巴上的那道伤口特别醒目。   都?把胡子剃了?   破案了!   “你们在搞什么?”高又怒又气又不解,“受刑好玩吗?”   喜也严肃的说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盼长叹了一口气,点头,“你们也太胡闹了。”   原来他二人下午是在刮胡子玩,他们还以为……,白吹了半日的风。   “不是,你们先冷静听我说。”   黑也知道突然让大家都受耐刑挺难的,不过他们这一下午也没白待,商量了不少话术,“望,给他们倒三杯热水暖和暖和,咱们慢慢说。”   “我这也是有缘由的,”黑拉了一个凳子做到三人面前,开始洗脑劝说,“这第一条,我们很快就要渡江了,渡过江之后是什么?是乱战啊朋友们,大家都要上战场的!”   “所以呢?”打仗跟胡子有什么关联。   “这打起来,生死之间可没那么多讲究,插鼻孔拉胡子攻下三路的,”黑一把拉住三人中胡子最长的喜的胡子,“这扯起来多疼!”   喜伸手抽回自己的胡子,冷声道:“文吏,后勤,不上战场。”   盼听了直点头,他也是文吏。   黑一噎,又转头看向胡子一指长的高,高冷眼瞧着他。   “我不拽,不拽,”黑摆手笑道,再接再厉,“还有一个,对面起义的人多是少年。”   所以呢?   “到时候瞧我们一大把胡子,还以为咱们老胳膊老腿的好欺负呢,咱们总不能一照面就被人小瞧了去吧,那对士气不好。”   “呵。”回应他的是高的一声冷笑,以及喜和盼的两脸漠然。   做人思想工作的人都不是轻易放弃的人,黑接着道:“我们再说第二条,不利于健康,这一条我让望和你们细说,他是专业的,先生不也说了吗,专业的事要听专业的人的话。”   望站到几人面前,开始他装腔作势的胡说八道,不,望清咳了两声,是作为医者的权威发言。   “首先留有胡子不好清洁,胡子遮住了下颌,下颌的肌肤不能好好清洁,不利于皮肤健康。其次,大家喝酒吃饭,汤汁油水的沾到胡子上,不知道会藏多少污纳多少垢。”   时人虽然不知道细菌的概念,但对其的存在也浅浅有了些认识,比如秦朝律法中有这么一条规定:他国使节来访,必须用火把将他的车上的衡轭熏一遍。为的就是防止携带不知名细菌入境,这是一种卫生防疫措施。   望一路从藏污纳垢说到病从口入,又从病从口入列举了一系列可能引发的病症和后果,越说越严重,越说越可怕。   盼肉眼可见的动摇了,喜的神色也严肃起来,高皱紧眉头,说道:“我外大父一把长髯及胸,活到了七十高龄。”   望:“……”   望眨了眨眼,看向黑求助,黑强笑着说道:“那是部分的特殊情况吧。”   “说起来,”盼想了想也道:“大家都留着胡子,还没听见过谁因为胡子死了的。”   盼的神色转而坚定,略带嫌弃的看向望,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理论。   望的心理和脸皮也是挺强大的,他回道:“若是没有胡子,他们能活得更久。”   三脸面无表情加无动于衷。   “不要以为我们在骗你们,若不是如此,我们为什么把胡子剃了?”黑问道。   你们为什么把胡子剃了,他们还真是不知道也不理解,不过瞧着二人说话口齿清晰伶俐,思维逻辑连贯,也不像是抽疯。   三人又有些动摇了。   黑抓住时机,又道:“还有最后一条,先生喜洁,最不喜欢胡子。”   他们跟着先生做事,总不好在外表上讨了人家的厌吧,再有,先生都喜洁故不留胡子,是不是也反面印证了胡子不利于干净不利于健康。   盼点头说道:“怪不得从不见老师蓄胡子。”   一用周宁举例,盼便十成心动了,这就是所谓的名人效应,原本半信半疑的易生病理论,这会全信了,“那我也剃吧。”   “行,我让望给你剃,他手稳,剃得好。”黑笑着说道,又看向高。   高皱了许久的眉头慢慢放开,终是点头应道:“我也剃。”   黑拍着高的肩头笑道:“好兄弟,兄弟我亲自……”   高瞧了一眼望下巴上的刀口,微笑然后拒绝,“不用了,我等望。”   答应剃就行,黑不计较,又转向了喜问道:“那喜先生?”   喜抚着自己的胡子,皱眉想了许久,最后叹气摇头道:“某还是不舍得。”父死留胡,胡子于他不仅是一种外在形象,更是他的念想。   黑还想继续劝,喜摆了摆手道:“某常洗着就行。”   黑还想说,喜又道:“老夫岁数大了,他能理解。”   喜态度坚决,根本不给黑再劝的余地,黑在心里叹了口气,又不好露出情绪叫高和盼发现不对,只能先暂时不管他。   等盼和高都刮完了胡子,黑又道:“我打算再动员动员别的兄弟,你们明日上午都去自己下属那里转悠转悠,帮我铺垫铺垫,让我们的工作好做些。”   近万人渡江不是易事,周宁及周宁部下多做后勤工作,其部下武卒又只是她个人的近卫,而且周宁如今还病着,所以他们渡江的顺序排得较为靠后,明日不用整装出发。   黑的要求很简单,不过是顺手为之,盼和高,连着喜都点了点头。   黑对盼和高寄予厚望,至于喜……   上行下效,你一大把胡子怎么帮我宣传铺垫?   不过聊胜于无。   第二日,在高和盼以新形象引起周宁部下范围内一番轰动和议论后,黑带着望及手下一溜的光下巴组员开始了巡回演讲,连今日为周宁当值站岗的士卒也被轮换了去听第二轮。   周宁从来送文书的士卒嘴里听到了外头的热闹,打发走士卒后,仰面靠在床榻上,以掌心遮眼,顾自轻声笑了起来。   真是人才啊,她真是小瞧了。   周宁对于黑的工作很满意,但黑自己却不大满意,好多年纪大的,还有那丧父或者丧母的,听了喜留胡的缘由后都不愿意剃胡。   黑瞧着手里的名单,那剩下的十几个没打勾的名字像是蒺藜和荆棘,刺挠着他的心脏。   必须得想个法子!   周宁部下这场刮胡子的热闹闹得不小,先行到江对岸的项羽也听说了。   项羽遥遥望着长江对岸,眉头皱起,手不自觉的虎口张开抚上了自己的下颌,先生最不喜胡子……   项梁正领着队伍巡逻士兵安营扎寨的情况,见到侄儿如此情状,脸立马黑而沉了下去。   项庄和韩信皆随行在项梁身后,项梁驻足,他们自然也停了下来,顺着项梁的视线看去,项庄心头一颤,他难道真的猜中了,羽哥他……   韩信疑惑皱了皱眉,还不知缘由。   能做大将军的人都比较沉得住气,项梁不过停留了一会,便面色如常的带着亲兵继续察看各处情况。   是夜,黑暗笼罩大地,江水滔滔东流,长江两岸的军营里除了巡察当值的士卒,其余人都陷入或是即将陷入梦乡,而就在此时,长江北岸项庄偷偷的摸进了项羽的营帐,长江南岸黑也正在周宁营外请见。 第80章 话术   “羽哥, 你……”项庄有些羞于启齿。   项羽皱起眉头,斥道:“大丈夫当磊落大方,何故学小女儿做扭捏姿态。”   好吧, 项庄直言问道:“羽哥倾慕周先生?”   项羽理所当然还带着些不耐烦的回道:“周先生有大才, 我自然是仰慕的, 你深夜来此,就为了问这么句废话?”   项庄一愣, 又道:“羽哥,我说的是倾慕,倾心爱慕,不是仰慕。”   “胡说八道!”项羽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几乎要跳了起来,厉声否认道:“我这么可能对先生有那样的心思!”   “没有就好, 没有就好,”见项羽如此暴怒, 项庄并不觉得生气, 反而心头一松, 他的羽哥是个相当骄傲的人, 从来不屑说谎, 于是项庄笑着安抚认错道:“是我误会了,羽哥你不要生气。”   “哼。”见项庄认了错,项羽冷哼一声, 心里的慌乱平息了些。   项庄正想离开,又听项羽冷声问道:“你从哪儿得出个这么莫名其妙的猜测?”   项庄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冬日的蜜难得, 先生不过要吃些苦药, 你便花大力气为了周先生寻来蜂蜜, 听闻先生喜欢,还要再寻,我心里就有些猜测。”   如此投其所好,不忍其受半点委屈,因他欢喜而欢喜,可不就是爱慕的表现。   项羽正容冷声辩道:“我那是礼贤下士。”   “对对对,礼贤下士。”项庄笑容欢喜的应道。   “还有吗?”项羽肃着脸又问。   “还有今日,”知晓是误会后,项庄说话挺放得开的,他笑着直言道:“今日那头刚传来周先生最不喜胡子,你便瞧着江对岸,摸着自己的胡子,我还以为你也要剃了去。”   “笑话,须髯是男儿气概的象征,我怎会想剃了去?”项羽立马驳道。   “我只是思考时,下意识的动作罢了。”思考什么呢,不屑说谎的项羽从没想过,自己说起慌来这么流利,“先生不是任性之人,他若不喜,必有缘由,我在思考那缘由真假。”   项庄笑道:“是是是,是我误会了羽哥。”   “嗯,行了,赶紧下去休息吧,我也要睡了。”   项羽话撂得果决,转身也转得干脆,只是无人看见之处,他纠结难决、辗转难眠了整一夜。   他……他真的对先生有那样的心思吗?   项羽不明白、不确定自己的心思,长江对岸的黑却目的明确。   黑对周宁禀报了自己的做法和成效,周宁笑着毫不吝啬的夸奖了他,不仅让哑妪取了一些日常用物给他,还允许他再挑五人加入他的小组,凑足十个组员。   黑有些心不在焉的笑着谢过,周宁眸光轻动,她给的奖赏前者对于小吏出身的黑算是厚赏,后者又是他所好,他不会不满,所以,“还有事?”   “嘿嘿,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先生,”黑挠了挠头笑道:“先生给的奖赏丰厚,就是我吧,受之有愧。”   周宁浅浅一笑,他难道是在说那剩下的十几人?   果然,黑道:“算上喜,还有十六人未剃胡须。”   周宁笑了笑,宽容道:“剩下的人还有喜,都是咱们队伍里年纪比较大,就算不剃也没关系。”   那怎么行?黑急忙说道:“如此不就形成悖论了吗?我们都说了刮胡子有那么多坏处,他们若是不刮,不就和咱们的说辞矛盾了吗?”   周宁有些好笑,就为了他的强迫症,思想工作都做到她这里来了。   周宁轻轻一笑,稍稍正了正身子,洗耳恭听,拭目以待。   “先生不能一味的仁慈心善,有些例子不能开,但凡有了一个不守规矩的,旁的人很快就会有样学样,那以后再加入我们的青壮年就不好管控了。”   说得有些道理,不过周宁还是笑着没有表态。   黑又道:“还有,我认为整齐划一对我们更有好处,首先,光下巴可以成为我们队伍的标志,有了特点就容易被人记住,咱们做了好事不容易被人张冠李戴,没做的坏事,也不用替别人背锅。其次,同样的特征有利于增加彼此的认同感,有利于增强团结。就好像来自同个地方的人、或是同年同月出生的人,总比和旁的人更容易亲近起来。”   虽然是为了他自己的强迫症,不过这番说辞也叫她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可以说,若不是他反驳得太急太快,她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误会了一个深明大义、做事又深思熟虑的好下属。   周宁笑着点头道:“你说得很有道理,论点论据都很有说服力,再挑两人加入你的小组吧。”   这个组织太有发展潜力了。   “不过,你打算怎么做?让我下令强制吗?”这可是下下策。   黑嘿嘿笑道:“不是,我就是想让把先生的身份告知喜、高和盼三人。”   周宁又笑了起来,黑真是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人。周宁也不细问,只笑着点头道:“好。”   周宁答应得爽快,叫黑心中生出十足的喜悦和动力。   “好!”彭城刘季的这一声好却有些沉重。   他和张良结伴同行,原本准备到东海郡寻秦嘉,可秦嘉却从东海郡转移到了彭城,他们又一路寻到了彭城。   好不容易寻到的秦嘉答应借兵答应得很爽快,不过却是有条件的借兵。   章邯的别将司马仁带兵血洗了相县,紧接着又打到了砀县,眼瞅着一路冲彭城而来,而砀县距离彭城也不过一百五十里地,更遑论,若是让秦军一路再打到肖县,那处距离彭城只有八十里地,秦军就几乎是近在咫尺了。   所以秦嘉的条件,就是让刘季帮他打退司马仁率领的秦军。   司马仁领军六千,而刘季只有兵马一千余人,加上秦嘉借的三千兵,也不到五千人,与司马仁勉强可以说是兵力相当,可别忘了,秦军还有远胜于他们的精良武器。   这一战,刘季是处于劣势的。   但他还是答应了,因为秦军占领的地方不是别处,是他落草的砀县,是他最初的根据地,丰邑已经丢了,砀县不容有失。   刘季领兵出发了,周宁这边也开始登船西渡长江。   整条楼船几乎都是周宁的人,安全性很有保障,黑郑重的将高、喜和盼叫到了一起,又叫望亲自放风。   “出什么事了?”三人见此都肃容问道。   “关于先生身份,先生让我告知你们。”不给三人生出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的时间,黑直接说道:“先生是女子。”   “什么?!”三人被惊得全体起立。   高一把拉住了黑,严肃道:“你说真的?这可开不得玩笑!”   黑皱眉睁开他的手,见他三人惊得怕得面色发白,奇怪道:“女子又如何,先生不还是先生吗?”   盼最先回神,“对啊,老师还是老师。”   还是那个算无遗策,能保他们平安无虞的老师,只是换了性别而已,脑袋和手腕又没有变。   过了一会,喜也点头道:“你们说得对,只是,这事还是保密的好,不然,”喜往窗外看了一眼,“不是人人都如我们一般,而且如今乱世,她是男子还好,是女子,只怕会为人所弃、所欺。”   女子的身份,总是叫人轻视的,若是周宁女子的身份曝光,只怕如今百人会走掉一多半,这是为人所弃。   而为人所欺,则是这样多谋多智的女子,若是能占了她……   男子总有雄心霸业,又贪恋美色,而周宁两者皆可成全。   高沉默最久,他问黑道:“你昨日提议刮胡便是为了此事?”   黑点了点头。“是,不然他人见先生不生须发,容易起疑。”   高点头道:“你做得对,先生的身份不宜泄露。”   喜拉起自己的胡子,沉声道:“一会请望进来替老夫刮胡吧。还有余下诸人,等老夫剃了胡须,陪你去一一劝说。”   “喜先生……”虽然自己如此提议,就是为了这样的结果,可听到喜主动提出,黑还是觉得很感动。   见三人神色都有些沉重,黑擦了擦鼻子,又道:“其实先生还有一重身份。”   三人皆看向他。   黑道:“周王室王姬。”   “嘶~呼~”三人皆冷抽了一口气,又大大的松了一口气,有身份的人比没身份的人有号召力多了,而且这不是普通的六国贵女,而是天下宗主的王姬。   喜笑道:“有如此身份,即便女子身份暴露,各诸侯也得掂量着来,不敢轻易相欺。”   高也笑道:“若是先生以周王子身份号召义士,可比如今各方名正言顺多了。”   盼笑道:“我就知道老师不是普通人,打从我第一次见老师,……”   几人在盼回忆过往的笑言中,心情都松快平和了下来。   高伸手勒住黑的脖项,“你怎么比我们先知道?”   “嘿嘿,”黑贱贱的笑了两声,挺起胸板,“我是心腹嘛。”   “呸,”高见他如此得意,唾了一口,笑骂道:“就你还想骗我,前日先生病了,是望去请的脉吧,你也一同去的?”   “哼。”黑傲娇的哼了一声,没有否认。   “嘁。”高得意又鄙视的嘁了他一声。   几人说说笑笑,又唤了望进来为喜刮胡,已不见初时的沉重慌乱。   黑挠着下巴,心中也得意着,他如今真是越来越领会说话的精髓要义了。   欲扬先抑,先说先生的女子身份,把他们的各种期待值拉低,再言先生的王姬身份,他们就会反而有惊喜的感觉,也就好接受且配合多了。   就好像你原本是皇室公子,突然有一日有人说你被抱错了,你就是个平民的儿子,当你心情跌落到极点,此时又有人和你说,那个平民如今封侯了,你是不是也会喜极而泣,全然忘了王侯之子与皇室公子还是有很大差异的。   等和喜一起做完剩下之人的剃胡工作,黑便得意的和望分享自己的心得。   望的视角很犀利,他问,“你说,先生是不是也是这么对我们的?”   “那不能,”黑挥了挥手,断然否定道:“咱们是因为先把了脉,自然先说那个了,第二个你又把不出来。”   望想了想,“也是。”   先生再多智,也不至于这么吓人吧。   船停靠岸,周宁出了船舱,正要上岸,黑走到她身边,小声禀告道:“都处理妥当了。”   周宁笑了笑,点了点头,而后迈步踏上彼岸。   自此之后,除非有人亲眼见她裸·体,或是由她亲口言说,她的身份再无漏洞可寻了。 第81章 喜悲   “先生可大好了?”问话的是在江边接应过江人马的项庄。   周宁笑着颔首道:“多谢惦念, 已经好多了。”   项庄关切的说道:“听着声音还有些沙哑,先生刚刚好了些,还是别站在江边吹风了, 赶紧入营休息吧。”   周宁笑着点了点头, 带着老妪和黑、望先行一步,留剩下的人在此处整理行装, 而项庄也留在原地继续主持船只往返接应之事。   项庄看着周宁一袭白衣、清隽修长缓缓离去的背影, 摇头暗笑,自己真是多心了, 先生虽然瘦削但绝不羸弱,他似箭竹, 挺拔韵致、纤细而俊逸, 也有竹的品格,生而有节、柔中带刚, 斫头不屈、凌云有意。   这样的先生怎么可能与男子生出什么情愫来,又怎么可能委身人下?而且今日先生渡江, 也并未见羽哥前来接应。   项庄思及此, 心头大为松快, 便转头继续忙自己的事情, 而被项庄认为若有爱慕之意定会来接应的项羽在做什么呢?   在揽镜自照。   行军本就让人疲乏,他前头又夜半奔袭、翻山越岭的掏蜂窝,脸上被蛰的红肿还未消,又添昨夜苦思量不成眠的疲惫浮肿, 更别提他还有胡子, 一大圈的先生最讨厌的胡子。   项羽在帐中纠结呢。   对于项家被寄予厚望的下一个接班人, 项梁对项羽自然是极为重视关注的, 听闻项羽没上赶着去迎接周宁, 项梁心中正觉安慰,嘴角还没牵起,就见到了光下巴的韩信。   项羽出于这样那样的顾虑,不好意思刮胡,可韩信跟上自己老师的脚步却是理所当然、顺理成章,谁也挑不出理,只不过独独膈应了他的顶头上司项梁罢了。   所以说,韩信还是一如既往的不善揣摩人心,而他身为项梁的郎中近卫,却不受项梁待见,往后前途也是可想而知。   项梁面色淡淡的接过韩信手中的情报。   长江北去两百余里处有一势力攻下了东海郡东阳县,兵众多达两万余人,这比己方的兵力多得多,他手里如今只有精兵八千。   项梁思索片刻,对另一中郎道:“传令下去,沿途招兵,再派使者出使东阳,联系陈婴,联合西进。”   项梁这处再琢磨陈婴,东阳县内,陈婴也正和人说起项家。   陈婴原本为东阳县长吏,为人诚信谨慎,是一县长者,东阳少年杀了县令后,便推举他为首领,陈婴推拒不得,只好勉力为之,如今从者多大两万人之众,人多了,心也就大了,众少年又请他自立为王。   陈婴是个孝子,回家与母亲说了此事。   陈母道:“我嫁到你家为妇,从没听说过你家祖上有富贵发达之人,如今突然有了这么大的声望名气,不是吉兆。不如找一个人追随他,大事若成,仍旧可以封侯,即便失败了,你不是首恶,也不会成为众矢之的,还可改名换姓逃亡。”   陈婴深以为然,思索过后择定一人,便对手下的军吏道:“项家世代为将,在楚国大有名望,现在我们要做大事,没有这等的将帅是不可能成事的。我等追随名族,则一定可以消灭暴秦。”   众少年欣然应允。   所以项梁即将有喜从天降,不费吹灰之力得将士两万余人,此事项梁不知,周宁却是知道的,因为此事史书有载,然而翅膀扇动,这其中也有周宁不知道的事情。   陈婴见众人应允后,觉得卸下重担,心头轻松许多,又与众人笑道:“项家在江东起事,我听闻编著《检验捷录》的周宁周先生也投入了项家帐下,周先生心细如发又厚德爱民,所著之书,传录天下,减少了不少冤假错案,有才有智有德,他投靠之师必是仁义之师。”   陈婴此话,钦佩欣赏之情溢于言表,众少年闻言更觉欣喜。   项梁此处有大喜,刘季那处却是大喜大悲。   先头刘季奉秦嘉之命领兵迎战秦军,原本以为战场在砀县,却不想前方战况早已有变,他刚行到肖县,便与司马仁率领的秦军相遇了。   强将手下无弱兵,章邯一路高歌凯进,其别将司马仁也不可小觑,就在刘季往砀县赶的路上,他已攻下了砀县,所以双方在距离彭城更近的肖县会面。   这一仗,双方初初照面,刘季就被打得落荒而逃,直一路逃到了距离沛县不远的留县。   战败被人追着逃亡的狼狈,叫刘季心头窝火。   憋屈啊!   往后退,攻不下丰邑,往前走,打不过秦军,太他娘的窝囊了!   就在这个时候,刘季想到了自己的厩将张良。   厩将即负责车马后勤的将领,是去借兵路上,刘季与张良相谈甚欢后,封给张良的官职。   张良这个后勤官员与萧何的后勤不同。   萧何坐阵大后方,替维护刘季的根基,使刘季无论对何处用兵皆粮道不绝,其地位之紧要不言而喻;而张良这个后勤在前线,既不能参与战事核心,又处在刘季的眼皮子底下,工作繁忙而琐碎。   至于刘季为何战前不问,战败逃亡后才来问策,这里头就有刘季自己的思量了,聊得再投契,那也是刚认识不久的生人,刘季虽然面上与谁都聊得来混得转,可几十年的市井阅历在那里,基本的防人之心不可无是知晓且具备的。   就是在后期,张良辅佐他一直进了关中,临到鸿门宴前夜,张良得到项伯的内部消息,急忙赶去告知他项羽准备明日兴兵讨伐他,他也要先问清楚了张良与项伯之间的关系,才请项伯进来谈话。   这份老辣谨慎,被刘季一句话就哄得卖了汉军将领曹无伤的项羽难及十一。   张良自然知晓刘季对他的看似尊重、热情后的防备与猜疑,不过他并不在意,如此外粗内细,才是做大事之人,再者自己之前那些战绩,也确实没有说服力。   张良出谋道:“《吴子兵法》有言:‘凡战之要,必先占其将而察其才。因形用权,则不劳而功举。’”   这话是说若能了解对方将领的特点,再根据对方的情况采用策略,便能事半功倍。   这话说得有道理,可是具体怎么做呢?刘季接着问道:“子房有何良策?”   张良笑道:“我观那司马仁领兵从不知防守退避,一味猛攻追击,或可一用。”   刘季若有所思的挑了挑眉,张良又道:“听闻沛公曾在砀山落草,想必对于砀山的山形地貌极为熟悉。”   “哈哈哈哈,子房的意思我明白了。”刘季顿开茅塞,哈哈大笑道:“在他爷爷的地盘上跟老子打,看老子怎么收拾他。”   等刘季再战司马仁时便改了策略,每每挑衅引得秦军分兵出城追击,便钻入山林不见踪迹,如此往复了三日,被分流的秦军猛然发现,自己前后左右皆是敌军!   乱世的忠诚可贵,但乱世谈忠诚也可笑,被包围的秦军大多选择了投降,刘季将其收编入伍,一日日下来,秦军愈少而刘季军愈多,终于轮到了刘季以多欺少,正面将秦将司马仁斩于马下,大大的扬眉吐气。   真正的出气还在后头呢,刘季瞧着丰邑的方向眯着眼磨着牙,雍齿这个鳖孙,如今他领兵近万,连砀县这个一郡郡治都打下来了,连秦军的将领都斩杀了,不信还治不了小小丰邑不足两千的人马,弄不死雍齿这个小人。   刘季领着兵马气势汹汹、信心十足的复仇去了,然而结果就是治不了、打不过。   雍齿守城与司马仁不同,司马仁以攻为守、放弃城坚优势,雍齿则固守城坚、闭城不出,而向来攻坚拔寨成少败多,代价惨烈,死伤惨重。   而秦军与雍齿作战也与与司马仁作战不同,乱世谈忠可贵可笑,他们能为了求生背叛司马仁反投刘季,如今自然也能背离刘季而去。   对战司马仁他们不逃不背叛,是因为他们占据上风,而且他们已然成为叛军,秦律军纪严明,背叛难逃一死,当是时,他们与刘季可以说是一损俱损,可对战雍齿就不同了,打不过就逃,再正常不过。   那热油啊,石头啊,看着就吓人,他们蒙头往城墙上爬,上边砸下来的东西就直落脑袋上,当场就能丧命,要秦军为刘季拼死战斗,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他们和刘季拢共也没几天交情呢,于是秦军开始逃。   只要有一个逃兵,就能引起如山倒般的连锁反应,更别说刘季收编的秦军数量足足占据他兵马过半之多,这一逃起来,比攻城的兵众还要声势浩大。   而剩下的呢,有近三千是从秦嘉借来的兵马,这又能有多少感情?   所以近万人马一战下来,几乎又是归零。   刘季远远站在将台上,寒风料峭中,人真是被伤着了,这次不同与上次,上次是急怒攻心,这次是挫败茫然。   但战场之上,没有让人伤悲感秋的功夫,刘季的兵逃的逃死的死,该轮到雍齿开城出兵,痛打落水狗了,于是乎刘季又是一场狼狈的逃窜奔命。   可光逃不行啊,事情得解决,尤其他还杀了章邯的部将司马仁,可以说是大大的出了风头,而出头就容易被削,没瞧着章邯一路行军,那是直奔着那称王的去呢。   刘季又寻张良问计,张良这子房的字不是白取的,刘季问话一落,他便给出了主意。   “我的计策其实不算新颖,您也用过了。”   刘季一点就通,“借兵?”   张良点头,“正是,城池之故您也见识过了,与其攻城不如围城,围得他粮草断绝,自然拱手让城。”   “行!”刘季重重的点了点头,丢脸这事他就没怕过,一回生二回熟,刚折损了秦嘉三千兵马的刘季又准备去寻秦嘉借兵了。   而此时,项家军也在一步一步朝着彭城的方向开进。 第82章 边缘   天下动荡, 四处狼烟不停,章邯一支救火队满地图的跑,实在难以面面俱到, 只能先打击称王的大势力, 余下一些小贼留让各地方政府处理。   章邯的战略方针是没有问题的,只是却便宜了项梁。   项梁所领兵马远不是刘季手下的乌合之众可以比拟,渡江之后,大势力被章邯打击得差不多, 余下的各县守兵在项梁面前如同土鸡瓦狗、不堪一击, 小流义军也不过是小鱼小虾, 吞之以壮自身, 故项梁一路西进, 未遇到半点阻碍。   原本听闻东阳县有两万人的势力, 项梁心中忌惮, 欲派使者前往试探, 不想对方竟决意领两万人马来投,项梁大喜过望,全军士气更是高涨。   自使者回禀了消息, 项梁脸上的喜色便几日不曾散去,他一乐得此大助力,己方实力大涨;二喜先辈威名不坠,自起事渡江以来, 不断有英豪前来投奔相助。   然而就在项梁率众欢迎陈婴的宴会上,陈婴却举杯问道:“敢问哪位是周宁周先生, 某原为东阳县长吏, 习过先生的《检验捷录》, 对先生仰慕已久。”   周宁垂眸放下梜筷, 心中轻叹,此事更叫她意识到,即便她真的不想,她的存在还是会影响改变一些事情,从而将自己卷入史书无载的险境。   项梁闻言,眼里的欢喜之意瞬间淡去,笑指着周宁道:“那便是了。”   周宁笑了笑,端起酒杯,抬眸看向陈婴,与他微笑颔首,遥遥举杯见过,“多谢陈君抬爱。”   突然被点名的周宁风度仪态俱佳,而点名的陈婴却是骇了一跳,“竟是如此年轻,我原以为……会是一位经验丰富的经年老吏。”   周宁只笑了笑,不欲自夸,项梁也想就此揭过此事,正打算另起一个话题,偏偏项羽还嫌不够,接茬笑道:“这算什么,我家先生乃不世出的奇才。”   “哦?”陈婴更是好奇。   项羽还欲再说,项梁笑着打断,状似关怀的说道:“大家先喝酒、吃饭,周宁年纪还小,大家别夸奖太过,叫年轻人失了进取之心。”   周宁垂眸似谦虚似认同的笑了笑,项羽却笑道:“先生如此,已经是当世难得的智者大才了。便是再无寸进,这世间也少有人能与之比肩。”   项羽语气肯定,神色骄傲,项梁却笑容淡淡,目色严肃带着些薄怒的看向项羽,淡声道:“那是你的匹夫之见,周宁苦习兵书经略,必是有大志向之人。”   这话是话中有话啊。   周宁笑道:“某只是幼时居于山野,人烟稀疏,乐趣甚少,又无甚体力奔跳射箭,只好静坐读书消磨时光,读了许多年都读习惯了,倒没想过要为了什么而读书。”   周宁说完,淡笑着垂眸,似乎是想掩饰自己眸中的感伤之色。   众人见此,打哈哈的笑了笑,转而说起了别的话题。   而项羽则面目怜惜,他几乎能想象到荒郊深山里、简陋茅屋中,小小的年幼的先生无人谈话、无处玩耍,只能一个人沉默看书的样子。   周宁垂着眸不在意别人的打量,斟酒自饮了一杯。   虽然这险况叫她意外,但所幸还不算太坏,尽管陈婴对她的钦佩仰慕加重了项梁对她的忌惮,但也从某种程度上证明了她的价值,这乱世,起兵反秦的秦吏也不少呢。   如今她已隐晦表明自己无甚志向,只要之后她再顺水推舟的任由项梁将自己边缘化,应该就没有性命之忧。   周宁放下酒杯,拾起梜筷,脸上是惯常的浅浅笑容,这也是好事,某些大事上她便不用出谋划策,也免得造成更大的历史变动。   果然,此次宴会后,寻常的军事会议项梁不再派人通知她与会,军事决策也不再询问她的意见,甚至于许多新加入的势力、将领、谋士根本不识得她。   周宁能感受到项梁不着痕迹的疏远,却并没有作出什么反应,只是正常的和陈婴交谈来往,间或项羽他们攻城归来,她也不与他们言说此事,至于旁的新加入的人,他们不认识她,她也不去主动结交。   真真是淡泊功利、无欲无求,甚至可以说是逆来顺受,最后如项梁所愿的被边缘化到项家军核心领导的最外层。   这一路以来也确实没什么困难能让项梁想到用周宁,项家军本就犀利,又有陈婴两万人马相助,很快行至东阳,又打到盱台,渡过淮水,一路到了下相、下邳,而下邳再往西就是彭城了。   此时已是阳春三月,冰雪消融、春草初绽,项家一路攻城一路征兵,行至下邳已有七万兵马,如此势力是任谁也小瞧不得,那么……   周宁把情报簿合上,章邯已经在来的路上了,还有前方,秦嘉也会动了。   秦嘉立景驹为楚王,是想接过陈胜的担子,成为反秦的主力,结果项梁这处却打着张楚的旗号来了,这叫秦嘉如何能忍。   至于章邯,他倒不是冲着项梁来的,只是他的部将司马仁战死,自然引起了他对于景驹这个楚王的注意,于是他来了。   当然他跑这一趟,也不介意顺手灭了项梁。   这两处冲突,最先爆发的是距离更近的秦嘉,他的兵马驻扎在彭城东面,正好堵住了项梁西进的道路。   而不喜欢这种情绪通常是双方的,秦嘉厌恶项梁的张楚旗号,项梁也看不惯秦嘉立的楚王,两者都号楚,自然要斗出个真楚。   自来师出都是要有名的,于是项梁对士兵道:“陈王首举义旗,反抗暴秦,如今战斗失利,下落不明,秦嘉背叛陈王又立景驹为楚王,实为大逆不道。”之后便发兵攻打秦嘉。   是的,项梁至今还不知陈胜已死,这叫黑、高等人很是唏嘘。   项羽和秦嘉这一场几乎打了整整一个月,秦嘉不敌项梁,向北败走,项梁一路穷追不舍,直追击到胡陵,胡陵再往前的亢父还是秦军之地,于是秦嘉又转身和项梁战了一场,最终战死胡陵,其部下投降,被项梁收编,此时项梁的手下兵马扩充至十万人。   当此之时,章邯也近了,他驻兵于栗,距离项梁仅二百里地。   黑听此笑道:“这章邯运气是真好,前头打吴广,吴广被部下田臧杀了,如今攻秦嘉,秦嘉又给项家军灭了。”   周宁笑看了他一眼,“这可不是运气好。”   是起义军还没有拧成一股绳,还是更关注自己的利益,缺乏大局观。   黑和高等五人闻言皆若有所思,周宁笑了笑,垂眸吩咐道:“收拾行装吧。”   收拾?   行装!!!   五人的心神大震,什么意思?项梁要败?!   周宁抬眸看向他五人,“只是让你们暗中有个准备,此事不能声张。”   未战言败,扰乱军心,这是重罪。   五人自然也知晓其中利害,于是点头应下,黑又问,“咱们要不要想办法跑远一点?”   章邯此人用兵也有个特点,那就是咬住就不放,当初周文可是被他追得一路从戏逃到了渑池。   但今时不同往日,周文是陈胜部下,是首恶的主力军,而如今,周宁摇了摇头,“不用,楚王已死,但还有韩王、赵王、齐王、燕王,再有项军一战而败,他该放下心来,挥师西返攻魏了。”   周宁说完淡淡垂眸,此处不得不说章邯错过了一个大好机会。   一战而败?!   五人神情恍惚的退下,各自去忙。   早已被边缘化的周宁此处的动向,项梁自然不知,他正在帅营内点将,项羽领兵攻打襄城至今未回,他便令余樊君和朱鸡石率军迎击章邯。   此时的项梁并不怎么把章邯放在眼里,那个攻下函谷关,驻兵于戏,直逼咸阳的周文,也不过是他父亲项燕军中的视日。   视日者,即推算时辰吉凶,观测天气晴雨的小将,虽然也能参与军事决策,但只有旁听的份儿。   一个视日都能将秦军逼到如此地步,他作为项燕的嫡子,焉能不如?   再有项梁这一路行来,未尝一败,难免生出骄纵之心。   然而不过数日,余樊君战死,朱鸡石狼狈败逃回胡陵,此战大败。   项梁果断下令斩了逃将朱鸡石以正军法,又下令全军东撤六十里,驻于薛县。   而章邯也果然如周宁所言,西返攻魏。   项家军得到了喘息修整的机会,周宁部下则对周宁更加信服不已。   这是项梁起事以来的第一次失败,还是场大败,军心难免惶惶,而在这惶惶军心中,井然有序、丝毫不乱的周宁部下就格外引人注目了,不过周宁及其部下皆是后勤,又只有一百人,再引人注目也有限,左不过陈婴、项羽、项庄等几个交好的知晓。   然而此事最后还是被人通报给了项梁,此人便是周宁面见二世时借用他话语的叔孙通。   叔孙通是个儒士,为秦朝待诏博士,在胡亥大殿问话之时,独独他言天下没有反贼只有盗贼,被升官厚赏,察言观色的能耐还不算稀奇,最难得的是他被升官厚赏后,不贪恋权位,果断弃官回乡的机敏。   此人也是西汉初年,为刘季制定朝仪,功拜奉常,后被拜为太子太傅的汉家儒宗。   他向项梁举荐周宁。   项梁哪里不知道周宁的才智,项梁想了想,想到周宁近来行事如常,并没有因他冷落而生出怨怼之心,也没有因为刻意与将领结识交好,对他稍稍放下戒心。   而首战失利,项梁也在反省己身,他举事以来未尝一败,章邯出关以来同样如此,甚至战绩赫赫,连败周文、田臧、李归等十二个大将。   不可小觑啊。   项梁终于决定启用周宁。   而此时想找秦嘉借兵的刘季发现秦嘉已死,又调转马头往薛县而来找项梁借兵,与此同时,还有一白发苍苍的老头跋山涉水直奔项梁而来。   农历六月,正是一年里最热的时候,周宁负手站在山上林荫下纳凉,山风吹得她衣袖鼓起、长发扬动,其姿态形容宛若临尘谪仙。   远远的,她看见有一小队人马蜿蜒朝他们的方向而来,观其队伍长短,大约只有一百余人。   折腾了近一年,最后手里只有一百余人,这真是……   周宁低头笑了笑,所以啊,谁能想到最后竟是他呢。   “先生,好了。”望捧来一碗他新调制的凉茶,对周宁说道。   周宁又往山下看了一眼,而后微微侧身伸手接过。   是的,好了,灭秦的主角们终于要汇聚一堂了。 第83章 故人   来的是刘季一行人, 这队伍中见过她的起码有五人,刘季、樊哙、吕泽、吕释之、张良。   吕泽和吕释之是原身的兄长,而樊哙则是在“吕媭”消失那日, 亲眼见她、甚至是亲自送她出城,这可真是刺激了。   当周宁接到通知, 项梁要寻她议事的时候, 便知到了故人相见的时刻。   项梁的帅营前, 樊哙和吕泽、吕释之还有卢绾等人候在营帐外二十米处,在戍卫士兵的包围圈外, 只刘季和张良入内叙事。   周宁面色如常的往帅营的方向走, 那帐前的三位故人一见她果然反应极大,皆是先大惊而后大喜。   樊哙脑筋简单,第一个喜叫出声, “周兄弟!”   周宁对他笑了笑, 吕泽和吕释之欲上前的脚步一顿,两人对视一眼,满脸疑惑,周兄弟?   还有,樊哙怎么认识小妹?什么时候认识的?若是认识, 怎么又会娶了如今的“吕媭”?   吕泽和吕释之满脑袋的疑问, 一时忘了动作。   樊哙得见故人,顾自笑道:“你还记得我吗?没想到在这里碰面了!”   周宁笑道:“自然是记得的。”   她倒是想否认此事, 但是直肠子一根筋的憨人,对于自己认定的事情是很坚定且坚持的,与其被他再三纠缠让人起疑, 还不如她痛痛快快的承认来得坦荡。   周宁仿佛没有看到吕泽和吕释之兄弟俩, 对樊哙笑道:“项二哥寻我议事, 我先进去,晚点我们再一起说话。”   “好好好,你先忙。”樊哙憨直的点头笑道。   项二哥?吕泽和吕释之此时是不敢动作了。   他们此行有求于项梁,而此人和项梁如此熟络,甚至项梁此时寻他议事,说明他们能否成功借兵,他的态度至关重要。   两人皱眉,不敢轻举妄动,沉默的看着周宁的樊哙告别,而后自然随意的进入帅营。   等看不见周宁后,吕释之立马拉住樊哙打听那人姓甚名谁,他和他在哪时哪处因何事结识,卢绾也在一旁听闲话。   樊哙是直肠子,有问就答,再说,他也不认为这其中有什么不能说的。   细细的听了原委,吕泽和吕释之只抓住两个重点:刘季成婚当日,城门处!   吕泽和吕释之俱是一震,彼此对视一眼,心中已然确定这周宁就是他们小妹吕媭!   只是万万没有想到,小妹如此本事又如此大胆,竟以一女儿身份混入军营,还能混到项梁跟前。   樊哙不解的问道:“你们怎么了,表情如此怪异?”   “没什么,没什么。”两人急忙否认,毕竟现如今的“吕媭”已然嫁给了他,他是刘季的兄弟,此事要不要让他知晓,还要看刘季的态度。   “嘿嘿,”樊哙挤眉弄眼的笑道:“你们不说我也知道。”   “知道什么?”吕泽心里一紧,面上强撑着故作无事的问道。   “可惜周兄弟如此美貌竟是个男子呗,”樊哙笑道:“我实话跟你们说,我第一次见他也是这样的反应,我还特地往他脖子那里瞧了瞧。”   “然后呢?”吕释之难掩迫切的问道。   樊哙撇嘴摊手,“然后果真是男子呗,如此相貌,真是可惜。”   卢绾砸了咂嘴,重重的点头,以表深以为然。   这话是说她有喉结?小妹是没有的啊,吕泽皱起眉头,难道真的是巧合了?   吕释之微微诧异思索后,看向吕泽意有所指的说道:“那事距今有五年多了吧。”   说完,他刮了刮自己的下颌线。   樊哙只理解了表意,点头感慨道:“可不就是,唉,那时候咱们多快活。”   吕泽迟疑的点了点头,这有喉结是处疑点,可这不长胡须也是大有问题,可这也说不准,张先生不是也不长胡须?   兄弟俩对视一眼,且再看看吧,两人将视线投入营帐内。   而营帐内,项梁对刚撩帘进来的周宁笑道:“快看看是谁来了?”   项梁自从决定用她之后,对她的态度又渐渐亲切熟络起来。   周宁笑着往帐中站着的两人看去,那两人听闻项梁所言也正转头朝她看来。   这一看,刘季瞳孔大震,心中震惊不已,但刘季城府深沉,心神微微一转,便敛下震惊,只作不识,当作初次见面友好的笑着颔首见过。   周宁自然的扫视过他,也微笑颔首回礼,刘季见此,眸中笑意盈盈。   他大约以为他来寻项梁借兵,项梁却问她的意见,而自己是他的妻妹,会帮着他说话吧。   周宁自然而快速将视线划过刘季,落到张良身上。   周宁的视线一和张良对上,张良便喜而唤道:“师弟,果然是你,许久未见了。”   他方才听项梁遣人去唤“周左徒”便隐隐有所猜测。   周宁也笑着唤道:“师兄,师兄一切可好?”   张良笑道:“都好。”   周宁笑了笑,又看向项梁问道:“不知项二哥寻我来是?”   项梁笑道:“这一位是你师兄,你比我熟悉,我就不多介绍了,另一位是沛公刘季,他来向我借兵,欲收回丰邑,你怎么看?”   他们如今驻兵于薛县,薛县离沛县不远,相距不足百里,而丰邑、沛县和薛县几乎在西南的一条直线上,丰邑距离沛县也不足百里。   “借。”周宁回得很干脆。   刘季心中一喜,更加笃定周宁身份。   项梁笑看着她,这是在等理由。   周宁缓缓说道:“义军的共同目标是诛灭暴秦,所以天下反秦的义士皆是同盟,应该守望相助,若是不能认清这个主要矛盾,等同盟被秦军一一击破,那就会重复当初六国灭亡的悲剧了。”   她相信项梁本身也是打算借兵的,因为历史上的项梁便是借了。而且丰邑离薛县不算太远,就算给出去兵马,也不会脱离项梁的控制,反而多得一将领为他攻城略地。   他用这样于项家军来说无关痛痒的小事问她,其实是想缓和双方的关系,慢慢的把她过渡到一个比较重要的位置。   “你说的对,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啊。”说到六国之事,项梁心生戚戚。   于是项梁对刘季道:“我借你十员战将,五千士兵,助你收复丰邑。”   “多谢项大将军。”刘季既然欢喜,拱手谢过,再抬头别有深意的笑看了周宁一眼,周宁则眼神陌生略带疑惑的回视过去。   事情议定,等刘季领完兵马略作修整,明日便要往丰邑出发。   三人一同出了营帐,周宁和张良走在一侧,正同他互问近况,两人说得亲切热闹,几乎视刘季为无物。   走过戍卫帅营的亲兵后,刘季停住脚步,突然出声唤道:“吕媭!”   这一声唤没有惊出周宁的破绽,倒把樊哙给吓着了,他原本打算上前和周宁说话,这会住脚左右张望,“我那婆娘来了?我怎么不知道?”   周宁同张良一样,笑看了此处动静一眼,便又继续聊上了。   刘季懒得理他,又看向吕泽和吕释之,示意他二人上前去探。   吕泽和吕释之二人心中有些犹豫,项梁有十万大军驻扎于此,戒备严密而壁垒森严,气势骇人,而周宁又似乎颇有脸面地位的样子。   再有,他们还拿不准她的身份,他们方才在外想了又想,周宁一出营帐,两人便看向了她的脖项,果然喉结凸起,而且还有一处疑点,听母亲和家中妻子说,小妹额头的花钿不知为何和肌肤合为一体,水洗不掉,药涂不消,可眼前之人并没有花钿。   吕泽和吕释之心中不定,便踌躇不前,可刘季却是个胆大又敢言的,见吕家兄弟俩没有动作,便自己上前对张良笑道:“子房见到故人了,何不为我引见引见?”   张良闻言,拉着周宁的手腕,为双方介绍道:“这是我师弟周宁。”   周宁笑着点了点头。   吕泽和吕释之更惊,张先生也认识她?还是师兄弟?!   张良又指着刘季等人为周宁一一介绍,“这是沛公刘季,你方前在帐中见过了,这位是他的连襟樊哙。”   连襟?樊哙?周宁心中一动,看来吕家有了新的“吕媭”。   周宁心下微惊,她唯一出手改变最大的一处竟莫名其妙的和历史吻合了,面色却如常的笑着回道:“这位,我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哦?刘季闻言,眯着眸子瞧了瞧樊哙,看了看周宁,又看了看卢绾,原本,这二人才该做夫妻呢。   刘季的心思樊哙不知,听到周宁的话语,樊哙爽直的笑了笑,“是是是,我们还约定等他下次去沛县,我请他吃肉呢。”   沛县?周宁去过沛县?这也真是太巧了啊,刘季笑容暧昧的看着周宁挑了挑眉。   周宁只作不见,听张良继续介绍,“这两位是沛公的妻兄,吕泽、吕释之。”   周宁笑容生疏有礼的点了点头,见周宁如此,吕泽和吕释之更把不准了,只得先客套的见礼。   而卢绾不等张良介绍,便笑着凑上前说道:“我叫卢绾,和沛公是最要好的好兄弟。”   夏侯婴则言简意赅的介绍道:“夏侯婴。”   一行人见礼完毕,周宁请张良到自己营帐说话,刘季笑道:“我们在这里也不认识旁的人,周兄弟不介意我们一同前去吧。”   周宁笑看向刘季,语气温和,言辞却不太客气,“不好意思,不太方便。”   张良急忙为周宁和缓修补道:“我师弟自幼随老师居于山林,少与人交往,生活起居上也有许多怪癖,还请沛公不要见怪。”   刘季半点没有生气,心中越发肯定是因周宁心虚,故有意疏远回避他,于是大气的一挥手,笑道:“没事,我自然是不会与……”   刘季说到此处刻意一顿,留神注意周宁的神色,却见周宁神色没有任何变化,刘季越发觉得稀奇有意思,笑着缓缓说完剩下的话,“你的师弟计较,只是某很好奇,周兄弟起居上有什么怪癖,又不是娘们家家,难道还不喜人入她营帐房间?”   呵,周宁垂眸浅笑,只这样就想试探她。   周宁正想回讽,忽闻一阵马蹄声铺天而来,似乎大地都在隐隐震动,周宁心念一动,却是不着急说话了。   正好刘季等人也好奇,便也停在原地张望,略等了等,便听有人单骑直奔他们这处。   来人一身银色铠甲在日光下熠熠发光,威风凛凛。他身材魁梧,虎目冷面,更添凌厉森寒,一看便知是一位万人难敌的嗜血猛将。突然他像是看见了什么,眸中盈光,眼角带笑,一瞬间,锋芒散去,面色回暖,锻钢化柔。   来人便是项羽。   他奉命攻打襄城,久不见周宁,不想一回营,便在主帅帐前见得,他欢喜的在周宁不远处翻身下马,满脸笑意的迎上前道:“先生!先生的身体可是大好了?”   他问的不是周宁的风寒,而是每月周宁总要卧病不出的“旧疾”。   周宁笑道:“已经好多了。”   周宁可以与项羽谈笑自若,刘季几人却难复方才的轻松,他们此时无比确定来人是一位悍将,尽管他缓和了面部表情、周身气质,但他身上浴血奋杀的气味还没有散尽,随着他的走近,他们闻到了浓浓的血煞味。   这是屠了多少人归来?!   杀了多少人呢,周宁也不知,大约是一座城吧,史书有载,项羽奉命攻襄城,襄城坚守不下,项羽大怒,破城后,坑杀全城。   项羽听见周宁身子大好了,更添欢喜,笑道:“请先生略等一等,待我同叔父回禀了襄城之事,便一道儿去先生那处同先生说话。”   周宁笑着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没有说话。   项羽攻城归来,一身风土尘埃、汗腻油光,连胡子都泛着灰白。   刘季等人既诧异又不解,这可是项大将军的亲侄儿,周宁如此慢待,是否太过骄矜,会否惹怒对方。   张良笑着摇了摇头,他倒不担心周宁如此行为会被人如何,他师弟虽然怪癖颇多,但也不是不识时务不知变通之人,他只是无奈苦笑沛公一行人要被打脸了,他师弟瞧着软绵好性,但真不是好欺负的。   果然,项羽不仅不怒,反而恍然大悟的笑道:“瞧我,许久不见先生,一时太过欢喜,倒忘了先生的忌讳,先生自去忙吧,待我回禀完叔父,洗漱换装之后,再去寻先生说话。”   周宁这才笑着点了点头,项羽大步离去。   呃……卢绾和夏侯婴还有吕泽、吕释之皆神色尴尬,此时众人皆已了然,原来周宁所言的“不方便”是嫌弃他们脏。   也是,他们在外流浪许久,又几次奔窜逃命,想来周身脏污狼狈不比项羽好多少,再瞧瞧张良,张良贵族出身,注重仪表,又天生不长胡须,瞧着是比他们干净整洁许多。   刘季却只笑了笑,面上丝毫不见窘色。   这份镇定从容倒也难得,周宁也笑了笑,携张良与刘季诸人告别。   刚被人下了脸面、表示了嫌弃,任刘季脸皮再厚、心中再多疑惑,也不好此时就巴上去,于是他只笑道:“去吧去吧,我们也要去休息了。”   倒是樊哙,半点没有察觉周宁的嫌弃,粗神经的对周宁笑道:“周兄弟,等某洗漱了,换身衣裳,弄干净了,也找你说话去。”   周宁笑着点了点头,带着张良一起离开。   刘季站在原地看着两人的背影走远,一手拉过樊哙,“你跟我细说说,你是什么时候,在哪儿,因为什么事认识她的?”   又被问了一遍同样的问题,樊哙倒是不嫌烦,也不觉奇怪,反而笑道:“我周兄弟是不是果然俊俏如神仙般的人物?”   刘季眯着眼看着周宁消失的方向,没好气的踹了他一脚,“别他娘的废话,说!”   “哦,就是大哥成亲那日,我不是前头接了桩生意……”樊哙细细的说完了经过,笑道:“别看我和他只有一面之缘,但这情谊可不浅,他驾马车是我教的,是说起来是不是也算两分师徒情谊。”   “呵,”刘季冷笑一声,转头看向他,语气古怪的说道:“是不浅。”   差点做夫妻的缘分,怎么能说浅呢。   张良在周宁营帐内坐下,其实他不帮刘季说话,还有一个原因便是他有事询问周宁,而此事不方便让刘季知晓。   周宁见他有话欲言又面有不便之色,便打发了哑妪出去。   张良这才说道:“如今各国皆有人举旗,唯独我韩国……”   周宁了然,将茶杯送到张良手里,问道:“师兄想复国?”   算起来,韩成被立为韩王也是这段时间的事了。   张良点了点头,周宁笑道:“师兄能坦然说出,想来心中已有谋算。”   张良亦笑道:“知某者,师弟也。”   周宁笑了笑,张良接着问道:“我想说服项将军立韩王后裔韩成为韩王,复辟韩国,师弟觉得有几成机会?”   周宁笑道:“九成。”   那就是十成了,张良笑道:“明日我便去寻人,到时候还希望师弟能帮忙在项将军面前说和。”   这是白得的人情,周宁笑着应下,“自然。”   复国有望,这是心中想了二十几年的夙愿,哪怕一向温和的张良此时也有了几分亢奋,又与周宁聊起了如今局势。   如今章邯挥师西返,将魏王魏咎围困于临济,魏王派周市向齐王和项梁求救,齐王田儋亲自领兵前去,项梁也派了项他领兵去救。   三国联军对战章邯所领秦军,若能击败章邯,那几乎就是打掉了大秦半个脊梁。   张良言词之间有激动也有欣慰之意,“如今各方势力不再各自为战,终于知晓联合互助,必能诛灭暴秦。”   周宁笑着点了点头,但对于此战的结果却是不看好的。   没过一会,项羽过来了,周宁为两人做了介绍,项羽对张良观感很好,觉得此人的风度气质与先生极为相似,只是比先生更多一些年长者的敦厚温和,爱屋及乌,对他极为有礼。   而张良也因着心情不错,对项羽很是客气,虽然在交谈中发现了项羽的性格弱点,偏听偏信偏心,不过,作为被偏向的一方,大体还是能聊得很愉快的。   周宁他们在这一处聊着,刘季等人也没闲着,吕释之悄悄的在军中打听周宁的消息。   是夜,周宁在营帐中为张良置了一榻,两人皆是养生之人,早早便已入眠。   刘季和樊哙、卢绾、夏侯婴以及吕家两兄弟同住一帐,他们日夜奔波数月,也是疲乏至极,沾榻就睡,此时满帐黑暗中呼噜声此起彼伏,打得震天作响,而刘季却于这满室鼾睡的氛围中坐起了身子。   “查的如何?”   他谈论吕媭之事却并不避讳樊哙等人,是因为他知樊哙睡觉睡得死沉,另外的夏侯婴和卢绾也是不逞多让。   吕泽也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吕释之起身,语气复杂的将打探来的消息告诉他二人。   “周宁,张良师弟,幼时与师父隐居山林,约六年前下山入仕,到吴中县为吏子,天资聪颖,律法娴熟,秦始皇三十四年通过吏考成为小吏,也是当年,又考取令吏,其后转为法吏,为吏仁厚有方,始皇东巡时曾召见他,命他编书传抄天下,二世东巡时亦召见他,听说因他而免一县人之死罪,百姓和官吏士卒都很感激他。”   这……刘季沉吟,能为秦吏,说明身份背景干净,而且秦始皇三十四年为吏,那时候“吕媭”失踪还不到半年,不到半年的时间,从一不通律法的闺阁少女到人人称赞的长吏,这不大可能。   刘季曾为亭长,也是秦吏,他知道为秦吏的艰难,这中间可不止是律法,还有别的文考和武考科目。   更让刘季觉得匪夷所思的是,他还在同年考得了令吏,令吏可是要与全郡长吏竞争,考取第一名才能破格提拔的,这样的本事……   这也是吕泽没有提他小妹喜读律书之事的原因,就好比有两人长得一模一样,一人是享誉全国的书法大家,一人是小学硬笔书法比赛第一名,你说你能把这两人同样的喜好相提并论吗?   “看来果真是人有相似,他不是吕媭。”刘季皱眉说道,肯定的句式还是带了些疑问的语气,这也太过相似了吧。   刘季笑道:“嘿,你们说他是不是吕公流落在外的私生子?”   当着妻兄的面这样拿对方的父亲、自己的岳父玩笑,可以说是很无礼不逊了。   吕泽和吕释之神色有些尴尬,他们知晓他这只是市井习性,并无恶意,但还是不能适应,所以只干笑了两声。   黑暗中刘季看不到他们的神情,亦或是想到了也不在意,只又问道:“你们觉得他是吕媭吗?”   吕媭?怎么又有人提那骚·娘们的名字,哎呀,他累了,困了,没劲,不想弄。   黑暗中,樊哙吧唧吧唧嘴翻了个身,其实他也有些心痒,不过等他先稍稍缓缓劲的,他弄死她!   吕泽没有说话,吕释之道:“他胡子的事我也打听过了,他喜洁,咳。”说到这个,吕释之有些尴尬,这一点他们今日都见识过了,被别人嫌弃脏呢。“所以他和他部下之人是全部剃光了胡须的。”   “还有一点,”吕泽也道:“小妹眉心有花钿,此人没有。”   “不是画的吗?”刘季奇道。   吕泽摇头回道:“不是,是摔的,水洗药敷都试过了,消散不掉,父亲为此很是不高兴。”   蠢货。刘季在心中唾骂了一声。   吕泽又道:“最重要的是,若他真是吕媭,不可能邀一男子同室入睡。”   啥!骚娘们要和别的男子睡?!   黑暗中樊哙愤怒的瞪大双眼,入眼却是满室的黑暗,他懵了懵,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做梦了,眨巴眨巴眼,正想要接着睡,就听他大哥道:“看来他果真不是吕媭,真是奇了,这世上怎么会有两个那么相似的人?”   刘季顾自可惜,樊哙听得满头问号,什么他,哪个她,和吕媭长相相似?可吕媭不是在沛县吗?   刘季摇头道:“也不知那吕媭究竟跑去了何处?我倒挺希望那周宁就是吕媭的。”   那可就真是张良师弟的谋略与他妻妹卜算的结合体了,若是她再会领兵打仗,那比商朝第二十三任王武丁的王后妇好也不差分毫了。   刘季双手交叉作枕,往后仰躺在榻上,若果真如此……真是想想就叫人心热。   樊哙眼眶大睁,周宁和吕媭?所以大哥说长得像吕媭的人是周兄弟?!   怎么可能,这两人差那么老远,唉,他也想他婆娘能有周兄弟那么俊俏,可惜呀,这事只能梦里想想了。   还有什么跑了,他婆娘不是在沛县吗?   难不成大哥的意思是真正的吕媭跑了,然后那个吕媭还长得和周兄弟一样?   樊哙被自己的想法笑到,也美到,砸吧砸吧嘴,正想说话,刘季先听到了他此处的动静,于是他对吕泽和吕释之交待道:“既然周宁不是吕媭,这事就先别让樊哙知道。”娶了个赝品,也挺叫人难受的。   吕泽和吕释之应下。   樊哙却被哽住了呼吸,半晌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所以是真的?!   吕媭和周兄弟长得一样?!!   刘季和吕家兄弟聊罢,室内除了呼噜声再不闻其它,按理说这应该是一个虽然吵闹但还算安逸舒适、不用防备的环境,然而榻上却有一人瞠目到天明。   第二日,刘季带着人马离去,三征丰邑,张良也和刘季告辞,去寻韩王后裔。   这次打雍齿,刘季采取了张良的计策,只围不打,雍齿果然被他围困无法,派使者出城与刘季言,只要不杀头,愿献城投降。   刘季看着眼前与它城相比低矮残旧、他一点头便可登临摧倒的丰邑城墙,心情已与前两次来大不相同,见过天地辽阔,才知己身微小,不过一座小小的丰邑城……而已。   刘季看着城墙上的人,雍齿手下的子弟兵也都是他的乡亲啊,他在外征战,他们进然鼠目寸光的为了一座小小的丰邑城背叛他,刘季掩下心中愤恨,不过思索感慨片刻,便大气的点头笑道:“我允了,饶他一命,留他将功赎罪。”   就这样,刘季刀不血刃的收复了丰邑,就在刘季欲领兵回薛县的时候,樊哙提议道:“这里离沛县不远,咱们都走到这儿了,不如回家看看,也就多费一两日功夫。”   刘季原本不欲耽误时间,但思及某处,心中一动,一个“好”字脱口而出。   近来的薛县很热闹,刘季和张良刚刚离去,一满头白发、精神矍铄的老头又寻到了项梁,他名范增,他告知了项梁陈胜的已死的确切消息,又对项梁道:“陈胜的死亡是必然的。”   项梁心中也未见得有多喜欢那个打着自己父亲招牌的家伙,所以闻言并不生气,只沉声问道:“为何?”   范增回道:“秦灭六国,楚国最无罪,陈胜打着项燕大将军的名号反秦,却不立楚国后裔为王,反而自己称王,是取死之道。”   项梁闻言没有说话,范增又道:“你在江东起事,其实很有些偏远,可大家却从各地蜂拥而来投奔于你,就是因为你家世为楚将,大家希望你能复立楚国王室。”   这话项梁却是有些感慨,他一路行来,确实得到颇多助力。   项梁问眼前之人,“敢问先生高寿,是哪里人?”   范增回道:“老夫今年整七十,从居鄛而来。”   居鄛?项梁大惊,居鄛距离薛县至少有七百二十里地,七十岁高龄的老人家,又是这么一个兵荒马乱的时局,远道而来,不知吃了多少苦难。   项梁起而拜之,又和范增聊了几句,最后接受了范增的建议,开始寻找楚王后人。   人海茫茫,寻一人的血脉是很艰难的,尤其这人还是个死人,死了快九十年。   然而项梁的效率奇高,就在张良携韩成回来,刘季攻丰邑归来之时,项梁便宣布找到了——一个放牛娃心。   至于确认的过程,周宁没去看,但也听说了,是项梁在楚怀王的坟前各种祷告请罪了一番,而后取了一截白骨,让寻到的楚王血脉滴血于白骨之上,血入骨中,故此人为王室后裔。   周宁听说,只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反正无论立谁,做主的都是项梁。   于是在项梁召开的会议上,周宁随众人一起认下了这个滴骨认亲的新怀王熊心。   伴随着楚怀王的确立,又是一番官职变动,其中项梁自号为武信君,将上柱国的官职给了陈婴,还有韩成被立为韩王成,至此,六国全部复辟等一系列如史书记载的事情。   然而周宁没有想到,就在会议结束后,众人还未散尽的营帐大门处,刘季慢步走在她身后,而她面前有一群故人挡住了她的去路,也要同她来一场认亲。   活人之间的认亲没有死人认亲那么麻烦,尤其两人还有男女之别,所以吕公的要求很简单,请周宁解衣。 第84章 配吗   周宁看向面前的故人们。   吕公面上哀怵, 但目光却极为复杂,有种既愤懑又难堪、得意,又矛盾的还有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一闪而逝的窃喜和激动。   吕泽和吕释之的情绪就要简单也真实多了, 他们的神情期盼又带着些害怕认错的慌乱胆怯,所以不敢和她对视。   最后是吕雉, 她的情绪或许是最真实的,她瘦弱了很多,也苍老了很多, 此时抿着唇含着泪, 全情的注视着她, 全然是历经磨难后见到亲人的委屈又欣喜的模样。   周宁垂眸笑了笑, 差不多都来全了啊。   还特意带了吕雉, 是想和她打感情牌呢, 还是方便为她解衣验身呢?   刚立的楚怀王熊心听到账外动静,和项梁一起走了出来。   楚怀王的年纪与她相差不大,五官方正,不苟言笑时有些威严之相, 不过因为为人放牛的原因,皮肤有些黝黑,就将这份威严中和为了老实憨厚。   不过身为一个傀儡,他的脾气性情若能如他相貌一般才最是安全合适的。   作为在场身份最高的人, 他看着眼前这一幕, 有些不知所措, 不知是该为那老人家说话, 还是维护自己的臣下, 于是他求助的看向项梁。   在秦汉两朝, 年老者是很有些身份体面, 父老者,也是县级以下行政体系的一部分,掌教化,可以为孝悌仁义之家向郡县申报表彰,也可以推荐优良子弟出任郡县吏。   项梁微微惊讶后,对于对方在军营中如此吵闹没有规矩有些薄怒,但最后却一言不发、作壁上观。   他倒希望周宁真是女儿之身,只可惜,若是换一户人家来,他或许能抱有几分希望,但这样的人家……项梁在心里摇头,气质见识相去太远。   见项梁态度不明,楚怀王便也静静的看着此间事情没有表态。   而韩王成作为在场的第二个王,身份算起来与楚怀王同等尊贵,虽然也是新立的王,但张良作为韩申徒,即韩国丞相,却是真心实意的拥护韩王成,并没有项梁的野心和霸道,所以韩国的实力虽远远不如楚国,但韩王成的自主权利比怀王要高得多。   不过他也没有说话表态,一则,此处为楚军营地,二则,此人为楚军左徒,他若多言,有越俎代庖之嫌。   至于旁的文臣武将或是皱眉,或是彼此小声议论,也无一人出言决断。   而吕公见周宁没有表态,在场贵人也不说话制止,心中越发笃定而有胆气。   于是他面上老父思女的哀苦更甚,对周宁表面哀求,实则咄咄逼人的道:“还请周左徒成全老夫的思女之情。”   周宁笑了笑,并不言语,她若能被他三言两语逼得解衣自证,那她这些年就真是白混了。   果然,不用周宁应对,站在周宁身侧、因人言周宁是女子而心神荡漾的项羽回过神出言问道:“哎,等等,你是说你怀疑周先生是你的女儿?”   最后一个“你”字被项羽额外加重了声音,其中情绪耐人寻味。   “正是,”见两个戴冠之人不言语长了胆气的吕公没有注意到一个将领的语调情绪,他目露怜爱的看着周宁道:“周左徒与某的小女长得一模一样。”   有女子和先生长得一模一样?   项羽皱起眉头,他原本是打算娶一个和先生相似的女子为妻的,可不知为何,真听到此人言有和先生相貌相同的女子,他心里升起的却是……愤怒!   旁的人、眼前这人的女儿,配和先生生有同样的相貌吗?   她的气度风华会否辱没了先生的风姿?   说通俗一点,就是,他和她配吗?   和刘季方诸人相处过一段时日的张良奇怪道:“你的小女儿不是嫁给了樊哙吗?”   张良看了看吕公,又看向樊哙,不解怎么又多出个小女儿。   “这,”吕公一时卡住,此事说来话长。   有小女儿,并且小女儿已经嫁人了?众人又随张良的视线一起看向樊哙。   樊哙看着周宁,向来憨直的他此时神色竟比吕公还要复杂,他粗声粗气的解释道:“当初沛令的儿子逼婚吕媭,她不想嫁就跑了,吕家怕名声不好听,又怕沛令寻麻烦,就把一个婢女充作自家小女儿嫁给了我。”   原来如此,众人看了看周宁,若真有女子长得如同周宁这般,那引来狗官以权势威逼也是正常。   樊哙执拗的看着周宁,像宣誓所有权般接着道:“所以我才是吕媭的丈夫,他们给了我一个假吕媭。”   他说到后面竟有一种被无良商家欺骗,想要换回真货的委屈感。   但听众们也不在意他委不委屈,只觉得他这话真是解释得直白又……粗俗,什么叫作不想嫁就跑了,这样幼稚愚蠢到不知天高地厚的行为,他们真的很难将此与眼前风度礼仪绝佳的周宁联系起来。   而且,若他真有一个相貌品性、能力手腕都如周宁这般的女儿,他如何舍得将她嫁给眼前的莽夫,哪怕只是暂时顶替她身份的婢女,这一切实在令人费解。   张良是注重风度之人,不会口出恶语,直言吕公和樊哙不配,于是他隐晦的问道:“敢问老先生,家中藏书几何?”   吕公神色尴尬,强撑着镇定的回道:“原本家里也有些藏书,只可惜前头焚书令,都被人拉走焚毁了。”   看来是没有多少藏书。   张良点了点头,又道:“我师弟学贯古今,诸子百家皆有涉猎,非家中藏书不足万卷可以至此。”   众人闻言窃窃私语的点头,连戍卫的士兵都对吕公等人投来鄙夷的目光,张良笑着摇了摇头,退到韩王身后。   吕公难堪得面色红涨起来,吕家兄弟也觉得众人指指点点的目光似一把把小刀扎射·到他们身上,叫他们不仅脸面、连全身都不自在起来,只觉得往后无处容身,无脸面行走。   吕雉也不敢再看周宁,她是女儿家,比男子更敏感在意别人的目光,此时红着脸埋着头,只恨不得原地消失。   只是隐晦的话语和暗讽的视线,就叫吕家诸人觉得难堪至极,偏偏还有项羽这个涵养不好的,他从来不是个修身忍性的人,闻言直接嘲讽的大笑出声,丝毫不管吕家人越发脸色红涨的难堪。   张良这话倒让他想到了前头他叔父说过的问题,于是他笑问道:“我再问你,你家中有钱帛几何?”   “这……我……”吕公脸色刺白红涨,舌头打结,他家中钱财资产如何能同在场之人相提并论。   吕家诸人皆难堪不已,唯独樊哙仍旧执拗的看着周宁。   周宁淡笑垂眸,所以她说心思憨直的人最认死理呢。   吕公不敢答此问,项羽笑道:“我家先生所食所衣,虽不奢侈,但却精细,何碟配何菜,何菜配何油,都是有讲究的,先生日日还要将沉香奇楠削而焚之,最重要的是价值千金的豆芽豆腐方子先生随手便能与之。”   如今已经开始反秦,项家不必以此讨好秦朝官吏疏通关系,周宁也不用担心被打入市籍工匠之流,故此事不用再保密。   豆芽豆腐出自周宁之手在项家不是秘密,但在场的怀王、韩王以及众多新加入的将领谋臣士卒却是第一次听说,皆惊讶的看向周宁。   项梁的脸色沉了下去,他放任此事,是想叫周宁陷于两难,他若从了便会失了颜面威仪,若不从,与一老者计较也有失他仁义的名声,偏偏项羽说破此事,倒是叫众人对他更添敬佩,连原本与周宁不熟悉的季布、龙且、钟离昧等人看向周宁的神色也尊重起来。   项羽不知其叔父的心思打算,顾自对吕公逼问道:“如此一掷千金的气度手笔,你吕家有何人能比?”   项羽冷笑一声,语带鄙夷,“也不对,我该问,你吕家有千金吗?”   这话说得连吕家兄弟都撑不住垂头掩面遮羞,心生退意。   吕公嘴唇嗫嚅颤抖,迟迟想不到如何应答,而此时又来了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是收到消息的黑和高等人。   黑人未至,声先到,“某也有个疑惑,敢问老先生,你家中有奴仆几人?”   接连两问被问得颜面丢尽的吕公完全不敢应声,樊哙却答道:“有一小婢专门侍奉吕家姐妹,”又指着周宁问道:“她身边不也是只有一个哑妪吗?”   项羽看着樊哙伸出的手指,剑眉倒竖,当下就要拔剑斩之,一直沉默着站在周宁身后、仿佛局外人的刘季却好像突然间有了阵营,一下子跳到周宁面前,对樊哙出声喝道:“快把手放下,这是楚国左徒,你好大的狗胆!”   随着暴喝,还有一剑鞘从他手里掷出,狠狠的砸到樊哙身上。   樊哙也反应过来自己举止失当,收回手指,但还是恶狠狠的瞪着黑,非要他给个说法。   周宁看着身前之人,笑容极浅极淡的道:“今日之事,还要多谢沛公出手。”   刘季闻言转身退到周宁身侧,竟是应下了周宁的谢,笑道:“左徒客气了,是我这兄弟不懂规矩。”   周宁笑了笑,没再同他多说,她是谢他今日这一出,真是煞费苦心了。   樊哙生气不服,黑才是气到爆炸呢,什么玩意?什么玩意!   当初的郡守殷通都不敢对他家先生这么不客气,他算老几?   黑跳脚骂道:“我呸,一个小婢几姐妹用,你还觉得你挺阔是不是?没见识的杂碎,我家先生是只有一个老妪侍奉起居,可我家先生身边还有四十个百工各司其职,六十个士卒听候差遣,别说吕家,就是你老大沛公都没这个派头!”   黑话音一落,高一挥手,跟随二人前来的六十士卒俱将腰间佩刀拔出三分之一,又重重的还刀入鞘,发出一声整齐的仿佛携万钧之势的慑人的“噌锵”声。   这样的令行禁止、整齐划一哪里是普通的后勤兵,几乎与身经百战的精兵相差无几,项梁的目色一沉。   项羽收回拔剑的手,赞赏的看了一眼高身后的士卒,又丝毫不给吕家诸人以及刘季面子拍掌赞道:“好,说得好!”   周宁见此,侧头看向刘季,却见他两手大拇指插在腰带中,脸上带笑,半点没有羞恼的意思。   周宁收回视线,嘴角勾起惯常的弧度,论脸皮她还是不如他的。   黑怒急气急,又得了项羽这个听众捧场,越发情绪激动,言词顺溜,“我为吏多年,什么心黑手辣、厚颜无耻的罪犯没见过,今日却在你们这里长了见识了,说我家先生是你女儿?我就问你,你哪儿那么大的脸,你配吗?”   他家先生那可是周朝王姬!   “还有你!”黑伸出手指,学樊哙方才那样,不客气的指着他骂道:“我家先生放下身份唤你一声故友,你就蹬鼻子上脸、得寸进尺了?你且问问你自己,若我家先生真是女子,以先生的才学家资、相貌能力,你配得上吗?你也就配娶一个婢女奴仆之流!”   黑说着话,手指几乎要戳到樊哙的鼻尖。   樊哙身材魁梧彪壮,气力或许不如项羽,但肯定是远胜于黑的,而且人在羞恼之下,力气会暴涨,出手也容易失了分寸。   眼见樊哙怒目圆瞪,牙帮咬紧,额头青筋暴起就要发怒,周宁出声道:“各人有各人的长处,也没有什么比不比、配不配的。”   周宁上前几步,站到黑身前,对樊哙和吕家诸人道:“一场误会,大家别伤了和气。今日之事到此为止,大家都散去吧。”   樊哙仍旧不依不饶道:“我不信世上有如此巧合之事,吕媭那日失踪,你那日也从沛县离开,你们还长得一模一样!”   周宁见吕家诸人已经被黑嘲讽得难堪,俱是窘态毕露,没有再说话争辩的意思,便不打算再理会樊哙的歪缠,正想要带着黑和高等人离去,樊哙却上前一步一手擒住周宁的手腕,一手就要去解周宁的衣衫,“你若果真是男儿,为什么不敢脱衣服!”   看着伸到自己领前的大手,周宁的视线瞬间变得冰冷无比,黑和高反应极快的扑上前来,几乎是樊哙的手一触到周宁的领口时就被他二人驾开。   但樊哙也可以说是很倔强了,尽管人被驾开,他另一只捏住周宁手腕的手仍旧没有放开,于是周宁也被他带得踉跄了好几步。   “野哉好大的狗胆!”看着周宁被扯歪的衣襟、被拖拽拉扯而捏红的手腕,项羽目眦欲裂,双手握拳,双臂肌肉鼓起就要上前揍人。   刘季急忙伸手拦住他,“将军冷静,冷静,大家都是男人,也没……”   几点鲜血溅到刘季的侧脸,他劝解安抚的话语戛然而止。 第85章 不配   此时, 项羽不用刘季阻拦也停下了步子,刘季则怔怔的伸手抹向脸上的温热处,再收回手一见是红色, 脑子便有些发懵,两指不自觉的碾磨起来。   血!   刘季有了猜测心惊肉跳着。   “啊——啊——”   樊哙痛极的哀嚎声传入耳中, 刘季心头一跳,猛然转头,果然见樊哙右手被人齐腕斩下, 正鲜血直流。   刘季快步奔到他面前, 急得对身旁的人连推带踹道:“快去叫军医!快!”   刘季和樊哙此处的慌乱明明声音更大、动静更响, 却怪异的没有多少人关注, 大家的视线都投向了斩手的另一方……   真是人不可貌相!   谁能想到平日里温和文雅如一泓清泉温水的男子出手这么果断勇烈, 更叫人吃惊的是他此时的表情。   此时的周宁, 脸上不悲不喜、不惊不惧不怒,她的手大概因为太过用力而有些微颤,但她的神色却平静极了。   她将刀还给站在她身侧被她拔刀的她的士卒,然后垂着眸子将自己手腕断掌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 再然后就是轻轻的一声“嘭”响,断掌掉到地上,拍起一阵低矮脏污的灰色尘风。   她太平静也太冷漠了,与平常的、他们印象中的、或是想象中的她应有的性情模样全然不同。   巨大强烈的反差镇住了所有人。   周宁睫毛微颤, 不如此又如何呢, 叫他起了此念行了此举还全身而退, 这日后只怕谁都敢来试一试了, 若哪次不防, 被人得手, 那么她就要以女儿之身立于在场诸位之间, 被人……   当做战利品吗?   项羽对她的心思,刘季对她的觊觎,甚至樊哙心中的不平,她全都知道,所以她决不能在如此情况下暴露自己的女子身份,更不能在女子身份时有个她必须言听计从的生身父亲。   周宁抬眸看向吕家诸人,淡声道:“我确实不是吕媭。”   她的眼中其实并无恫吓警告,亦或是杀意怒气,但吕家诸人还是被骇了一跳,如此漠然的视线,仿佛他们只是……与她毫不相干、对她无足轻重的物件。   吕公闭了闭眼,似乎身子也往后倒了倒,他看到溅到自己鞋上的血点,咽了口唾沫,喃喃道:“我,我知道不是……”   “你知道不是,还要逼先生解衣,甚至强行扒先生衣衫,怎么,是想要欺辱先生吗?”不待吕公说完,同样被吓到的黑回过神来立马怒而骂道。   此话一出,项羽虎目圆瞪,握住腰间刀剑,怒目视向吕家诸人。   吕公脸色瞬间煞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倒退半步,连连摆手道:“不不不,老夫绝无此意。”   吕泽和吕释之看着项羽和周宁的视线里带上了怯意和懊恼后悔,吕雉看向周宁的眼神也带上了些微恐惧,全然不复初见时的温情依赖。   周宁垂眸,收回视线,终于,所有的吕家人都不再认为她是吕媭了。   刘季单膝跪在樊哙身边,看着军医为他包扎救治,听着自家兄弟的痛呼哀嚎,看着鲜血浸透了一层层纱布,他低垂的脸上目光沉痛,愤恨难掩,不过他开口所言,却是温厚而公正的。   他道:“今日之事确实怪不得周左徒,士可杀不可辱,若不是敬您是老者,这刀剑只怕也要加于你身,说起来,周左徒已经对您手下留情了。”   刘季言罢,目光沉沉的看向吕公。   今日事已至此,若不辨个干净彻底,他不甘心,他的兄弟也不会甘心。   这话说得大气,说得是帮理不帮亲啊,但周宁一听却知不好,瞬间看向高暗示他小心防备,果然,只见吕公的身子晃了晃,道:“今日之事是老夫胡搅蛮缠了,老夫给左徒赔罪。”   说罢,腿摆子一弯,竟就要给周宁下跪。   周宁眸色一沉,她没想到吕公还真舍得下这么大的脸,此举明里是道歉,暗里还是逼迫。   他们是想着她若是吕媭,绝不可能看着自己父亲给自己下跪。   周宁看向高,高立马会意上前稳稳的扶住了吕公,叫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跪下。   她确实是不能接受吕公给自己下跪,吕公和樊哙不同,樊哙是壮年男子,体魄武力皆胜于她,她因樊哙无礼而将之斩手,可以说是她勇烈,但吕公是老者,又手无寸铁,她若如此待他,便是失了仁义。   所以今日之事,若让吕公给她下跪,轻者有失仁义之名,重者……   孝道大于天,万事总有暴露的可能,万一有一日她的身份暴露了,今日吕公给她下跪之事,便会是她一生难抹的污点,更甚者,会叫她万劫不复。   周宁微微垂眸,她得想个法子,叫她即便身份暴露,也与吕家关系不大,甚至没有关系的法子。   见周宁手下之人扶住了吕公,刘季的眼睛眯起,吕公等吕家人的心头也都又升起了希望。   周宁稳步走向诸吕,对吕公道:“您是长者,又是我同僚的岳山,既然您一定坚持我与你有血脉之亲,恐怕只解衣是不够的。”   不待吕公流露出激动得逞之色,周宁接着道:“毕竟我与您女儿若果真长得一模一样,即便我证明了我不是女子,不是您女儿。”   周宁笑了笑,笑容里有些被无赖纠缠的无奈,她苦笑道:“您又该怀疑我是您遗失在外的儿子了。”   “噗,哈哈哈哈~”黑闻言,不客气的大笑出声,旁的旁观之人也多是忍俊不禁。   吕公的脸色又红涨难堪起来,她这话分明是在暗讽他想要碰瓷攀亲。   左右颜面都丢失得差不多了,还不如搏一搏,吕释之沉声问道:“那依左徒的意思是?”   周宁笑了笑,转身背向他们走到黑的面前,一边走一边道:“血脉之亲自然要以血脉为证,怀王滴骨认亲,”周宁回头看向他几人,“我便与你们滴血认亲。”   周宁如此坦荡而无畏,倒叫吕家诸人又有些迟疑了。   周宁给他们时间考虑,小声和黑交待了什么,黑点了点头应下离去。   吕释之对吕泽和吕公小声说道:“今日之事,咱们已经把他得罪了,倒不如索性……,一则不知道他此举是否是在虚张声势,二则他说得也有道理,他若不是小妹,为何和小妹长得一模一样,只怕这里头有些什么咱们不知道的关联。”   不知道的关联?   吕泽看向吕公,皱了皱眉,难道父亲在外真有私生子?   吕公也皱起眉头,难道吕母……   吕公沉着脸点头应道:“好。”   周宁笑了笑,这沉着脸的一声好,整得倒像是她在逼迫他们一样。   周宁可不愿意惯着他们,于是淡笑道:“吕公若是不愿,也不用勉强,反正我与你到底有没有关系,相信在场诸位心中应该都有答案了。”   吕公被周宁怼得一滞,长吸一口气缓缓吐出,调整了神色拱手谢道:“多谢左徒为老夫解惑,成全老夫思女之心,麻烦左徒了。”   周宁笑了笑,点头道:“确实是挺麻烦的。”   周宁淡淡的看向吕公身后的吕家兄弟和吕雉,又道:“我这人身子弱,一直小心将养调理着,从不敢磕碰受伤,因为身子病弱,脾气也不是很好,不想一件事同人来回拉扯,所以未免你们再有什么说辞借口,今次,还请诸位都一同验一验吧。”   吕家诸人还未表态,项羽听完先皱眉劝道:“先生何必为如此小事伤害己身?近日好不容易瞧着先生精神了些。”   伤害?这话小题大做得作为周宁亲师兄的张良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不过让吕家诸人陪着一起验他是赞同的。   于是张良点头道:“师弟说得有理,如此也免去了他人言此法不准的疑虑。”   这几人非要逼迫至此,既然他师弟要割指流血,自然也不能让眼前几人毫发无损。   就在此时,黑和望一人提着一壶水抱着碗来了。   项羽见此听此,噌的一声拔出佩剑,咬牙怒而笑道:“好好好,某来为诸位割指放血。”   吕家诸人皆被骇得连连后退,观项羽此时气势态度,哪里是要来割指,分明是要来断指!   众人都被项羽拔剑之势引去视线,周宁淡淡的对黑和望道:“倒三碗水送过去。”   黑点头,换来士卒帮忙,将壶中之水倒了三碗,让三人端着候在项羽身后。   项梁自然不可能看着侄儿如此胡闹,出声喝止道:“项籍!”   项羽听此沉着气忍着怒重重的还剑入鞘,发出好大的声响。   只是他虽然收了剑,人却半步不动,非要盯着这四人都先滴血验过一遍,“诸位,请吧!”   项庄站到项羽身旁,为吕家诸人送上一把精致的匕首,笑着解释道:“诸位也别怪我羽哥如此恼怒,周先生确实人中龙凤哪哪都好,只身子虚弱又无父无母,谁人不想要有这样的子女,但若是人人都找上门来要和先生认亲,只怕先生要流血流成一具枯骨了。”   这话哪里是在为项羽解释,明里暗里字字句句都是在讽刺吕家不要脸想要攀附周宁。   吕公脸色难堪的颤着手接过匕首,士卒机灵的将水碗捧到他身边,项庄的视线自然淡定的划过并且无视望,问其他人借匕首,以免吕家诸人彼此之间的血污了。   望眨了眨眼,握紧自己手里还未展开的针卷,缓缓的、乖巧的垂贴于身侧,眨巴眨巴眼,无辜的看着项庄问他人借刀。   张良笑了笑,取了自己护身的匕首与他,陈婴也给了一把,最后一把来自站在项梁身后一直沉默不语的白发老者范增。   周宁垂眸笑了笑,看来在场的中立者,也已经有了态度。   吕泽、吕释之和吕雉各自滴血于一碗中,吕公再分别滴血于三碗,三碗水中的血液皆逐渐融合到一起。   黑见此笑道:“恭喜恭喜,三位皆是吕公的亲儿女,看来此法无误。”   黑的恭喜并不叫四人觉得高兴,事情本就该如此,他这么一恭喜,此事倒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怪异。   在场诸人皆忍俊不禁,笑容古怪,唯独站在项梁身侧的怀王熊心微不可查的舒缓了神情。   轮到周宁取血了,高从望带来的壶中倒了一碗水,亲自捧到周宁身侧。   黑笑嘻嘻的回到周宁身边,将自己带来的壶提起倾倒,望就此水净了手,然后有条不紊的展开针卷取了一根银针,此时又有一士卒取来一罐火奉到望面前,往仔细的将银针过火,而后才终于小心的刺破周宁的指腹取了一滴血。   众人:……   方才看吕家人用匕首割指取血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但此时与周宁这处的精致一对比,众人皆不由得想到了黑说过的“派头”,这份讲究真是,说他是哪国的贵女或许更能叫他们相信些。   而吕公因为等着与周宁滴血验亲,没有包扎伤口,鲜血淅沥的流了满指,才终于等到周宁的血碗,吕公忍住众人怀疑鄙夷的视线,滴了一滴血进去。   吕家兄弟及吕雉皆屏息的看了过来,樊哙的痛呼哀嚎声也霎时一静,刘季起身遥望此处,旁的人或是好奇或看热闹的都瞧着碗中情况。   而此时的周宁,在……处理伤口。   一个针眼大的伤口,先是被望小心的用湿布擦过一遍,再细细的涂了药膏,最后还系上了一条长长的上好的雪白丝绸。   这真是,这份精致的……做作,叫周宁都忍不住失笑,眉眼中俱是笑意闪烁。   黑和望,这是不留余力的在用细节表示她很尊贵,吕家不配。   周宁这处还在细细的处理伤口,另一边却传来一阵嗡闹声。   没凝!   散了!   不是!   心里隐秘的期待彻底破碎,吕家众人大受打击,旁人的指点私语、鄙夷摇头以及一声声的“果然如此”“完全不相配”“某就知道”“卑鄙小人”更叫他们觉得难堪。   再看周宁,一身白衫长身玉立,指尖绸带随风飘扬,端的是陌上君子人如玉,翩翩公子世无双。   而她衣衫上泼墨般染上的鲜血,不添血气妖媚,反而有一种郎艳独绝的风姿。   此时事实摆在眼前,再看周宁,连吕家诸人自己都生出了怎可高攀的荒谬感。   他们与他确实不相配极了。   吕家诸人陷入自惭形秽的挫败和羞耻,刘季却爽朗的笑道:“看来果真是误会了。”   刘季对周宁拱手赔礼,诚恳的赔罪道:“是某没有约束好家属、兄弟,冒犯了周兄弟,还请周兄弟见谅。”   刘季语气姿态都极大方极真诚,真真好一个忠厚长者,但周宁没有错过他眸中一闪而过的阴鸷。   周宁垂眸笑了笑,也拱手还礼,也是,毕竟在登上帝位前,他大体还是一个重兄弟臣子胜过家人的……明主,她斩了他兄弟的手掌,他怎么可能不记恨呢。   可惜讽刺的是,在他晚年,只因他人一句谗言,他便下令叫周勃和陈平乘专车赶往前线,立斩了樊哙。   在权利面前,兄弟情义到底是微不足道了。   只是陈平为人极机灵识变、善于自保,可谓是汉初政坛的不倒翁。   他具备预见危机的能力,考虑到樊哙既亲又贵,害怕刘邦后头改了主意,所以说服周勃,只是绑缚了樊哙,而未下杀手,结果果真世事多变,他们带着樊哙行到半路,刘邦就殡天了,大权落到了樊哙之妻吕媭的亲姐吕雉手里。   这下子只是绑缚了樊哙都成了要命的大事,不过智者也有处理危机的能力,总能想到计谋化险为夷。   于是他接了惠帝要他驻守荥阳的旨意,却不着急奉诏去往荥阳,反而急急忙忙赶回京城为刘邦哭丧,同时不忘在哭丧中告诉吕雉自己奉命斩杀樊哙之事。   然后呢,他只是绑缚樊哙,而没有奉诏立斩樊哙,反倒成为他为吕家姐妹做的一件好事了,最后被吕后改任为郎中令,位列九卿,留任宫中。   说起来,那人此时应该还在魏国,在齐、魏、楚三国联军与秦军作战的主战场临济吧。   三国联军将败,魏咎身死在即,陈平即将成为一个无主之臣,她或许应该想法子联系上此人,毕竟……   周宁放下拱手抬起的胳膊,对刘季理解的笑了笑。   她原本是想要让一切遵循原来的、她知晓确定的轨迹,减少麻烦,可一个记恨自己又觊觎自己颜色的人,她如何能让他成为主宰天下的帝王呢。   只好插手让历史走向未知的方向了。   刘季也对周宁回以微笑。   到此为止,周宁和吕家算是分得清楚明白,和刘季也算是就此一笑泯恩仇,但就在一切都到达表面的和谐后,项梁那处却又有事了。   只听项梁肃脸沉声问道:“在军中私动刀械,周左徒置军法军令于何地?” 第86章 无事   项梁此话一出, 项羽立马抱拳为周宁不平,“二叔,是那厮不顾军令挑衅在先, 先生不过自卫,何罪之有?   言罢,项羽怒目射向樊哙及吕家诸人, 连刘季也被项羽迁怒的台风尾扫过。   项庄同项羽站在一道,同样抱拳道:“还请叔父三思。”   周宁站在原地, 不辩不驳,因此事杀她的可能性不大, 尤其等项他那处兵败的消息传来, 项梁这方更是需要人才将领, 所以此事最多是给她点教训,树立他的权威罢了。   一直沉默站在项梁亲卫之中的韩信,脚下刚欲动作, 便听项羽的好友恒楚也出列道:“末将也认为左徒无罪。”   紧接着,龙且、钟离昧、英布、黥布等大将皆出列言周宁无罪,韩信便又抿唇不语了。   韩信自觉身微言轻, 虽心中记挂却无颜出面,但有一人当此之时不仅身微,更是与此事利害相关的苦主,他见有数位大将为周宁说话,不仅没有愤怒怨怼之色, 反而自己也上前求情。   只见刘季拱手道:“武信君,此事确实是樊哙无礼在先, 左徒愤而拔剑在后, 情有可原, 还请武信君酌情处理。”   项梁见如此多人替周宁求情,尤其还有过江之后才来投奔、被他有意与周宁隔开的钟离昧、英布等人,甚至连苦主刘季也迫于形势为他请命,心中更是忌惮周宁的影响力,越发不想轻轻放过,故面上肃色不去。   而项羽听闻刘季此言,却是觉得此人深明大义,有长者气度,对他微微颔首,好感大增,嫌隙尽释。   刘季本人都如此说了,作为客人的韩王成便也乐得看在张良的面子上做个顺水人情,他笑道:“沛公说得有理,此事确实有情可原,既然沛公和左徒已然和解,此事便就此揭过吧。”   “哼,”项梁冷哼一声,正欲说话,他身旁的范增扯了扯他的袖口,先一步开口笑道:“老夫原本以为左徒是文弱书生,没想到还是位善于练兵训兵的儒将,咱们下一步不是要攻打亢父吗,不如就请左徒为将,为咱们攻下此城,将功补过。”   范增暗示的给了项梁一个眼神,恭敬的对怀王请示道:“不知君上意下如何?”   怀王看了眼范增和项梁,心中微讶,转瞬便又了然,此时众人站在帐外,此处不仅有谋臣武将,还有许多普通士卒,他虽然是项梁所立,但他的身份确确实实才应该是权利的中心。   项梁想要占立他为楚王凝聚楚民的好处,至少表面上得把功夫做到位。   不过怀王为人放牛谨小慎微惯了,并没有因此膨胀骄奢,他笑看了周宁一眼,而后谦虚的向项梁请教道:“依武信君之见?”   周宁收到怀王传达的善意,只淡笑垂眸,这楚怀王也不是简单的角色。   而项梁经范增提醒,这才想起如今是用人之际,自己过于防备周宁了,于是项梁点头道:“臣也以为然。”   项梁转头看到项羽脸上瞬间泛起的喜色,眉头微蹙顿生不喜,但为了大局考虑,还是掩下心头对周宁升起的迁怒嫌恶,对周宁道:“但若此行不能攻克,两罪并罚,以明军法,周左徒可敢应下?”   刘季心头微微诧异,虽然项梁所言所行只是公事公办,算不上刻意针对,但其对周宁的态度与前次他来借兵之时,可谓是急转直下。   这里头很有些东西啊,刘季的心思转开。   项梁的态度突变,刘季不能理解,周宁却是很能理解的,撇开项羽之事不谈,范增的到来,使她不再是他谋士的唯一选择,他自然不用再委屈自己。   不过,亢父嘛。   亢父在薛县西北方向一百二十六里,历史上是在七月接连大雨不停之时,项梁趁机率兵攻打此城,但还未攻破城池,便先接到了齐国田荣的告急信,故项梁又引兵驰援东阿去了。   由项梁所带的兵马定然是楚军的精兵良将,他攻不下,说明此城的守城力量不小,是个难啃的骨头。   不过,项梁不知,连攻进关中时的项羽也不知,在距离亢父仅有七十多里地的巨野有一个好大的便宜呢。   于是周宁从容不迫的笑了笑,对怀王拱手领命道:“诺,宁愿领兵攻之,必下亢父还报君侯。”   “好!”怀王击节赞道,又看向项梁道:“至于兵马将领……”   项梁拱手道:“亢父无地坚,非险要之城,臣以为五千兵马尽够了。”   五千兵马,他攻个小小的丰邑项梁还借了他五千兵马外加十个副将呢。   刘季心中愈加确定项梁与周宁有嫌隙,周宁却只淡笑着,没有丝毫不忿。   一者项梁是将者,不会拿用兵之事玩笑,让五千兵马陪她送命,所以五千兵马虽险,但并非没有取胜之机;二者,等行到亢父,她相信她手里应该不只五千余人。   “至于副将,”项梁看向帐前诸将。   韩信抬眸看向周宁,神色难掩殷切,项羽也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言,他不愿为人副将,但若是先生,他愿助他一臂之力。   周宁垂眸不语,韩信和项羽皆是她上上之选,但前者作为她的弟子,要留在军中作为人质;而后者,项梁是不会同意的。   韩信见周宁避开视线,心中失落,转瞬反应过来后,心中既释然又郁郁。   韩信站在项梁身后,项梁不知他眼中的请战之意,但眼前项羽的,他却是直接略过了,最后项梁点了项庄和曹咎。   项庄与项家的关系自是不用多言,至于曹咎,他原本为蕲县狱掾,在项梁入狱之时曾出手营救帮忙,是项梁的铁杆亲信。   论他的忠心,论项梁项羽对他的信任,他可谓是除项家族人之外的第一人。   这一点从楚汉后期,项羽因离间计舍名将钟离昧守荥阳,而信任有加的命他坚守成皋,便可见得。   只可惜项羽令他避战不出,他却在汉军的骂阵下开城迎敌,最终丢失成皋、兵败自刎,所以此人为人性情冲动、沉稳不足。   不过,周宁笑着与曹咎互相颔首见过,他与她此战冲锋陷阵、攻城拔寨的目的还算相宜。   此事议定,各人散去。   周宁以要沐浴换衣之名,婉拒了项羽等人的交谈之请,推拒了吕家诸人的赔礼道歉,又毫无芥蒂猜疑的请高与项庄、曹咎前去点兵,便带着黑和望等人回营帐休息。   周宁一转身,阳光便直直的照到她身上血渍上,浓稠的血液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鲜红刺目,又因为离得最近又耽误了些时间,此时血液早已浸透衣衫粘黏在她的身上,周宁借着强光闭了闭眼,压下心头涌起的恶心和事情平静后想要战栗的本能。   此事还有后续未了,她还不能放心倒下释放情绪。   张良等与周宁亲近友好之人皆笑着摇了摇头,与对周宁好奇但却不熟悉之人解释周宁喜洁的癖好。   然而回到营帐的周宁并未立马叫水沐浴,反而打发了哑妪出去,她要先处理此事的尾巴。   周宁转身对着黑和望笑问道:“可是奇怪我为何要在水中做手脚?”   黑和望对视一眼,皆点了点头,在周宁的教导下,他们虽对周宁崇拜信任至极,也知道对于周宁的命令要绝对服从,但却不是没有思考能力的盲从。   因为周宁从前为了省事,经常将事情掰碎了与他们讲,有意培养他们思考的习惯。所以周宁的吩咐他们会一丝不走样的照做,但也会暗自思考用意,学习方法。   “嗯,”周宁笑了笑,垂眸把玩着案上的盐罐和明矾,抬眸对他二人笑道:“我之所以如此做,是因为此法不准。”   两人闻言皆大睁着眸子,又忍不住眨了眨眼,既惊讶又疑惑。   周宁笑着解释道:“滴骨认亲、滴血认亲皆有不准,我曾听我老师说过,陈年旧骨谁的血液都可滴入,而滴血之法,血型相同者皆可相融。”   所以?!   黑和望心里一惊。   周宁笑了笑,接着道:“所以此事若不做手脚,若我和他血型不同自然万事大吉,但若相同,就会就被他赖上,强认为女儿,到时再解释这滴血之法不准之事,于怀王那一处恐怕就有妨碍了。”   黑压低了声音惊叫道:“怪不得先生交待我的时候,第一句话就叫我千万不要看怀王!”   “这么说来,怀王他……”望和黑对视一眼,武信君他知道吗?   黑一拍大腿道:“我就说怎么找得那么快!”   周宁笑了笑,又对望说道:“这血液血型之事,你可以带着人私下研究研究,我想着或许能于战场上有用,但此事,”周宁又看了黑一眼,嘱咐道:“不宜声张。”   黑连连点头,“我懂我懂。”   不然怀王的楚国王室后裔身份就立不住了。   周宁点了点头,这才打发两人下去,又叫哑妪备水。   此处周宁以怀王的身份作筏,消除黑和望疑虑,成功的叫黑和望怀疑起了怀王的正统,而帅营内,范增却在问周宁的身份。   “武信君好似对周左徒格外戒备?”   项梁不想说侄儿项羽之事,只不答反问道:“范公难道不觉得他身份有异?”   范增想了想,想到今日项羽所言,又想到周宁今日的做派、项梁对他的防备,心中顿时有了个大胆的猜测,试问道:“您是说,他和前周?”   项梁点了点头,有些纠结不定的说道:“只是猜测,老夫也拿不准,若说他不是,他的这份见识和从容享受的气派解释不通;若说他是,他随军半年之久,于军事不问不说,于庶务也只求无过。”也太无王者的野心。   范增听闻,却摇头直道可惜,“可惜,若是怀王之前,咱们以他的身份举起义旗,便能收拢包括秦在内七国百姓的民心,更是天然的凌驾于齐魏赵等六国之上了。”   项梁只皱眉道:“他可和那熊心不同,若是立他为王,我便……”   不待项梁说完,范增便反问道:“难道武信君如今不是位于怀王之下?”   这怎么能一样?项梁愣了愣,不对,也一样,不过是个名头,军政大权都在他的手里!   半晌,项梁摇头道:“如今说这些也晚了。”   范增叹气点头,正是,如今怀王已立,再说周王之事,便好似玩笑之举。   军士们刚认下怀王,他们又推新王,会叫人怀疑他们是否不满怀王,有意争权。更甚者,怀疑楚怀王和周宁的身份是否是他们造假捏造。   想到今日项梁之举,范增又对项梁劝道:“如今灭秦是第一要事,武信君,人才要紧。”   项梁缓缓重重的点了点头。   人手不是猪蹄,亲手执刀斩下再从自己身上一点点掰开,对于连打架斗殴都没有经历过的周宁到底有些挑战,所以沐浴更衣后,她欲午睡歇息,却再三惊醒。   哑妪一边打扇,一边关切的看着她,对着外头指了指。   周宁把枕头垫在腰后坐起身来,摇了摇头,不能叫望,此事不能叫任何人知晓,她身为女子,女子柔弱,天生便会被人小瞧三分,若再仅仅因为持刀伤人便惊悸难眠,便更会被人轻视,而威信全无了。   乱世之中,她的柔弱或许能激起黑和望等人的怜惜和保护欲,但因怜惜而升起的保护,是强者可以随心随性自由收放的,而她,并不是那么乐观且被动的人。   所以周宁只是轻轻的阖上眸子,对哑妪也是对自己低声说道:“无事,习惯就好了。” 第87章 政委   周宁刚安睡不过半刻钟, 便有士卒来报楚怀王召见她。   周宁沉默的起身梳洗换衣,这个在项梁身死后就立马将项羽和吕臣的兵权收归己有的楚怀王果然胸有大志,不甘心做个傀儡。   但他在项羽兵胜时, 看不清时势已变,固执己见的传信“依约”,要以先入关的刘季为汉中王, 又表现出其稚嫩而忍性不足的一面。   他今次召见她是为何呢?   大概就是些明面上的鼓励之言,隐晦的拉拢挑拨之语吧。   周宁对此有了心理准备, 不想怀王在以吕家认亲之事与她闲聊拉近关系之时,竟说:“若真有如左徒这般相貌才智的女子, 立为国母也使得。”   此话真说不清他是示好夸奖还是别有暗示啊。   周宁站在她惯常纳凉的山坡上, 徐徐伸出右手, 感受阳光暖暖照在手心上的温暖炙热,感受山风在指尖萦绕穿梭的凉爽温柔,驱散她洗了多少遍都洗不掉的湿热黏腻的触感, 卷走那缠绵不去的令人恶心的铁锈腥味。   要讨好别人,将自己的生死富贵寄予他人的喜怒,任他人随意插手她的人生,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对于她来说,都太难了。   周宁的五指在阳光与山风中缓缓收拢,而后她握拳收回,又负手与身后。   山风乱作, 吹得她的发丝和衣摆上下翻飞,而她稳稳的站在那里, 眺望远山绿林, 遥望碧空白云, 不动不摇、不晃不避。   原来,从始至终,她的面前只有一条路。   周宁的眸色渐渐凝为坚定,眸中景换神移,从原本的月下幽潭化为了气势磅礴的汪洋大海,这海并无张扬怒号、汹涌波涛,它只是悄然无声的变得更大、更深、更远,也更静,它比潭水愈加幽深平静而不可揣摩。   与眸色相反的是,周宁脸上的神情愈加温和,嘴角的弧度也愈加柔和自然。   【002。】她在心中唤它。   系统缓缓慢慢的打出一个【?】   周宁笑了笑,她上午大约是吓到它了,【我要领兵出征了。】   这个,统知道啊,它上午就听见了。   统子纠结的安静了一会,又难掩担忧的嘱咐道,【你要注意安全啊~】   周宁的眉眼染上笑意,眸中水波微动,连声音都好似化作春水般格外的温和而轻柔,她道,【嗯,由我来结束这乱世好不好?】   【哦~嗯?!】   周宁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喉结处微微发热,她笑了笑,又听系统故作矜持,克制的问道,【真的吗?】   周宁笑着应道,【嗯,真的,我努力让你当优秀员工。】   系统礼貌软糯的道谢,【谢谢宿主~】   开始狼嚎蹦迪,嗷嗷嗷,今天也是爱宿主的一天!!   喉结处快速高频的一闪一闪发热,像是有孩童在蹦跳欢呼,热度几乎都有些灼人了,周宁垂眸笑了笑,傻统。   山下军营里,吕公被吕家兄弟搀扶回营帐,吕公躺在榻上,吕家兄弟守于榻前。   距离上午的闹剧已经过去一个多时辰了,他们却觉得那似乎还是发生在上一瞬的事情,所以无脸出去见人。   同为那场闹剧中的难堪的吕家人,他们三人能静静的在此处自伤自怜,而吕雉却是忙里忙外脚不沾地,受伤的樊哙需要人照顾,她的丈夫也需要人照顾,父亲那边的情况也得去看望。   吕雉在日头下、在士卒的指点私语中,守着火炉煽火熬药,等熬好了,再送到帐内的刘季手中,由刘季亲手端给樊哙。   她要为她的丈夫做足人情。   吕雉捡起樊哙的血衣准备去清洗,想着自己明日就要回沛县了,又去把刘季的行囊衣装整理了一遍,拾起他换下的脏衣裈裤准备一道儿清洗,然而就在吕雉拾起衣服随手一抖落时,里头却掉出一个颜色特外鲜嫩的物件。   吕雉弯腰拾起,是一个……桃粉色的荷包,上面还绣着鸳鸯呢。   吕雉整个人站在原地仿佛是定住了,思绪飘了很远很远。   少女时,她曾设想过若有这么一日她会如何,那时候她以为她会很伤心,也会有怨怼,但伤心过后,她还是会收起怨怼,做一个贤惠的好妻子。   可此时,那早已千疮百孔、四处漏风的心哪里还会惧怕这些小东小西呢,所以吕雉只是平静的垂眸,将荷包放回原处,然后带着脏衣去洗。   溪边,吕雉捶打搓洗着刘季和樊哙衣衫上的血液汗渍,好在他二人都喜穿深色的衣服,而樊哙的旧衣更是常年都带着血渍的,所以她并不用洗得很细致。   但尽管如此,这也不是一件省力气的活计,吕雉抬手,熟练的在挽起的堆叠于臂膀上的衣料上蹭去额头的汗珠,汗水擦了流,流了擦,往复不知道多少次,终于衣衫洗净,吕雉站起身来,拍腿捶腰,极目远望,忽而,吕雉的视线一顿,片刻后,她端起木盆快步往某处走去。   山上,因为午睡和怀王召见耽误了午饭的周宁正在食用茶点,望在一旁看着茶水,高向周宁禀报点兵之事。   “不是从江东带来的精兵,是从陈柱国处分出的五千人。”   高有些嫌弃,“与武信君的精锐云泥之别不说,就是与咱们的六十士卒相比也相去甚远。”   “无事。”周宁倒觉得正好,项梁亲自操练的精兵其勇悍不用多言,但其忠心也不用多言,此行,她军中已有两双项家的眼睛,若再加上士卒,那她真是白跑这一趟了。   周宁笑道:“且战且练就是了。”   高点了点头,又问,“咱们以何为旗号?”   周宁朱唇开合,轻吐一字:“周。”   周?!   黑担忧的问道:“如今就打出周朝旗号,会不会太冒险?”   喜和盼闻言也是蹙眉担忧,独独高,担忧中带有激动之色。   周宁笑道:“我不是姓周么。”   高愣了愣,一手握拳捶掌笑道:“是是是,是周姓,不是周氏。”   周宁笑了笑,对黑道:“你从高或是盼那里挑几个思想过关的匠人或是士卒加入你的小组,凑足二十人。”   周宁又看向高道:“你再帮忙从你手底下挑三十个精锐给他。”   黑和高都严肃的点头,这话音听着先生像是要有大动作,尤其是黑,紧张的站直了身子,听这人员调动,先生有大事要交待给他。   果然,周宁又对黑道:“咱们手里少,所以只能给你五十个人,这里头还有些武力较差的工匠,你此行可能比较危险。”   黑拱手道:“先生尽管吩咐。”   他们家先生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既然只给他五十人,那这活儿只要当心些,只怕三十人也尽够了。   周宁又笑道:“这危险也就是路上的危险,我不用你攻城也不用你杀人,你只要平平安安的带着你的人到一个地方就行。”   黑问道:“到哪里?”   周宁笑道:“巨野泽。”   那里有一个很重要的人,被称为世界战争史上第一个正规使用游击战战术的军事家——彭越。   项羽攻入关中分封诸侯后就返回彭城,他未见过彭越,不知其人,乃至于彭越的部队发展到一万多人却没有归属,成为游兵,而后被刘邦捡了好大的便宜。   在之后的楚汉争霸中,彭越在楚军后方展开游击战,扰乱楚军的补给,使楚军两面作战,疲于应对,才给了前线了刘邦一次次兵败重来的机会。   而现在,周宁笑了笑,她要让他失去这个机会。   “你到那处寻到彭越,他现在手下应有游兵几百到数千不等,想办法,发挥咱们的优势,说服他,”黑和高俱是精神一振,巨野泽离亢父不远呢。   这真是,一箭双雕!   两人钦佩的看着周宁,先生就是先生,那么多的情报,他们只听最重要的还常有弄错记混的时候,而先生却连这些个细小之处都记得,并且适时用上。   周宁深深的看着黑,声音淡淡,目光却郑重的说完剩下两个字,“归顺。”   归顺?归顺谁?是他们想的那个意思吗?   黑试探的问道:“先生的意思是?”   周宁笑了笑,只接着说道:“高那边给你的三十精锐,你若能把他们发展为你的编外人员,我想于你此行的目的,会更容易些,若你能成功说服彭越归顺,那么便以彭越手下兵马为试行,每两屯安排一个你的组员,嗯,就叫政委吧,和百夫长同级。”   周宁顿了顿,缓慢而郑重的说道:“不止是百夫长,这之上的五百将、军候、校尉甚至一军主将都要配备同级的政委,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黑乐得裂出一口白牙,连连点头,明白了明白了!   黑心中雀跃,恨不得现在就去那巨野泽,不过被周宁教导了那么久,他也知道不能蛮干,做事之前要多思考,于是又对喜拱手请求道:“劳烦喜老将有关彭越的情报单列出来,与我一份。”   喜点头应下。   黑心里实在高兴,忍不住得意的瞥了高一眼,他往后的前途不比高差呢!   高笑斜睨他一眼,也不计较他的嘚瑟样儿,他心头也是难掩喜意,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先生动了。   周宁见此,笑了笑,又道:“你也别急着高兴,我还要给你定些规矩。”   “先生请说。”黑拱手笑道。   周宁却不着急,而是对喜说道:“记下来,往后周军行军都依此例。”   “诺。”   吕雉出现在山头的时候,周宁正好与他几人说完行军纪律,正想再说魏国那边的军情,便听戍卫的士兵警戒有人靠近。   周宁止了话头,回首看去,只见吕雉端着木盆,荆钗布裙,脚步疲惫而沉重的向她走来。   山风横吹起她鬓角的发,发丝胡乱的在她眼前脸前翻飞拍打,叫她不得不闭眼或侧头或低头避过,忽而一阵山风猛烈,她那荆钗和布条松松绾住的头发也开始松动。   不过她没法子用手去制住稳住那些不安分的发丝,因为她手里还端着浣洗衣裳的木盆。   时间真可怕啊,昔日富家后院恬静绣花的娇女终是变成了如今劳累愁苦面黄心哀的农妇。   周宁几不可闻的轻叹一声,对喜和黑等人道:“你们先下去忙吧。”   几人应下告退,此处山顶便只剩下周宁、望、吕雉,以及四个戍卫她的士卒了。   周宁又对一士卒道:“去接一接,问她可是来寻我的。”   士卒领命而去,询问了吕雉一句,便接过了她手中木盆。   周宁转头回眸,对望吩咐道:“再添一盏茶吧。”   而后垂眸静待吕雉走近。 第88章 桂花   望手脚很快的倒了一盏茶放到周宁对面, 然后自作主张的把自己坐着的小杌子也放到了周宁对面。   周宁微微挑眉,倒也没说什么。   终于吕雉走近,有些局促的揉搓着自己的衣摆站在周宁面前。   她不确定眼前之人见到她会是什么样的态度举动,她……怕他, 但她, 又想见她。   周宁抬眸看她, 将她的恐惧和想念都收入眼底, 于是她不着急说话,而是眼眸一柔唇角一扬, 先露出个温和的善意友好的微笑。   吕雉绞着衣摆的手一滞,轻轻吐出一口气, 而后找回些吕家二姬的体面, 自然和周宁见礼,整个人明显的放松了些。   周宁笑道:“不用多礼。”   周宁一说话, 吕雉又紧张起来, 若他问她找他何事,她该怎么说?是不是就要被送客请走了?   然而周宁只是笑着请道:“山路崎岖, 夫人一路过来走累了吧,若不嫌弃请在此喝杯凉茶歇歇脚。”   吕雉松了口气, 谢过坐下, 捧着茶轻抿了一口, 周宁又将茶点推到她面前,“我怪癖颇多,喜食三餐, 这点心味道不错, 夫人也试试。”   周宁说完, 自己随意的取了一块, 吃了起来。   吕雉见此,咽下嘴边的婉拒,也伸手取了一块,她现在确实是又饿又渴。   周宁就着茶很自然用起中饭,吕雉也渐渐放开,然而随着半块糕点下肚,“啪嗒”一声,一滴眼泪砸落到案几上溅开,打断了此刻诡异的和睦的氛围。   周宁抬眸看她,吕雉也抬起头来,周宁这才看见她满目的泪水。   吕雉扯动嘴唇笑了笑,又是一串泪珠滚下,只听她笑着呢喃道:“这是,桂花糕。”   桂花糕……桂花……   周宁沉默不言。   吕雉看着手里的桂花糕,顾自怀念的说道:“曾经有一人在桂花时节教了我一首曲子,又在桂花树下为我舞了一曲,我……”   “啪嗒!”又是一滴泪落。   “我很想她。”吕雉说完,笑着抹去脸上的泪水。   周宁静静的看着她,半晌,从袖中取了一方丝帕给她。   吕雉急忙摆手,“您的东西贵重,我不能要。”   周宁的笑容温和恬淡,递到她面前的举着帕子的手却带着些许强硬。   “东西就是拿来用的,擦擦吧,别等下了山,”周宁顿了顿,接着道:“旁人还以为我欺负夫人了。”   从她如此伤心,如此怀念以前的时光,便知,如今的刘季和吕家大概都是让她失望伤怀的。   周宁又将手帕往前送了送,吕雉这才犹豫的接过。   吕雉拭去眼泪,放下时,周宁眼尖的看到她的手指将丝帕勾得微微滑丝,于是周宁淡淡垂眸,作出一副她哭也罢,喜也好,都漠不关心的样子。   吕雉静了静,手持丝帕于案几之下,见周宁并没有关注她此处动静,面上凝涩稍去,对周宁笑道:“和左徒这么坐一会,才发现您和我小妹一点也不像。”   “是吗?”周宁垂着眸子浅饮了一口茶。   “我小妹性情温和,虽然瞧着贪玩任性,但实际就像是泥捏的一样,没有火气也没有脾气,谁都能说教她欺负她。”吕雉语带怀念的笑着说完,又咬了一口桂花糕。   见她心情好转了些,周宁挑眉笑道:“旁人都说我温文尔雅。”   “那一定是被您给骗了,”吕雉顺口说完,才惊觉自己这话说得冒犯,急忙抬头看向周宁,见他并没有愠色,这才接着道:“您瞧着温和,实际上很有主意,也很有锋芒。”   周宁笑了笑,“就因为某强迫夫人拭泪。”   吕雉笑着摇了摇头,“您温和,是因为您有见识有气度,您的温和是教养,是由上而下的,是不侵犯您利益的,而我小妹连我责罚婢女都见不得,她是真正的内心柔软。”   周宁笑了笑,只能说回忆会美化“失去”的人,也是,当时都不能发现不对,又怎么能指望多年后回想,能惊觉对方细微的深层的情绪呢。   周宁笑着嘱咐道:“军营中,女子多有不便,武信君虽治军有方,但难免没有宵小之徒,夫人貌美,还是不要随意走动,小心为好。”   突然被人这么关心,还是一个有着她最熟悉的面容,实则却陌生、甚至相互之间有仇怨的人,吕雉呆愣住了。   周宁却轻轻笑了起来,“某的温和。”   吕雉闻言也笑了起来。   周宁又伸手指了指点心,示意她再吃一块。   吕雉又取了一块,周宁一边慢慢吃着一边陪她闲聊,然而洗了一大盆衣服,又负重爬山的吕雉只吃了三块就不吃了。   周宁的神色适当的带出了些疑惑,“我极少和女子一同用餐,女子都如夫人这般少食吗?”   望蹲在炉子前,闻言心头奇怪,他家先生也是女子呢,怎么问这么个问题,望没忍住转头看了吕雉一眼。   吕雉摇头道:“不是,只是我前面出了些事,所以胃口总有些不大好。”   周宁点了点头,“这样啊。”   吕雉的牢狱之灾,史书记载甚少,她不知道她在里头经历了什么,但有一件事她一直挺奇怪的。   吕雉身为中宫皇后,刘季哪怕再不喜欢,那么多年,也不可能同她一次都没有吧,而吕雉却一直只有刘季起事前为他生下的一儿一女。   周宁指了指望,对吕雉笑道:“他是我的随行医生,别看他年纪不大,医术正经不错,不如请他为你调养调养。”   吕雉几乎是带着些慌乱的立马拒绝道:“不用不用。”   然后甚至下意识的用袖子遮住了自己的手腕。   见她如此抗拒避讳,不用再瞧,周宁也大概知道了。   生·殖崇拜几乎是贯穿中国古今的一种“传统”思想,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甚至在两千多年后也常被人提起,虽然也有不婚主义、丁克家庭,但有些能力他/她不用是一回事,没有又是另一回事。   她没少听到见到,那些在背后指指点点议论说哪家是做的试管婴儿,而试管婴儿为何被议论,不就是这里头透露出的“能力”问题吗?   她失去了生育能力,所以……觉得自己是个怪物了吧。   周宁垂眸,缓缓平息自己心中的起伏的情绪,她笑道:“夫人怕我?恨我?”   “不不不,”吕雉急忙摆手道:“原本是有一些怕,但是从来没有恨。”   周宁笑了笑,“为什么?”   吕雉看着他此时全然温和、不带一丝疏离防备的清浅笑意,自己脸上不禁也带上了笑容。   她声音里是那种包容而怀念的温柔,她的目光看着他又好像不是看着他,她笑了笑,笑容宠溺而无奈,她道:“您的脸,我恨不起来。”   【呜呜呜呜呜~太感统了~实在是太感统了~】周宁的脑海里,从吕雉出现那刻就开始的嘤嘤嘤,变成了嚎啕大哭。   周宁笑了笑,她也有些感动啊,哪怕吕雉的怀念更多的是对吕媭原身。   于是周宁问道:“夫人什么时候回沛县?”   “明日便走。”   周宁点了点头,“女子在军中是颇有不便,早日离开也好。”   吕雉淡笑着点头认同。   周宁又道:“女子在军中不便,可独自在外行走更是不安全,我与夫人投契,明日我要领军去往亢父,夫人不若与我同行,我正好送夫人一程?”   望微微蹙眉,亢父和沛县可是两个方向。   这自然是好的,吕雉闻言一喜,她并不指望刘季会如何将她回家路上的安危放在心上,只是,吕雉为难道:“会不会太麻烦您了?”   确实麻烦,绕路不说,这一路很可能还要被刘季顺杆往上爬,托她顺手把吕公也捎上,不过周宁却只笑道:“不会,我有我的安排打算。”   他和她的身份,不适合一同在此处聊太久,两人又闲聊了两句,便一同下山,周宁并没有打算将吕雉送到刘季营前,而是直接回自己营帐,预备顺路能送多远便多远。   尽管如此,但周宁和刘季大小都有个官职,营帐比较靠内,一路行来已有不少人见着,所以还未行到分路处,刘季便已得到消息迎了出来。   这么快就能得到消息,尤其是在上午那么一场丢脸的闹剧之后,刘季的交际能力果然厉害。   周宁对刘季微笑颔首。   刘季拱手赞道:“周左徒果然高人雅量,季敬佩。”   周宁笑道:“沛公客气了,我以为我们已经握手言和了。”   所以何必再说上午的不愉快呢。   “说的是,说的是。”刘季大笑道。   吕雉从士卒手里接过木盆,站到刘季身后。   周宁笑了笑,反正都是要做的事,还不如自己主动提出,名声好听些,于是周宁说道:“听尊夫人说,明日她要启程回沛县,我可以顺路送她一程,不知吕公和樊哙那处,沛公是如何打算?可需要某帮忙?”   刘季眼眸微动,笑看了吕雉一眼,拱手谢道:“我兄弟从前以屠狗为业,左手右手都使得,还是想随我从军,至于我岳父,就拜托周兄弟了。”   周宁爽快的应道:“客气。”   “哎呀呀,”刘季叉腰笑道:“周兄弟这样爽快的人,我真是遗憾与你相识太晚,更遗憾你明日就要出征,不然定要与你好好喝上一场。”   刘季说着,伸手欲拍周宁的胳膊,然而不待他的手靠近,一把带鞘的刀先拦住了他。   刘季脸上没有半分尴尬之色,只伸出的手转个弯拍向自己的头,笑道:“怪某,怪某,又忘了周兄弟的忌讳。” 第89章 学习   刘季还想与周宁交谈, 同样善于交际的黑听到刘季拦住了周宁的消息,急忙寻了过来。   他学着刘季的语气,夸张的说道:“啊呀呀,先生, 明日就要拔营出征了, 好多事情等着您亲自决断呢, 唉呀, 某真恨自己能力不足,不能替先生分担。”   不待刘季觉出什么, 也不待周宁做出反应,望第一个皱眉嫌弃道:“有事说事不好吗?哪学的这么矫情。咱们先生性情内敛, 可应付不来你这虚伪的热情。”   黑不服, “我怎么矫情了,哪里虚伪了?”   望睨他一眼, 嫌弃道:“说的一大串, 情绪过盛,半点不见实处, 谁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   黑闻言不仅不怒,反而大点其头, 诚恳认错, “对对对, 你说的对,我是有点,不, 是太, 太做作了!”   黑和望一唱一和, 指着桑骂着槐。   吕雉端着木盆站在一旁, 面色尴尬。   周宁面带微笑摇了摇头,一副没听懂两人的言外之意的模样。   黑马上就要走宣传的路,在这里和能把自己包装为天选之子的刘季做过一场,也算是取经了。   刘季闻言哈哈大笑,伸手搭在黑的肩头上,哥俩好的揽着他笑道:“黑兄弟馋刘某的酒啦?”   黑抖落掉刘季搭在自己身上的手,摊手遗憾道:“可惜,某也是明日要出征的人。”   “那也不怕,黑兄弟若怕刘某赖账,便先把某帐内的酒都搬去你那处,等你回来,咱们一醉方休,正好为你们庆功。”刘季豪迈的一挥手。   搬去他那里,他难道要带着酒出征吗?   回来?无论魏国那边是胜是败,武信君都不可能一直停在薛县,所以到时候还不知道大部队在哪一处呢。   最重要,他半点不想和这厮喝酒。   于是黑只淡声道:“多谢,不用。”   虽然黑的态度语气算不上好,但这个尴尬却已是顺利的被刘季化解了。   黑和望明明有羞辱奚落之意,却被他曲解为兄弟之间的笑语,旁的不知道的见了,还以为他们有多要好呢。   周宁笑了笑,黑和刘季还是有不小差距。   周宁拱手道:“确实还有不少庶务杂事,某失陪了。”   刘季也笑着拱了拱手,两人别过。   周宁带着望和黑回到营帐,黑郁闷的说道:“那人难道听不出来我们在奚落他,怎么就能这么腆着脸来套近乎?”   “不然呢,任由你们奚落丢脸吗?”周宁淡声反问道。   黑愣了愣,惊讶道:“他娘的,他大小也是个沛公,这也太能装孙子了吧。”   周宁却道:“他有很多值得你学习的地方。”   黑有些不服。   周宁缓声道:“你往后工作不可能遇到的都是你喜欢的顺眼的,亦或是不讨厌的人,总有那么些你厌恶的,甚至也厌恶你的,当你必须和他处好关系的时候,如何既不伤自家颜面又达到目的,这里头学问很深。”   平心而论,比能放下身段舍下脸皮的强大内心,她不如他。   黑迟疑的点了点头。   望遗憾道:“感觉脸皮这么厚的人,除了动刀动枪打杀他,没招治他。”   黑听罢,眸子一转便是眼睛一亮,只是瞧了周宁一眼,便没有说话。   周宁笑道:“有主意便说来听听。”   这是赞同他们收拾刘季的意思?   黑嘿嘿笑道:“先生不是让我向他学习吗,我是想着……”   望双眼大瞪,仿佛都一次认识黑,还能这么玩?   周宁笑着点了点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嘛,可以。”   “而且,”周宁接着说道:“分寸把握得很好,只是有损他个人形象声誉,而不会损害削弱反秦义军的力量。”   陈胜吴广起义的前车之鉴还在那里,有些头不能开,想要内斗,至少也要等到秦亡之后再说。   最重要,此举不止表面的胡闹恶作剧那么简单,还能帮刘季立立规矩。   刘季那一方其实是很没有规矩的。   前有未入关前,一陌生的守城门的老头,便能在他洗脚调戏两个洗脚小婢的时候闯入他的卧室。   其后有他夺得天下,百官面圣时,嘈杂笑闹如市集。   再后,有他抱着后妃衣衫半解之时,大臣直入寝宫看见其不雅相。   作为一军统帅,这么没有规矩可不好,周宁垂眸笑了笑。   以上三者,后两者乃称帝之后的事暂且不论,而第一件,让他收获了高阳酒徒郦食其,得到陈留,以及西征路上的一个大粮仓。   所以,怎么说呢,世事奇妙,有时候优点和缺点是会相互转化的。   此处,周宁不愿于义军中再兴内斗的风气,而咸阳宫内,赵高的夺权之争却正到高.潮。   “李斯这厮还有没有规矩!”二世怒而掀桌,“一而再再而三,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刘季作为皇帝与人欢好被大臣碰见打断还是以后之事,但二世此时却在有心人的推动下经历了三次了,而且次次都是同一人。   “陛下息怒。”赵高立马劝道。   “朕息不了怒,次次都挑朕玩得开心的时候,他就是故意的!”二世怒道。   “唉~”赵高叹气道:“怕是丞相对陛下心有埋怨。”   “这话怎么说?”二世问道。   赵高回道:“当初沙丘之事,丞相认为自己有功,当裂土封王,如今陛下登基两年,却迟迟不见封赏……”   赵高说着有些吞吞吐吐起来。   二世怒道:“连你也不和朕说实话了?”   赵高急忙道:“臣不敢,臣只是,情况还未确定,不敢乱说。”   越是这么说,越是叫人好奇,二世急忙问道:“什么情况?”   “臣听说丞相的儿子李由,和叛军勾结,想和其父里应外合,谋取咸阳。”   “他敢!”二世勃然大怒。   赵高说的两条字字句句戳中二世最敏感的地方,此时又是二世对李斯极为不满之时,于是乎,一朝丞相锒铛入狱。   周宁收起情报薄,论阴谋诡计,赵高绝对称得上是这个时代的佼佼者。   他想要与李斯争权,但二世因李斯的《行督责书》,对其颇有好感,于是赵高便开始设局了。   他先以陛下年幼,恐老臣不逊的理由,劝二世不上朝理政,几乎将二世与朝臣隔离开。   接着又对李斯道,希望他能劝陛下少徭役轻赋税,以平民怨。   李斯言不知何处寻陛下,赵高便道等陛下心情愉悦之时,我便通知你去。   再然后,他接连三次面圣果真都是二世“愉悦”之时。   如今李斯已经下狱,李斯以及朝政彻底落入赵高的手中,秦的悲歌愈近了。   再之后,便是赵高命人一次一次的假冒陛下的令使骗他翻供再严刑暴打一顿,如此往复多次,等到二世真的派来使者,李斯却是不敢再翻供了。   而七月,也就是下个月,便是这位的死期了,还是夷灭三族。   不过成功谋得丞相之位的赵高最后也没落下好。   覆巢之下无完卵,他虽能设计弄死李斯,却没有李斯的治国之能,最后秦灭,他自然也是个死。   所以,才不配位是个巨大的灾难。   周宁默默的展开一卷兵书开始细细研读。   刚读得有些疲乏之时,项羽过来了。   他端着一个托盘,其上是铠甲和头盔。   “先生还无战袍盔甲吧。”   周宁点了点头,虽然没有,但,“主帅不用冲锋陷阵,只是于帅台上发号施令,便是没有也没什么紧要。”   那种两军交锋派大将先行单挑的都是戏剧,真到战场上,你哪军的主将敢走出己方阵营,对方绝对狂喜的一拥而上,将你一波带走。   所以无论用兵还是扎营,主帅都是处于一个被己方各军包围的中心。   项羽奇怪道:“哪里没有紧要?先生不是喜洁?”   周宁觉得接下来的话可能要不好了。 第90章 转变   周宁往椅背上靠了靠, 洗耳恭听。   她对于兵家之事并没有表现的那么有信心,她虽然没少和韩信交流兵法,但毕竟都是理论。   而战争是种很刺激的实践, 实践的结果要么成功, 全赢;要么失败——死。   至于她最后是纸上谈兵的赵括, 还是一举成名的章邯, 在结果没出之前, 都说不好。   而眼前之人,虽然在人情世故上颇为稚嫩, 但确实是身经百战的将才, 或许能给她这个新手小白一些实践经验。   果然项羽接下来的话, 很现实, 但画面也很不美好。   “若是有血溅到身上, 未着铠甲,片刻功夫衣衫便会被浸透, 黏到身上,这还是比较好打理的, 最麻烦的是马蹄疾驰时溅起地上的肉沫,若夹杂到发丝里, 清理极不方便。”   项羽说着,表情也有些苦恼, 想来是亲身经历过的。   周宁极浅极淡的笑了笑, 视线上移到项羽的头发, 觉得有些……恶心了。   然而项羽并没有发觉到不对, 反而因为周宁听得认真, 说得越发细致。   “我原本还想为先生准备一双长靴, 就是不知道先生的尺码。”   她的尺码自然是不会告诉他的, 周宁只问道:“这又有什么说头?”   项羽笑道:“那些膘肥体胖的士卒油脂极多,被踩成血沫肉酱也是极厚的一堆,鞋帮若是低了,一脚踩过容易灌进鞋子里。”   周宁视线默默的下移,看向他的脚。   项羽仍旧没有察觉到任何不对,接着道:“都是小粒软肉,倒是不会硌脚,就是容易打滑……”   这一晚,项羽说了很多,考虑到周宁的洁癖,方方面面都说得极为细致,然而在他离去后,周宁瞧着他用过的杯碟、坐过的椅子,沉默久久。   半晌,周宁对哑妪吩咐道:“把这些都……,算了,擦了洗了收起来吧。”   总得,习惯。   却说项羽刚离开周宁的营帐,便被一人叫住。   “项将军,可否借一步说话?”   黑站在营帐外的黑暗处,夜风吹得火盆架中的火光闪动,他的脸便随着火光忽明忽暗,瞧着很有些不怀好意的不可捉摸。   然而项羽是半点不惧的,他大刀阔马的走到黑面前,“什么事?鬼鬼祟祟的。”   “一点小事,小事,嘿嘿。”黑笑道,示意项羽附耳过来。   项羽怀疑的看了他一眼,但还是附耳过去。   片刻,项羽神情古怪的蹙眉道:“这不太好吧。”   黑叹气摇头,一副很失望的模样,“哪里不好,就因为我们先生好性,就要白受人家欺负?我原本以为项将军和我们先生交好,也是和我们一样的为先生不平呢。”   对于黑请托的事,项羽有些犹豫,但有一点项羽很肯定,“我自然是和先生要好的。”   黑接着道:“虽说我们先生睿智,轻易没人能算计她,但总这样的也烦人不是,这次不给他点教训,就怕别人有样学样,都以为先生好脾气好欺负。”   “到底,”项羽说出了自己不愿的理由,“不磊落。”好似泼皮无赖的行径。   黑拉着脸道:“先生说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项羽微惊,“这是先生的主意?”   “不是,是我的主意,不过先生也知道。”黑怕项羽误解周宁,还想解释,便听项羽干脆的应道:“好!”   黑:“……”   项羽笑道:“先生到底是先生,小惩大诫,杀一儆百,防范于未然,好计谋!”   黑:“……”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刚才说的是,这是我的主意……不过,行吧,愿意配合就好。   今日发生的事情不少,又听了一脑袋血腥恶心的东西,周宁以为自己今晚还会和午睡时一样惊醒,梦到血手爬到自己身上,没想到竟一夜酣甜,直接睡到了第二日天明。   周宁坐在榻上揉眉笑了笑,她脑袋里的画面大概在与项羽聊天时被他切屏,只顾着嫌弃他去了。   起床梳洗,整装出发。   这一日,要领兵出征的不是周宁一方,还有韩王成和张良那一路,项梁给了他们一千余人,让他们收复韩国故地。   张良与周宁走到一处低声告别。   周宁惭愧道:“是我连累师兄了。”   张良奇怪道:“此话怎说?”   周宁垂眸解释道:“武信君似乎怀疑我乃周王室后裔,所以对我多有防备,而你我是同门。”   所以,谁知道借出去的兵马、打下来的地盘,到底是韩王的,还是周宁的呢。   张良蹙眉,心中思量开来,原本他并不觉得项梁给的兵马少了,毕竟刘季当初借兵,是以投入项梁麾下为请,而周宁更是原本就是楚军中人,可此时……   “那师弟你是吗?”   周宁笑了笑,“如今周朝灭亡都快五十年了,哪里还有什么王室。”   张良心中一动,这话得看怎么理解了。   是他不是周王室后裔,所以以此做笑谈呢,还是……   他是周朝王室血脉,但周朝被灭,王室也变作平民,所以称不得王室了呢。   张良笑着拱了拱手,“时候不早了,我王还在等我,师弟,保重!”   “师兄保重。”周宁同样拱手笑道,等目送了张良远去,方转身回去自己的军队。   师兄他,还是想要复国啊。   不过,她也没有想过如此简单就能让张良立刻舍弃旧志而就她,她只是想把她这个选项先摆上他的案头罢了。   周宁走到战车前,项羽和刘季正在此处等她,项羽是来送行,而刘季除了送行外还送人,在他身后站着吕公和吕雉。   “劳烦了。”刘季拱手笑道。   吕雉笑着对周宁施了一礼,而吕公则面色有些难堪、动作有些僵硬的拱了拱手。   他总觉得旁的人都在看他,都在笑话他,于是越发挺直脊背,于是乎,动作反而更为凝滞。   究其缘由,他面对她还是心虚的,只不过为了脸面强撑着罢了。   如此,路上要少很多麻烦了。   周宁笑了笑,“不用客气,尊夫人温柔贤惠,与我长姐性情相似,我一见她便觉得亲切。”   这是说,她看的是吕雉的面子。   刘季笑瞥了一眼吕雉,笑道:“得此贤妻,是某的福分。”   吕雉心中温暖,笑着对周宁微微福身,脑海里却闪现一个怪异的感受,那感受闪现得太快,她没能抓住细究,但她隐约觉得那好似是……一种可以颠覆她固有观念的东西。   刘季又问:“周兄弟还有兄弟姐妹?”   不是孤儿吗?刘季心中又有怀疑。   周宁垂眸,笑容有些伤感,“有一个姐姐,不过,”因为道路不同,“走丢了。”   刘季急忙道:“实在抱歉。”   项羽蹙眉怜惜的看着周宁,再看挑起话头的刘季就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了,这厮还想拿先生的身份做文章?   黑说的事果然很有必要。   项羽不愿周宁再应付刘季,出声打断道:“时候不早了,先生早些出发吧,籍在此处预祝先生旗开得胜!”   “多谢。”周宁笑着拱了拱手。   刘季见此,转身对吕雉嘱咐道:“路上小心,照顾好岳父,也照顾好自己,还有家中的老父幼子,都辛苦你了。”   刘季说完,拍了拍吕雉的手。   这是刘季难得的温情和体贴,吕雉笑着应道:“你放心,我省得,你在外也多保重。”   然后便带着老父站到周宁身边,跟着她往后走。   这一次她抓住了,原来是这样的,原来还可以这样!   她的体面不是只能被动靠父亲和丈夫给,如果她自己有利用价值,那么她的丈夫也要尊重她,甚至……讨好她。   吕雉抬头看着走在她前方的周宁的背影,双眸一瞬间迸射出强烈的光和热。   周宁微笑回首道:“两位乘坐此车吧。”   “多谢左徒。”吕雉笑着微微欠身,举止恭敬中带着些许讨好和刻意的亲切,不复昨日的自然随意。   周宁笑了笑,她这送吕雉和吕公回沛县这一路,大概会无比轻松顺利了。 第91章 纪律   夕阳西落, 金灿灼目的天空失去热源,低调的褪去张扬,变幻为绮丽的红霞, 不再那么刺目而炽烈的灼烤着大地, 变得亲人了许多。   随着金灿红云的退让, 夜色从另一头慢慢漫了上来,温柔静谧的银灰色成了另一半天空的主色调, 它随着缭缭升起的炊烟,一点一点蚕食着红霞让出的领地。   暮色时分了, 按照时下百姓的作息节奏, 此时应是煮糜用食的时候, 等吃过暮食,再过一会, 便要入睡歇息。   这是劳作忙碌了一日后,最后的一项活动, 是村民们对自己的犒劳, 也是村庄进入寂静的前奏,没有来客, 也不去外访。   然而今日, 这定例般的宁静注定是要被人打破了。   远远的,有一行人牵着马正循着炊烟升起的方向, 往这僻静的村庄而来。   就在能遥遥望见屋舍人家的时候, 其中一皮肤黝黑的人举臂喝道:“停!”   他转身对众人道:“咱们今晚就在前头的村子过夜,马上就要进村了, 我再给大家重申一遍咱们行军的纪律。”   那人将前头探路的五人也叫了回来, 全体列队站齐, 横十竖五, 正好五排五十人,而最后一排的十人还各自牵着一匹载着重物的马儿,其中一匹马儿的马背上是装着鸽子的笼子。   原来这一行人便是由黑带领着去往巨野泽的队伍,他们并没有随着大军走到亢父再分兵,而是一出薛县便绕路向巨野泽行进。   黑站在队伍前,严肃的看着手下的五十人道:“第一条,不拿百姓一针一线;第二条,一切行动听指挥;第三条,一切缴获要归公。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五十人齐声应道。   黑又苦口婆心的接着说道:“大家别觉得规矩多、规矩烦,也别挑礼,觉得村民们不热情、不友好,换位思考一下,如果前头的村子是你的故乡,里头住着的都是你的父老乡亲,现在这么动乱敏感的时候,一群持刀带械的人闯入,他们什么心情?怕不怕,慌不慌?”   黑停了几息时间让他们思考,这才又接着说道:“乱世中人,都不容易,为什么不容易,因为前有暴秦不行仁政,现如今又是军阀林立,吏治混乱。”   “先生定的规矩是为了大伙儿好,这个大伙儿,不仅指咱们遇到的普通村民,更包括咱们自己。”黑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想要钱财,没错!想要前途,更没错!都是有父母儿女、亲人朋友的,谁不想要他们日子好过,让自己日子好过?但不义之财咱们不能要!”   黑动容的看着队伍里熟悉的面容,感慨道:“队伍里有不少我以前吴中县县衙的同僚,我请你们想想,陈王起义的时候,那么多秦吏遭了殃,为什么咱们就能平安无事?”   黑慷锵有力的说道:“因为咱们有仁义的先生带领,没做不仁不义、对不起良心的事!”   最后黑发出倡议,“所以,我希望大家能继续保持,贯彻先生制定的纪律精神,能不能做到?”   “能!”五十人掷地有声的回道。   “好!”黑振臂一挥,“全体都有,出发!”   正如黑想的那样,他们五十多人浩浩荡荡的开进村子,确实把村子里的村民吓得不轻,哪怕他们态度极其友好,说话极其和气,村民们还是一整夜都没睡踏实。   这一群人都没有胡子,都是受过耐刑的犯罪之人!   尤其……村民们转头看向自家因为把门板卸下“借”出,而毫无遮蔽的院子。   实在没有安全感啊。   然而事情在第二天早上变了。   村民们是被周军闹出的动静唤醒的,只见周军扛着一个个门板挨家挨户的还回来装上。   村头的长者急忙道:“诸位军士远途辛苦,一会还要赶路,不用如此劳累又耽搁时间,留在原地,我们自己捡回来装上就是了。”   黑借的便是这长者家的门板,他笑着回道:“必须如此,我们先生心细,早就交待过了,若是借了乡亲们的门板睡觉,第二日若时间从容,就替乡亲装上,就是时间紧迫,也得挨家挨户的还了,不能给乡亲们添麻烦。”   这样的对话发生在许多人家,村民们说这样的话,一是出于害怕,二是想让黑一行人抓紧时间,越快离去越好。   所以听了回答,村民急忙摆手道:“不麻烦不麻烦,你们客气得都不肯进屋睡,就一块门板子,哪里算麻烦?”   周军解释道:“门板是斗榫的,每家每户的门板尺寸不一样,斗不上号就装不回去,我们是拍拍屁股走了,你们扛着五十多块门板慢慢试,那得多麻烦。”   周军笑了笑,接着道:“所以我们先生说了,让我们各自借的时候就记住自己睡的哪一家的,还的时候大伙都方便。”   这样的乱世,连这样的细处都有人为他们想到了,村民们皆神色动容,心中踏实。   于是大着胆子拱手问道:“还不知诸位军士是哪位将军麾下?”   “我们是周宁周先生的兵。”周军骄傲的回道,然后开始了自来水般的安利,“周先生你们知道吗,就是那个写了《检验捷录》而后传抄全国……”   不过停留一夜加一顿夙食的时间,全村的人都知晓了周宁,并且对周宁、对周军好感大增。   这不,黑一行人正好好吃着夙食,村民非要给他们送东西。   “不行不行,真不行。”黑急忙推拒,“咱们周军是有纪律军队,先生定了规矩不能拿百姓一针一线的,这一针一线都不能拿,更别提你这一篮子干菇了。”   黑这处的村民好说话,可还有别的特别坚持的村民还在同别的周军磨。   “你给我家上门的时候,替我修了猪圈呢,我这是工钱。”   旁边的村民听见了,也拉着自己面前的周军坚持道:“对对对,你给我家劈了柴呢,我和我老妻年纪都大了,儿子又不在家,你这是帮了大忙了,我这也是工钱。”   “对,我这是挑水的工钱。”   村民们学习能力都挺强的。   黑挠了挠头,就上个门,顺手做些小事,至于吗?   若是周宁在此,会告诉他,很至于。因为他们遵行的是人民军队历时二十年成稿的军队纪律呢。   但不管怎么样,先生定下的规矩不能破,一众周军好说歹说,总算是只接受心意,不接受东西。   而周军无论如何都不肯接受东西,更是叫村民们满心好感没处释放,只积攒在心里,越积越浓,越品越重。   细看看,不止门板挨家上好,还有他们借去铺着隔潮的干草,他们也仔细的捆好了,没散得到处都是。   热热闹闹的用过夙食后,周军整军出发,全村的人不舍的将他们送到村口。   看着周军走远,有村民对村中长者感叹道:“若是周先生能为咱们乡乡长,那就好了。”   不少村民点头应和。   那长者默了默,道:“那也得先推翻了暴秦再说。”   长者想了想,转向还看着周军离去方向的村民们开始点名。   “大妹夫,你家罐子不是也去参加义军反秦了吗?你找人传信让他投奔周先生去。周先生仁义君子,平民尚且爱惜,肯定不会亏待手下士卒,还有痣子家的大儿子,瘸子家的二儿子……”   黑一行人瞧着是未带村中一物离去,但实际上,他们已带走了最贵重的东西——人心!   尤其是他们关于周宁形象事迹的传播,已扎根村民心中,叫他们心生向往之情。   这其实也不难理解,瞧瞧这一路周军的组成吧。   黑,政委头头;剩下五十人,二十个政委编制,余下三十人也正在成为政委的路上,他们集合到一起爆发的演说能力,啧……   但是黑显然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这一路人马的厉害,所以后面的事,他没有想到也不知道,他只是觉得自己一行人一路走来,似乎越走越顺。   开始是慢慢的不再有村民因他们的光下巴害怕恐惧,而再往后是……   “光下巴没胡子的光胡军来了,光胡军来了!”有小童欢喜的蹦跳着跑回村报信。   黑停住脚步,摸着自己的下巴,有些苦恼。   他好好的、意义重大有内涵、气势汹汹有纪律的周军,怎么就成了“光胡军”呢?   “父亲,我想从军。”一普通农家小院内,一男子对自家老父请求道。   “你不是说你小弟参加那什么起义是胡闹吗?还不如在家侍奉双亲,照顾家人。你怎么突然起了这样的心思?”其父亲不解。   男子道:“父亲听说经过隔壁县的光胡军了吗?”   其父亲点头。   他们和隔壁村共用一条小溪洗衣生活,那光胡军军士行到此处想要洗澡,还特意派了人过来通知,请求给予他们一个时辰。   其实水一直流着,不废钱不废柴,用也就用了,不用这么客气麻烦,那光胡军却说怕他们赤身裸.体冲撞了去溪边洗衣的妇人女郎们。   这份细心,这份惜民,叫从来被人压迫剥削、视若贱草的平民百姓如何不心生慰藉,心怀向往,乃至于愿效……死力!   男子接着道:“我想加入他们。”   兵匪兵匪,当兵之人被称作匪,又被称作盗、贼,不仅是因为那些个义军龙蛇混杂,多有流寇劳役之徒,更是因为他们所行所举,不过是从被压迫的一方跳到了压迫的一方,所以他们觉得是起义了,但在真正老实勤恳、任劳任怨的百姓看来,并没有。   “父亲,他们才是真正的义军!”   其老父深深的看着长子,缓缓重重的点了点头。 第92章 认亲   大同小异的对话发生在许多农家, 能稳住气不参加前头义军的,多是沉稳有计较,如老黄牛般温驯又肯干的人。   是天然被筛选过一遍的, 老实、有底线, 能接受规则,如明代抗倭英雄戚继光《纪效新书》所言的“第一可用”之兵。   此次, 他们愿为信仰而战。   而信仰是高于名利吸引的更深层次的、更具有凝聚力的东西。   简单来说, 他们或许不如黑等人那么健谈,但从思想和觉悟上来说, 他们是天然的政委。   于是乎, 黑的五十人越走越多,等行到巨野泽已有五百人之众。   黑这边一切顺利,周宁所领的大部队也没有遇到什么波折。   薛县附近的胡陵、沛县、丰邑都是被义军攻破过的, 哪怕章邯将楚军击退到薛县, 但附近大体还处于义军的控制范围, 尤其如今秦军主力远在临济。   周宁留喜和盼随大军直往亢父,自己带着高和望并五十亲兵,转了一个小弯, 轻车简从的将吕雉和吕公送回了沛县。   车队在沛县城门外停下, 周宁并未着急派人叫门,等城门上的士兵认出吕雉又进去禀了萧何后,自会有人开门接应。   “多谢您。”吕雉站在车旁, 对周宁深深的躬身, 真心实意的谢道。   她行礼行得深,不仅因为她很感动, 更因为她不可言说的意图和惭愧。   那日周宁说他绕路是因他有别的安排, 她便以为他果真只是顺手为之, 可这一路行来,她并未见他在哪处停留,分明就是专程送她的。   他真心待她,而她却想着利用她和他姐姐的相似,获得他的情谊,提高自己的价值,是她太卑鄙了。   周宁笑道:“不用这么客气,你已经谢过很多遍了,我说过你和我长姐很像,我只当是帮自己的走丢的长姐,聊作安慰。”   吕雉笑着微微低头,羡慕的感叹道:“做你的姐姐一定很幸福。”   周宁笑了笑,问道:“比做吕公的女儿、刘季的妻子幸福?”   吕雉往后车看了一眼,行到中途,她和吕公分坐了两车,准确的说是马车太过颠簸,吕公受不住,所以吕雉下车走路,将马车让给吕公躺着,好叫他舒服一些。   但可能是太过舒服,吕公便睡了过去,于是吕雉只好一直跟车走路,直到周宁见她为了赶上速度,鞋都快磨破了,走路一瘸一拐,便另外安排了一辆车与她坐。   此时吕公正颤颤巍巍的扶着车辕下车,然后艰难的向两人移过来。   吕雉看了他一眼,对周宁点头笑道:“是的,比那两者幸福。”   周宁笑了笑,这是一个瞧着贤惠坚毅,实则爱恨都很挚烈的女子。   她爱护兄长侄儿,所以拼尽全力,千方百计也要破了刘邦的白马盟约,将他们一个个封王,要他们既富且贵。   她要她的儿子平安顺利的接过皇权,所以在刘邦死后四天也秘不发丧,意图杀死所有的开朝功臣,叫她儿子登基后没有后患,幸而此事是被人劝住了,不然大汉江山顷刻可覆。   但吕雉如此的想法打算,却叫看人极准,死前为儿子看好两任相国的刘邦都没有察觉。   他因为不重视,所以小瞧了这个女子的爱恨。   而这样感情炙热浓烈又经过许多磨难苦楚的女子,是不会为规矩礼法所束缚的,她只看心看情,所以这样不合规矩的调侃她回答得很坦然很坦诚。   周宁笑道:“那你便当你是我的长姐,我是你的弟弟吧。”   吕雉又惊又喜又不敢置信的看着他,她原本想苦心谋划、刻意讨好的,没想到他就这样轻易的送到了自己手边。   “不过,”周宁笑着也往吕公的方向看了一眼,“我认的只是你,和你父亲、和你丈夫,和旁的什么人没有关系。”   吕雉双目泪光闪烁,点了点头笑道:“我知道,谢谢您。”   周宁微微挑眉,发出一声疑问,“嗯?”   吕雉又笑了起来,重新说过,“我知道了,谢谢你。”   周宁这才笑了笑,叫望拿来一块玉佩亲手赠与吕雉,她身上惯常是不佩戴什么东西的。   周宁笑道:“愿你、也愿我,无论今后如何,不改此时心意。”   吕雉笑着接过,小心收好,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白底绣翠竹的荷包,料子不算很好,但绣花极为精致,是用了心了。   “姐姐的回礼。”   周宁同样不推辞的笑着接过,而后系在了腰间。   吕雉更觉感动,两人相视一笑,感情更睦,而待吕公走近后,周宁不过略说了两句客套话,便准备登车离去了。   士卒将他二人的行李拿下车,吕雉肩背一个,手拎一个,还要空出一只手搀扶着坐车坐累的吕公。   “告辞。”周宁撩起车帘,淡淡的瞥了吕公一眼,颔首告别。   “路上小心。”吕公强笑着客套生硬的应对道。   “千万保重!”吕雉明白周宁的心意,瞧着周宁殷切的嘱咐道。   周宁笑了笑,放下车帘,马车很快调头离去。   又过了一会,城门大开,萧何和曹参带人迎了出来。   萧何瞧着车辙的马蹄印,问道:“走的是谁?怎么只有夫人和吕公回来?”   吕雉扶着吕公,作为一个温顺听话女儿,站在吕公稍后半步的位置。   吕公道:“武信君,也就是项梁大将军,他派人打亢父,那奉命之人就顺便送我们一程。”   周宁相助一场,却是连个姓名都没有了。   曹参笑道:“这可不顺路,要特意拐个弯呢,看来是沛公在外结交的好友。”   吕公嫌恶的皱了皱眉,道:“不是,他有别的事途径此处。”   萧何又问:“此番见着了,那周左徒不是吕少姬吗?”   他和萧何都是官吏出身,也是拜读过周宁的著作。   吕公的脸色一瞬间难看得不行,“不是。”   萧何和曹参见此,不敢再问,只叫随行的士卒接过吕雉的行李,一行人便回了城。   “不是!”   刘季说不是的脸色可不止是难看,几乎是青筋暴起的暴怒了。   他奉命和项羽一块攻城,和项羽一同作战极为舒服爽快,几乎不叫他费心,城池就跟豆腐做的一样被他攻破。   等进了城里,刘季正想寻摸些财宝美人,却被一老妪投怀送抱,非嚷着说他是她被拐的女儿。   “你他娘的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瞧瞧,爷爷我像是娘们吗!”刘季抚着自己的须髯,瞪大眼睛怒问道。   那被质问的老妪却是半点不怕,反而连连点头,喜道:“对对对,就是这样,我的女儿天生怪异,她的须发就是如此旺盛的!”   项羽坐在乌骓马上,闻言也是嘴唇微张,黑上哪儿寻到的这样的老妇人,也是……厉害了。   “你他娘的,”刘季也难得的诧异得词穷了。   不过很快的,刘季怒极反笑,问道:“好好好,那你跟爷爷说说,你女儿还有什么胎记特点,你又想怎么个验证法?”   那老妪从容笑道:“你左腿上有一片黑色的痣,你非说是七十二颗,还老说什么左为尊,什么孔子门下有七十二贤人,还有七十二符合什么地煞之数,所以你说你将来一定会富贵发达。”   刘季听得是瞠目结舌,第一反应是见鬼了,她怎么知道?   第二反应是,原来他左腿上的痣还能有这么多说头,白瞎了,他说他是赤帝之子、贵人之相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还能这么说!   现如今好了,被一个老妪用这样玩笑不屑的语气说出,他不能用了,毕竟他那一大片痣还真数不清是多少颗。   那老妪见他如此神情,笑道:“怎么样,为娘是不是说中了?”   项羽怀疑的看向刘季,他真有痣?果真是女子?   这样的女子,真是……项羽皱着眉默默的撇开了眼。   士兵路人们也瞧着刘季窃窃私语。   市井出身的刘季扯爹骂娘的从来没输过,向来是他充别人爷爷老子的,今日居然被一老妪充了娘?   刘季立马怒而骂道:“日.你母亲的中了,我老母早就进棺材了,你他娘的先去一头碰死了再来和我说话!”   那老妪被骂得一愣,跌坐在地拍腿哭道:“我的命好苦啊,我的女儿她发达了就不认我了呀,丧了天良了,我怎么生出这么没有良心的狗东西哟,老头子呀,你在地下睁开眼睛看看呀!”   刘季如今也是快五十岁的人了,这个老妪敢冲出来唤他做女儿,其年龄起码也有七十了。   人活七十古来稀,此时的老妪满头花白,声泪俱下,哭得骂得是情真意切,除了刘季从沛县带出来的知根知底的哥们乡亲,剩下的士卒路人的心都偏向了那老妪。   项羽皱起了眉头,也是不满道:“是或不是,好好说便是,到底是个老人家,你说话也放尊重些。”   遇到同样的事,就显出人和人的不同了,项羽的眉头蹙得更紧,看刘季的眼神里有显而易见的嫌弃。   “先生被你带来的人污蔑为女子时,可是半点不怒不恼,事后还帮你送了他们归家。”   “我这涵养哪里能同周先生比?”刘季一句话稍微平息了项羽的怒意,又亲自上前扶起那老妪道:“老人家,实在抱歉,我这刚打完仗,脾气有点躁,没有收住,得罪了,抱歉抱歉。”   那老妪抹了抹眼泪,“儿呀,你认了娘就好了,做人父母的就没有和自己儿女记仇的。”   这还真是赖定他了呀,刘季不方便再说话,便忍着气,给卢绾他们使眼色。 第93章 该!   卢绾作为和刘季从小一起长大、一起读书的好兄弟, 除了比刘季笨点怂点,刘季沾染的风气他一个没落下,都有。   见那老太婆讹人讹到自己大哥头上, 卢绾两只被酒色泡的浮肿的眼睛努力瞪出一条细缝, “放你……”   项羽皱眉看了过来,卢绾硬生生吞了几个字,骂到:“放屁, 我大哥媳妇都娶了,儿子女儿都生了, 怎么可能是女的?”   “怎么就不能?”老妪半点不气虚不意外, “我女儿从小就想当男子, 有我女儿这样长得像男儿的女子,自然也有那长得像女子的男儿,他两合一处,不是正正好好?”   长得像女子的男儿……刘季心头隐约抓到了什么, 但还没来得及细想, 又被老妪抓住了双手。   不知想到了哪一处, 老妪说完卢绾是眉开眼笑。   她双手拉着刘季的双手合到一处,轻拍着他的手背,欢喜道:“原来我都做外祖母啦, 你这孩子真是的,怎么不早说,我那外孙子外孙女都多大啦?”   被老妪褶皱干枯的双手抓住,刘季不仅觉得手被割得慌, 心头也堵得难受, 偏偏项羽立在这儿不走, 叫他发作不得, 于是越发使劲的给卢绾使眼色。   卢绾也被这出弄的挠头,但是大哥都不敢得罪项羽,他就更不敢了。   于是卢绾只能苍白的跺脚急道:“我大哥真不是你女儿!”   刘季也是忍着恶心,无奈的说道:“老妪,你真的认错人了。”   “还想逗你娘呢,”老妪嗔怪的睨了刘季一眼,“好吧,你说你不是,你说你是男儿,那你敢把衣裳脱了吗?男子光着身子只穿个裈袴干活的,可多的是。”   把衣裳脱了……刘季这次彻底反应过来了。   卢绾也是一脸恍然大悟,原来是周宁故意设计报复他们呢。   樊哙眸色一沉,转头向四处查看。   吕泽和吕释之对望一眼,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也有些为自己担心。   吕家兄弟是松了一口气了,刘季心头却是诧异和微微的心虚。   那件事吕公、吕家兄弟、吕雉、樊哙个个都比自己出面出得多,他怎么就只找自己?   他知道是他的主意?   刘季心头有心虚有猜测,面上却坦荡宽厚极了,这会也不急着抽手了,反而看向左右道歉道:“周兄弟,上次的事确实是季御下不严的过错,我向你赔不是,今日我也受过这一场了,咱们一笔勾销可好?”   他想把周宁拉下场。   四周无人应声,士卒眼神古怪,路人指指点点。   此时他们倒也都信了他不是女子了,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   原来他也做过这样的事儿呢,真是,一个大老爷们儿当街被人唤成女子,啧,也不怪人家报复。   项羽转开眸子看向别处。   樊哙对四周喝道:“周宁你出来!周宁,你给我出来!”   项羽皱眉,喝道:“先生如今在亢父呢,怎么会在这里?你如此暴喝急呼,怎么,是想寻仇吗?”   对啊,他们亲眼看着周宁走的,和他们不是一个方向且不说,还比他们先出发,所以他是如何事先安排的呢?   他一不知道他们何时会出征,二不知道他们会到何地出征,甚至,刘季看了一眼项羽,他也不知道他会和谁一起出征。   而且,他们出征是为攻城,一般刚经历过战祸的城池,百姓根本不敢出门闲逛,所以他是怎么安排的时间、地点和人手呢?   所以……刘季皱眉,真是巧了?   就这么刚好,因他和项羽屠城之势太猛太凶,所以这县城主动投降,然后刚好这县城里有一老妪有一个和他长得一样的女儿被拐,又那么刚好,这老妪这么大年纪了不在家中养老,偏偏出门闲逛,还那么刚好就遇到了自己?   那可不太好。   刘季一时有些慌,但又没什么好主意。   那人不可能在此处,那这就不是报复?百姓士卒又有了一个新观点。   “这就是所谓的报应吧,看来那周宁是老天庇佑的,有大造化的人呀。”有人说了刘季心中最担心的事。   有人问,“周宁是谁,我怎么觉得这名字很耳熟?”   有人答,“我知道,就是那个写了一卷书教人查案的,听说他在江东……”   有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江东如何因周宁而少罪犯少杀孽。   “这样的啊,”听罢的路人瞥了刘季一眼,意味深长的点头道:“怪不得。”   明察秋毫,还人清白,为百姓做好事做实事,一卷书不知救了多少性命的人,老天可不得庇佑着么?   该!活该!   这就是报应呢!   士卒们瞧着刘季的眼神也不对劲了,心下都有计较。   原本如今就有迷信鬼神的风气,而越是从事有风险的工作的就越是相信,而当兵,无疑是一种极其高危的职业。   刘季一瞬间既心慌又没招,樊哙也是沉默的察觉到了不对,然而今日之事,只沉默可应对不过去。   老妪将刘季的手抓得更紧,踮起脚摸向他的鬓角,笑道:“好了,乖女,别跟娘闹了。”   而项羽剑指樊哙,冷笑道:“今日这老妪有理有据的与你们说话,你们就暴跳如雷,大肆辱骂,若我不在此处,只怕你们早就拳脚刀剑相加,而你那日却是硬拉着先生,试图当着全军的面,扒掉先生的衣服。”   项羽说着话,跳下马,一步一步走到樊哙面前。   “噌!”   一把剑比在樊哙的脖项,樊哙顿时吓白了脸,见过项羽杀人架势的,就没有不怕他的。   这是个怪物,越是杀人,越是见血,越是兴奋的怪物!   樊哙双股微颤,旁的人也不敢贸然上前。   项羽狠戾的眯起双眸,冷声道:“只斩手已经是先生大度了,你还敢心生怨憎,在某看来便是杀了你也不为过。”   项羽一个“杀”字咬得极重,分明是动了杀心。   那可是兄弟的命,刘季哪里还顾得上自己的名声,直接一脚踹开老妪,“去你娘的,老子去榻上脱给你看好不好?”   老妪往后踉跄了半步,便被一下子倒在了地上,唉哟的痛呼着。   刘季放下脚却有些怪异,他总感觉自己那脚没有踹实,好像只是虚沾了沾她,她便倒了。   但此时刘季顾不上这些许的怪异,一抽身,他便急忙跑过去拉住项羽,“项将军,冷静冷……”   项羽这边还没怎么劝住,那边老妪又捶地嚎道:“天呐,当女儿的打娘啦,老天呀,你睁眼瞧瞧,你劈死这个不孝女啊!”   “你他娘的给老子闭嘴!”两处繁忙,刘季烦躁的暴喝一声,干脆一把扯掉自己的衣服,裸.露出上半身,“看到了吗?老子是你祖宗,滚!”   老妪见了刘季平坦的胸膛被骇了一跳,好像是终于发现自己认错人般哑住了。   刘季心头微妙的松了口气,还好她没再说什么她女儿天生平胸的事。   刘季有些头痛,自己他娘的在想什么,被这老太婆整魔怔了?   然而不等刘季这口气彻底松下来,这边项羽道:“既然已心有怨憎,迟早会生事报复先生,我今次索性斩草除根。”   那边老妪也又嚎上了,这次是一手遮面一手捶地,她嚎道:“呜呜呜,我不活了,我没脸活了!”   说完便真要以头撞地。   连刘季都没劝住拉住的项羽见此,一脚踹开樊哙,飞速的上前拦住扶起那老妪。   他劝道:“不过是认错了人,有什么好要寻死的?相貌一样且不说,连胎记都吻合了,您认错了也不奇怪。”   “是呀是呀,谁能想到连胎记都一样呢。”路人也劝道。   “您又没做什么,反而是那人出脚伤人,年纪这么大的老人家,也不知道他怎么下得了手!”有人鄙夷道。   “也怪那人,不早说清楚了。”   “这么个老人家,他也不怕踹出个什么事,遭报应!”   “我就说这次就是报应,不然哪有这么巧?”   “看来,那周先生真不是一般人。”   “我瞧着他还要遭报应,报应来得这么快,可见老天不喜他。”   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刘季面色难看的扶起樊哙,长长的吸了口气,又缓缓呼出,扯出个笑脸,打算过去道歉,然后再告诉那老妪他不怪她错认之事。   然而,刘季想多了,那老妪根本不是为了认错女儿了哭,更不是为此事觉得没脸。   只听老妪掩面嚎道:“我都这么大年纪了,能抱孙子抱曾孙子的年纪了,这人还出言轻薄我,他还约我上榻!”   说到尾句,老妪双手捂得更紧,声音又尖又利,羞得是又跺脚又扭身,一副恨不得就此死去的模样。   “我都这么大年纪了,他不是人啊,不是人啊,禽兽啊!畜生啊!”   老妪哭得好伤心。   路人呆怔了,项羽扶在老妪胳膊的手僵了,刘季好不容易扯出的笑脸……碎了……   周宁收到传回的消息,摇头失笑。   她将黑的计谋完善了一下,原本一是想叫刘季不能确定是她,二是模糊“报复”和“报应”的概念,借这场闹剧扬名,没想到黑挑的演员临场发挥这么……出色。   高一手握拳,压到唇边轻咳一声压下笑意,解释道:“黑就喜欢和太公老妪聊天,当初他负责建情报网的时候,说老人家平常不用多做事,也不用服役,比旁的人更有时间也更爱打听消息。”   周宁笑着点头,补充道:“而做此事,不仅满足了娱乐,还能挣钱。”   他们的情报网人员也是有俸禄工钱的。   高笑道:“其实他们都是编外人员,主要情报人员是他们的儿子。”   周宁挑眉,点了点头,明白了,所以黑这是拉住一个发展全家,她就说她在人员薄上看见的都是各地秦吏。   周宁揉眉失笑,原来黑的“政委”属性那么早就展现出来了,是她从前太不上心了。   “做得很好。”周宁笑道。   原来那老妪是秦吏的母亲,怪不得说话做事如此有章法。   高笑道:“别的情报点应该也有这样的……编外人员,这事估计没完。”   周宁微怔,而后哑然失笑。 第94章 认错   黑确实是个人才, 而且是个喜欢新鲜、喜欢热闹的人才,于是他收到传回来的情况,把玩过的认亲把戏先放到了一边, 又生出个新主意。   这个新主意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小到根本不够格报到周宁那处, 只喜下头的副手看见了, 笑嘿嘿的行了个方便, 这事便成了。   于是没过多久, 一条耸人听闻的消息传遍了大地九州,听者无不咂舌恐惧、愤怒惊惶。   这个消息是这样传的:震惊!知命将军约古稀老妪上榻!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百姓不知道这位将军到底是人性、道德、眼睛哪里出了问题, 但他们无比确定自己不想凭空多个后爹亦或是后爷。   于是乎,孝子贤孙再不敢让家中老母亲外出行走。   至于年老者, 都说夺妻之恨不共戴天,这原本是乱世中一些青壮年男子, 或是那等贪花好色老夫少妻之人忧患的问题, 没想到自己忠厚老实一辈子, 临老临老了,还要面对这等侮辱!   都是有儿有女,有孙有媳的一家之主了,这要是……这老脸还怎么挂得住!   一时间, 多少老头子吹胡瞪眼,给儿孙下了死命令,你们要起义要反秦, 我支持,但你们要是敢与这等人为伍, 为这等人效命, 你们就先杀了你老父老母, 拿你老父老母的头颅去祭旗,他们宁死不受辱!   虽然也有人为其分辨的,但谣言为什么可怖,人言为什么可畏,就是因为在传播的过程中,人本能的想要博得关注。   于是他们会加工会修辞,然后它便以更让人惊诧恐惧的内容噱头越传越凶、越传越广,以至于严重的偏离原本的事实,甚至还能自圆其说,任你有再多的解释辩解,最后也只能得到旁人一句“宁可信其有”的殷切劝告。   周宁是在从小各个村庄辗转向亢父行进的过程中听说此事的。   黑如此举动应该只是觉得此事可乐,想要以此恶整戏弄刘季一番,他没有意识到如今这样的时局,名声有多重要,又有多不重要。   重要是因为百姓受够了暴秦的苦,他们期望的是一位仁德宽容的王;不重要是因为如今乱世,有人有刀就能够横行肆意,生死之间谁还在意什么道德规则。   周宁低头失笑,刘季仁厚长者的形象啊,算是被黑毁得七七·八八。   而且恰逢其会,如今正是她声名广传的时候,这一拉一踩越发显出她来了,于是他们这边的工作极其顺利,周宁最后带着近千人的队伍到达亢父城外与大部队会和。   时下,骑兵培养不易,于地形又有颇多要求,故步兵还是主要兵种,项庄和曹咎率领大军行进,因不是急行军,速度较慢,仅比周宁先到三日。   一见周宁,项庄和曹咎便迎上来问如何攻城。   周宁身披一件靛蓝色斗篷,衣衫也换成了同色系的深色,她很少穿这样颜色重的衣衫,此时这么一穿,不用盔甲,便带出了十足的锐意冷酷。   吧嗒吧嗒,大颗的雨砸到周宁身上,项庄和曹咎见着下雨都皱起了眉头,周宁对两人道:“咱们入内细说吧。”   曹咎道:“这几日几乎日日有大雨,火攻和掘道之计都不能用。”   此事周宁知晓,历史上项梁亲率主力军队也没能将亢父拿下,史书轻描淡写的记了一句大雨不停,便可知这其中有天公不作美的缘故。   大雨难生火,湿土难挖掘,便是硬攻,用人命搭云梯也容易脚下打滑,用投石机掷石也要面临雨幕难睁眼的烦恼。   而对方居高临下、固城而守,占据地利天时。   攻城难啊。   项庄道:“我和曹将军这三日都有命士兵叫阵,想要激那守将出城迎战,但对方用兵谨慎,为人沉稳,此计并无成效。”   是的,临阵叫骂并不是为了撒气羞辱,而是一种战术。   周宁透过雨幕遥望远处巍峨坚固的城墙,硬攻城防,本就是杀敌六百自损一千,而暴雨天攻城,估计是杀敌三百而自损一千。   但此战,是她第一次出征,只能胜不能败。   败了,名声威望受损且不说,她还在项梁那处立有军令状,若此番不能攻下城池,谁知接下来两月接连五场大胜的项梁会不会膨胀到杀了她。   但,也不能大胜。   不然之后项梁围困章邯缺少兵马,恐会唤她前去助阵,项梁为人固执,又是得意之时,是决计听不进谏言的,她若去了只怕会和他一起覆灭。   所以,周宁敛眸淡声说道:“下令,命所有士卒将领将鞋底划花。”她只能适量的减少伤亡,此战若能以五换三惨胜于她最佳。   两人不解的看着她,盼上前解释道:“如此,可增加鞋底与地面的附着力,不容易滑倒。”   而后盼取了一双鞋底布满铁钉的鞋给两人看,“大雨攻城的困境,匠人们都看在眼里,便根据这个原理做了一双这样的鞋子,可叫登云梯的士卒都换上这样的鞋子。”   项庄拿起一只瞧了瞧,曹咎凑近看了,拍掌笑道:“好!这几日做得了多少双?”   盼回道:“人力有限,只得了五十八双。”   “那可不够。”曹咎皱起眉头。   周宁问道:“若随你们调用人手,做得一千双需要多少时日?”   盼听罢,脱口便道:“三日。”   项庄皱眉:“兵事不可轻忽,你是匠人吗?”   盼摇了摇头。   “那你怎知三日便够?”项庄又问。   盼笑道:“我们惯常做事,多少时间多少人能做多少、能做成什么样,都是事先就算好的。”   曹咎和项庄惊叹的看着盼,没有想到周宁手下最不起眼的盼都有如此才干,做事如此稳妥。   曹咎佩服道:“周先生果然治下有方,手下之人各个当用。”   周宁笑了笑,下令道:“让士兵休整三日,三日后攻城。”   “是。”曹咎抱拳应道,他为人冲动少计谋,最喜直来直往、猛打猛杀,周宁下令果决正合他意。   项庄也抱拳应诺,如此安排已比现下局势好很多了,再说攻城自来就是伤亡极大的。   两人领命退下。   喜上前道:“黑已率五百人寻到了彭越,彭越言愿为驱使。”   周宁点了点头,道:“传信黑,令彭越军三日后配合攻城。”   彭越所在的巨野泽正好在亢父西北方向,而他们在亢父的东南方向,正好一前一后,两面夹击。   “不用硬拼,做辅助骚扰分散敌军的注意便可。”   一者游击骚扰正是彭越的强项,二者,刚刚臣服便叫他效死力,恐会生变。   “最后,亢父城破即刻撤离。”   她这些许人马就不给项梁做添头陪葬了。   “是。”喜抱拳应道。   周宁又问:“亢父城内百姓可知周军之事?”   她特意叫黑挨个村庄向巨野泽行进,便是为了传名,而传名之后便可叫人慕名。   如此一来,黑和她皆可沿路收兵不说,彭越手下最初跟随他的那百余少年也会听到风声,收到家书,便能降低黑劝服彭越的难度。   同时,也可起些许动摇亢父城内百姓守城之心的作用。   喜点了点头,面色有些古怪,“但传得更广的是,咳,是沛公与那老妪之事,城内百姓皆知沛公与您同属楚军,所以,”喜顿了顿,道:“亢父百姓守城之心极强。”   她竟被人和刘季绑到一块了?周宁按了按眉心,这事不用细想,便知其中必有亢父官府的推动引导。   “那便借着老妪之事,将我们刘季之间的渊源好好说一说,”她可不能和刘季绑到一块,但太复杂的原委、太长篇赘述的故事,传播性不高,也怕普通百姓的兴致不高。   周宁想了想,轻叹了一口气,道:“传一传我的年龄相貌吧,夸张些,再编些我这容貌引来多少女子倾心,我如何坐怀不乱、只求一心人的故事。”   黑以黄·色做噱头,她只好以桃·色对冲了。   喜眉头微蹙,只觉得最近的情报部是越来越不干正事了,“是。”   却说黑收到传信,立马便去和彭越合计。   彭越神情古怪的道:“三日后出兵,你确定上头是这么传信的?”   他分明看过了,就是一张说不清什么材质的软布,上头一个字都没有。   “当然确定,”黑挺直胸板,骄傲的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别想了,我大周连绵八百年,又蛰伏了五十年,不知道有多少稀奇宝贝,便是捧到你眼前,你也是不识得的。”   黑从怀里掏出一个火折子,扔到彭越怀里,“只这样一个取火的小玩意,你们便觉得稀奇,啧。”   火折子其实就是造纸的匠人用粗糙的纸卷做成的,先生说是这里头有什么复燃原理,这个他不清楚。   他初见时,虽也觉得稀奇,但自从他知道这火折子用的纸他连擦屁股的纸都不如后,他便觉得这东西也没那么稀奇珍贵了。   黑踮起脚尖拍了拍彭越的肩头,“兄弟,好好干,等你通过考验,思想觉悟能达到加入我们政委的程度,哥再带你好好开开眼界。”   有八百年的底蕴,又暗中发展布置了五十年,能将天下大事、甚至连他这处不过千余人马的动静都置于手中、了然于胸,不知是多大强大的势力。   这是可靠。   强劲的势力,人才最担心的便是不容易出头,可对方竟然特意派人联络他,说明在评估天下英才后,认为他是个人物,他投奔与他,绝不会被屈才。   这是有利。   最后对方是周朝正统,他臣服与他,名正言顺。   千万别小看名正言顺的意义,雍齿背叛刘季倒向魏国,除了他看不惯刘季的那点私心外,拿到台面上来说的理由,便是丰邑是魏国故地,投于魏王,名正言顺。   大军出征也是亦然,师出有名则士气高涨。   彭越欣然点头。   却说老妪的流言传得甚广甚热闹,甚至到了对亢父军事都有影响的地步,刘季和项羽自然也是听闻了。   就算他们没有听闻,曹咎也容不得他们不知晓。   他派人给项羽和刘季送来了消息。   项羽将竹简一卷砸到刘季身上,“看看你做的好事!你还怀疑是先生报复,先生都被你带连了!”   刘季坐在马上,差点没气闷得一头栽下马去。   他娘的,他最近到底是冲撞了那路神仙,怎么如此倒霉!   先是被一老妪强认作女儿,后来不是遇到老头老妪冒充他的舅公叔爷婶娘的来认他这个侄女,就是遇到一群小子小丫头拦着他唤姑姑。   鬼知道那老太婆哪里来的这么多亲戚,是母猪托生的吗?还有这样的谣言,简直叫人恶心!   刘季已经气得呼吸都不顺了,却得掩面惭愧道:“是季的过错,是季连累了周先生。” 第95章 攻城   “哼!”   哪怕刘季果断诚恳的认错, 项羽还是对他生出颇多不满。   “先生是第一次出征,攻城本就不易,又遇大雨不停, 难上加难,你这厮还不修言行, 给先生添乱,此番先生那处若出了什么差错, 某必定也要叫你付出代价!”   刘季年纪比项羽大了两轮,被一个小辈如此指着脸痛斥,是极没脸了。   刘季却不羞恼, 只惭愧的重重点头道:“项兄弟说得极是, 极是,唉, 此事是季的过错,等见了周先生, 季定当面给他赔礼道歉。”   刘季坐在马背上,遥望前路远山, 眉头微蹙,一脸忧国忧民之色,他转头对项羽劝道:“武信君急召,必有大事,咱们还是先赶路吧。”   如此一说, 他倒成了一位识大体、不计较的宽厚长者了。   这话虽然有找回面子的用意, 但也确实是说到了实处,王朝变换之际, 笑闹、流言, 德行、名声, 甚至恩惠和仇怨都只是一时,战争和生死才是主旋律。   项梁急召他二人便是因为楚魏齐三国联军大败,魏王身死,齐王战死,而现在齐地被围,形势危急。   据项他和魏王咎的弟弟魏豹带回的消息,楚军和齐军驻兵临济城外,本以为兵多敌寡万无一失,谁知章邯竟采用衔枚夜击之计,杀得楚军齐军措手不及。   其中亲自领兵救魏的齐王田儋竟战死于临济城外,其弟田荣侥幸领兵撤逃。   而魏王咎为了保全城内百姓向章邯投降,后大义的引火自焚,其弟魏豹则同项他一路逃出,前来投奔项梁。   项梁指着项他喝斥,怒其不争道:“你也是自小习兵书的,难道不知道骄兵必败的道理?”   项他一脸羞愧。   项梁打发了项他随楚怀王南下至盱眙后,便开始调兵备战,准备领兵一路西进迎战章邯,然而不等项梁去寻章邯,齐国便发来了告急信。   原来章邯见齐王战死,料想齐国上下必定人心动摇,干脆乘胜追击,一举收服齐地。   于是章邯便一直率军追着田荣跑,直追了三百六十里地,最终将田荣围困于东阿,眼看又是一个当初魏王咎的局面。   齐地之事可远不止一个围困之局这么简单,齐国内听到齐王田儋战死的消息,便又立了一个新齐王,新齐王乃被秦始皇饿死松林间的齐王建的弟弟田假。   一山不容二虎,何况是山河社稷,齐地一下有了两座山头,便是埋下了祸端。   眼看秦军都奔着齐地来了,新齐王田假也慌了,于是他派齐将田间去赵国搬救兵。   两个“齐”宁可分别向两国求援,也不愿意自家抱团,如此只顾私怨,便知他们外患解了之后必生内祸。   但此事项梁是不知的,项家的骄傲如出一辙,因渡江之后首战败于章邯,项梁心中一直想报这一败之耻,听到章邯在东阿,立马便带上楚军精锐又急召项羽和刘季于东阿会师。   至于新齐王田假求援的赵国……周宁看向营帐外的滂沱大雨,赵国也忙着内乱呢,哪里腾得出手来。   赵国原本是陈胜部下武臣在张耳和陈余的撺掇下自立,但武臣先是被部下韩广带走大量士卒后自立为燕,然后又戏剧性的因为一次郊游为燕军所俘,好不容易赎了回来,又因其姐傲慢得罪了部下李良,于是不仅被李良杀了其姐,最后自己也死于李良兵袭邯郸之时。   张耳和陈余机敏,耳目众多,偷偷逃脱后,又收拢逃兵推举了赵国后裔赵歇为赵王,以信都为国都,然后赵国便陷入了新赵王赵歇与李良的内战中。   所以,齐将田间这一趟注定是白跑了,之后的项梁也是根本等不到齐国或是赵国任何一处的援军的。   周宁一身玄色衣衫,头戴头盔甲胄俱全,腰佩长剑,脚履长靴,跨出营帐,立于雨中。   营帐外士兵早已集结,今日,便是攻城之时。   周宁站在远远超出弓箭射程之外的将台上,在她前方左右还各有一将台,项庄和曹咎分别立于台上,三处将台左右皆立有军旗和金锣响鼓。   战场人数众多,战事一起,厮杀声吼叫声铺天盖地而来,士卒只看得见身前几丈之地,若无这旗语和鼓声互相配合传递指令,士卒便不知其令,许多阵型和战术都无法调整变换。   这也是为什么两军作战爱射倒对方军旗的原因,军旗一倒,看不远听不见的士卒便会惊慌的以为主帅阵亡,那自然是军心动荡,士气大跌。   雨下得大极了,周宁抬头看向亢父城墙,大雨几乎像是用瓢舀了泼到她脸上一眼,很快便顺着她脸颊弧线湿了她甲胄下的衣衫。   她是被雨水淋湿,而亢父城门处的士卒却是……鲜血。   只见城门处有一长形方阵,士兵举盾拼成一道铁甲力图将方阵护得密实无漏,士卒在其掩护和保护下应着鼓声轮番向城墙垛口处射箭。   若有士卒跟不上节奏露出空缺,便会引起铁甲小范围的塌陷,不知那铁甲下死了多少人,几轮箭雨后,它又回复到原本的节奏,拼成一个新的铁甲。   铁甲下千百支箭羽齐发,终于压制住垛口的秦军,项庄一挥手,鼓声一变,便有士卒发泄般狂吼着推着云梯靠近城墙。   这是战争里死伤率最高的攀城队伍,他们也知道此行死多生少,所以几乎是拼了命的前进,也几乎是拼了命的嘶吼。   云梯队伍抓紧了时机,成功的趁城墙垛口士兵避退时,将云梯搭在了城墙上。   项庄和曹咎见此皆是大喜,没想到这么快、这么容易就能将云梯搭上城墙,城内的秦军好似远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多。   数不清的士卒如飞蛾赴火般顺着云梯向上攀爬,周宁看见一个个士卒被砸成正常人根本不可能做到的扭曲姿态跌下城墙,然后更多的士卒补上,又被箭雨射倒。   鲜血和着雨水撒到城下,落到城下抱着巨木撞门的士卒们身上,然而它们的主人却远没有那么好运,也无法附着到谁人身上,他们直挺挺的痛苦的落到地上。   如果已经立时就死了那还算幸运,如果还有一息尚存,那将是极大的不幸。   在战场上受伤往往就意味着死亡,他们无法站起,无法避开,但同样冒着落石和箭雨撞击城门的士兵们是无法顾及他们的,所以他们最后,无论生死,全体……都变成了项羽描述过的……肉泥。   周宁顺着雨水,敛下双眸。   攻城战,除非哪方战略布局、将领军心有明显的缺漏,或是哪方的攻城防守器械明显优于对方,否则就是消耗战。   消耗粮草,武器,和……人命,这个过程不会短暂,而此时还只是开始。   亢父城的西北方向,彭越此处的战斗对比周宁那处的激烈惨重,就要轻松也胡闹多了。   他先是派人骂阵,做出一副同周宁那处一样要硬攻的模样,叫秦军对他同样严阵以待。   然后秦军只得心情沉重的两头分兵防守应对。   等了许久,只听东南方向都打起来了,他们这边还迟迟不见动作。   再等了一刻钟,两刻钟,三刻钟,一个时辰!   东南方向求援的鼓声越来越急促,守城的副将跺足道:“上当了!”   然而看着城下虎视眈眈的彭越人马,他又不敢全部调离,怕他们一撤,这边便果真攻城。”   副将道:“着县丞领两百士卒守此门,一切防守应对照旧,不要叫楚盗看出人手减少,其余人随我支援南门。”   他这个战术考虑得很全面了,彭越军在城墙下城门外是看不到城内的人员增减,他们表面布置不动,便可迷惑敌军,认为他们果真上当,认为此处防守依旧严密,不敢硬攻。   如此,便将对方的牵制迷惑之计反施于了彼身,以两百士卒牵扯住对方两千兵马,值!   然而南门的楚军是真的不知道此处还有援军,他们的人马一个没有分散,所以别说只是此处的战术失败,便是彭越军全部战死,也动摇不了他们的军心。   再者彭越他是真的不攻城啊,他就是要让秦军不消停不安心而已,一成不变的把式怎么能起到这么刺激的效果呢,他当然得时不时的动动。   于是,就在副将率着士卒刚下城楼,还未走出两百步时,一阵箭雨便往城头上飞来。   副将猛地勒住马绳,立马带着人又转身飞奔回城头。   彭越军顶着盾牌,秦军躲在垛口之后,双方都还算安全的互射.了好几轮,而后彭越军又作势抬出了撞门杵,虚张声势的举着盾牌撞了好一会。   副将渐渐回过味来了,他们如此顾及自身,根本不是要攻城。   副将咒骂道:“该死的楚盗!”又下令,“留五百人在此,其余人跟我去南门!”   是,彭越原本的战略是只骚扰,不攻城,但若是秦军敢留个空门给他,他也是绝对不介意顺手把亢父收下的。   所以哪怕秦军知晓这伙盗贼就是要牵制分散他们的兵力,他们也不得不上这个当,中这个计。   因为双方一开始的战略心理就不在一条水平线上,彭越可进可退,秦军不能不敢也无路可退。   借着彭越这处拖延的时间,南门处已有部分楚军爬上了城头。   他们一边大吼着“周君有令,投降不杀,城内人物,丝毫不动”,瓦解秦军及城内百姓守城之心。一边提刀就砍,奋勇杀敌,叫更多的楚军有机会爬上城头。   此时鼓声再变,城门前的射箭方队有序变幻,他们收起弓箭,分做两队,一大部分加入撞城门的队伍,一小部分攀爬云梯。   嘶吼声夹杂着撞门声,“咚!咚!咚!”似乎大地都在震动摇晃,这场攻城战终于要进入下半场。 第96章 攻城   城门被撞击的声音巨大, 城内的百姓也听见了,秦军败象已现,亢父城内人心惶惶。   城内的秦军不足, 城中壮年男子皆于战前被紧急征召,故城内守军兵民夹杂, 此时不知从哪一处传出话来,“周先生是秦吏出身, 极爱民仁义,有古君子之风,所到之处秋毫不犯, 还不如……”   “还不如降了他!”   话落, 这民兵一刀砍了身旁背对着自己的秦兵。   “大哥你?”最初提议的人也诧异他下手这么快。   “帮秦军守城,便是守住了, 咱们也迟早死在它的重苛严法下,咱们干什么为它拼命?没听楚军说吗?投降不杀!”那被叫大哥的人如是说道。   不知何时, 他们身边聚集了一小伙民兵,有人问道:“若是那楚军骗人怎么办?前头楚军可没少屠城!”   那大哥一把抹掉额头上淌下的血雨, 狠狠的道:“赌一把,替秦军战到最后,一定是个死,但是投降,咱们起码有一大半活命的机会, 干了!”   “刺啦!”   那大哥撕掉自己左手衣袖, 举拳高声呼吁道:“愿意跟我干的,以此为凭!”   生死之中, 气氛很容易被带动, 若能求生, 谁愿意赴死,越来越多的刺啦声响起,亢父城彻底乱了。   北城门处,黑对彭越道:“可以了,咱们撤!”   彭越诧异的看他一眼,这次连鸽子都没有,他如何知道的?他听着南门那边沿着城墙依次传递过来的鼓声,前头战斗可还未停呢。   “城破啦?”彭越问道。   黑笑道:“也就这一时三刻的事了,先生有吩咐,城破之时即刻撤离。”   城破之后,还有极危险的巷战,此时便叫他撤退,必是早已在城内做好了安排。   彭越转头看向城墙之上,视力极好的他,没有漏看城头多了许多裸臂挥刀之人。   到底是八百年的底蕴,五十年的谋划啊。   彭越眯起眼睛,收回视线,对黑点头笑道:“好!”   然后命人打出撤退的旗语,鸣金收兵离去。   南门处,在内应外攻的情况下,亢父城门很快的被撞开攻破,楚军们一边大喊着,“周君有令,投降不杀!”一边如饿狼扑食般扑进城内。   曹咎第一个奔下将台,翻身上马,领兵赴城,其后是项庄。   周宁步下将台,血水瞬间漫延到她的鞋边,周宁冷声道:“着军纪官注意,进城士兵若有敢犯令者,斩!”   说完,周宁翻身上马,其后五百亲兵跟上,一行人浩浩荡荡的进城。   骏马疾驰溅起肉沫血点,城门处,大雨将城墙上的血污冲刷成一道红色的幕帘,周宁背脊挺直,不闪不避的任由那血水淋湿自己。   这是她攻下的第一个城池,往后……还会有很多个。   城破后,并没有发生楚军严阵以待的巷战,城里的百姓听到外头的喊声,心怕楚军将自己和秦军联系起来,老人和妇人们壮着胆子将埋伏在自己里巷的秦兵都杀了。   各里巷里门大开,以表投降之心。   周宁坐在马背上,前后左右皆有大军拥簇,道路两旁站满了降兵、和老幼妇孺,他们战战兢兢的看着她,此时她是决定他们生死命运的神。   哪怕她一早就放言投降不杀,他们却不敢以此诘问,叫她遵从承诺,只能卑微的、可怜的祈求她对他们抱有一点点善意。   这就是弱者的悲哀。   周宁的视线缓缓的扫过两侧,有人眼里全是恐惧和祈求,但有人和她对视时却是欢喜中夹杂着些许恐惧。   周宁的唇角慢慢牵起弧度,她对两旁的路人道:“今日风急雨骤,各位立于雨中,恐感染风寒,都各自回家吧,我既有言入城后秋毫不犯,自是依诺。”   “周君言:今日风急雨骤,各位……”   传信兵骑着骏马于队伍中前后奔走,将周宁所言大声的告知军士百姓。   亢父百姓的心安了。   攻城是难,这种难是可以肉眼可见、是可以衡量的,就像打破一个坚硬的乌龟壳,你能清楚的看到裂缝、看到机会。   但城后治理之难,却是瞧不见摸不着的,若想长治久安,便得小心谨慎的将原本打破的看不见的裂缝一条条修补完全。   初步安抚住亢父百姓,周宁带着喜等人直奔县衙。   着善治兵的项庄去布置城防,再处理这一战的功勋统计之事,又着曹咎去管理搬运粮食仓库,派人去给项梁报信,这才有功夫翻阅亢父的文书资料。   高问道:“黑和彭越就在北城门外不远,是否要召回城内。”   周宁的几个安排,几乎是将所有的大权和此战收获都交给了项庄和曹咎。   周宁摇头道:“不着急,等他们走了再说。”   高想问,先生怎知他们要走,但自从先生于兵事上心后,威势日重,不再事事与他们解说分析。总之先生所断绝不会错,他们听命就是了。   周宁又道:“哪怕他们把县衙和仓库搬空都不要紧,但都给我看牢了,绝对不许他们私闯民宅,滥抢民财。”   “是。”高拱手领命。   周宁攻下亢父的消息传到项梁处时,项梁和项羽、刘季正会于东阿。   东阿距亢父两百三十六里,若是急行军策马日夜不停,一日便可到达。   项梁接到战报大喜,他此处即将与章邯大战,有此喜报,正可壮楚军军势。   此战报中还叫他放心及安心的是,周宁攻下城后,一应奖惩升贬交由项庄处置,所有钱财粮草交由曹咎调配,并无擅权立威之私心。   他得了一个可用的人才!   “好好好,派人联系田荣,明日里应外合,我要叫那章邯有来无回!”   在东阿的项梁收到亢父传来的战报时,距离亢父一百多里的城阳中,一处民宅内飞进了一只鸽子。   “上头传来消息,叫我们全部撤离到亢父,不日城阳将有兵祸,有……”拿着纸条的人顿住,声音紧而颤,似乎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有什么,赶紧说呀!”一男子催到。   “有屠城之难!”   催的人一下子软到地上,“屠屠屠……屠城!”   一苍老的声音犹豫的问道:“消息准确吗?咱们城阳可一直好好的。”   老人故土难离。   一苍老的女声急道:“什么准不准?你在说什么胡话?上头的消息就没错过!”   老妇人一手指着西边,“你忘了前头临济城的事了?三国联军都在那里,那可是四路人马交战,城里头谁不害怕?谁不想逃?可上头就说不用撤,结果如何?”   结果魏王咎自焚以保全城内百姓,临济城内如他们这般有子侄为秦吏的家庭不仅平安无事,还得了重用。   那临济城当时万分危急,上头说没事就果真没事,他们这处现在瞧着是平安无事,可谁知下一刻会如何?   “走走走,赶紧的,现在就收拾东西,唉哟,我这个心哟,只有待在先生身边才能定下来。”老妇人拍着胸口。   那老头子闻言点头,又对那念纸条的男子道:“你大妹夫家,还有……”   老人把家里沾亲带故的人家数了个遍,男子一一点头应下。   东阿、城阳和亢父,以东阿和亢父的距离为底,几乎成一个等腰三角形之势,正好将巨野泽包围在内。   就在一批百姓悄悄往亢父行进之时,亢父内的周宁也收到了项梁传来的嘉奖。   周宁笑了笑,对喜和高道:“可以动手了。”   于是所有违背她命令,在城破后有抢劫凌虐百姓行为的士卒,全部被绑到了集市,周宁又召集全县百姓前来观看,然后将所有犯禁之并斩首示众,以明自己信守诺言、不伤百姓之心。   亢父泣涕涟涟、感激涕零,终于彻底归心。   在他们心里周宁是和楚军分离开的,周宁是光胡军的首领,而光胡军才是真正的爱民惜民的军队。   君不见楚军士兵伤民时,是光胡军的士卒阻拦。   君不见今日高台上挥刀斩首的是光胡军,引项受戮的是楚军!   要是周君永远留在他们亢父县就好了,亢父百姓如是想。   周宁在亢父,亢父百姓心里踏实,不过几日功夫就恢复了平常的热闹,而两百多里外的东阿,战斗刚刚打响。   东阿之战是硬战,双方都没用什么奇谋诡计,就是硬拼。   田荣不同与魏王咎,他是个有些偏激的血性男儿,一见援兵来了,还守什么城啊,果断的开城迎敌。   而章邯亦是毫不退缩,眼前两方,一方在临济城外被他斩杀了贼首,另一方先败于栗县,又败于临济,皆是手下败将,他有何畏?   于是三方皆是硬刀硬枪的冲杀。   都言骄兵必败,这次轮到自出关以来未尝败绩的章邯成了骄兵。   他确实是轻敌了,他小瞧了项梁。   无论栗县之战还是临济之战,他其实都没有正面对上项家的精锐,而项梁却是对他极为重视,自四月败于栗县后,便于薛县休整了整整三个月,此次是有备而来。   此战章邯大败,引兵南撤两百余里,驻兵于濮阳城东,为了一举歼灭秦军主力,项梁派项羽和刘季领兵追击章邯,而项梁则在东阿附近,等待齐赵两国出兵,合力西进。   然而他的等待终究是虚耗时间,田荣在项梁的帮助下,解了围困东阿之局后,即刻便领兵归国,去找那新齐王田假的麻烦,而赵国依旧内战中。   但此时的项梁不生气,因为楚军捷报频传。   项羽和刘季追击章邯,先是攻下了濮阳东南方向的城阳,城破之后又是一次屠城,后在濮阳城东与章邯交战,又一次大败章邯,将章邯逼进了濮阳城内,只能据城而守。   加上周宁攻下亢父之胜,这个月,他们已经连续四次大败秦军了,所以项梁的心情很好。   而就在项梁心情很好的时候,周宁适时的病了。   望对前来看望的项庄和曹咎道:“约摸是攻城那日淋了雨,埋下了病根,如今天气转凉,就引出来了。” 第97章 进退   项庄和曹咎闻言皆点了点头, 这么多年周宁体弱多病的形象已经扎根他们心里了,一说周宁病了,谁也不会多想, 更别提那日他们都是看着她淋雨的。   嘱咐周宁好好休息,又嘱咐望好好照顾先生后,两人便退了出去。   亢父诸多事情,便由项庄、曹咎和喜、高他们商量着来, 大家都默契的尽量不打扰周宁休养。   包括喜和高在内的, 最先跟随周宁亲兵中原本就有颇多人是秦吏出身, 而亢父内的情报分部成员更是直接就是原本亢父县的秦吏,所以亢父的吏治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的秩序。   这个秩序依托于秦朝的旧律, 却不同与秦朝法律,秦律严刑重罚,而新法则讲究罪责相当,这是自吴中县起义后,喜带人一点一点修改出来的。   新法如今虽然还很有些粗略, 但比刘季入关时大而化之的约法三章,即“杀人者死, 伤人及盗抵罪”,已经细化完备了许多。   刘季的那三章, 也就是一个好喊的口号,方便传播,也很刷好感,但世事错综繁杂, 哪里是三条法律就能概而论之的, 因约法三章就对刘季归心的关中在史书未载之处, 还不知又多少龌龊呢。   总之, 亢父民心之定,秩序之稳,远超项庄和曹咎的想象。   但□□稳了太无事了,于将领而言也不是什么好事。   曹咎很想动一动。   他道:“亢父已定,咱们的士卒也修整了十来日,这几千号人日日空耗光阴粮响也不妥当。”   项庄会意,“你的意思是?”   曹咎道:“听闻武信君在东阿城外等齐、赵出兵,而后并力西进,咱们不如领兵前去,助武信君一臂之力。”   项庄有些迟疑,“叔父并未召唤我等前去。”   曹咎道:“武信君未召,必是不知道此处的情况,我等将此处的情况报与他知便是,亢父城如此安定,又有周先生坐镇,只是守城而已,必不会有失。”   这个项庄也点头认同。   他们虽然不知道周宁还有兵马在外,曾于攻城之时在城后骚扰协助,但只从喜当初散播流言之事以及城内能够短短时间恢复吏治之事,就能看出周先生的本事。   曹咎见项庄认同自己所言,便又凑近他道:“再者,诸位将军如今都在外征战立功,独独你我二人安居此处,到时候论功行赏……”曹咎两手握紧搓了搓,“岂不尴尬?”   反正他在此处听得项羽和刘季连立战功,心热极了。   项庄蹙眉沉吟片刻,显然也是意动,于是他问道:“那你说,咱们带走多少兵马合适?”   曹咎伸手比了个数,项庄皱眉道:“这只怕不好吧,叔父拢共拨给咱们五千人,攻城后,战死八百余人,重伤六百余人,还有轻伤千余人,咱们要是带走三千人,那余下给先生的……”   就都是些伤兵残兵了。   曹咎却道:“先生手里还有一千亲兵。”   这说的是,周宁一路行来招募的士卒。   项庄一时没有表态,曹咎又道:“咱们只带走三千人,已经是为先生留足兵力了,都是为了反秦大业,难道还要计较这些你的我的?”   这话其实是在模糊重点,他们要带大军走是为了攻城立功,难道病愈的周宁就不需要参战立功了吗?   但项庄还是点了头。   两人先派人往项梁那边送了信,收到回信后,便来向周宁请战。   周宁半躺在榻上,她因为身体不适需要常常躺卧,所以一头青丝散落着,此时两缕头发落于颊边胸前,越发称得她的面白而瘦弱。   原本理直气壮、毫不心虚的曹咎也有些不好意思了,两人尴尬的说了来意。   周宁笑了笑,半点不介意,反而有些惭愧的道:“说来是我拖累了两位将军,此事该由我主动提出才是,我这就手书一封,为两位将军请战。”   望眨巴眨巴眼,低下头去。   项庄闻言越发羞愧,曹咎干笑道:“那个,不用,不用劳烦先生了。”   周宁清汵汵的眸子一派不解的看向他。   曹咎不自然的避开周宁的视线,“那个,我和庄已经送了信了。”   “这样啊,”周宁温和的笑了笑。   望抬头看向她,只见她眉头微蹙,却不是不满,而是一副全心为曹咎和项庄谋划考虑、不带半点私心杂念的模样,她道:“只怕武信君不允,我虽然体弱,但毕竟是此次统兵的主帅,还是由我亲自修书一封,更有机会些。”   项庄和曹咎听完更是羞愧,绕过主帅越级请战,是他们小人之心了,两人视线游移,皆不敢与周宁对视。   而站在两人侧后方的望则是嘴巴微张,一脸惊叹。   “那个,叔父已经允了。”项庄硬着头皮回道。   一个“已经允了”可见他们私心之重,行为之鄙。   他们不仅防着周宁不允,越级请战,还特意等到那边回了信,成了定局,才来禀告。   如此考虑周全,可见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深思熟虑”之后,欺她呢。   两人低着头,以为要迎来周宁不屑的冷笑和斥责,但出乎两人意料的是,周宁并未指责他二人。   她只是短暂的错愕后,便又恢复了温润理解的笑容,她道:“兵事是生死之事,带的兵越多胜算越大。咱们带出来的五千人,抛开此次战亡和重伤之人,还有三千五百余人,除此之外还有我的亲兵一千,再从城内招募五百士卒,便可凑足五千,两位将军便领这五千人前去吧。”   项庄和曹咎听完,简直羞愧得恨不得时间倒回,将他们那些卑鄙的心思和行为抹去。   先生高风亮节如郎朗明月,越发叫他们看清楚自己内心沟渠里的腌臜不堪。   两人哪里有脸接受周宁的拳拳好意,曹咎摇头道:“先生的亲兵是先生一个个招募来的,还是留下保护先生、为先生守城的好。”   项庄也道:“我们明日便要出发,新招募的士兵根本没工夫训练,重筑城防还有秋收等事也都需要壮士,这也免了吧。”   周宁想了想,对项庄笑道:“你说得有理。”   项庄和曹咎闻言皆松了口气。   周宁又转向曹咎笑道:“我那一千人你们还是带走吧,都是平常训练好的,带上战场就能用,不会耽误你们功夫。”   周宁笑了笑,“城内招募的新兵你们带出去征战不便,但我用来守城却是足够了。”   曹咎和项庄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里的惭愧,项庄此时根本不敢与周宁对视,他和先生相识数载,居然为了些许功劳利禄就……   项庄掩面低头。   曹咎也是撑不住了,干脆咬了咬牙,直说道:“我和庄带走两千五百人便足够了。”   周宁蹙眉不赞同的看着他,正要再劝,曹咎又道:“受伤的士卒全部留在城内修养,等那轻伤的一千士卒伤势恢复,再加上先生手里的一千人,正好可供先生病愈攻城之用。”   周宁依旧是满脸不赞同之色。   曹咎拉起项庄的胳膊,反而一副劝傻白甜机灵点的模样对周宁道:“先生若不趁如今积攒战功,等武信君击败章邯,天下落定,到时论功行赏,只怕要居于末位了。”   曹咎言罢,不给周宁再拒绝的机会,拉着项庄大步离去。   被人当做傻白甜的周宁云淡风轻的笑了笑,她的神色轻松平静,目色清冷明亮,哪里还有方才的苦劝担忧之色。   望闭拢嘴巴,满目的钦佩,脑门上几乎没刻上三个字:学到了!   周宁抬眸看了他一眼,放松的仰面倚在榻上,半阖着眸子淡声道:“这样的计谋只对那有骨气、有良心、知羞耻的人有用。”   只有这样的人才会知道你的退让,理解你的好意,生出羞愧之心,并且想要回报。   若换成别的,比如刘季那样的人,此时绝对是点头道谢感恩带走四部曲。   “有的人,你退一步,他见好就收还算良善的,最怕的是人心不足,得寸而盼进尺。”   望点了点头,周宁又道:“让喜传信,后日便叫黑带着彭越进城吧。”   “是。”   次日,项庄和曹咎羞愧的如愿领兵去往东阿会师,然而叫他二人羡慕的项羽和刘季此时却遇到了麻烦。   章邯于濮阳城东不敌后,果断的退守濮阳城内,为防项羽和刘季攻城,又掘开河堤,引来黄河之水为护城河,环城自固,项羽和刘季攻城不得,便引兵往城阳南走,走到距离城阳七十里的定陶城。   定陶城内的秦军坚守,项羽和刘季没能攻下,又再往西走,到了距离定陶一百八十里的雍秋。   雍秋距离定陶都有一百八十里,可想而知其离章邯所在的濮阳有多远。   观项羽和刘季的行军路线,明显可以看出他们没有长远的作战谋略的,只像是将城池当做仓库的盗贼,打得下便捞空走人,打不下就换一个地方。   如此行为也反映出了楚军将士现在的整体状态,那便是骄傲、放松、随意。   可此时的章邯却半点没放松,他于东阿兵败之时便已发出了求援,所以此时刘季和项羽离开,正好让出了道路,让章邯的援军进城会聚。   而且,还有更可怕的是,原本因为章邯能控制住局势而停下脚步的长城军团又开始南下了。   可此事项梁不知,刘季和项羽更是不知。   所以项梁还在东阿城外等齐国和赵国的军马,所以刘季和项羽热血上头的在雍秋与人火拼上了。   雍秋的守将很有身份,乃是秦朝丞相李斯的儿子、三川郡郡守李由,拿下他毫无疑问是一大战功,刘季和项羽都很兴奋。   其实攻雍秋比攻定陶的难度大,因为李由身份特殊,手里有精兵,但此时的刘季和项羽显然是不考虑这些的,他们只知道攻破雍秋会名气大振、士气大振。   或许是天助,此时李由那边刚发生了动摇他心神的事情:他的父亲被处死了,他李家被夷三族!   但尽管如此,这一战依旧很激烈,毕竟李由手里的是当初牢牢把吴广大军拒之荥阳城外的秦军精锐。   李由此时的坚守,是周宁所不能理解的,若是她,她只怕会反向攻打咸阳。   但战事激烈,逼得刘季调回了自己的猛将曹参,也说明李由守城并没有丝毫放水。   最后李由兵败,曹参杀了李由,楚军又得了好大一个胜利,这是两月内的第五个大胜了!   但这个消息暂时还没有传到项梁这里,所以项梁现在是骄傲且火大着的。   那个田荣,那个他率兵来东阿,解了他被章邯围困之局,算是对他有救命之恩的旧齐王之弟田荣,他竟然敢与自己讲条件! 第98章 真香   讲什么条件呢?   齐国出兵的条件!   要说旧齐王这田家三兄弟都很有能力, 也很有血性,或者说脾气。   旧齐王田儋自不用说,六国后裔中唯一一个自立为王的,而旁的如楚怀王熊心、已死的魏王咎、张良侍奉的韩王成, 以及赵王赵歇, 都是他立。   这自立与他立瞧着只有一字之差, 实际却有千差万别, 它决定了最核心的权利究竟握在谁手里。   并且旧齐王田儋还收复了全部齐国故地,几乎是真正的复国了。   而其从弟田荣呢,就是这个不给项梁面子, 把项梁气得够呛的田荣。   他也很有将才,原本齐地见田儋死了, 又立了一个新齐王田假, 这田荣刚脱了困就领兵杀了回去, 再次收复了齐国故地, 逼得新齐王田假逃到楚怀王处寻求庇护, 杀得齐相田角、齐将田间逃到了赵国。   所以, 田荣的条件就是楚国杀了田假, 赵国杀了田角、田间, 他就出兵伐秦。   这一条件属实也气人,不说项梁对田荣有救命之恩, 但说伐秦,这难道是项梁一家之事吗?   项梁怒而拒之,回复田荣的使者道:“齐国与楚国是盟国,现在齐王落魄前来投奔, 杀之不义。”   如今没有什么快捷的通讯方式, 田荣和项梁、和赵国之间的协商全靠互派使者。   这使者往来奔走, 仅仅路上就要花费不少时光,尤其田荣还特别有意思,他不仅往东阿的项梁处派遣了使者,还往更远的在盱眙的楚怀王处也派了使者,如此三方协商条件,便更废时日了。   时间就这样在彼此互派使者的过程中从七月划到了八月。   项梁久等齐赵大军不至,刚好项羽和刘季杀了李由的消息传了过来,项梁欣喜的同时,也越发骄傲起来。   骄傲与气恼的双重情绪下,项梁做了个决定,“不等了,传令下去,明日大军开拔!”   至于那小人田荣,项梁冷笑了一声,等此番灭了秦国,诸事落定,他再来同他好好算账。   他手上的齐王田假正是个上好的筏子,替齐王讨伐齐臣,再名正言顺不过了。   项梁率军南下,第一战就打下了前头项羽和刘季没能攻下的定陶。   加上这次,这两个月内已经六次大胜了啊!   如今的项梁已经不是简单的骄傲可以形容了,他内心盈满了傲慢自负,双眼只往天上看,脚底下也乘着白云,讲究不动如山的主帅都如此轻飘,全体楚军更是生出了一种目中无人的骄横。   在项梁这边或骄或怒或喜,或等盟军或领兵攻伐的过程中,亢父这处的周宁等人也没有闲着。   彭越和黑在项庄和曹咎离去的第二日便领兵进入亢父城。   彭越终于见到了周宁,也见识到了那传说中有八百年底蕴又发展了五十年的周朝王室的实力。   见周宁只是个文雅弱质的青年书生,彭越不觉得失望诧异,他早就听闻周君玉面风流、形容秀逸,甫一见面,只觉传闻不假,甚至名不如实。   但对于黑吹上天的什么底蕴和实力……   彭越陪着黑在亢父城内巡视,见百姓各行其事,兵吏各司其职,边走边笑边点头。   黑也觉得很满意,得意道:“只有我们家先生才有如此本事,能于乱世中,拓出一片净土,叫亢父城百姓如太平盛世般安居乐业。”   这个彭越也认同,但他也只是心不在焉的应和了一句,“是啊,先生有大才。”   因为他心里更在意另一件事,“先生是周王……手下的兵马都在此处?”   黑瞧他一眼,顿住脚步,点了点头,“怎么,彭将军觉得先生兵少?”   彭越笑了笑没说话。   可不是少么,现如今的大势力哪个手底下的兵马不是以万计量的,再看这位周先生手下,只有一千余能战的亲兵不说,剩下的一千六百多人竟都是伤兵,就算把黑手里的五百人算上,那满打满算也才三千多人。   而他自己手下如今就有近两千人,还都是立马就能提刀上战场的强兵,他觉得若他以他手下人马同这位周先生作战,两者之间还不定胜负呢。   黑见他如此也是笑了笑,“周王室底蕴之重可不在于兵马刀锋,而在于德行。”   彭越笑着没有说话,可以理解为认同,也可以理解为是不以为然。   黑知他是后者,不过他也不生气。   先生曾说过做政委便是与人讲道理,若人人都明事理,那也不体现不出政委的工作价值了,所以他要理解他们。   黑道:“周顷王六年时,楚国强盛,楚庄王陈兵洛阳向周王朝示威,欲问鼎之轻重,想要将代表天下的九鼎移到楚国,被拒后,还言只要融掉楚国士兵的武器,就足够铸造九鼎了,你知道周王朝是如何回复他的吗?”   彭越是强盗出身,哪里知道这些典故知识,便只尴尬的笑了笑。   黑道:“周朝的王孙满对曰:‘在德不在鼎。’”   黑一脸稳重的拍了拍彭越的胳膊,“统治天下在德不在鼎。”自然更不在刀锋士卒了。   可那周王朝有德不也被秦给灭了吗?   彭越心里还是不认同黑所言,但他聪明的没有说出来。   他不是因黑一个“德”字而醍醐灌顶堪破名利,也不是不想做些什么,而是他已没有与周宁作对的资本。   画面再转,转到周军的军营,他带来的兵马与周宁手下亲兵真真是相逢恨晚、一见如故,如今已能同人家一起当差,一起照顾楚军留下的伤兵,并且为人家做思想工作了呢。   他想带兵走,能带走几个?   彭越摩挲着自己左手虎口处,笑道:“你说得对,我是个粗人,想法也太简单粗暴了。”   是他原先小瞧了眼前这个短粗男子了,没想到其其貌不扬,身材也不如何魁梧伟壮,这条舌头却是厉害。   黑拍了拍他,安慰道:“没事,多听听课,多和我们政委聊聊,你会进步的。”   彭越又笑了笑,虽然看不起这位周王室后裔手下就这么点人,但他对他这个手段却是佩服的。   黑敏感的察觉他这个笑容有些敷衍,想着武夫到底还是最关心武力,自己的思想层次对于他来说一时半会很难达到,便又简明扼要的说道:“先生有德行,得民心。此时若有人来犯,全亢父百姓,无论男女老幼,皆是我周军。”   这样啊,彭越静心看往路上行人百姓,听他们谈及周宁时全然的爱戴拥护,心中若有所悟。   黑很有自信,“你若不信,便慢慢看。”   说完,黑放低了声音,拉着彭越的手道:“兄弟和你说句交心的话,先生虽德行贵重,但我觉得……”   黑的声音又低了两分,彭越见此凝神附耳过去,只听黑道:“比起先生的才智,那真是荧光与皓月。”   彭越直身抬头,笑着微微眯起了眼睛。   有一种被戏耍的感觉,黑如此作态,跟他那群听了演说就要对周宁肝脑涂地、舍身入死的士卒有什么分别。   怪不得能做政委呢,原来他自己中毒最深。   彭越笑道:“这么夸张吗?先生的德行已如巍峨高山,少有人及了。”   黑瞥了他一眼,只道:“你就慢慢品吧。”   彭越笑了笑,他可不是那些好糊弄的愣头青,再慢慢品,也是不会为他们的言词所煽动的。   在项梁南下定陶前,彭越是一直如此坚定的认为的,还颇有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自得。   但这个想法果真如黑所言,随着他慢慢看、慢慢品,一日比一日动摇、破碎。   先生说武信君等不到盟军,武信君果然没等到。   先生说李由会兵败,李由果然兵败。   先生说武信君收到捷报后会领兵南下,武信君果然南下破定陶。   现在,先生说,武信君……彭越喉咙重重的滚动了一下,“武信君下一战会败?!”   周宁淡声道:“我并未如此说。”   彭越一怔,可您分明就是说武信君接连六胜,已成必败骄兵。   周宁淡声纠正道:“这是有这个忧虑,所以我打算去信一封,尽臣下劝谏之责。”   彭越闻言欲言又止。   周宁笑道:“将军有话,但说无妨。”   彭越迟疑的说道:“先生为周王室贵胄,我观先生如今也有……复国之心,何不……”   这是劝她看着项梁为秦军杀死,正好方便她另立山头,不过一个月的功夫,他已经把他当做她的自己人了。   周宁笑了笑,到底是出身微鄙的武夫,虽自以为精明,行军作战也颇有战术,但还是难掩其本质出身带来的憨直淳朴。   论心机权谋,他和韩信一样,过于稚嫩坦白了,他至死都没明白为人臣下的生存之道。   此时他劝她犯“上”,怎知她哪日会不会怀疑他有犯“上”之意?   毕竟此时他可有了前科。   想起眼前之人的下场,周宁也不免唏嘘。   因为自觉没有谋反之心,所以不惧审查,最后却被刘季下令剁为肉酱,分送天下诸侯,并令各诸侯当着使者的面吃下去。   她素来爱惜羽毛,不想功成之后留下千古骂名,看来她无事还要教导他们为臣之道啊。   周宁微微敛眸,淡声道:“都说是骄兵了,只怕我劝了,他也听不进。”   应该是一定不会听。   前线那么多英雄智士,并不是没有人看出这个忧患,并且劝诫与他。   正如周宁所言,就在周宁书信送达的次日,前线的宋义便寻到了项梁,说了如周宁一般的骄兵必败的言论,然而下场却是被项梁嫌弃啰嗦,打发他出使齐国。   至于周宁送去的书信,则被项梁鄙为书生之言,丢到一角落灰。 第99章 悔恨   宋义好心劝谏却被远远的打发去出使齐国, 心中难免郁郁,在路上遇到齐国的使者高陵君显, 与他闲聊时口气也不是甚好。   宋义问道:“你此行是要去定陶拜见武信君项梁吗?”   高陵君友善的笑着颔首,“正是。”   宋义却神情淡淡的说道:“那你路上可以慢慢走,走得慢了可以免去一死;走得快了,只怕有杀身之祸。”   高陵君大惊,“先生何出此言?”   宋义却不再答,只拱了拱手,两人便各自错过, 去往对方的来处。   乱世之时,如此大凶之言,又是从他要去的地方出来的人口中说出, 高陵君宁信其有, 果然放慢的行程。   高陵君是往此处来, 自然是放慢行程为佳, 但周宁等离定陶不算远的,却得加快步调了。   周宁一听闻宋义被打发出使齐国, 便召来高和彭越, 准备南撤之事。   高和黑等人已经是一回生二回熟了, 听周宁说准备撤离,二话不说就开始下去准备。   彭越跟着黑和高退下,好奇道:“先生怎么知道项梁没听劝谏?”   高道:“先生才智非凡, 走一步能看十步, 常常能看到我们看不到的细节,若我们都能知晓先生所想, 那我们也是先生了。”   盼笑了笑, 道:“反正先生不会出错, 咱们听先生的安排就是,我懒得动那个脑子。”   黑和望笑着点了点头,喜虽然没有表态,但观其神态,好像已经在盘算要怎么组织撤离了。   彭越眼角微微抽搐,只觉得这周军高层比底下的无知士卒中毒还要深。   他换了一个问题,又道:“我回去细想了想,总觉得先生上次那话,似乎是算准了武信君不会听劝。”   黑挺起胸膛,笑道:“那是自然,先生看人断事从未出错。”   “既然知道他不听,又为何白费功夫去送信呢?”彭越又问。   喜想了想回道:“对方能不能听进采纳是对方的能力问题,但先生说了,全的是先生的品行,先生如今还未自立,有尽为人臣子劝谏之责的本分。”   彭越皱眉不语,真要尽臣子本分,那他就不会以周王室的名义招降自己了,这不明摆着要搞事吗。   盼说道:“也可以是为了情谊。”   彭越看向他,盼解释道:“先生在吴中县时,武信君之侄项籍项将军对先生很是照顾。”   彭越点了点头,倒是比较信服这一说法。   黑一挥手,颇有些开大会,在台上演讲的气势,激动道:“反正我觉得就该说,先生看得远、判得准,是咱们先生的能力,就该表现出来,让怀王、让楚军、让天下百姓都看看,这才是明主呢。”   彭越抽了抽嘴角,不想和他说话,这政委头子一说话,比他们村头跳大神的老妪还邪乎。   高抱臂上下打量了黑一番,啧啧摇头道:“先生可没你这么浮夸好面。”   喜和盼等人也无视了黑的猜测,顾自商量起了后续工作。   彭越摸着下巴嘿嘿笑了起来,看来不是他一人觉得这小子不靠谱。   然而今次,真正猜中周宁意图的还偏偏就是黑。   周宁透过窗外,看着庭中他们几人有说有笑的离去,视线淡淡的从庭中戍卫的士卒看向定陶的方向。   她这人从来自私,礼貌、品德和重情都不过是她自保的遮掩,所以她此举确实另有图谋。   她要坐至尊之位,就免不了南征北战,可她不喜冒险,更喜欢兵马数倍于对方,甚至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稳胜。   所以,关于士卒兵马之事她已有谋划,她至今未脱离楚军阵营,不是舍不得项梁给的五千兵马,而是……   周宁的视线转向北方赵国的方向,她想要的是那一处历史上被项羽坑杀的二十万秦军精锐降卒。   所以不得不和要领兵救赵的宋义争一争这未战而先判败征的才名了。   三日的时间,足够一批干练的秦吏安排好撤离的诸多事情。   但此时亢父的百姓还不知实情,他们只以为周宁整军是要出征,他们亢父还是归于周君治下的。   周宁也还没有说,亢父百姓对她的真心拥护是她谋划的一环,她并不想丢掉,所以还要等,等一个离开的时机,一个冠冕堂皇的仁义的理由。   这一夜,风很急,月色也被疾风吹来的乌云遮蔽,天光显得格外暗。正应了一个词:月黑风高。   月黑风高夜总有很多故事发生,一是因为这种天色其实比雨夜更好入眠,万籁俱寂,只余风声呼啸,和军营里的熟睡的呼噜声应和成乐。   二是因为地面干爽,能见度又足够低,实在很适合做一些不方便被人看到的事情。   就如同此时今夜,今夜注定是不平凡的。   一大批密密麻麻,几乎看不到边际的着黑衣的秦军,脖子上挂着小绳,绳子两端系着木棍,而木棍衔于口中,静而快速的向楚军营帐靠近。   营帐内队伍巡逻的踢踏声,柴木燃烧的噼啪声,正好为他们做了掩护。   他们也没想到能走得这么近,几乎比上次于临济城外夜袭齐楚联军还要近。   骄傲的楚军主力似乎一点也没有想到,被他们的分支兵力逼进濮阳城内的秦军还敢来偷袭他们,所以他们没有一点防备。   战争打响了。   秦军训练有素,冲击得极快,睡梦中的楚军根本来不及反应就和秦军交杂到一起,他们的军型阵营全乱了。   此时此刻,哪怕是百夫长、千将、校尉,甚至是将军,乃至于主帅项梁,身旁也只有几十或十几士卒,他们根本没有办法对数万大军发号施令。   于是,都只能举起刀剑做最普通的士卒各自为战,然而作为最最普通士卒的伤亡是很大的……   此刻的项梁几乎是从血水里滚出般,满身的血色和狼狈。   他的头盔不知滚落到了哪一处,头发散乱着,身上的铠甲也被砍出许多难看的豁口。   杀死敌军将领是大功!   拿下他的头颅,他们立刻就能连升三级,不,这么大的将领,可能还不止!   秦军疯狂的像浪头、像饿狼般涌向扑向项梁。   此刻的项梁被团团包围了,他几乎不能看透杀了这一圈,外头还有多少圈秦军围上来。   项庄的剑法是他亲手教的,他也是个剑术大师,剑法精妙更胜项庄项羽,可此时,他握剑的虎口酸得累得止不住发颤,几乎已经握不住剑了。   项梁孤立无援的陷于秦军的包围,他环顾四周杀红了眼的面目狰狞的秦军士卒,没有一个是他能叫得出名的,都是最最普通、最最底层的士卒。   所以最后杀死他的只是一个无名小卒吗?   项梁满心苍凉悔恨。   他没有漏看秦军士卒胸前垂着的树枝木棍,又是衔枚夜击,又是衔枚夜击!   他两个多月前,刚教训了败于章邯衔枚夜击之术的项他不要忘了骄兵必败的道理,可不过两个月,他就成了败于衔枚夜击之术的骄军。   明明身上被秦军一刀一刀的添了一道又一道口子,项梁却恍若没有知觉般,麻木的举剑,思绪飘了很远。   他想到了被他不屑为书生之言的周宁的劝谏,想到了被他嫌啰嗦打发到齐国的宋义……   嘭!   项梁终于倒地,他没有力气再想任何事了。   此时一卷竹简从帅帐中的缝隙中滚出来,正好滚到项梁不远处,细绳散落,竹简摊开,于火光刀影之间隐隐可见竹简上的“周宁”二字。   项梁的双眸霍然大睁,眼白和血丝多得几乎就要脱框而出。   有人提醒过他的啊!   有人提醒过他的啊!!   为什么不听呢,一行血泪从项梁眼眶流出,他的胸口急剧的起伏两下后便没了动静,他就这样大睁着眼,永远的留在了此处……   死,不瞑目!   周宁的消息一向很快,几乎是第二日一早便收到了定陶楚军大败之事。   喜面色沉重,行色匆匆的求见周宁,不一会黑、高、彭越等人都会集到了周宁这处。   形势危急,没有时间多说,亢父在定陶东边不到两百里,虽然历史上章邯大败项梁后,认为楚贼不足忧,便引兵北渡黄河攻赵。   但万一此次,他听闻了亢父的特殊情况,一时好奇领兵过来呢?   那于他们就是灭顶之灾!   所以周宁直言道:“昨夜秦军偷袭,楚军主力几乎全军覆没,武信君战败身亡,传令下去,一个时辰后全军离城南下。”   “是!”   周宁又对喜和黑道:“不能叫百姓恐慌,直接告知百姓,秦军于定陶大胜,我等寡不敌众,若不撤离,恐将战火引至亢父,连累城内百姓。”   只要他们撤离,秦军便不会来寻一城普通百姓的麻烦,他们就会很安全。   即便秦军想着追击他们,那也是于郊外野战,不会连累亢父百姓。   “是!”   这次哪怕一直对周宁推行德行不以为然的彭越,也得道一声先生仁德了。   几人拱手应诺后,各自忙开,准备南撤之事。   消息传到项羽和刘季处时,两人正在合力攻打陈留,而陈留距离定陶虽然比亢父距离定陶稍远一些,但也远得有限,仅在定陶西南方向二百四十里。   他们也不如周宁这处是早已预见,并且早有准备的。   所以他们是猝不及防之下,军心大乱。   “叔父!”两行热泪从项羽眼内流淌而下。   “唉,武信君!”刘季捂眼低头,瞧模样也很是哀戚。   但是危急之时,便是伤怀也是奢侈,刘季劝道:“武信君身亡,士卒惶恐,不能为战,此处离定陶太近,我们需即刻后撤。”   这是大事,项羽满目水光哀色的点了点头。   刘季眼眸一转,又道:“怀王还在盱眙,我们往南撤,正好可作为屏障保护怀王。”   保护?   保护!   项羽一怔,片刻大急,“先生还在亢父!” 第100章 所以   刘季表情一滞, 竟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   他提此事,其实是想隐晦的提醒项羽, 如今他二人的身份、关系不一样了。   最初项梁未立楚王,那么自己是项家的属臣,项梁身死,他便该以项羽为下一任主上,为项羽尽忠,主从关系明确。   后来项梁立了楚王,但只要项梁活着, 那么实际大权就还是掌握在项梁手里,项羽也是隐形的“太子”身份,自己也得敬他让他。   可偏偏如今, 项梁立了楚王, 而项梁……死了呀。   所以他和他如今都是楚怀王的臣子, 是身份平等的同僚, 可没有尊卑上下了。   他想说的是这个,他偏偏跟他说周宁?   这都什么时候了, 还想着美色?傻子吧!   等等, 美色?   他怎么会想着用美色形容周宁呢, 刘季见项羽脸上的担忧全然不是作伪,反而恐惧得像是要失去所爱珍宝一般,心中隐隐有了些明悟, 但也来不及多想。   眼见项羽调转马头就要领兵点将前去亢父, 刘季心中骂了一声娘,急忙上前拦道:“项兄弟, 要去亢父, 若不绕路必先经过定陶, 秦军还驻扎在定陶,此行太危险了。若是绕路,要绕出不少路程,即便亢父有变,咱们去了也赶不上了。”   刘季是真急,你他娘的把项家的猛将和子弟兵带走,我领着一些杂牌军,若是遇上秦军,岂不是半点活命的机会都没有了!   至于带着兵马跟着项羽一起去亢父,刘季更是想都没想,疯了吗?   此时逃尚且来不及,还要往秦军眼皮子底下凑,是心怕秦军忘了自己是吧。   项羽坚决铿锵的回道:“不绕路,我带兵直奔亢父。”   他娘的!他娘的!你他娘的!   老子在跟你说危险!不是给你提供选择路线!   刘季心里把项羽骂个半死,但此时有求于人,项羽作战勇猛,而他们手下之兵又多是项梁旧部,项梁刚死,恐怕他们也和项羽一样没有反应过来,习惯性的更听从项羽的命令。   于是刘季只得忍着气接着劝道:“此行过去太危险了,我们已经在定陶折损了不少人马,还希望项兄弟能珍重自己。”   项羽蹙眉,心头有些感动,倒觉得从前误会刘季了,但他还是伸手制止道:“我知你的好意,但你不用再劝了,我与先生多年情谊,我决不能在此紧要关头,弃他不顾,独自逃生。”   好意你爷爷,情谊你祖宗!   你他娘的是准备去殉情啊!   等等,殉情?   刘季灵光一闪,突然想明白了好多从前觉得疑惑的地方,怪不得他总觉得项梁对周宁的态度奇怪,既想重用,又难掩厌恶防备。   原来如此!   原来根由出在项羽这处!   项羽已经纵马越过了刘季,刘季却好似半点不急的稳坐在马上,他的身子甚至都没有转向项羽离去的方向,不过他劝阻的理由却是调转了方向。   “项兄弟,非是某贪生怕死,咱们此行过去有危险还是小事,怕只怕适得其反,想去救援周先生,却反而把危险引到了先生那处。”   “吁!”   话音一落,身后果然传来项羽勒马的声音,刘季背对着项羽,眉头一挑,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容。   “哒哒哒!”   项羽闻言不仅勒住了马绳,还调转马头,走到了刘季面前,他蹙着眉头,神情凝重的疑问道:“此话何意?”   刘季同样眉头微蹙,忧虑的解释道:“武信君所领主力在定陶被秦军偷袭大败,此时正是我们危急之时,这事我们知道,秦军他也知道,如此危急之时,我们不紧着逃命,却着急忙慌的往亢父赶……”   刘季顿了顿,摇头道:“只怕秦军会以为亢父有什么重要人物,原本不打算去亢父的,也要领兵去一趟了。”   项羽听罢,怔了怔,叹气道:“你说的有理,是我险些害了先生。”   刘季心道果然如此,心里悄悄松了口气。   项羽又道:“不如我领一支轻骑兵,快马过去,既不惊动秦军,也能尽快的接应先生。”   刘季刚松的气一下子又灌进了脑子里,气得他直想破口大骂。   这个被美色冲昏了头脑的蠢货!   刘季扯了扯嘴角,控制住表情劝道:“你带一两百人过去,即便亢父果真出事,也于事无补。”   只是赶去送死罢了,白白折耗己方兵力。   “唉!”项羽坐在马背上,重重的一拳砸到自己的腿上。   想到二世东巡时,先生对他说过的话,项羽终于放弃了领兵去亢父的打算。   他咬牙看着定陶的方向,目次欲裂,发狠宣誓般撂下话道:“若此番先生有事,新仇旧恨,某必要秦军拿命来偿!”   见项羽彻底放弃此念,刘季安抚道:“项兄弟也不必过于担忧,周先生睿智冷静,亢父离定陶又比咱们这处更近,先生必定比咱们更早收到信,也比咱们更早决断,更早撤离。”   项羽闻言,心定了些,先生之才自不用多说。   见项羽认同,刘季又道:“我觉得咱们也要尽快南撤,或许能在彭城追上先生,两方合兵,于先生也更安全些。”   项羽点头,即刻整兵南撤。   相比项羽和刘季所在的陈留,周宁所在的亢父离彭城近了几乎一半路程,她又准备得早、出发得早,所以在项羽和刘季还没有走到彭城的时候,她已经到达又离开了彭城。   周宁一行人继续南下,很快到达了下邳,继续南下再经过下相,便是楚怀王的都城盱眙了,盱眙再南下,经过东阳和广陵,便可渡江回江东了。   “先生,我们是要回江东吗?”   盼已经问出来了,到达彭城后,他们的行程就放慢了下来。   “不是,接人。”   “接谁?”黑问道。   周宁笑了笑,“接怀王。”   “楚怀王要过来?”这次出声的彭越。   他听黑他们说过楚怀王,就一个放牛娃,年纪和先生差不多大,如此年轻,又和他面前这个邪门的先生不同,只怕是书都没读过几卷的,乍然听闻自己手下的大将战死,没有怕得渡江逃走,还敢领兵迎上来?   周宁笑道:“武信君之死,与他是难得的机会,他自然要来。”   什么意思?   彭越看向黑,黑摊摊手,我怎么知道?   高说道:“先生的意思是,他是来收兵权的。”   周宁笑着点了点头。   彭越的眼睛危险的眯了起来。   周宁又道:“他主要戒备的对象是项羽等项家将领,咱们只要恭敬些,不会有太大问题。”毕竟一口气得罪所有的带兵将领太不智了,他既有胆识此时亲自过来,不会连这一处都没有想到。   “项家?”黑很不忿,“他难道忘了他这楚怀王的身份还是项家给的呢。”   周宁淡淡的接了一句,“所以。”   黑气愤的解释道:“所以他这也□□将仇报了吧,武信君刚死,他就要架空项家人。”   周宁笑了笑,垂眸饮茶,没再接话。   彭越见此,愣了愣,片刻眼珠子一转也捋着胡子笑了起来。   高无语的给了黑一个侧肘,提醒道:“先生说的是‘所以’。”   最后一个“以”字格外降低了声调,竭力避免听的人赋予它疑问的意义。   因为他是项家立的,所以他当然畏惧项家的权势兵力,他们能立,焉知不能废,由臣子决定王上的废立,哪个做王上的能安心?   黑终于想明白了,也愣住了,这和他的固有认知是矛盾的。   明明有功,怎么还……   周宁不着痕迹的扫了彭越一眼,淡声道:“主从关系和兄弟朋友不同,恩义仇恨都不是那么简单的,也没有绝对的对错,对于一个不讲究仁义,或是伪善的君主而言,有罪不一定是做了什么违背律法的事情,而是……”   几人闻言皆是皱眉,这样的问题,这样层次的思维,是他们从来没有碰到过,也从来没有设想思考过的。   周宁的语气很轻很淡,其说的话语却别有深意,既是解惑,也是提醒。   她道:“具备挑战君主权利的能力。”   彭越和黑、高等人一同离开,几人皆是蹙眉沉默,先生的话说得轻松平静,他们听了心头却无端的沉重。   彭越叉腰叹气,“这为臣之道怎么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不就是他给钱,我办事,这也太……”黑暗冷血了吧。   黑也有点适应不良,“或许,也没有那么……”可怕。   黑强撑起笑容,头一次希望自家先生的话不要那么准,“那个,怀王不还没来吗,也不一定来是吧?”   黑看向左右几人,希望能得到他们的认同,却见喜和高等人都沉默不言。   黑长长的叹了口气,脸上的笑容也撑不住了。   就在这时彭越点了点头,黑看向他,还没来得及体会找到同盟的安慰,便听他道:“我赌会来。”   黑:“……”   喜和高都被逗笑了,但不过片刻又都敛了笑容,皱眉叹息起来。   “其实我觉得我们根本不用担心啊。”平日里最低调的盼如是说道。   几人不解,却见望点了点头道:“我觉得表哥说得对,先生说的是那等伪善虚伪的君主,可我们先生……”那是真仁义啊。   几人闻言皆是一怔,有种踢开心头重石,豁然轻松开朗的感觉。   “啧,”彭越将手搭在黑的肩头,此刻他打从心里觉得黑是一个很有见识的人,“我觉得你说得有道理。”   作为君主,德行太他娘的重要了。   “什么?”黑不客气的把彭越的手抖掉,不可思议道:“怀王怎么可能不来?先生看人断事从未出错!”   “我,”彭越的手举在半空,末了虚空落下,“算了。”   就算他有见识,他也看不惯他这幅无脑吹捧拥护的死样子。 第101章 逢迎   项羽和刘季到达彭城的时候, 各路楚军都已经汇聚到了彭城,包括定陶之战的败兵散勇,也包括兵分多路攻城的吕臣、项庄、曹咎等人。   项羽环视周围, 除了韩信, 没有看到一个刮了胡子的人, 所有将领的面色都是凝重而沉痛的, 甚至目之所及的士卒也是满脸惊惶愁苦。   项羽的脚步顿住,络腮胡遮挡下的面色一下变得惨白,他心中涌起巨大的恐慌, 然后就是浸透四肢百骸的寒冷。   叔父……先生……叔父、先生!   项羽狠狠的闭了闭眼, 转身看向西边自己来的方向, 布满血丝的双瞳迸射出炽烈的恨意, 混杂着绝望的暴戾几乎叫他的面容都狰狞起来,但不过片刻,又被密匝的哀戚替代。   项伯和项庄、曹咎、恒楚、蒲将军等人关切的看着他, 只见往日挺拔魁梧、意气风发, 威武神勇, 骄傲到不可一世的男人此时好似被人抽掉了脊梁。   他的身形依旧是高大的, 但他周身的气场却不复从前的张扬炙热, 他四周的空气仿佛被墨汁寒雨浇透,又遇冷风冬寒, 凝成一根根灰黯的、锋利的冰棱, 那冰尖刺人也……伤己。   刘季站在项羽身边, 皱着眉头, 面上是同样的哀戚, 心中却奇怪, 至于吗?   不过, 刘季的指尖轻轻的捻动,那样的绝色确实可惜。   项伯走到项羽面前,一手搭在项羽的肩头,悲声安慰道:“羽儿,打起精神来,我项家世代为将,战死沙场,你二叔也算,死得其所。”   项羽收回茫然的定于不知处远方的视线,密长而浓黑的睫毛微颤,微微垂眸落定于项伯的脸上,虽然落到了实处,但那视线里却是一种痛到极处的茫然空洞。   项伯看着项羽如此心里也不好受,但,“你是我项家的长子嫡孙,往后你二叔的担子就落到你肩头了。”   项羽垂眸沉默良久,终于,他抬起头转过身,看向二叔的旧部,开口,声音艰涩而沙哑,“从今以后,你们都跟着我,我必不会薄待各位。”   说完这句,他的声音带出一种狠厉的坚定,“终有一日,我必荡平秦……”   刘季眼眸一转,一路行来有近半个月时日了,他还没认清如今的局势?   可不能叫他如此轻易的收拢项梁旧部,但此时众人皆因项梁之死而群情激愤,他冒然出声,只怕引来愤懑。   刘季眼眸乱转,想着说辞主意,突然,刘季急声道:“似有马蹄声传来,谁人如此大胆,敢在军营里策马疾奔,还是出了什么大事?”   此时,一小兵跑上前禀报道:“禀各位将军,是怀王驾到。”   怀王来了?!   刘季按捺住心中大喜,转头对项羽道:“怀王驾到,我等速速上前迎接。”   言罢,刘季第一个走在了前头。   项羽一愣后,也跟在刘季身后迎出去,众将领依次行了出去。   但刘季并没有放慢步子,停下来等身后众人,而是一路快步疾走,一直迎到怀王面前,微微一怔,便驻足拱手,钦佩的感叹道:“怀王高义啊,如此危急时刻,不顾自身安危,从盱眙赶来彭城慰军,见您至此,臣心中大定,士卒们也恢复了士气。”   怀王动容的亲自下马扶起他,一时间君臣情谊好不融洽相合。   周宁在楚怀王侧后方,平静的收回眸子,翻身下马,甫一落地,就感觉一片阴影笼罩住了她。   不待她做出反应,她的手弯处覆上了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大手握住她的手弯一个用力,她的身子便无法挣脱反抗的被拉着旋了半圈,然后重重的撞上冷硬的铠甲。   因旋转而扬起的袖袍衣衫落下,她被那“阴影”紧紧的锁在怀中,或许觉得彼此还不够贴近,还不够让他真实的感觉、确认对方的存在,那“阴影”躬身曲腿,又将头颅搭在了她的肩膀,沉而重。   而后他像是抱着什么珍贵的、易碎的,决计经不起失去的珍宝小心翼翼的问道:“先生,是你吗?”   他的声音里夹杂着失而复得的狂喜和不敢置信的惊惶,所以每一个字都在微颤。   热汽喷洒在周宁的耳后肌肤,密茸的胡须刺扎在周宁的项间,周宁难得的怔住了。   被人如此挚烈而不遮掩的表达珍视珍惜,于她实在是一种陌生的体验。   “哎哎哎,说话就说话,你快放开我家先生。”黑人未至声先到,急切的声音唤回了周宁眼中的清明。   与此同时高翻身下马,正紧张快步的往周宁这处赶来。   身高一米七的周宁于男子中也不算矮,但项羽的身量太高,比她还高了二十多公分。   他的样貌体型乃至于周身的气质都是棱角分明的刚硬坚毅,而周宁虽然气质清冷出尘,长相却是柔和清丽,甚至眉目间还有几分夺目而媚人的艳色,他如此紧紧的抱着她,就越发显得周宁纤细而娇小。   于是,他二人相拥,不仅没有两个男子亲近的怪异感,反而有一种如真正男女恋人般一刚一柔的契合。   怀王眸色不明的看着他二人。   刘季的神色怪异,目光于项羽和周宁身上流转打量,片刻又看向周宁身后的黑和高等人,不知在思索什么。   韩信双拳握紧,嘴唇紧抿,仿佛在克制着什么。   项庄和曹咎是悄悄松了口气。   而旁的将领大多是不明白项羽为何如此情绪激动。   至于黑和高等人则神色难掩紧张。   周宁制止的看了高一眼,高顿住脚步,紧张之色收敛,留下略显刻意的平和。   周宁敛眸,声音清冷如山涧清泉,清冽干净,是她一如既往的和缓从容,恬淡不迫,但往日里叫人如沐春风的声调语气,于此时、于项羽浓烈的情感对比下,就显得有些冷淡而漠然了。   她道:“嗯,你先放开。”   但也恰好是这样清冷自持的声线,打破了萦绕在两人身边若有似无的暧昧。   怀王的脸上挂上了浅淡的笑意,刘季则挑了挑眉。   项羽的手慢慢松开,双眸还带有一点猩红,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周宁神色自然的往侧边怀王的方向走了一步,拉开两人的距离,略想了想,便想到他如此失态的原因,笑道:“你以为我在亢父城出事了吗?”   项羽点头,有些着急而混乱的解释道:“我原本想要领兵去亢父和先生会和,但又怕将秦军引去亢父,所以先来彭城,想着先生如果撤离,也会来到此处,但我一来,没有见着先生,先生那处又比我更近,不可能比我晚到,我就以为先生……”   这混乱里满溢着关心和在意,有些太明显了,周宁看向项庄和曹咎微笑颔首。   项庄和曹咎对视一眼,倒有些理解项羽方才的行为了,他二人走到周宁面前,拱手道:“我等行到彭城不见先生也很是担忧。”   项庄惭愧的道:“某一直后悔于亢父离先生而去,若是因为分兵,而置先生于险地,某一生难安。”   曹咎点头道:“还好彭城先头的士卒告诉我们你是继续南下了。”   韩信默默的走到周宁身边,拱手道:“老师。”   周宁笑着点了点头。   刘季调侃的劝道:“呵呵,某就说周先生身子虽然不好,但头脑最是睿智冷静,诸位不用担心,你瞧这一次,咱们今日才刚到彭城,人家已经是去了又来了。”   刘季这话如果正经的说,还可以当作他在夸她“身残志坚”,但如此调侃玩笑的语气,却仿佛在暗讽她平时病弱,一到逃跑的时候腿脚就利索了。在暗示,她是装病。   周宁抬睫看向怀王,解释道:“自武信君……我楚军实力大伤,将士不安,我便想着到盱眙请怀王出来主持大局,不想怀王英明神勇早有决断,我还未行到下相,便遇到了怀王西来的人马。”   刘季挑眉,到底是读书人,这逢迎起来,做得说得比自己真切动人多了。   他不过迎了这么几步路,又占了第一个迎接表态的便宜,可哪里比得上人家亲自南下迎接、亲自请怀王出来主持大局的诚意。   而且,刘季瞧着周宁严肃正经的神情,波澜不惊的气质,人家这话既捧了怀王英明神勇,也显出了自己的才智见识,以及他和怀王不谋而合的默契。   啧,刘季心中啧啧称奇,被这样品貌的人这样不卑不亢的称赞,这听的人心里得有多熨帖。   果然,楚怀王的神情和缓许多,看着周宁和煦的点了点头,明显一副自己人的模样,这才对众人道:“秋日寒凉,我们进营帐内说话。”   项梁立怀王,是想要以此收拢楚国遗民的心,他的目的达到了,楚怀王确实能巩固楚军军心,但却是一种他始料未及的方式。   周宁站在营帐中,视线淡淡的扫过吕臣、刘季和项羽,此时各将的战绩兵力,属他三人最胜。   项羽双目灼灼的看着周宁,好似根本没将这场决定他们将来兵力地位的会议放在心上,见周宁看向自己,瞬间双目生辉,有一种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不安的欢喜。   周宁的视线与项羽对上不过短短一瞬便又错开,只垂眸恍若不觉。   怀王表彰鼓励的众将领的战功,尤其是吕臣、刘季和项羽三人。   升吕臣为司徒,驻守彭城东;项羽为长安候,驻守彭城西;最后提拔刘邦为砀郡长,封武安侯,领砀郡兵驻守砀郡。   三军布置成一条直线,防止秦军南下来犯。   别的将领也各有擢升,但与此同时,所有的兵权都集中到了怀王手里。   至于周宁手里兵马,怀王看向周宁,道:“周君领六千兵马于彭城内护卫寡人。” 第102章 一更   各将领疑惑又迟疑的面面相觑。   于怀王左右承担怀王的安危之责, 非怀王信臣近臣不能承担,同时因为怀王处于被保护的中心,这也是一个很安全的职位。可怀王何时对周宁这么亲近信任了?   其二, 六千兵马?周宁手里有这么多人吗?   项庄迈出一步拱手道:“王上, 从哪一路军抽人予周先生?”   总兵就那么多, 都被安排完了,如今又要六千,那只能是从别处抽调了。   不待怀王说话, 项羽便道:“从我这次抽三千精兵予先生。”   怀王不悦的淡声警告道:“长安侯别忘了自己的职责。”   项羽亦是不悦的蹙眉看向怀王,除了家中长辈, 哪个敢用这样的语气同他说话?   怀王瞥了他一眼,没有半分退让,“长安侯是想要犯上?”   项羽一窒,这才惊觉两人的身份不同。   但项羽骄傲惯了, 未起事之前如此,起事之后更是众星捧月又战绩不凡, 而且项羽也有些不服和怨恨,对方从未上过战场立过寸功, 他这个怀王的位置是他项家给的!   眼瞧着项羽恼怒不服, 怀王又有意拿项羽立威, 气氛一时僵持而紧张起来。   随怀王而来的项他站在项羽身后悄悄的扯了扯他,范增也对着项羽幅度极小的摇头, 示意他冷静服软。   项羽转头看向周宁,他眼中大悲大喜的猩红尚未褪尽,双瞳之目深邃泛红, 如舔舐伤口的猛兽, 里头有倔强、不甘和……屈辱。   周宁想, 这个骄傲的男人大概要屈服了。   项羽的眸色很深,虽然因长途跋涉带有疲惫的干涉,但却不失光泽。   他一直是个很纯粹干净、感情真挚的人,倒是她自己,过于狡黠多思、深沉虚伪了,不过此时这个纯粹的男人也要开始学着忍耐和掩饰,周宁敛眸,这就是一个人成长、成熟必经的过程。   如周宁所想,项羽确实抱拳低头了,他沉声道:“臣不敢,臣只是担心周先生兵马不足。”   周宁一怔,抬眸看他,眸色如枯井黑幽沉静。   所以,他是为她才放下骄傲吗?   项他从项羽身后走出,笑道,“羽叔说得在理,若周先生兵马不足,恐不能好好护卫王上安全,还是从各处抽调人马,凑足六千人更妥当。”   如此一补充,便将项羽的冲撞描补成他对怀王的关心则乱了。   虽知项他此言有假,不过看到眼高于顶的项羽臣服,怀王还是稍稍缓和了神色。   怀王缓和了神色,旁的将领却神色不自然了,从各处抽调?哪处?   为将者,就没有嫌自己手下兵马多的。   为防项羽暴露更多的异常情愫,周宁移步笑着解释道:“倒不用抽调,王上说的是我从亢父带回的六千人马。”   亢父?六千?   项庄和曹咎对视一眼,不敢置信,他们是从亢父出来的,最知道亢父的情况,即便留在亢父的伤兵全部恢复存活下来,再加上先生的兵马也不到三千人,如何就变成了六千?   他们不能理解,只能道周宁本事,或许从别的地方用别的手段招揽了兵马。   解决了抽兵的问题,刘季哈哈笑道:“原来如此,看来周先生在亢父城内收获颇丰啊。”   周宁笑了笑,没有接话。   刘季也不觉得冷场,如今他一下子跻身楚军的核心权力圈,也是有头有脸、数一数二的人物了,若大事能成,他这个侯爷没准还能裂地封王、南面称孤呢,想当初他不过小小一亭长,后又落草为寇,哪里能想到如今光景,这会且欢喜着呢。   帅营外,独自站在一处的韩信神情却很是郁郁,他人生得俊朗高大,沉郁的气质为他年轻的外貌增添了故事的厚重,很是吸引人靠近、了解。   尤其他还有那标志性的光下巴,他叫那周先生“老师”?   同样候在帅营外的一中年男子见了,向身旁一右手包裹着皮甲的粗壮男人询问了几句,便上前与他搭话。   彭越和黑等人站在一处也在说话,黑瞧着彭越的胡子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你简直破坏咱们周军的整体形象!”   彭越充耳不闻,下巴点向韩信那处,问道:“那是咱们先生的弟子?”   黑点了点头,又对彭越教训道:“人跟在武信君身边,听闻我们剃胡子了,二话不说也跟着剃了,就你,每天跟在先生身边还一大把胡子,脏不脏?”   彭越没管黑说了什么,又道:“他旁边那个好像是那什么刘将军身边的人,那一个。”   彭越又用下巴点了点那个右手包裹着皮甲的男人,“我瞧着他看咱们先生的眼神挺不友好的啊。”   黑顺着彭越视线看过去,便是一声冷嗤,“看见他那手了吗?咱们先生砍的。”   “哦?”彭越挑眉。   黑小声跟他说了原委,又奇怪道:“刘季手下的人和咱们先生的弟子套什么近乎?不过那人瞧着面生,我好像也没见过。”   营帐内诸将的职位兵力以及接下来的防守议定,便散会了,独独刘季被怀王留下说话。   等明日,等怀王当着全军的面说了今日的安排,再鼓舞一番士气后,项羽、刘季和吕臣就要各自领兵去往驻守的地方。   周宁一撩帐出来,便见到了韩信身边的中年男子,萧何。   韩信见到周宁,恭敬的颔首见礼,面上难掩一种得遇知己的舒心开怀,嘴角与眉梢俱是舒展开的。   他常年内敛藏心,倒是少见这么情绪外放的时候。   萧何笑着对周宁颔首见礼。   周宁表情淡淡的点了点头,收回视线。   看来有些缘分和相互吸引,即便各自的人生轨迹发生变化也是如宿命般不会更改错过的。   乱世多离别,不过匆匆一会,第二日又要分别了,项羽情不自禁的跟在周宁的身后,随她去到她的营帐,想问问亢父的事情,想说说他一路的担心,说说他现在的无所适从,说好多好多……他好像就是想和先生待在一块儿。   作为相交多年的好友,有听其诉说愁苦的责任,周宁没有拒绝。   又过了一会,刘季从帅营里出来,他领着萧何、樊哙一干人往自己营帐的方向走,眉毛高挑,嘴角噙笑,八字步迈得自得悠闲。   萧何笑道:“看来今日沛公有好事。”   刘季停下脚步,转身叉腰笑道:“什么沛公,老子现在是武安侯,还是砀郡长!”   “恭喜武安侯。”   “恭喜大哥。”   几人笑呵呵的恭贺道。   刘季听了,笑着的用大拇指刮了刮嘴角,锐利精明的双眼微微眯起,“其实,一个武安侯也不至于叫老子如此高兴,老子高兴的是……”   尾音拉长转圈,刘季却不再往下说,只笑道,“走,回去和你们说。”   回到营帐,刘季双手抱头往榻上一歪,二郎腿翘得老高,用脚尖点着萧何,笑道:“萧何,你来猜猜老子为何这么高兴?”   必是因为怀王多留他那一会说了些什么,萧何如是想,但却笑道:“某不知。”   卢绾笑道:“大哥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还有啥好事?怀王赏你美人啦?”   “呸,德行。”刘季笑呸了卢绾一声,笑道:“现如今,这楚营里这么多将军将领,怀王最看重我和那周宁,嘿嘿,因为我和周宁都第一个反应过来,项梁死了,谁才是老大,然后适时的逢迎了一下。”   刘季搞翘着的腿一摇一晃的抖动着,快活的说道:“按说我和周宁,嘿,那周宁说话做事比我做得场面漂亮,为人也端正清雅挑不出一点毛病,但我和周宁,嘿嘿,怀王更信重我。”   “呸,周宁哪能和我大哥比,”卢绾作势生气不认同刘季的话,又调笑着说道:“他也就一身皮子好看,跟个娘们儿似的。”   知道兄弟是拍自己马屁,不过刘季也听得高兴,他哈哈笑道:“你说得对,那相貌,就是个男的,老子看着都,”刘季挑了挑眉,换了个含蓄的词,“意动。”   吕泽和吕释之随大流的笑了,但心里却有些尴尬,周宁他和小妹长得一样,这岂不是说他对小妹……   樊哙粗声粗气的道:“大哥,我还是觉得她就是吕媭。”   萧何和曹参也点头道:“确实很像。”   “唉,行了行了,”刘季的晃着的脚尖顿住,他倒也想,可不是不是吗?   刘季皱着眉挥了挥手,他现在对认女儿这事挺膈应的,所以有些不耐烦的道:“都滴血认亲了,那么多人亲眼看着的,还能说什么?也就是人有相似。”   刘季指着吕泽和吕释之道:“你瞧瞧他们,再想想那周宁,他们谁看起来更体面有涵养?吕家养女儿,总不可能比儿子还要精心上心吧?”   樊哙闷着脑袋不说话,刘季安慰道:“你放心,你的断手之恨,我都记在心里呢,咱们早晚和他算账。”   说完这个,刘季的脚尖又晃悠起来,跟他们说起了怀王更看重他的缘由。   “那周宁好是好,模样好,会说话也会办事,一身书卷气,虽不穿儒袍,但瞧着比那从秦皇宫里跑来的博士叔孙通还像诗书里泡出来的,那周身的气质风华。”   刘季啧啧两声,又笑了起来,“但就是太好了,太高雅了,就像那高山上头的明月,那么高洁,那上头的人得站得多高才能把他比下去?”   “尤其那上头那位,”刘季放低了声音,笑道:“从前是个放牛娃。”   说完,刘季摇头晃脑的得意起来,“我就不同了,我原先只是个市井出身的亭长,后来还是个逃犯盗匪,贪财好酒爱美人,我这样的,真性情,既自己痛快了,也叫上头安心。”   卢绾想到了一个重点,“大哥做砀郡长,是要去驻守砀郡吗?”   刘季笑着点了点头,卢绾露出谄笑,刘季笑道:“得了,老子知道你小子的心思,等到了砀郡,就给你娶个十房八房的新媳妇,让你夜夜做新郎。”   刘季又用脚尖点着众人,调笑道:“正好快到新年了,一人娶两个,都乐呵乐呵。”   “哈哈哈哈,那感情好。”卢绾大笑着提了提裤腰带,眉飞色舞的道:“我努努力,到时就算秦军来了,我也能留下几个种。”   众人听了都笑着摇了摇头。   樊哙哼了一声道:“就你这身板你睡得过来吗?到时候她们爬墙去找了野男人,让你替别人养儿子。”   “呸,你婆娘才在家找野男人呢。”卢绾和樊哙叫骂起来。   刘季听得哈哈大笑,但不过片刻他晃着的脚顿住了,笑容也敛尽了。 第103章 二更   项羽在周宁这处待了没多久, 项他、项庄就以商讨如何布兵防守为由把他唤走了。   周宁知这只是借口,项羽今日情绪太过外露,约摸叫有心人看出异常了。   项羽还毫不知情, 他笑道:“我去去就来。”   然而, 一出营帐,项他和项庄表情便收起笑容, 尴尬为难,任项羽问什么, 他二人都支支吾吾、语焉不详,项羽皱了皱眉, 打算回了营帐再与他二人细说。   项羽带着几分怒意的撩起帐帘,便见一白发老者背对着门口立于帐内。   “范先生?”项羽唤道。   范增转过身来,应了一声, 又对项庄和项他点了点头。   项庄和项他默契的走到营帐外为两人守卫, 项羽蹙眉,“范叔,是有何要事吗?”   范增目色凝重的看着项羽, 他的双眼下皱起厚厚的眼袋, 但双眼却并不浑浊,反而清亮有神, 他沉声道:“羽儿, 你老实告诉范叔,你是不是……”说到此处, 即便年高者如范增也不由顿住,羞于启齿, 到底是违背世俗常德之事。   项羽蹙眉, 一派坦荡, “是不是如何?”   范增的声音哑涩,“是不是,对那周宁生了男女之情?”   轰隆!   项羽的脑中、心中似同时被雷电劈中,一切的声音景物都远去了,他只听得见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它跳得急促极了,跳得他的呼吸、血液都滚烫起来。   项羽下意识的想要否认,他夸张的笑道:“怎么可能,您在说什么,我怎么可能……爱慕先生?”   说到末句,项羽的语速变慢、声调下降,明明心里如混沌天地万马齐奔般慌乱着,可此时竟又划过丝丝明悟,他愣愣的,不知是在问范增还是在问自己,“我……爱慕先生?”   范增见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狠狠地闭了闭眼,跺足道:“糊涂啊!”   项庄和项他站在营帐门口处,凝神听着营帐内的动静,此时,两人惊诧的对视,良久,又都皱起眉苦恼起来。   项他张口无声,“这可怎么办?”   项庄摇了摇头,这能怎么办?   两人相对叹了口气,只能继续守在门口,听着营帐内的动静。   “范叔,我……”项羽也被自己的心意吓到了,他怎么能对先生生出那样龌龊的心思呢?   范增问道:“你知道你叔父对于他身份的猜测吗?”   项羽点了点头,“叔父说他是周王室后裔。”   项庄和项他的眼眸大瞪,双双对视后,咽了一口唾沫,只觉得这辈子的惊吓都在今日受过了。   范增伸手点着项羽,沉痛道:“你既然知道,你怎么还能生出这样的心思?王族后裔如何骄傲,若是叫他知道你的心思,只怕立时就要和你、和项家翻脸!”   项羽的脸霎时白了。   范增又道:“你别瞧他看着温和没脾气,但他的心机手段绝对不可小觑。”   项羽怔愣的看着他,心中还想着若先生觉得受到侮辱、恶心他,他该……如何是好。   范增以为他还不知周宁手段,细细解释道:“今日周宁说他有六千人马,我见项庄和曹咎神色怪异,便找他问了问当初攻打亢父的情况。”   范增摇头,“太顺利了,又是暴雨连天那等艰难条件,他必定在旁的地方用了什么计谋,甚至很可能,他那时候手里就有了不少兵马。”   项羽怔怔的听着。   范增眯起双眼,“巧计攻城说明他不是纸上谈兵的书呆子,而暗自招揽人马,则说明他绝对不是如他表面那般淡然无求,比咱们所有人都早到彭城,甚至有时间迎到下邳,说明他判时断机之准。”   范增转身看向帅营的方向,“而如今,他又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叫那怀王对他信任非常。”   范增转头看着项羽,沉声道:“羽儿啊,想必你也看出来了,怀王有意打压你,打压项家军,他是楚国的王,是所有将士认可的王,当此之时,你只有暂时忍耐、静待时机。”   范增说着,语气有些骄傲,“你是天生的将星,如今暴秦来势凶猛,即便他不愿,他也不得不用你,咱们等,等到你手握重兵,便可拥兵自重,如你叔父般将他握在手中。”   握在手中?   将……先生吗?   项羽的心微微发颤,悄悄的从骨子里钻出来一种抑制不住的心动颤栗。   范增接着说道:“所以,如此有心机有智谋又善决断的人,咱们得尽量拉拢他,不能让他倒到怀王那头。”   范增拍了拍项羽的胳膊,“你们有近七年的情谊是好事,但只能是情谊,羽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范增的寄予厚望的拍打唤回了项羽脑中的清明,是的,他不能,先生那般骄傲喜洁,若是叫他知道他生了这样龌龊的心思……   项羽闭了闭眼睛,只要想到先生对他露出鄙夷嫌恶的目光,他便有如刮骨剜心般痛彻骨髓。   项羽的双手握拳,双臂的肌肉扎实的绷紧鼓起,全力支撑着他的骄傲,他的声音凝涩,如咬着血肉般一字一句吐出,“叔父,我明白了。”   如此痛苦煎熬分明是动了真情,范增摇了摇头,见他应了也不忍再说他,顾自踱步离去。   项羽在营帐内静立良久。   项庄和项他在帐外看见了,项他脑袋冲里头点了点。   项庄摇头,他们还是别进去了,让羽哥一个人静静吧,项他在吴中县时,手上就管着许多杂事,所以不如他和羽哥、周先生接触得多。   项庄叹气,也不知道羽哥是何时起的心思,现在细想想,似乎渡江之时就有不对,再细想想,好像是羽哥见到先生舞剑就被迷住了,甚至对他有莫名的不满。   不满?   项庄低头,伸手捂眼,他也是魔怔了,他居然想着羽哥和先生初见那日,似乎就格外偏袒先生,还不满他被先生选中教习剑法。   项庄转头看向营帐内,所以,羽哥,你到底是何时动的情呢?你还能,走出来吗?   项他揽住项庄,带着他走远,神情轻松的安慰道:“别想了,羽叔铁铮铮的男儿,这些小情小爱,不过就是一时想岔了。”   项庄驻足沉默的看着他。   项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奇怪道:“怎么了?”   项庄摇头笑了笑,“没什么,就是觉得……你挺幸运。”   项他瞪眼,莫名其妙!   营帐内,项羽会过神来,坚毅的面容如覆了一层冰霜,越发冷峻而威严,他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般镇定的唤了一个士卒入内,“去告诉周先生,就说我这里有事,今日就不过去了。”   “是。”士卒应下。   周宁听了士卒传来的话,点了点头,便打发了人下去。   想来是有人点破了项羽的心思,而项羽竟果真对自己是……男女之情?   男女之情……   说到项羽的男女之情,那就不得不提到虞姬了。   他二人生死相随的爱情故事凄美婉转、感人至深,是以千古流传,但这么有名的故事的主人翁虞姬,在史书中的记载却很少。   少到连她的姓名、民族、出生地、生卒时间、与项羽相识的时间、过程、结局统统都没有记载,《史记·项羽本纪》里仅记载道:“有美人名虞。”   所以关于“虞姬”两个字一直有很多种说法。   “虞”字有三解,有人言“虞”是美人的名,有人言“虞”是美人的姓,还有说法言美人出生于“虞”地。   而关于“姬”字的推测同样不少,一乃对妇女的美称,二取姬妾之意,就如清之格格,既表贵女也表姬妾,其三是以歌舞为业的女子,其四是姓。   周宁回想传闻中的虞姬的形象,大概就是这三个:绝色倾城、舞姿绰绰、坚贞不渝。   她虽然勉强应上前两者,但,周宁笑了笑,她并不打算做谁的替代品。 第104章 家书   从前一日项羽被叫走后到第二日怀王鼓励全军, 再到三军开拔,周宁和项羽都没有私下说一句话,偶有视线接触, 项羽也会生硬的避开。   周宁敛眸, 看来果真是了。   一顿鼓励后,三军各自去到前定的地方驻守,防止秦军南下。   项梁的死对于所有起义力量来说都是个巨大的打击,因为当是时项梁所领军队是起义队伍中最精锐也最核心的主力军。   如此强大的主力一战而殆尽,不仅极大的消减了楚军的兵力,更是动摇了楚军的军心, 所以此时的楚军只能被动防守, 休整军队, 重振军心。   士卒将领都没有获胜的信心, 可想而知,若此时秦军南下, 楚军将陷入一个多么危险的境地, 甚至极有可能步陈胜的后尘, 一战而溃。   万幸,章邯也知晓项梁战死对于楚军的打击,一次偷袭就让他杀得楚军贼首项梁,更叫他觉得前两次的战败不过是他大意, 楚军名将已绝, 故章邯放心的领军北上,渡黄河攻赵去了。   楚军小心防备了十来日不见秦军南下, 项梁战败的阴影慢慢淡去, 又即将迎来新年, 渐渐的放松了警惕, 缓和下来。   新年思团圆,士卒们都想方设法的想要在新年里往家里送些东西,将领们也不例外。   思乡思故之情,或叫人潸然泪下,但大抵都是怀着激动和期盼的,但此时砀郡的吕泽和吕释之手执即将送回去的家书,却是一脸迟疑和为难。   直到提笔的一刻,吕泽还忍不住转头对吕释之道:“这也太荒唐了!”   吕释之也是叹气,“咱们有什么办法?他既然起了这样的疑心,若不让他验证了,这就是个永远消不掉的疙瘩。”   “唉~”吕泽无奈落笔。   吕释之提起笔,又对吕泽道:“大哥,你弟媳妇不会说话,我在信中交待了,让她找大嫂商议,麻烦你在信里也跟大嫂说说,提点提点她。”   吕泽点了点头。   彭城内,周宁麾下的士卒同样是逢遇佳节倍思亲,只是普通士卒的能量权利不能同将领相比,他们大多数没有人脉力量送物送信,故而只能在闲暇之时遥望家乡聊以慰藉。   明明应该是一年里最叫人欢喜的时候,军营里的吃食也加大了油荤供应,但整个军营的气氛却比平常还要沉闷凝滞,而且随着一日一日的接近新年,气氛愈加低落。   周宁见此,着人唤来了喜和黑。   喜和黑合计了大半日,当日晚,周宁旗下的士卒便像是打了鸡血般生龙活虎,一个个脸上喜洋洋的绽着笑容,初冬的寒风凉夜也不能叫他们收敛一些。   各营士兵是由各营的政委通知的,彭越这一级则是直接由黑通知的。   彭越听完,手抚上了自己的胡子,也咧出个笑来,道:“得,新年新气象,某也该换个新面貌了。”   “哼,”黑白了他一眼,“早就跟你说了,我们先生什么人物?才德并重,知道吗?”   彭越视线淡淡的平扫而过,无视低于他水平视线的黑。   周军此处异常的激动,自然引起了别的士卒的好奇,打听了详情后,他们羡慕得眼睛都红了,消息自然就传到了怀王的耳朵。   “周君要替麾下士卒送家书?”   周宁点了点头,解释道:“新年了,士卒们都思乡,我也只是尽量帮忙,还好我手下六千士卒多是从亢父城那个方向收编的,并不怎么分散,所以此事听起来难为,但实际倒不怎么耗力。”   周宁的话说得很谦虚,很低调,认下此事的同时,也隐晦的拒绝了怀王可能的命令,打消了怀王对她实力的忌惮。   “原来如此。”怀王笑着点了点头,“周君真是爱惜士卒的仁将。”   “王上过誉了。”   但事实真如周宁所言,只有亢父城那个方向的士卒才能传信吗?   不,六千士卒,只要是想送信的,一个没落,黑那边安排人全部接收了。   乱世家书抵万金,周宁不可能错过这么个将她的影响力扩散到全国各地的好机会。   此事过后,各地的百姓都会传颂她的名声,感激她的仁义,如此,她虽暂时不掌政权,但却人心在握,只待时机一到,这丝丝细流将汇集成汪洋大海,为她涤尽成皇之路。   但此事怀王不知,甚至周宁的意图他也完全没有想到,或者说,即便想到也不重视。   为上者大多轻鄙庶民,哪怕他原本也是一庶民,但如今他是高高在上的楚怀王,作为王,他并不在意普通的百姓怎么想,更不可能一一过问六千个最普通的士卒的家书问题。   竹简笨重,运送不易,各处政委记下的家书悄无声息的在喜的安排下秘密转录到了纸上,所以怀王看到得到的消息便是运往亢父的家书竹简不足一车,所以这一切果然如周宁所言,只是尽量,并不能全部覆盖。   怀王放心了。   周宁身披斗篷在城墙上看着不过二十人的送信队伍远去。   冬装臃肿,家书装订成册,正反面皆能书写,薄薄的一本便可记录下近两百人的家书,一人身上携带个两三本,藏于臃肿的冬装下,谁也瞧不出异常,所以谁也不能想到他们完整的送出了六千封家书。   至于那一车竹简,倒可以用作他们路上的取火之柴。   周宁转头对喜道:“又多了一个更大的网,辛苦了。”   此举是为收买人心,可也顺便的铺开了一个更大的信息网,一个自发的、对她感恩戴德的信息网。   这个年头,还没有普通百姓有信息保护的意识,千万封家书从他们手里流过,这背后牵动的谁知道会是多少人多少事呢。   传递六千家书一事,不如怀王想的那么麻烦费力,可也不简单。   各情报部用的纸都还是秘密,所以各情报点收到家书册后,还要着人重新抄录到木牍上,再安排人送至各家。   虽然抄录麻烦,但那点浪费的时间,完全能由没甚负重的骑兵从路上找补回来。   所以基本上,所有家书都在新年当日,或者前后不过两日的时间送到了各家手中。   乱世中的新年于不能归家的游子难过,于心有牵挂的父母亲人同样难熬。   家书难传,一走后了无音讯,也不知他在外是冷是饿……是死是生。   “吃吧。”   老人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除他外,一室妇孺。   老妇人强忍着眼泪,看屋外寒风料峭,语带凝噎,“也不知……大儿幺儿在外好不好?这会,有没有食吃?”   这一话落,年轻妇人埋头偷偷抹起眼泪。   有没有食吃?她只求良人先活着!   前头楚军大败的消息传来,她日日做梦,都梦到她家那口子满身是血。   “唉~”那当先的老人也叹息着沉郁起来。   稚子无忧,不知长辈们因何忧愁,不喜室内沉默抑郁,便看向院外寻求新鲜事物。   乡下的篱笆墙不高,成年男子从院外走过,便可看见其头顶发髻。   不过今日新年,外头少行人,他也瞧不见什么热闹。   稚子嘟了嘟嘴,正要收回视线,就远远看到有人骑高头大马而来,他兴奋的抱住母亲的胳膊,“阿娘,是不是爹回来了?”   妇人闻言眼泪更甚,老妇人也偷偷抹起眼角。   他的长姐已经有些懂事了,拉住他,让他别闹。   但很快,她们也都听见了马蹄声。   老人眼神不太好,迟疑道:“好像真有人来。”   小姑娘站起身,脆生生的道:“朝咱们这里来了!”   一家人相携站到院门处张望,就算不是,也希望能寻来人问问自家儿子的消息。   听到动静出来张望的人家不少,有同样盼着打听消息的人家,也有冬日农闲纯粹好信儿的人家。   见来人在自己院门前停下,老人的心脏几乎没从喉咙里跳出来,他几乎是屏着呼吸问道:“壮士有何事?”   他怕是坏消息。   来人跳下马,笑道:“老人家新年大吉,请问这里是张大牛家吗?”   一见来人笑了,老人的心也放松下来。   “是是是。”老人眸带水光的连连点头,倚在他腿边的孙子孙女也帮着应是。   来人笑了笑,道:“我是帮你家大牛和小牛送家书的。”   同样立在院门口张望的人家羡慕的看着老人,大着胆子问道:“有我们家的吗?我儿子叫张虎。”   来人取出怀里的竹简查看了一番,摇头道:“没有,他是跟着周宁周先生的吗?”   问话的人摇了摇头,“不是。”   来人卷起竹简,解释道:“只有咱们周先生特意安排了人帮忙送家书,别处我就不知道了。”   说完,老人到马背上挂着的篮筐里找出两块手掌大小的木牍交给老人,又道:“他们想给你们捎东西回来,但路途遥远,送东西不方便。”   老人珍惜的摩挲着家书,眼含热泪,“不用东西,不用,有信儿就够了!够了!”   “老人家别担心,跟着咱们周先生的人,先生都记挂着呢,三日内,你写了信送到城西大通巷口右手第一家的陈木匠家,我们想法子帮你捎过去。”   “好好好,太好了,谢谢你,谢谢周先生,”老人家抱着家书抹了抹泪,“我这个年,终于能过踏实了!”   听到还能帮忙捎信过去,没有得到家书的人家再也忍不住了,拦住来人七嘴八舌的道:“能帮我家也捎封信吗?”   “我写信让他跟着周先生!”   “我家的也是,我也要让他跟着周先生,周先生仁义啊,再没有哪个将军像周先生一样惦记咱们老百姓了。”   远远的,有听到动静的人朝这处跑来,一边跑一边笑着挥手喊道:“我家的,我家大儿是跟着周先生的。”   围在一处的人羡慕的看着他。   跑来的人果真领到了信,心里既熨帖又得意,他儿子的眼光好啊!   而同样是收到家书,吕家的气氛却不太对。 第105章 怀疑   吕公收到的家书是场面话, 是写给全家的,报个平安和问候,无功无过。   吕大嫂和吕二嫂则各自收到一封私房话。   吕二嫂乐滋滋的拿回房里细看, 甫一看完却震惊当场,过了好大一会,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眨了眨眼, 将木牍藏于袖中,匆匆忙忙的往吕大嫂的屋子赶。   “大, 大嫂!”   不知是跑得急了, 还是惊吓仍未平息, 她的声音打着颤。   吕大嫂神情平静的给她到了杯茶,“别着急, 坐下, 慢慢说。”   吕二嫂性子急,根本不是一句话就能静下来的,何况是这样惊天的大事,她听不进吕大嫂的安抚,哐当一声连摔带打的锁上门,便快步走到吕大嫂身边坐下。   吕二嫂的动作很大,案几上的茶水被震得荡出茶杯,但吕二嫂根本顾不上, 她双手撑在案几上,身子前驱,面色急切惊诧的道:“夫君说, 说, 说……哎!”   她是真的着急, 却也是真是说不出口。   吕二嫂眉头紧皱,往后重重的坐在小腿上。   “不就是个怀疑吗?”吕大嫂淡笑道:“只是试一试,又没有什么紧要。”   吕二嫂诧异的看着她,这还没什么紧要?!   吕大嫂伸手拉住她的手,微微垂眸看着两人相握的双手,低声道:“若是万一,那你的禄儿,我的产儿……岂不是有了转机。”   说完,吕大嫂将为她倒的茶递到她的手心。   吕二嫂一愣,下意识的握住茶杯,紧皱的眉头慢慢放开了。   接受了这样的猜测怀疑后,越往那个方向想,似乎就能想到越多的佐证,然后越想越觉得越合理。   良久,吕二嫂缓声道:“其实这怀疑,也不是没有道理。”   吕大嫂看向吕二嫂。   吕二嫂眉头微蹙,越想越觉得是,她道: “公爹从小不喜欢小妹,而且公爹每次说小妹面相不好的时候,婆婆从来不敢为小妹争辩。”   吕大嫂同样眉头微蹙,这可以说信了,也可以说没信。   但吕二嫂觉得她这是信了,于是她接着说道:“还有上次,上次公爹从薛县回来了,对婆婆就有些不太对,我觉得,他心里肯定也有猜测。”   “那,咱们怎么做?”吕大嫂有些没主意的问道。   吕二嫂试探着说道:“要不避开公爹,咱们偷偷问问婆婆?”   吕大嫂迟疑道:“婆婆能和咱们说这样隐秘的事情吗?”   吕二嫂一拍案几急道:“都什么时候了,这可关系着她两个孙儿的性命,她和公爹都这么大把年纪了,一起过了这么多年,不说儿女,孙子都这么大了,就是……那又能怎么样?”   吕二嫂压低了声音,凑到吕大嫂耳边道:“那位可是个活神仙!”   吕大嫂同意了,然而这私下的问话最后还是闹到了吕公那里。   吕母听了吕二嫂的问话,哪怕她说得再委婉,吕母还是大惊失色,而后断然否认。   但吕二嫂也不是轻易罢休之人,直接送信去吕释之那边,让他回禀刘季,直接派人过来接吕母,于是这事情就瞒不住了。   吕公面色铁青,怒瞪着吕二嫂,“你身为儿媳,竟敢这样揣测你的婆婆,还敢绕过公婆私下做这么大的决定,你还有没有将我们放在眼里!”   吕母站在堂内,一脸难堪。   吕雉站在一旁,知晓此事原委,她心里满是荒唐。   她的夫君,怎么会生出这样的想法?他对她,她这个结发的患难夫妻难道就没有半分尊重吗?   他竟然这样揣测她的母亲!   吕二嫂也被吕公如此暴怒吓住了,但她还是小声的争辩道:“您心里不是也有怀疑吗?若此番验证了果然不是,不也还了母亲的清白?”   吕母闻言,错愕的看向吕公。   吕公脸色愈加难堪恼怒,他伸手指着吕二嫂,五官狰狞似要吃人,暴喝道:“你还嫌我吕家丢人丢不够吗!”   吕母过去认亲,怎么认?   在已经确定那周宁和他没有血缘关系的情况下,他妻子又去认亲,谁不得多想?   这是要让他妻子当着全军上下说她背叛了他,说她与别人有染。   要当着全军上下,扒他的脸皮啊!   所以,哪怕那周宁真是吕母的奸生女,他也宁可当作不知道,丢不起这个人!   吕母的错愕转为伤心,她嫁给他几十年了,他还不知道她的为人吗?可他竟没有否认。   吕二嫂低头绞着手帕,担忧了七年,儿子的命在她心里比什么都重要,她喃喃提醒道:“可如今人已经在外面候着了。”   这说的是刘季那边派来接吕母的人,她知道公爹一直以来很看重刘季,尤其是刘季起事后,他几乎对刘季言听计从、有求必应,因为这一位,关系着他那贵不可言的箴言。   但出乎意料的,吕公面上只闪过片刻的挣扎犹豫就拒绝了,“打发他走,我吕家没有这样的事。”   吕雉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出闹剧,突然很想笑,原来脸面比富贵重要啊。   吕二嫂激动的辩道:“不过试一试,不说为了你的两个孙儿,你细想想,他若都对孩子下手了,吕家这一门,哪个能讨得了好?”   眼见吕二嫂越说越远,吕大嫂终于如吕泽信中交待的那样,拦住了她。   但吕二嫂被拦住了,吕母又站出来了,她泪眼婆娑的道:“我去!”   吕公怒而骂道:“你又发什么疯!”   吕母哭道:“我清清白白了一辈子,临老了,不能受这样的诬蔑,我要去证明我的清白!”   吕雉上前搀扶住吕母,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太荒诞了,原来面子比孙儿的性命重要?   她那牢狱之灾真是受得不冤枉。   吕母捶着胸口,哭怨道:“吕文啊吕文,我跟了你一辈子,你不信我?”   “我说了不准去!”吕公铁青着脸,回避了吕母的问题,断然喝道。   眼瞧着屋内公婆之间气氛越来越紧张,而屋外还有来接吕母的人没有打发,贤惠又能干的长媳吕大嫂叹息一声,走到吕母身边,搀扶着她另一边,开始温声劝和。   吕公还是很重视这个长媳的,慢慢的平息了怒气,过了大约一刻钟左右,吕雉搀扶着吕母出了吕家大门,沉默的登上了砀郡派来的马车。   吕家这边往返传信的功夫,众士卒的家书也从各处陆续传回彭城,发到了各营政委手里。   周军上下一派喜气洋洋,尤其是看着自家政委从喜先生那里领回一大叠木牍,那笑更是怎么都收不住。   “政委,沉不沉,要不俺替你搬回去?”士卒们热心极了。   政委笑骂道:“滚,好好站你的岗,老子也是提刀上战场的,这点东西还没一个人头重呢。”   有士卒提醒道:“那都是木片,政委你小心拿着,别掉了啊。”   政委随手将木牍拎高晃了晃,“这都打着孔穿着线呢,怕啥,掉不了。”   士卒们都笑,政委也笑,“行了,一个个再啰嗦,小心领了家书,我也不给你们念,都好好站岗,等下了值回来找我领家书。”   士卒们闻言立正站好,抖擞精神,嗓门洪亮的应道:“是!”   在城门上站岗的别营的士卒们这几日看着周军派出的信使一个个回来,心里别提多羡慕了,惆怅的眺望城门外,他们什么时候能收到信呢。   或许是老天听到了他们的请求,此时,一个面生的传信兵快马急速的向彭城内驶来。   他一手握住马绳,一手高举一卷布帛,“赵国急报,速开城门!”   赵国急报?   赵国的消息来了!   戍守城门的士卒一边急忙派人上报,一边开门放他入内,传信兵纵马直入。   怀王得到消息便使人唤了周宁、宋义、陈婴、项他等留守彭城的将领谋臣到帅帐议事,传信兵一入内,怀王等不及士卒送上,亲自走到传信兵面前取了布帛。   上下一扫,怀王的面色就是一变,他抻着布帛的手一抖,颤声道:“赵国,危矣!”   陈婴等人闻言一惊,怀王将布帛递给了陈婴,周宁、宋义等人凑过去同他一起看。   形势确实不容乐观,他们这处没有秦军来攻,是因为秦军都奔着赵国去了,而且还不止章邯那一路秦军。   北边的长城军团在王离的率领下,取道太原、井陉下太行山急速东来,第一仗就围攻了赵王歇所在的信都。   长城军团是名将蒙恬亲自打造的边防军,是叫胡人不敢南下牧马的秦军精锐,久经沙场,战功赫赫,而现在的主帅王离,乃武成侯王翦之孙、通武侯王贲之子,也是世代名将出身。   如此兵强将勇,原本就足够可怕了,这支军队还有足足三十万之众!   三十万呐!   他楚军上下加起来也不过十万!   赵王歇当然不能敌,急忙东撤,但长城军团是边防军,边防军代表什么,代表他的骑兵足够多且足够强悍。   所以赵王歇逃到巨鹿就被追上了,于是长城军团包围了巨鹿,将赵王歇围困巨鹿城内。   赵国的危急还不仅是如此,别忘了还有北上的章邯。   章邯所率人马最初虽只是骊山囚徒,素质远不能同长城军团相比,但章邯出关以来,大大小小打了无数场仗,他率领的军队完全可以不客气的称为百战之师了。   而他旗下有十万兵力!   章邯甫一渡黄河,接受了与赵王作对的李良的投降后,大破邯郸。攻破邯郸后,章邯拆毁城郭,迁走百姓,以绝反心,而后继续北上,驻兵在巨鹿之南的棘原,与围城的王离军成掎角之势。   所以,现在包围巨鹿的秦军有四十万!   救不救?   肯定是要救的!   陈胜的失败已经教训了众人,必须团结起来才能推翻暴秦,可是,敌我兵力悬殊,怎么救?   怀王面色沉重的下令,“传信吕司徒、武安侯、长安侯,回彭城议事!” 第106章 任命   项梁死后, 起义势力成为散沙一盘,还没有形成新的统一领导,对于如今危急的形势, 齐国、燕国等也觉头痛,不知如何是好。   在项羽、刘季等人回到彭城之时, 齐国的使者高陵君显也赶来了彭城。   如今要事,如何救赵破秦?   帅帐内, 各人神情严肃沉重的分席列作,项羽对着高陵君目色难掩嫌恶厌恨, 若不是那齐国田荣恩将仇报、故意拖延, 他叔父不至于身死定陶, 甚至可能早于濮阳杀了那章邯,根本不会有今日之危。   范增看着项羽幅度极小的摇了摇头, 示意他不可意气用事。   如今灭秦救赵是大事, 计较私仇只会损害己方势力、影响义军团结,也显得他格局不高,容易成为众矢之的,于大事不利。   今日议会,救赵之事肯定是不容置疑的,可问题是怎么救、谁去救?   如此秦军军势之盛,赵国危在旦夕,重重不利如压在众人头顶的乌云, 遮蔽天日,叫众人看不见获胜希望,压得帅帐内气氛沉闷。   一片沉默中, 如清泉般清丽的声音缓缓响起, 不轻不重, 干净清凉,却如清风拂岗般吹散众人被阴霾笼罩的沉默压抑。   “兵分两路。”   兵分两路?   全力救赵尚且兵力不足,还要兵分两路?   众人皱眉的看向清俊如幽潭明月的男子,他一袭白衣贵丽,神情温和淡然,如皑皑雪峰、皎皎明月,哪怕坐在较为靠下的席位,一身气度也叫人不敢小瞧。   如此计谋若换个如他年龄一般,甚至年龄更长之人,他们都会出言辩驳,但偏偏是他。   不认识周宁的高陵君蹙着眉没有说话。   与周宁相熟的范增、陈婴等人似有所悟,顺着周宁的话思考起来。   怀王知他不是夸口妄言之人,虚心请教,“周君有何妙计?”   其实算不上妙计,他们最后就是这样做的,不知是谁想的主意,但此刻这功劳她要冒领了。   “诸位可知桂陵之战?”   在座将领习兵书的,如此有名的战役自然是知晓的,但也有些农民起义兵,连笔墨也少碰,就更别提说古了。   范增道:“你是说围魏救赵?”   周宁点了点头,“秦军包围巨鹿,欲围城打援,我们也可攻其必救。”   范增一愣,片刻抚掌笑道:“对极对极,此时秦军精锐都在北边,关中必定空虚,若有一路兵马能西进对咸阳造成威胁,必能叫秦军方寸大乱,领兵回援。”   而巨鹿离咸阳有上千里之遥,秦军若奔袭救援则精兵也会生生熬成疲兵。   周宁见他了解了,便笑了笑,不再多言,不管此时旁人如何打量她,她顾自敛眉垂眸,恢复一贯的低调淡泊,不争不抢。   项羽怔愣的看着她,神情恍惚,半晌未动,忽而身边传来范增的一声动静极小的轻咳,项羽却恍闻天雷般极快的回神,狼狈的将视线投向别处,心中慌惶酸涩又煎熬。   刘季原本也赞叹的看着周宁,真是个宝贝啊,这要是能为他所用……听到范增的轻咳,刘季反应极快的戏谑的看向项羽,虽然没有看到项羽的失神,但却看到了项羽此时神情变换的生硬。   刘季无声的咧嘴笑起来,越发觉得有意思。   这是周宁第一次主动献计,怀王看她一眼,心中又是惊叹又是满意。   那个项梁执政时一直隐在后头的男子,愿意为了他站出来出谋划策,他更没有想到,此人不言则已,一语便中的,如此人才,为他所用,怀王心中激荡。   怀王让诸将商议此计是否可行,听闻众人皆认可后,便毫不吝惜的夸了周宁好几句。   骤然得了这么大的脸面,周宁的面色依旧很平静,举止依旧嫌弃有礼,并没有半分骄傲之色,与项梁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怀王心中又添两分欢喜亲近。   计谋既定,该推举领兵的将领了。   北伐和西征两路,派谁西征,谁又有胆量能力北伐呢?   北上要面对章邯和王离两路虎狼之师,凶多吉少;西征则是秦国的关中老巢,是孤军深入。   两路军马的任务都很危险,营帐中一时无人应声。   怀王见此,为道:“寡人与诸位约定,若有哪路兵马先入关中者封为关中王。”   这么一个大萝卜挂出来,营帐内的人心动了。   周宁也浅笑着道:“某愿为怀王解忧,北上救赵。”   怀王见此,心中感动,两路虽然同样危险,但北伐明显比西征更凶险,而且“先入关中者王”,西征明显占据地理优势,因为西征就是奔着咸阳去的,而北伐,巨鹿距咸阳上千里之遥呢。   周君请兵北伐而不是西征,更可以证明他是真正为自己解忧,而不是为了私心利益。   怀王坐正身子对周宁拱手,感慨道:“周君忠义。”   周宁抱拳还礼。   西征虽然便宜,但比起一个空荡荡的承诺,她更想要实际的力量。   项羽请命道:“某愿随周先生北伐。”   怀王一时没有表态。   范增皱了皱眉,这两路兵马,明显西入秦关利益更大,羽儿为何……范增看了看周宁,几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羽儿是还没有放下啊。   周宁闻言面上不显,心里微惊,历史上,应是刘季和项羽都请求西征,最后怀王择了刘季西征,而命项羽北伐。   可如今,周宁垂眸,她原本计划的也是想和项羽一起北上,可他如此状况下与她一道儿……   周宁抬眸看向那个抱着拳一脸坚毅果决,却始终不敢看自己的男子,通透如她,自然知道他是为她。   她对他不用谋划,他心甘情愿,不用利益交换,他也会主动舍弃利益来迁就她。   从来都属于被舍弃一方的周宁,眸光一动,还不待细细分辨此时心情,便浅浅一笑收回了视线。   那冷峻威严的男子竟在她的视线下悄悄红了耳尖,她还是不为难他了。   刘季听闻项羽所请乐了,他道:“某愿领兵西征。”   富贵险中求,有周宁和项羽北上牵制秦军主力,这场豪赌他愿意下场试试。   三人的请命怀王都允了,因为哪怕有三人争相应和,有“关中王”为引,也不可抹去这确实是趟险差的事实。   怀王看了一眼周宁,扫视营帐众人,问道:“诸位认为此次北伐,谁可为帅?”   那先前一眼,分明表示了怀王的偏好,周宁见此也不着急了。   项羽不敢看周宁,只沉默的盯着面前案几,他不愿与先生争功。   帅帐内无人说话,齐国使者高陵君见此,以为怀王还未有决断,推荐道:“臣以为宋义可,之前宋义论武信君之军必败,不过数日,军果败。兵未战而先见败征,可谓知兵矣。”   怀王闻言看向宋义。   宋义微笑从容的与怀王对视,好一副运筹帷幄的大将风度。   怀王眼眸微动,分明也有意动之色,又看了看周宁,心中犹豫不定。   范增见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怀王不愿意项羽掌兵,既然如此,范增笑道:“倒是巧了,如此知兵之帅我王有两位。”   怀王笑看了项羽一眼,这才看向范增,神色并无激动,只笑问道:“哦?还有哪一位?”   范增笑道:“正是周宁,他于亢父时,曾手书一封派人送往定陶,劝谏武信君骄兵必败。”   “哈哈哈哈,周君果然大才。”怀王很高兴,也终于下定了主意,宋义和周宁,同等情况下,他自然更偏向自己人。   众人又是一番谈论后,最终拜周宁为上将军,节制众将,项羽为次将,范增为末将,领八万人北上救赵,刘季领两万人西征。   这一切除了周宁取代了宋义的位置外,与历史没有什么不同。   或许还有一样不同,便是刘季和项羽此次并没有结拜为兄弟,周宁想了想,或许是因为此次他二人并未都请命西征,在刘季和项羽没有矛盾的情况下,怀王可能不愿意她和刘季与项羽关系过密。   灭秦救赵之计商定,众将士退出帅营,原本神情也并不怎么轻松,但因眼前这一幕却莫名的放松而好笑起来。   太熟悉了!即便之前那几出他们没有见过,也是听过的。   没有见过吕雉的人视线在刘季和周宁之间移动,暗忖不知道这位老妪盯上的是哪一位。   营帐前方,吕雉扶着吕母,两人孤零零的站在雪地里。   雪花扬扬洒洒的落下,老妇人瘦弱佝偻的身子或是因为胆怯,或是因为寒冷微微打着颤,她满头白发不比白雪逊色多少,瞧着很是可怜。   而吕雉,垂着眸抿着唇,黑色的发髻上结了薄薄的冰霜,到底只是一个妇人而已,谁又能对她们过多苛责呢。   所以在场众人,大多只当这是场无关痛痒的闹剧,倒并没有如上次对吕公等人那般心生鄙夷和厌恶。   但对于和周宁交好,或在意周宁情绪的人来说,这一出就是十足的报复,或者说恶作剧了。   黑和高、彭越等人站在一侧,壁垒分明的冷眼看着吕母和吕雉,而项羽直接面色不善的瞪向刘季,被惊动的怀王出来见此,也是不悦的看向刘季。   刘季这次没有回避,他神色忧愁无奈的上前抱拳回道:“某得王上看重,如今封为武安侯,也算是有身份的人,某的岳母、妻子若无隐情,绝不会如此攀附骚·扰周将军,其中详情还请王上容臣细禀。”   怀王蹙了蹙眉,到底是自己寄予厚望的西征大将军,怀王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说。   吕雉抬头看向周宁,面色羞愧难堪。   周宁笑着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怪她。   在雪地里不知站了多久都没有泪意的吕雉,见周宁如此宽容理解,反而泛起了泪光。   吕母的手紧紧的抓着吕雉,原本只听说是长得像,不想是这么像,这分明就是一个人啊!   黑冷笑着晃了晃自己拎着的水壶,行了,别想高攀,他都准备好了。   周宁淡笑着收回视线,吕公是好面之人,刘季也不是笨人,此次寻她,可能不是滴血认亲就可以避过的了。   只不过……周宁看向一脸忠厚为难、实则油滑奸诈的刘季,她也不惧就是了。 第107章 养女   果然刘季开口, 丝毫不避讳上次吕公认女的尴尬,以及滴血认亲的结果,他甚至主动提了出来。   “某知晓周将军与我岳父并无血缘关系, 上次也验证过了,其实上次岳父来之前,我就劝过他, 周先生的才智见识根本不像是我们这样小县城的人家出来的。”   刘季说着声音越发诚恳哀苦, “但是太像了, 我岳父就总抱着一丝希望,后来证明不是,他很伤心,伤心之余也……”   刘季顿住了后面的话,看了一眼吕母, “我岳父岳母如今也近古稀了。”   在场都是心思活络之人, 他如此一暗示, 大家就明白了,长得和自家女儿一模一样的人,却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那和谁有关系呢,总不会……没有关系。   听了刘季这么说, 众人倒是挺理解今日这一出了,不是来咄咄逼人的,而是来请求帮忙的。   刘季看着周宁, 一脸抱歉恳求。   周宁表情淡淡的回视过去, 如此言辞卑微将吕家认亲转变为求周宁帮忙, 倒是保全了吕公的面子, 又叫她拒绝不得。   同僚言辞恳切的请求, 对方又是过了大半辈子的老夫妻,还在雪里等了她那么久。   周宁看着吕母抓着吕雉胳膊的手,满是皱纹和斑点,又被寒风吹得发红,形状很有些惨呀。   刘季他,倒是从黑前头的恶作剧中学习了不少。   不过仅仅是验血,可没法子把她逼到哪一步。   怀王叹了一声,看了看刘季,又看了看吕母和周宁,这两者都是他如今倚重的臣子,他有意劝和,“周君,麻烦你了。”   周宁微微颔首,目色平静极了,她一身白裘几乎和天地雪色浑为一体,只淡淡的站在那里,不怒不言,一身气度风华就叫人自然而然的将她和吕家人划分为两个天地的人。   黑拎着茶壶,嘴角一抹嘲讽的笑,看起来也是全然不惧。   樊哙目露激动,而吕泽瞧着眼前这一幕却心情复杂,他妻子劝动吕公后,托二妹给他带了一份信,信中除了她劝动吕公的说辞外,还有一句嘱咐,“同母异父的妹妹也是妹妹,不要生了嫌隙。”   所以他母亲难道真的……,此时他竟也不知该不该盼着两人血液相融。   刘季眸色一动,觉得不对劲。   那日樊哙的话扩宽了他的思路,上次滴血验亲,只是证明了周宁和吕公无血缘关系,但是吕母呢,却是未知。   如今他们如此有底气,但周宁这脸,项羽对他的感情,还有自己看着他都忍不住的……他不如再想得宽一点、远一点,就算周宁和吕母也没有血缘关系,那也只能证明他不是吕家人,可也并不能证明他不是女子啊。   反过来讲,若证明了他是女子,那还需要什么滴血认亲吗?   他会占卜,又能写出《检验捷录》那样教人验尸辨伤的书,虽然不可思议,但他确实很可能有手段操纵滴血认亲的结果。   刘季眸子转了转,舍弃了吕泽告诉他的说辞,想到了另一种说法。   “等等,”他唤住了走到黑身边准备扎针取血的周宁。   项羽怒道:“先生脾气好允了你,武安侯也不要太过分了!”   陈婴也道:“此事,周将军已经足够仁义了。”   对啊,你岳父岳母可怜,难道周将军就不冤枉,他招谁惹谁了,这事原本不就是你吕家先扯出来的吗?   众人议论纷纷,瞧着刘季,也觉得他有些不识好歹、得寸进尺了。   怀王看刘季的眼神也带上了薄怒。   刘季这一句“等等”,几乎就将好不容易打同情牌挽回的舆论优势葬送了,此时,周宁就算撂挑子说不验了,恐怕也没有人会指责她。   但……周宁默默的将手收回,望和黑微惊,周宁淡淡的笑了笑,见他二人重新镇定下来后,转身看向刘季,她想他可能终于想到了关节。   刘季苦笑道:“血液是不会融合的。”   望和黑等人心中一跳,还以为他堪破了验亲水的秘密,哪怕强制着镇定,面色也短暂的流露出一丝错愕和慌张。   周宁的表情却一直很冷静,她不是全然没有根基的弱女子,即便丢掉男子的身份,她也有把握成事,况且她原本就知道此事终有一日会暴露。   但……周宁的视线淡淡的从吕母身上转到怀王身上,吕家女这个身份她却是打算彻底丢弃的,如果她周朝王姬的身份也挂不住,那么,她只能把这位也拉下来垫背了。   楚国后裔是怀王立身之本,若是触碰了这一条,不知道怀王的愤怒,刘季能承担得了几分。   “你这不是废话,周先生并非吕家女,血液自然不会相融。”暴脾气的曹咎忍不住了。   黥布也道:“你就说吧,你到底想干啥?”   刘季这次的可怜牌没人吃,从军之人多是脾气暴躁直爽的,一次两次的,他们看在同僚的面上忍了,可一直这么事多,呵,在座的哪一个攻城砍人的时候都没眨过眼。   “各位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吕媭乃吕家养女。”   若是吕家养女,吕公为何找上门来,如今又为何会误会吕母?   而且既然不相融,此时干脆的滴了血验过不是正正好吗?   众臣不解。   养女么?周宁笑了笑,倒是合她的心意。   刘季的脑子飞速的运转起来,“吕母原本生下一女,不幸走失,那年吕公重病,其父母不忍其伤怀,便从外头抱养了一个,并没有告诉吕公。”   曹咎奇怪道:“那你们现在告诉他不就行了?”   刘季苦笑道:“现在告诉,却是不信了。”   刘季转身对周宁躬身请求道:“养女也是女儿,从小看护到大的,我岳母此处前来,除了想要解开误会,也想要认一认养女。”   哪怕是养女的名义,一旦确定了她女子的身份,哪怕不能把她绑到自己的阵营,她也再不能再与自己为敌,还能免了一人与他争功。   “老人家固执,乡下人见识短浅,唉,”刘季好像是想到了某桩烦心事,叹气道:“我是想着若周将军若能直接证明自己是男子,那便没有后续这些麻烦了,我前次也是,唉!”   这是说他被一大堆人追着认亲的闹剧,毫不介意自己笑料尴尬,刘季从来舍得下脸面。   大冷的天,一群人站在外头吹冷风并不好受,众人又看向周宁,想着早点了结此事早点散,各自手里都还有事呢,都是大老爷们,脱个衣服也不算啥。   项羽冷哼一声,“如此寒冷的天气,周先生一向体弱,武安侯是故意折腾人吗!”   “若真是男儿,还怕这点寒气?俺数九寒冬也光着膀子剁肉杀猪呢。”樊哙一手握着自己的右手创面,愤愤回道。   樊哙这个站在营帐外的都敢说话,黑这个暴脾气就忍不住了,“你一个杀猪的,皮糙肉厚,也配和我们先生相提并论?”   樊哙对吼道:“我看他就是怕,就是不敢!若不是女子,定是鼠辈!”   “我去你大爷的,你个脑满肥肠的屠夫,若非要长得像你这样才是男儿,在场的都俊得他娘是娇娘子!”   彭越闻言,摸了摸自己的光下巴,笑道:“这么论起来,突然觉得我家中养的黄狗都眉清目秀了。”   黑跺脚大笑道:“哈哈哈哈,你说得对,我现在看地上的老鼠都能赞一句小鸟依人。”   又是狗又是鼠的,黑和彭越一唱一和,半分不给樊哙面子。   樊哙也是能骂架的,不过他的言词就要粗俗直接得多,原本还忍着,这会气急了也顾不上了。   眼瞅着两方变成骂街,刘季一副劝不住的样子,周宁背对着怀王静静的看着吕雉根本连劝都不劝。   吕雉先是眸色一震,末了,成股的泪水从眼眶溢出,无声与周宁对视。   怀王的额头跳了又跳。   项家人乐得看周宁与刘季交恶,故范增拉住了项羽,不让他多言。   至于旁的人,或是哪一方都不愿得罪,或是单纯觉得有伤颜面身份,或是……刘季和周宁都在怀王面前极有脸面呢。   就在怀王要忍不住喝止的时候,夏侯婴拉着樊哙,吼了一句,“帅帐就在身后,进里面脱不就完了?”将话题扳回正轨。   黑到底心虚,短暂的静了一瞬,怀王皱眉喝道:“行了!”   语罢,看向周宁。   他也不偏颇,又对刘季道:“一而再的在军中闹事,武安侯是不是该给寡人个交待?”   刘季认罪态度良好,拱手躬身道:“臣有罪,”又对周宁拱手躬身道:“周兄弟,为兄惭愧,惭愧,如今某有要责在身,待完成职责,任王上和周兄弟处置。”   刘季不日便要西征,怀王此时不便罚他,不过重拿轻放,警告一番给周宁脸面罢了。   按理说,一向温和知分寸的周宁会见体贴上意,主动入帅帐内解衣证身,但他并没有,他还站在原地,甚至毫不避讳的看着刘季的妻子吕雉。   现场诡异的安静下来,众人慢慢察觉到这个原本觉得荒诞的闹剧好像可能是真的!   怀王心中原本因周宁不上道的恼怒散去,猜测在心中渐渐清晰,面色也渐渐的不可思议起来。   项羽双眸大瞪,死死的钉在周宁身上,惊疑和狂喜交错,又有委屈和恐惧交杂,叫他不由自主的一步步向周宁走去。   范增下意识的要拉住他,但却又收回了手,甚至对项庄项他等人示意不要阻拦,颇有种放任的意味。   韩信错愕的看着老师,等看到走到老师身边、遮挡住他视线的项羽时,那股错愕散去,尽数化做沉郁不甘,几乎阻塞住了他的气管心脉。   彭越拍了拍黑塌下去的肩膀,“我滴个乖乖,这他娘的不是真的吧?”   黑拍掉他的手,不想说话。   怀王试探着开口说道:“周君以为如何?”   “不如何,”周宁对吕雉笑了笑,笑容温软,带出几分女儿家的柔和姿态,而后才终于转身面朝怀王,拱手道:“某确有不便。”   这话说得不算客气,但此时众人都陷入极大的震惊,谁也没工夫计较周宁的语气态度,连怀王也没有心情计较,他道:“有何不便?”   周宁看了一眼强忍着得意兴奋的刘季,他的说辞不是没有漏洞,不过她懒得和他计较,千日防贼太麻烦,还不如干脆承认,然后划清界限,彻底砸了他的算盘。   她是女子又如何,周宁看着怀王的眸色愈深,分明也有算计,所以谁也不是傻子,谁占谁的便宜还不一定呢。   周宁的视线收回时,和立在她身旁、视线紧锁着她的项羽对上,那眼神太复杂,她一时无暇细辩。   所以不过一瞬的怔愣后,她便对着怀王坦然回道:“于帅帐内更衣不便,还请王上允许我回自己营帐更衣,还请。”   周宁转头看向吕雉,笑了笑,道:“姐姐帮忙。”(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l a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第108章 心疼   怀王几乎是怔愣着允了周宁。   吕雉下意识的放开吕母走向周宁, 而吕母则在原地晃了晃,不知是太过震惊还是太过恐惧,她好似站不稳的样子。   吕泽和吕释之急忙过去扶住她, 吕释之低垂的眸子激动暗藏,而吕泽则看着母亲不知道说什么。   他们自然知道养女只是说辞,所以母亲真的背叛了父亲?   周宁看着向自己走来的吕雉, 笑了笑, 伸手迎她。   吕雉看着面前嫩白的手掌, 颤着唇将手搭在周宁的手心。   寒风刺骨,她的手因多年劳累、因体虚、因扶着吕母而粗糙冰凉,而她的手细嫩光滑如一枚暖玉,荧白发光。   她的手甫一搭在她的手心,便如一块浸骨寒冰, 极速的汲取她的温度。   吕雉因这温暖而回神, 想要抽回自己的手, 而周宁纤细葱白的五指却缓慢而坚定的握紧了她,将温暖完完全全的覆于她手。   周宁牵着她往自己的营帐走。   黑等人沉默地跟在她们身后。   这一举动,叫人再无疑问。   “他”就是她,她果真是女子!   不然,如何敢当着众人的面叫同僚的妻子为自己更衣, 更伸手牵她。   周宁带着吕雉回到自己的营帐,黑等人沉默的戍卫在营帐外面。   周宁毫不避讳的当着吕雉的面唤了黑进来。   她道:“上次的事,你做得很好, 这次也会一样, 对吗?”   黑还有些没回神, 上次?哪次?   周宁算了算, 道:“我大概需要两千个政委。”   两千?!   黑咽了咽口水, 一百的士卒配备一个政委,两千便是,二十万人!   吕雉根本没在意,两千人算不得一个多大的数字,刘季刚起事的时候就有两千多人呢。   周宁笑了笑,“所以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黑傻得都忘记说话了,疯狂的直点头。   先生有本事搞到二十万人马!二十万呐!   黑几乎想当场跳起来。   二十万可能还不止,先生说数字一向保守,他们现在手里有六千人,他起码得预备好三千政委才妥当。   不不不,三千也不妥当,他们先生想搞的事,从来没有失败过,二十万人呐,黑心里突然也有了雄心壮志,六千人,他通通都给教育成政委预备役!   周宁看着原地激动到傻愣的黑,又道:“今日我的身份会全部暴露,所以这不再是秘密。”   吕雉没听出什么问题,黑却抓到了关键词,全部!   黑双眼发亮,哪里还见刚才周宁女子身份暴露的不安。   女子又如何,这个女子是周王姬,手里还有二十万士卒,他奶奶个腿的这还怕谁呀?   “好了,你下去吧。”   原本出了帅帐的怀王和众臣复又入了帐内,不纯粹是为了避寒,而是,周宁若是女子,他们的战略安排就要重新规划部署了。   一个女子做到了上将军,这个消息太震撼了,几乎将全军的注意都吸引了过去。   所以无人注意到,黑出了营帐后悄悄的集中了六十个政委,而一场隐秘的谈话后,六十个政委又各自组织了会议。   周宁的营帐极温暖,弥漫着馥郁甜蜜的香味,香味醇厚踏实,叫人心宁气静,而这香味的后调隐着一股凉味,清新舒幽。   吕雉于这营帐中,全身都暖和了起来,心情也慢慢的平静下来。   她的眼眸不再泛红含泪,恢复了从前的温暖包容,她嘴角噙着笑,凝视着她,她手心的、眼中的,也是心头的温暖。   周宁看出了吕雉此时全然的欢喜,但……周宁垂眸轻轻笑了笑,还不够。   感情是世界上最纯粹坚定的,可也是最脆弱易变的,可能一点疑心、一点嫉妒、一个想法,它就变质过期了。   她也知道自己的毛病,她不大容易相信人、相信感情,又不愿意放掉手中已有的真情真心,所以总会不断的又不动声色的暗示、算计、重申、确定。   “姐姐能帮我取一件衣裳吗?在那个箱子里。”周宁指了吕雉身后的一个箱子。   久别重逢,又是她从小宠大的妹妹,吕雉自然没有不答应的。   吕雉转身去取衣裳,周宁则坐到了铜镜面前,她拒绝了哑妪的帮忙,打发她去帮吕雉找衣服。自己慢慢动手拆着发冠。   【宿、宿主,怎么办呀?】   系统有点慌,它最近好不容易过上了好日子,难道又要开始月月保底工资了吗?   【别怕,我答应你的不会忘,乖,你现在该换个位置放你的外机了。】   周宁对着铜镜,看见自己的脖项恢复光滑平坦,而眉心处则缓缓显出一个桃色花纹。   墨发散下,花钿现出,铜镜里,女子原本就不俗的五官霎时更加明媚艳丽起来。   这是系统的增幅,周宁取了一条红色的发带,将一头墨发于身后松松绾住,最普通简单的平髻也无损镜中女子的绝色。   “这是,”吕雉好不容易收住的泪意又涌了上来,她捧着一袭长裙,转身看向周宁,“你一直留着啊?”   周宁起身向她走去,爱惜的抚着她手中的衣裙,“嗯,七年了,一直带在身边。”   吕雉的眼泪瞬间掉下,“七年了,七年了。”   她伸出一手抚上周宁的眉心、鬓角,“七年了,小妹如今都二十五了。”   这个二十五,吕雉说得很伤心,她也是晚嫁,知道大龄女子婚姻的艰难,她的小妹这么好,却硬生生把自己拖到了二十五岁。   吕雉越想越心痛,小妹未婚,却处在一大堆男子中间,又有那样的父母,小妹以后的婚姻可怎么办!   周宁看着吕雉眼里深深的怜惜,嘴角勾起温和的笑容,她将吕雉手里的衣裙取走,递给哑妪,而后两手从吕雉腰侧环过,抱住了她。   “不要哭,姐姐,我想到办法了。”   “什么办法?”吕雉语带哽咽。   周宁抬头,与吕雉对视,她的嘴角含笑,眼里似乎有细碎的星光,又亮又暖,一点没有同外人说话时的清冷寂漠,反而像是个和亲人献宝的顽童。   “改变姐姐和侄儿命运的办法,改变禄儿和产儿命运的办法,改变吕家所有人命运的办法。”   吕雉不惊讶周宁的话,只感动的看着她,她爱怜的抚着周宁的鬓角,“姐姐猜到了。”   可是不值得啊,妹妹。   周宁笑了笑,将斗篷解下递给哑妪,“我不后悔离家,我知道姐姐受了很多苦,可我若是在家,便只能看着姐姐受苦。”   周宁停下解衣的动作,看着吕雉语带心疼的道:“刘季不是好归宿,姐姐以后还有更多更大的苦难。”   刘季不是个好归宿,她已经深刻体会了,可,吕雉垂眸替周宁解衣,妹妹呀,姐姐已无路可退。   周宁接着道:“不说他如何花心薄情,喜新厌旧,叫姐姐受尽苦楚,他还偏宠庶子,叫姐姐的儿女日子也难过。姐姐的儿子刘盈二十二岁便会早逝,女儿刘乐也活不过三十。”   周宁说完,伤感的敛眉,等吕雉慢慢消化。   她说的句句是实,但她如何串联理解,她就不知道了。   吕雉帮周宁解衣的手顿住,紧紧的咬着口腔的软肉,几乎咬出血来,心里涌起滔天的怨恨和不甘,薄待她也就算了,可盈儿乐儿也是他的儿女呀!   不,呵,他有什么好心疼的呢,他成了帝王,天下的美人都愿意给他生儿子,他以后多的是儿女。   可是她呢?她不能生了!   她不能生了,她成了怪物,那是她此生唯一的女儿,竟都,不得善终!   吕雉心中涌起无限的愤恨和凄凉,她甚至想冲出去和那刘季同归于尽。   凭什么?凭什么她受尽苦楚之后,得到的是这样的下场,刘季,他难道没有心吗?   吕雉气得浑身发抖发冷,就在她陷入仇恨不可自拔的时候,一双柔软温暖的手捧起了她的双手。   这一双手将她从怨恨的沼泽中救了出来,眼前是小妹温暖孺慕的笑颜,她道:“姐姐,吕家的命运我来改变,姐姐以后的尊荣富贵我来给,姐姐不要再忍耐受苦了。”   她低着头,将她的双手合到一起,或许是难为情,她没有看她,可是她的话却清晰的传入她的耳朵。   她说,“我很心疼啊,姐姐。”   吕雉再也忍不住,眼泪狂涌而出,她伸手紧紧的抱住了周宁,像是抱着生命中唯一的光,委屈的、感动的、宣泄的呜咽哭泣。   周宁回抱住她,浅浅垂眸,唇边漾起一抹浅笑,缓缓的顺着她的背脊安抚她。   怀里的人还是她的姐姐,这一场认亲,她到底是认了亲,但刘季,恐怕就要失亲了。 第109章 王姬   再次于帅帐内坐着的众人都有些心不在焉, 周宁的性别问题虽会影响目前正事,但却不至于影响所有人的心情,他们心不在焉是因为坐在最高位的那位神思不属。   这不像是生气的样子, 所以,怀王是个什么态度呢?对周宁又是个什么安排呢?   这位周宁可不好处置,除了她本身的名声和兵权能力外,众人看向项羽, 这位北伐的长安侯此时完全是心神恍惚;再看刘季, 这位西征的武安侯倒是表现得漫不经心,但多看一会,会发现他往门口看得频率格外高,那位,如今是他妻妹呢。   但到底只是吕家养女, 与刘季虽然有些关系,但也有限,众人的注意力还是放在了怀王和项羽身上。   事到如今, 在场的人精都琢磨出了三分意味,周宁容貌不俗, 又有才智,与他二人也是年岁相当, 回想项羽昔日情状, 只怕他早已生情, 而怀王此时好像也动了心思。   怀王和项羽一君一臣,但怀王是项家拥立的, 此次北伐又要仰仗项家的兵力, 这中间只怕……会很有些故事。   红颜祸水啊, 不少人心中如是想到。   世道从来对女子就要苛刻些, 当周宁一袭红裙白裘缓缓向帅营行来时,心中对可能遇到的恶意与不公早已做好心理准备,所以她的步调依旧是不急不缓、从容淡定的。   围在帅帐外的众人同样没有散去,他们比帅帐里的怀王大臣更先看到周宁的风姿。   怎么说呢,他们一直知道周宁的容貌出众,但没想到换成女装会是如此的倾城绝色,白裘和红裙简直是他们今生所见的最美的风景。   遍地雪白,女子的身形纤细高挑,寒风吹过,她的腮边散下两缕发丝,和红色的发带一起随风飘舞,轻柔飘逸,每一根发丝都在撩人心尖。   她披着白裘斗篷,行走间,红色的裙裾从白裘中钻出翻飞,每一步都是像是一朵盛开的红莲,清涟妖艳。   领口处蓬松雪白的狐狸毛倒是一直乖顺的衬于她的两颊,显得她的面容精致娇嫩,纯稚朦胧,叫人心生楚楚爱怜,但眉心那与她发带红裙相称的娇艳花钿,瑰丽艳绝,一下子就将人生出的爱怜之情蛊惑成惊心动魄的痴迷沉醉。   这是妖精啊!单纯注重容颜外貌的人如是想到。   有的人看得更多,看法就又不相同。   她不喜不怒,平静到漠然,身姿步调不因风雪而颤动,情绪心境也不因他们的目光神色而起波澜,如高山之巅的傲雪红梅,皓质天成,美得遥不可及。   那是九天而下的玄女吧。   她生就不属于这凡尘世间,所以不悲不喜,俯视俗世红尘。   帅帐外的人各种心思计较不比帐内的人少,但在这一刻,那个女子出现在他们视线的这一刻,他们脑海里的千万种思绪瞬间被冲击涤尽,满心满眼都是惊艳迷离。   周宁的脚步在吕母面前停下,朱唇轻启,众人如闻天音,“还请夫人随我入内,以证夫人清白。”   虽然刘季已经把她的身份敲定为养女,但还不够,她要让所有吕家人都打从心底里相信她不是吕家血脉。   吕母呆怔怔的,清白二字重重的敲打着她的心神,她不懂什么大局利益,她只知道她这一辈子清清白白,绝对没有做有伤风化、有辱名声的事情。   吕母瞬间回神,从吕泽和吕释之手中抽回自己的胳膊,颤声道:“我,我跟你进去。”   周宁闻言勾唇笑了笑。   吕泽怔怔的唤了一句,“小妹。”   周宁笑看向他,他却没了下文,吕释之上前半步,低声道:“小妹别验了,父亲最重颜面,无论如何,我们知晓你是我们的亲妹妹就是了,哥哥们对你还是一样的。”   周宁笑了笑不置可否。   樊哙看着周宁至今没有回神,近距离看她,越发觉得她的美毫无瑕疵,从发丝到足尖都叫人魂倾。   站在吕泽吕释之身旁的萧何和曹参等人回过神拱手见礼,“少姬。”   周宁淡淡的扫过,转头对吕雉道:“姐姐。”   吕雉点了点头,笑着上前从吕释之手里扶住吕母,“哥哥们放心,小妹她有分寸。”   吕雉的话安抚住了吕家兄弟,不再阻拦。   至于萧何、曹参等人就更不会上前阻拦了,他们不在意吕公的脸面,他们只知道若当众证明了周宁和吕母果真有血缘关系,便可将周宁与他们绑得更紧。   帐内的人听闻动静着人撩起了帐帘,透过门帘,他们看到那个如仙似妖的女子款款向营帐内走来,路经韩信面前,她微微驻足侧头,眉梢嘴角带上浅笑,“怎么?就不认老师了吗?”   韩信一怔,拱手低头,喃喃唤道:“老师。”   “嗯。”一声轻应,如雾如兰,韩信再抬头,便看到老师走进营帐的背影,他抿着唇,神色有些茫然。   等周宁带着吕雉、吕母以及高和望进入帅帐后,帐帘落下,阻断了账外之人的张望窥视,但帐内却一时无人说话。   周宁正对着高位的怀王,没有错过他眸中惊艳之后浮起的算计,周宁笑了笑,有算计也是好事,他的所图,便是她的筹码。   帐内无人说话,周宁见礼过后却是抢先发言了,她道:“我虽是女子,但确实不是吕家女,为了证明吕母清白,还请王上及诸位将军见证,让我与吕母滴血验亲,明证血缘。”   这不是什么大事,又是美人所求,怀王脾气极温和的笑着应了。   周宁转头看向吕母,视线扫过刘季和项羽,刘季的目色带有三分不正经的戏谑打量,而项羽,双瞳之目极深极暗,纯粹的凝成一片,如明镜般干净清晰的倒映着她的身影。   这是她头一次看不懂他的神色,但却丝毫不觉得里面有对她恶意、轻薄的心思。   周宁笑了笑,伸出纤手让望取血。   同周宁不同,吕雉从进入帅帐内,便只注意着刘季的神色,所以她没有错过刘季未收敛神色之前淫·秽色·欲的目光,果然是个人渣,那是她的亲妹妹啊。   吕雉神色冷静的为吕母取血,而后滴入高捧着的茶碗内。   两血不融,不是亲生。   吕母大大的松了口气,于如此令她紧张的氛围下也绽了个笑容出来。   旁的人并不觉得奇怪,毕竟刘季一早就说过了周宁乃是吕家的养女。   刘季却是蹙眉了,怎么可能?!   但这话不能由他说,不然就是自打嘴巴了,刘季的心思飞快的转动,她身上确实也有他不能理解之处,他笑道:“小妹在外多年,习得一身才学本事,可是知晓了自己的身份来历?”   周宁笑了笑,血缘之事有怀王在前面顶着,她丝毫不惧,一直以来她的见识才是她身份尊贵最完美的佐证。   周宁看向项羽,“我想武信君生前应该有所猜测。”   当事人说的话,总不如第三人说得叫人信任。   周宁问话,项羽从来是知无不言的,他点头道:“叔父说你是周王室后裔。”   满座皆惊,刘季差点没嗤笑出声,项家那小子被美色冲昏头了,这说的什么莫名其妙的身份,他还想说他自己是胡亥的老子呢。   帐内一时议论纷纷,怀王却是眼睛一亮,直起身看着周宁问道:“当真?”   周宁笑着点了点头,“某周氏,姬姓,名宁。”   “原来是前周王姬。”刘季半个字不相信,怀王却是笑着很快的落定了周宁身份。   周王姬?   吕母呆怔的看着周宁,也陷入了迷惘,她看向自己的二女儿,完全理不清事情怎么扯到了前周。   怀王处于某种目的想要落定她周王姬的身份,但仅此一言,帐内众臣心中多是半信半疑。   周宁笑着坦然解释道:“我的身份没有别的凭证,甚至我自己也不是很确定,只是从我记事起,便有贤者智士避开人与我授课,他们言我乃周朝王姬。”   这倒是通了,毕竟她的才学见识确实远非吕家那样的家底能够提供培养的,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谁知道周朝延续八百年偷偷攒下了多少好东西。   吕母喃喃道:“那我的媭儿呢?”   她分明生下了一个女儿,周王室调换了她的孩子,那把她的小女儿扔到哪里去了呢?   吕雉垂着眸子,伸手扶住吕母的胳膊,稳声道:“母亲,小妹早夭,您忘了吗?如今的小妹是从外头抱养的,她也是媭儿呀。”   刘季皱眉,还真有这一出,吕媭真是吕家的养女?太奇怪了,怎么前头的吕公和吕家兄弟皆不知此事。 第110章 照顾   对于吕媭周王姬的身份, 刘季心里还是不信的,甚至,刘季眯着眼看向吕雉, 他觉得他的妻子可能更向着娘家妹妹,对他不够忠诚。   但此事确实有太多疑点,最大的两处就是周宁的才学以及这滴血验亲的结果。   罢了,刘季想得很开, 他不能拂怀王的面子, 总之是个女子,又是吕家的养女,女子心软,慢慢收拢就是。   刘季笑呵呵的应道:“原来是周王姬,怪不得如此有见识有本事。”   竟是一下子转了立场, 开始帮周宁说话,瞧着周宁的眼神也有几分照顾幼妹的亲近之意。   他没忘了她那一手神准的占卜预言术,嘿嘿, 她和他妻子这样要好,总不能眼睁睁的瞧着自己有危险吧。   这乱世里, 什么也没有命重要。   “王姬为何隐瞒身份,女扮男装进入军营?”怀王如是问道。   从军可不是什么好活儿, 是要用鲜血生命厮杀的, 于男子危险, 于女子更是。   吕雉闻言,眼眶微微泛红, 为了寻求转机, 小妹受了太多苦了。   周宁回道:“秦虽与我有灭国之恨, 但我只是一介女子, 并无多大志向,也不愿将天下百姓重新卷入战火,所以隐世不出。”   没有复国之心啊,怀王心中更觉放心合意,也是,她毕竟只是一个女子。   周宁敛眸,接着道:“但秦二世施政暴虐,百姓苦不堪言,我大周曾被奉为天下宗主,以德立国,‘德’字是我周氏后裔的精神血脉,镌刻入骨髓,某虽为女子,万不敢背弃祖训,又实不愿见百姓艰苦,故愤而从军。”   怀王感叹道:“王姬仁德。”   周宁所言与她平时作风完全相符,全部都能说通,所以原本半信半疑的众臣闻言又多信了两分。   想想也是,若无隐情,哪个女子愿意从军呢。   不过周宁此番说辞,倒不是为了叫众人更相信她的身份,而是,周宁深深拱手,“所以,某希望怀王不要因某是女子而偏颇照顾,依旧允我北伐。”   “此事,”怀王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一直盯着周宁的项羽,收回视线对周宁笑道:“此行到底凶险,王姬又一直身子不大好,还是从长计议为好。”   开始商讨正事,吕母和吕雉被人送出了帐外,而身为请战之人的周宁却顺理成章的列席入座,高和望站到了她身后。   此时帐内诸人,独她和怀王身后站有亲随,她的女子身份暴露后,不仅仍旧于帐内占有一席之地,甚至地位还比从前有了提升。   此时,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周王姬”这个身份和北伐之事的人员调整上,一时竟没有人觉得周宁依旧参政有什么不对。   周宁微微敛眸,有一就有二,慢慢大家都会习惯的。   刘季转了转眼珠,都是男人,他又比怀王和项羽大了二十来岁,哪里不知道怀王此时的心思,他是怕周宁和项羽一起北伐,两人之间生出情愫。   刘季看着周宁,右手食指轻敲着左手手背,看来怀王有将周宁收入后宫的意思。   想到怀王承认周宁身份的爽快,刘季眼中冒出精光,周朝王姬啊,这身份,是要立她为后!   刘季笑着提议道:“依我看,王姬身份尊贵,还是和怀王一起留守彭城为好。”   刘季话落,怀王便点头道:“寡人亦有此意,王姬仁德之心令人钦佩,只公告王姬身份,便可振奋军心,实不必王姬亲至战场。”   “老夫却不如此认为,”范增直身道:“王姬虽是女子,但才智能力有目共睹,北伐凶险,才更需要王姬北上主持大局。”   怀王不愿周宁与项羽同往发展感情,但抛开容貌、能力和私心不说,范增更看重周宁身份的政治意义,所以他自然乐意周宁与项羽结为连理。   怀王沉默不言,刘季知晓项羽的性情,笑道:“听闻长安侯与王姬相交多年,恐怕也不愿王姬北上受苦吧?”   项羽的眼眸动了动,这才终于像注意到了除周宁外其他人的存在。   他的话语因为多时不言而有些凝涩,语气却还是掷地有声,“若王姬想往,某以血肉身躯为盾,也会护得王姬安全。”   周宁微微诧异,她原本也如刘季一般,认为以他的骄傲和如今对她的感情,是决计不愿意自己立于险境的。   不过,周宁垂眸,掩下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他倒是比她以为的,更加知晓尊重人,她或许可以多信任他两分。   周宁拱手,坚持道:“某请战。”   怀王不愿应允,但他刚给与周宁身份德行极大的肯定,其能力才智又合适,本人也有意愿,又是前定之事,倒一时想不到拒绝之词,事情陷入僵局。   高陵君道:“某以为,论知兵之能,宋义不下于王姬,以他为将,岂不两全?”   如此身份贵重的周宁不用北伐,也有与她不相上下的将才不耽误北伐之事。   怀王与宋义聊了几句便喜而应道:“寡人以为可。”   便要转拜宋义为北伐的上将军。   范增皱眉,项羽也心生不悦,宋义功勋战绩远不如项羽,但怀王却让他节制自己,这防备之意,不肖范增提醒,他也全然知晓了。   周宁蹙眉,还想再请,刘季笑道:“王姬心怀百姓,决意灭秦,不如随某西征?”   周宁看向刘季,一时没有说话。   刘季对怀王笑道:“北伐有宋将军为帅,我这西征一路却缺乏智者谋士,实在是羡慕,我忝为王姬姐夫,此行也会照顾好她。”   不待怀王应声,项羽冷声道:“那正好了,便让宋将军与你一同西征,王姬随我北伐。”   他不蠢,知晓他们此举是想把他和周宁隔离开来。   对于项羽硬邦邦的语气,怀王心生不悦,拍板道:“西征灭秦与北伐救赵同样重要,王姬身体状况不如宋义,又有仁厚之名,由她西进,便于收关中百姓之心,故寡人决定由宋义北伐,王姬西征。”   历史在这一刻,竟莫名奇妙的回到正轨,最后还是宋义、项羽、范增北伐,怀王又提议刘季、项羽结拜为义兄弟。   但也有不同之处,项羽虽无法改变怀王的任命,却拒绝了与刘季结拜的提议。   事定之后,刘季与周宁一同出了帅帐,如今她虽有吕家养女的身份,但她首先是周朝王姬,其次才是吕家养女。   尊卑有别,即便吕公吕母为长辈,也不能对她的行事指手画脚,更别提刘季这样一个“姐夫”了。   所以刘季对周宁说话依旧很客气,到了帅帐外,还主动与樊哙和周宁说和。   “上次,是我这兄弟莽撞,既然怀疑你是女子,便更不应该出手冒犯。”想要伸手解人家姑娘的衣衫,被砍了手也不冤枉。   “大哥!”樊哙却是不服的,他碰自己的媳妇有什么不可。   “闭嘴,给周王姬赔罪!”刘季呵斥道。   吕雉与吕母出来后,他们也知道了周王姬之事,不过吕雉对吕家兄弟说辞与刘季对他人的说辞不同。   毕竟小妹有没有早夭,父母有没有抱养女童之事,他们是清楚明白的。   所以吕雉解释道,是小妹生下来便夭折,正好周朝旧人欲寻一普通人家寄养王姬,便偷偷用周宁换走了小妹,是以周宁明明与他们一同长大,血液却与吕公吕母不融。   这事说起来离奇,可正是这样离奇的说法,所有一切不通之处都通了,而且经历过周宁预言的神奇,吕家兄弟很轻易的信了。   樊哙愤愤不平,但他听从刘季的话惯了,还是强压着怒意给周宁道了歉。   周宁表情淡淡的接受了樊哙的赔罪,神色自然带着上位者的高傲,并不怎么平易近人。   这样的气度确实挺唬人的,与她接触越近越多,就连刘季都在慢慢动摇,普通人家确实无法教养出这样的女子。   刘季态度温和的对周宁笑道:“虽无血缘,但我妻子与你姐妹情深,我也是拿你亲妹妹看的,此行我会好好照顾妹妹,也请妹妹多多提点愚兄。”   提点么?   周宁笑着点了点头,原来如此,他是想利用她“占卜预言”的能力。   可惜啊,当她决定参与进这一场乱世局后,她便会慢慢丧失“预言”的能力,余下的部分,可能只够抢他一路上的机缘了。   而且,他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先入关中者为王”,这个先入关中者,可没有限定男女性别。   于是周宁笑了笑,倒是真心实意的谢道:“姐夫一片好意,某先多谢姐夫的照顾了。” 第111章 请求   对于周宁表示的友好, 刘季豪爽的笑着道:“都是一家人,小妹客气了。”   周宁笑着点了点头,感觉有一道视线一直紧紧的缠绕着自己,周宁回望过去, 便见项羽站在不远处, 视线深沉灼人的落在她身上。   周宁平静的敛眸, 收回视线, 她的所作所为在他看来应该是欺骗吧, 他一直赤诚待她,她却对他颇多隐瞒, 甚至还即将算计利用他。   周宁重新挂上笑容, 对刘季及吕家诸人点了点头, 便走到项羽身旁,“长安侯, 可否借一步说话?”   项羽看着眼前终于正眼瞧自己的周宁, 她冷待无视他许久, 他觉得自己应该生气的, 但又忍不住在心头冒起隐秘的欢喜,哪怕他清楚的瞧清了她双眸依旧清凌凌无半点额外的情绪,那该死的欣喜还是没有半点消散。   她依旧清亮的眼神告诉他, 她对他无意, 他知道,甚至觉得这个发现很挫败他的自尊,但他还是高兴,最起码他的爱慕对于她不再是一个恶心的、不能宣之于口的存在。   他, 还是有机会的的。   “好。”   周宁笑着在前头引路, 项羽也不问去哪里, 就乖乖的跟在她后头。   雪色里,前头的女子纤细温和,人间绝色,其后跟着的男子颀长魁梧,挺拔威武,有拔山倒海的英雄之势,但此时他的眼里没有山河天下,只有走在他身前的女子。   这份顺从和毫不遮拦的凝视,便是一个路人见到,都不会错辨男子对女子的情愫。   韩信如今是项羽的亲兵,抿了抿唇准备跟在两人身后,范增却笑着制止了他们,于是便只有项羽只身一人随周宁而去。   韩信见此,嘴唇几乎抿成一条粉白的直线。   刘季眯着眼看着两人离去,樊哙恼了,“大哥,那应该是我媳妇!”   “行了,别给老子惹事。”刘季不耐烦的转头呵了一句,又对吕雉和吕家兄弟笑道:“我还不知这抱养之事,你们跟我细说说。”   周宁直接把项羽带回了自己的营帐,望和高等人并没有跟着入内,而是守在了营帐外,哑妪也被打发了出去。   帐内只剩下周宁和项羽独处。   项羽见此,于千军万马中都不曾恐惧紧张的心,似乎被一只手握住高悬,他不知对方是要小心的捧起安放,还是要用力的捏爆摔碎,所以连呼吸也谨慎的收紧放轻起来。   “我想……”他全身上下几乎透着小心翼翼的期待,周宁笑了笑,说出的话到底换了说法,“请求你一件事。”   “好,你说。”项羽没有丝毫犹豫。   “我想让你带着黑和高并我旗下三千士卒北上。”   项羽闻言,瞬间所有复杂深沉的情绪散去,紧张不安的心情也平和下来,不由自主的咧出个有些傻气的笑容,“先生担心我?”   周宁眸色一怔,片刻水波轻漾,他也把她想得太好了,她明明都不准备骗他。   周宁笑了笑,没有点头,只是道:“或许你会用得上。”   那二十万秦军降卒确实可惜,他是将领,也是惜兵之人,若是可以,他也不愿意坑杀二十万降卒,只是当是时他手里的兵马还不及降卒多,若是不当断,稍有不慎,便会引起□□,超出他的控制,有于路上被秦军反杀的风险。   不过坑杀降卒也有弊端,每一个士卒背后都有家人亲友,而且那还是秦军的精锐,只怕不少都是关中之人,所以项羽此举不仅留下了嗜杀之名,还极大的激发了关中百姓对他的抵触,叫他与刘季对上,先就失了民心。   所以周宁这话不算骗他,带着一群政委北上,于他有利,不过于她更有利罢了。   但是项羽不知政委的厉害,在他看来,就是周宁担心他,所以分了将领和兵马给他。   于是项羽脸上的笑容越发欢喜,但开口却是,“先生不用担心我,让他们保护先生西征吧。”   周宁一时没有接话。   系统弱弱的道,【虽然表现了团结友爱,但统还是觉得有一丢丢尴尬~】大概就是所谓的……自作多情吧。   周宁笑了笑,她的话说得确实容易引人误会。   她不仅要让黑有机会接触秦军降卒,还要让项羽应允黑和高带着降卒重返上郡边疆,所以周宁笑道:“你知道为何刘季想与我一同西征吗?”   想到此事,项羽的欢喜散去,“为何?”   “因为吕家少姬有一能力,可占卜预言。”轻描淡写的语气说着石破惊天的话语。   万万没有想到是这么个答案,项羽的表情呆愣,片刻却笑道:“那先生此行应是无灾无险了。”而后才又怒道:“我就知那厮惯会偷奸耍滑。”   项羽如此反应,周宁也是微愣,正常人不应该先质疑她的说辞,然后愤恨刘季换人的行为吗?   周宁敛眸笑了笑,他的一些回答反应总是出乎她的意料,但又叫她心生温暖。   不过,他不问,她也是要说的,周宁同他说了她预言刘季婚事和焚书令的一些事情。   项羽听罢,更觉安心,过了一会才终于反应过来,“先生算到了我需要黑和高?”   周宁点头笑道:“他们有一些别的能力,三千人于你对敌作战可能帮不上大忙,但于你战后却有大用,你到时便知道了。”   项羽信任的点了点头。   周宁又道:“匈奴的新任单于冒顿,青出于蓝,野心勃勃,王离率兵南下,则边疆防守空虚,你需得注意此事。”   项羽点头记下。   周宁笑道:“那我就不耽误你的时间了。”   这是送客的意思,项羽愣住,心头有些空落落的失望,但还是守礼的点了点头,抱拳离去。   走到帐帘处,项羽又顿住脚步,转头看着周宁道:“先生是女子,我心中很是欢喜。”   项羽爽直,周宁也难得直接,“你心悦我?”   项羽预备回头离去的动作一顿,干脆彻底转过身来,又向周宁走近了几步,郑重点头道:“是的,我心悦先生。”   项羽略带几分痛苦的回忆道:“在不知先生是女子的时候,我便心悦先生,我知道此事违背世俗,我驻守在彭城西时也曾想过寻几个女子来,但,我想到先生说过只要一心人,我便想,若是我果真娶妻纳妾,那便真的一点机会也无了。”   项羽深深的看着周宁,“先生,我心悦先生,愿同生死共存亡。”   周宁静静的看着项羽,其实她不能理解如此炙热的感情,有一句话不知道谁说的,但与她也很是贴合:她相信爱情,但不相信爱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所以对于项羽的深情,周宁只是垂眸笑道:“多谢,但某无心情爱。” 第112章 约定   他几乎发誓许诺般的自我剖析, 对方却没有半点犹豫的拒绝,甚至听完没有一丝的情绪波动, 这对于项羽来说太过打击了,以至于他有些不知所措的僵在了原地。   “无心情爱”这个拒绝的理由,在没有不婚族这种说法的秦末太过荒唐,甚至到了戏弄的地步。   项羽低着头,他鸦羽般的睫毛浓密黑长,将他眸中的神色遮挡得一丝不漏。   尽管如此,他周身上下散发着的颓唐抑郁,根本不用他的眼神来透露, 便已暴露了他所有的情绪。   周宁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说错话了。   这对她来说是少有的情况, 她心思敏感,又讨厌麻烦,所以待人接物总是将分寸把握得很好, 甚至于每次措辞用句都会将自己置于一个疏离但却友好的位置。   但这次……她的回答过于坦白直接,也过于伤人了。   她以为他会羞愤而去,然而他却依旧倔强的站在原地。   “你这个骗子, 我……”   像是情绪积累到了极致, 突破了他的阈值, 他爆发了。   项羽双拳紧握,额头上青筋暴起,怒目圆瞪, 双目猩红,全身的肌肉都在颤动,似乎下一瞬就要暴起打人。   各种情绪交杂, 他确实是羞愤而难堪的, 他一生骄傲, 心甘情愿的在她面前不断放低自己,然而她却弃如敝履,甚至连拒绝都如此敷衍。   系统吓懵了,力能扛鼎的人,这暴怒的一拳砸下,它娇娇软软的宿主会直接变成肉泥吧。   【宿、宿主,跑、跑、快跑!】系统吓结巴了。   周宁明眸敛下,跑?她却笃定他不会对她动手,怎么动手呢?他连句狠话都舍不得说完整。   然而就在周宁如此笃定之时,便觉得鼻子一痛,整张脸狠狠的撞上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下一刻便觉得难以呼吸,同时整个人都被禁锢住了。   项羽动手了,他如同溺水之人抱着浮木般,紧紧的将周宁锁入怀中,一双铁臂牢牢的缚住她,在她的耳畔语带嘶哑的说完剩下的话,“……我的虞姬。”   虞?姬?虞姬?!   周宁这次是真的被惊着了,她就是虞姬?   系统也惊呆了,【虞姬?为什么是虞姬?宿主怎么会是虞姬?】   系统的问话唤回了周宁的心神,周宁解释道,【“虞”字始见于西周金文,有欺诈之意。】   至于“姬”字,可解为闺女,也可解为她的姓。   系统了解了,也安静了,虽然它是很向着自家宿主啦,但它觉得这个“虞”字和宿主挺配的。   买吕媭,错买成虞姬,系统有点担心自己亏了,【宿主,虞姬最后怎么样啊?】   周宁微笑,【比吕媭好一点。】   系统心里一喜。   周宁接着道,【她是自杀的。】   被套路多回还是不长记性的统:……   (T▽T)   回答完系统的问题,周宁也想起了她现下的处境还有点麻烦,她安静乖顺的任由项羽抱了一会,但却迟迟不见他松手。   “项羽。”她唤他。   “嗯。”似乎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体面,他应声的气息很稳,音调很沉,然而这简简单单的一声里还是有轻微的颤音,以及他呼出的气息都是颤抖的。   明明生着气,她一唤他,他就应了。   周宁轻叹了一口气,“不是你的问题,你很好,自认识以来一直对我真诚照顾,是我,”周宁无声的勾起一个没有丝毫喜意的笑容,轻声吐出四字,“感情淡薄。”   说来卑鄙,她之所以对北伐还是西征看得随意,便是因为她算准了项羽不会拒绝她的请求。   但是她为什么如此笃定呢,怀王、刘季、范增对她友好,都可以说是有所图,然而他却从来没有算计过她什么,反而是她知道了他的好感,利用了他的感情。   利益交换、算计人心对她而言似乎是轻而易举、自然而然的事情,从前她以为是她见过太多人性卑劣,可如今,与他如此赤诚的心思相比,她好像有些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父母缘了。   她要求别人纯粹真诚,自己对于感情却很吝啬,她把自己保护得太好,用一种近乎抽离的保护方式,所以她注定孤独。   “不,”项羽的声音没有一丝迟疑,他侧头看着她,很认真的告诉她,“你很温柔。”   周宁微微诧异后笑了,他大约是把温和和温柔搞混了,她刚刚对他说了那样不留情的话,他还觉得她温柔?   项羽似乎知晓她不信,接着道:“先生是太过聪慧通透。”   项羽沉声道:“喜先生说过,二世巡游那一年,他偷偷去了,连跑在他前头的盼都不知道,可是你知道,你还发现他腿脚不好,还发现他家少肉食,而后准备了回礼,先生很细心,很温柔,谁真心实意的对你好,都不会被你忽视遗漏。”   项羽顿了顿,又道:“我叔父最初对你很是礼遇重视,是想着将你收为己用,所以你虽然对我叔父温和有礼,但却只是淡淡。”   项羽看着自己怀里的周宁郑重道:“在先生这里,只有真心才能换得真心,所以先生如今还不能接受我,不是先生感情淡薄,是我还不够真诚用心。”   周宁垂眸,掩下眸中的心绪,初初动情,情浓爱热,感情会影响判断,他还是把她想得太好了。   周宁在心里长叹一口气,下一刻她奋力的从项羽的怀里挣脱出双手,却不是推开他,而是向前……环住了他。   项羽的身躯狠狠一震,更用力的回抱住周宁,将脑袋埋入她的肩窝,如山般坚毅的男子铁铸的背脊轻微的颤抖着。   一滴温热落到周宁的项间。   他……哭了。   这个出身贵族的,自矜的、骄傲的、不可一世的铁血到残暴的将军。   周宁顺着他的背脊安抚着他,然而她的话却依旧是冷漠的,“若如你所言,你打算用什么来证明你的真心呢?”   项羽闻言,终于放开了她,却也没有完全放开她,他的双手牢牢的握住周宁的娇弱单薄的双肩。   垂眸,双眼恶狠狠的盯着周宁,像是饥饿的幼兽守着最后的口粮,因为太害怕失去,所以故作凶狠的似许诺又似宣告的说道:“我的命!”   周宁短暂的一怔后,脸上缓缓的勾起笑容,没有出言反驳,但也没有多少动摇感动的神色。   你的命?   然而你的命并不是你最重要的东西,你可以为了感情,也可以为了灭秦,为了复仇,为了道义,为了很多你觉得对的东西放弃它。   而她的思想觉悟不高,做不了烈士的家属。   所以周宁笑了笑,“你我也做个约定吧。”   “什么?”项羽丝毫不畏惧。   周宁示意他先放开她,项羽听话的收回双手,双目却尽是执着。   周宁到让他站远一些,顾自到案几旁取了一条指姆宽细的小布帛,用笔在上面极快的写了什么,略干了干,便将之卷成一个小细条,又寻了一个指姆粗细小竹筒将之塞了进去,最后将小竹筒放入了一个香囊。   周宁将香囊递给项羽,项羽不解的当下便要打开它。   周宁拦住了,她道:“若有一日,你决定此生再也不见我,你便打开它……”   周宁话还没有说话,项羽握着香囊打断道:“绝不会有那一日!”   周宁笑了笑,“你似乎忘了,我说过我会预言。”   项羽一滞,嘴唇微张,完全不能理解自己怎么会背叛先生,但他又不能质疑先生的能力。   项羽的嘴唇阖上,又纠结的抿住了。   周宁笑了笑,接着道:“到了那日,你打开它,若你做到了,我便信你的真心。”   “好。”项羽重重的应诺道,而后解开铠甲,小心的将香囊放入了里衣的胸口处。 第113章 乐观   刘季营帐内, 刘季坐在榻上,右腿曲着也踩在踏上, 手肘至于右腿膝盖处搭着,嬉皮笑脸的看着吕母、吕雉和吕家兄弟,他的坐姿、神情都很随意,但帐内的气氛却并不怎么轻松。   “真是抱养的,上次岳父过来怎么没说?”   若真是抱养的,吕公为何敢应下滴血认亲之法,那不是自取其辱吗?他对吕雉,乃至于对整个吕家生了怀疑。   已经听过原委的吕泽解释道:“小妹并非吕家人之事, 我们也是今日才知。”   “哦?这倒是奇了。”刘季呵呵笑道, 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   吕泽将吕雉对他们说辞和刘季说了一遍,人家避开所有吕家人偷偷换的孩子,襁褓中的孩子又长得差不多, 所以他们家无人注意。   吕泽解释的时候,吕母和吕释之的表情都不怎么高兴,吕雉也是垂着眸子面无表情, 毕竟此等偷天换日之事他们全家上下都被蒙在鼓里, 他们真正的小妹到底是早夭被换呢, 还是……   这中间可能有个杀女、杀妹之仇,再看周宁昔年毫不犹豫离家出走,自相见以来除了对吕雉外, 对他们又是不假辞色,没了血缘关系维系,周宁对他们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这都不可知啊, 这叫吕家诸人颇不安心。   见吕家人神情不乐观, 谈及周宁也是一种生硬疏远的语气,刘季反而劝慰道:“养女也是女儿,毕竟有十几年的情分在,大家还是不要生疏了。”   吕家诸人点了点头。   刘季又问,“她说她从小到大皆有高人教导,你们可知那高人是谁?”   吕泽和吕释之对望一眼,摇头,“小妹、周宁比二妹小了十岁,可是说是由二妹教养长大的。”   “哦?”刘季看向吕雉。   吕雉道:“我的见识夫君是知道的,只是个普通的妇道人家,不过,我仔细回想了昔日与小妹一同生活的情景,确实有颇多怪异,想来这‘高人’确有其人。”   “是谁?”刘季坐直了身子,众人也都看向吕雉。   吕雉垂眸道:“我也不知,小妹与我同在后院深闺,家中诸事皆有父兄主持,每日不过针织女红,并不识得外男,但小妹却好似对外头的人事物颇为了解。”   吕雉抬头看向帐内的萧何、曹参等人,“在我未与夫君成婚之前,小妹便知晓夫君交友甚广,所以我有此怀疑。”   “你是说,她还在闺中,便知晓我们?”吕雉看的是萧何、曹岑等原县衙中人,刘季指的却是樊哙、卢绾等市井之友。   吕雉点了点头。   “这样啊。”刘季的眼眸微敛,有些不自在的换了条腿搭手。   这样却是不太好了,当初在沛县,他们几个说话,那是幕天席地、毫无遮掩的瞎咧咧,若她在外真有眼线,那……倒不怪得她对他们态度不好了,毕竟他们那时还打过人家主意。   樊哙不在意周宁到底有多少特殊,他只问,“大哥,那我这婚事,我这手就白断啦?”   刘季真想起身踹他两脚,“那是周王姬,不是吕家少姬,她的婚事,老子做不了主。”   且不看怀王和项羽都盯着呢。   樊哙一脸不服不平。   刘季随口安慰道:“行了,若咱们能打到咸阳,到时候多少美人随你挑。”   刘季这话算安抚,也算鼓舞,不管从他的角度还是从他手下各臣的角度来说,都没有问题,只独独一人听着刺耳,那便是他的发妻吕雉。   不过吕雉向来识大体,便是被刘季连累坐牢,受尽苦楚,出狱后也没有对刘季有半个字诉苦邀功,所以此时听闻这样的话,她表现得很平静,旁的人便也没觉得当着她的面说这样的话有什么不对。   西征之事还有颇多细处需要确定,刘季便让吕雉陪着吕母先下去休息,他们继续议事。   吕雉应了,扶着吕母往外走,一手为吕母撩起帐帘,无人注意到她撩帘的右手食指处有一针眼大小的细孔。   项羽营帐内,范增、项庄、桓楚等人同样在等着项羽回来议事。   范增是高龄长者,项羽、项庄等人都对他尤为敬重,此时项羽不在,诸人便听他吩咐。   项庄道:“范叔似乎颇为高兴,自叔父故去,难得见到范叔如此开怀。”   范增笑道:“我一喜那周宁为女子,羽儿情丝有着;二喜她为前周王姬,如此身份,羽儿娶了她,待兵力强盛时,便能以周朝名义用兵行事,立于怀王之上,名正而言顺。”   这两者缺一个都算不得上好,若是普通女子,出入军营,传出去到底名声不好听,可若为周朝王姬,那便是为了大义。   若只是前周后裔,却不是女子,那不止他们,就是怀王也得小心防备。但女子又不同,身为女子,她便是胸有万般丘壑,手掌百万雄师,那也只是嫁妆。   可以说,若是周宁与项家初识时便表明身份,可能项梁早已撮合他二人定亲成婚,如今便也没有怀王什么事了。   曹咎道:“我看那怀王好像也对周宁有意思,她那美貌确实惊人。”   “呵呵,”范增捋须笑道:“周宁此人才智不凡,眼界也不凡,你还记得你们同她共征亢父时,她放出的流言,‘一心人’,这对帝王来说可不容易,只有咱们羽儿是个实心眼的孩子,又真心的爱慕她。”   范增说完,又笑着嘱咐道:“往后与周宁相处,便是让些利益与她也无妨,就当咱们提前下的聘礼了。”   几人笑呵呵的说着话,甚至想着要不要分几个将领给周宁,护她西征平安,但又担心最后助刘季成了事。   讨论许久,项羽回来了。   范增立马起身迎了过来,见他面色怔怔,竟不似欢喜,急忙问道:“她与你说了何事?”   这是正事,他们迟早会知道,项羽并无隐瞒,说了周宁让黑和高以及三千士卒随他北伐之事。   范增大喜过望,“这是好事呀!”   项庄也笑道:“先生是关心你。”   这不就与他们想着派几个将领随周宁西征是一样的心意吗。   项羽满脸的沉重愣了愣,想到先生还回抱了他,到底没忍住翘起了嘴角,他说,“嗯。”   投桃报李,曹咎道:“要不咱们这处也派两位猛将保护王姬?”   项羽一怔,懊恼道:“我竟忘了这处!”   范增奇怪道:“王姬说了什么,扰乱你的心神了?”不然以羽儿对周宁的用心,不会想不到。   项羽沉默片刻,看着范增问道:“范叔,这世上真有未卜先知的神通吗?”   他不愿怀疑先生,可他又无比确定,自己是无论如何也舍不下先生的。   范增没着急回答,他一下子明白项羽此问的关节,所以反而惊问道:“王姬说她能未卜先知?”   项羽点了点头,说了周宁曾经预言的之事,又道:“所以先生给了我三千人,说我北伐会用上,还叫我小心匈奴的新单于冒顿。”   桩桩件件,如此奇异之事叫年老多见如范增者在帐中来回踱步消化,众人一边惊叹着不可思议,一边等着他的答案。   终于,范增停下脚步,道:“老夫从前并不如何相信方士占卜之言,但,”范增顿了顿,“周朝有八百年历史,谁也说不清他们到底有多少东西。”   这是信了的意思?   曹咎快人快语,“我觉得是真的,除了占卜,她如何能知道咸阳宫里始皇的命令?”   项庄等人皆以为然。   范增摇了摇头,语气有些挫败,“可能是老夫从前见识太少了。”他的出身并不高。   范增是务实之人,不再纠结占卜预言的问题,信与不信,事情都是人慢慢做的,“咱们宁可信其有,带上王姬给的三千士卒。”   就算这三千士卒别有用心,在项羽近八万的军队中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不过,”范增感慨道:“我们只关注灭秦之事便已焦头烂额,王姬却还注意着边境动向,到底是王室后裔,果然有王者的格局。”   蒲将军问道:“王姬提到匈奴,这是不是提醒咱们匈奴会南侵?”   范增沉吟片刻道:“她若真有占卜之能,突然提到那匈奴单于必有深意,再从大局来看,老夫虽不知匈奴那边如今局势如何,但我七国故地皆有战火,于匈奴而言确实是趁火打劫的好时机。”   项羽直接道:“那等救赵之后,分一部分兵马上郡驻守边疆便是。”   此话一出,帐内众人皆愣,末了都笑了起来。   范增笑道:“看来王姬已经为你占卜过了。”   项羽不解其意。   项庄笑道:“提醒你防备匈奴犯境,这说明咱们此处北伐会大胜而归。”   不然,那匈奴之事可轮不着他们操心防备。   曹咎笑道:“这还用说,王姬自己参加起义,不就说明了暴秦必亡吗?”   几人说说笑笑,倒对北伐之事突然间充满乐观。 第114章 优劣   项羽走后, 黑那边也忙完了,带着喜、高、盼、望和彭越几个过来和周宁禀报工作情况。   黑笑道:“王姬放心, 各处都好好的,大家还是都愿意跟着王姬。”   这说的是周宁手下的六千士卒。   今日周宁女子身份暴露,好好的首领变成女子,便是与周宁最相熟的黑初知晓时都吓得不知所措,可想而知与她接触不多的士卒会有多吃惊。   听到黑的形容,彭越咂舌,这么大的变故,居然没有出一丝乱子,还好好的,他到此刻都觉得不可思议。   “嗯。”周宁淡淡点头。   她并不觉得怎么吃惊,且看她手里的六千人, 除了在亢父县接手了一批项庄他们留下的伤兵,以及彭越带来的两千人外, 旁的,皆是一个个确认过思想觉悟才允许加入的,而且加入以来, 思想教育从未间断。   而亢父伤兵,见识过她治理下的亢父, 知道她的能力;享受过周军的伤兵待遇, 再与他们之前所见对比, 多少从军之人是受伤即死亡的,她正经算是有恩于他们。   而彭越带来的人, 虽然没有恩义在其中, 但他们接受黑的教育是最早的, 而且黑那次几乎是带走了所有的政委骨干, 再有沿路加入的认同周军价值观的死忠带动学习气氛。   总而言之,基本盘很稳,若还不能收服,那就是黑他们的工作能力问题了。   所以周宁敢公开自己的女子身份,也是确定黑能带着政委们控制住局面,就是有实在不能接受的,那也只是小部分,也正好借此机会剔出队伍了。   周宁对高和黑道:“我已经和项羽说好,明日你二人带三千士卒随他们北伐。”   “王姬?”高不解,他们不随着王姬西征吗?   黑眨了眨眼,一脸激动期待,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周宁道:“这次你们带走的士卒由黑负责挑选。”   黑咧嘴笑了,连连点头应下,是他想的那个意思。   这究竟是在打什么哑谜?   喜等人面面相觑,周宁吩咐时是只和黑说的,后来黑就忙着开会抓思想去了,倒一直没人和他们说其中还有别的打算。   周宁微微垂眸,“若无意外,你们带去的三千士卒应该会被分配比较安全的工作,你们此行的主要任务不是在战中做什么,而是战后。”   这样说高就有些明悟了,“王姬是说劝服降卒?”   周宁浅浅的抿了一口茶润唇,又道:“应该会有二十万秦军降卒,劝服后,请命带他们回上郡戍守边疆。”   “嘶!”   周宁听到好大一声抽气声,除了早有猜测的黑以外,其余人都被吓得不轻。   周宁解释道:“虽然兵分两路,但西征只是牵扯分散秦军注意,巨鹿才是主战场。”   所以安排的西征队伍只有一万人,而北伐有近八万士卒,甚至于历史上刘季西征也是占了项羽北伐之功好大的便宜。   按说他应该快兵奇袭咸阳,让秦军主力不得不回护,才能起到牵制之用,然而结果是直到项羽在北线占据了绝对优势,刘季还没攻下昌邑。   而昌邑在哪儿,在亢父西去七十里的位置,离咸阳不比巨鹿近多少。   周宁接着道:“不止秦军主力全在那处,起义军主力同样汇聚于此,此战若败,则我们全军覆没,再无喘息之机;此战若胜,项羽着急入关,则无力处置降卒,这就是我需要你们做事的时候。”   四十万大军,面对远远少于己方的兵马,是怎么也不可能全死在战场上的,所以二十万还是保守估计。   高一脸振奋激动,连连应是,而彭越瞧着他难掩艳羡。   二十万精锐啊,能掌二十万精锐,这等军功,论功行赏足够封侯,心若是再大一些,问鼎天下也不是不可能。   而且还是降卒,还是精锐,真是白捡的好大便宜啊。   彭越羡慕不已,不过他也知道比资历论忠心,他不如高。   “王姬认为此战胜负如何?”喜老成持重的问道。   虽然收服二十万秦军叫人血热心动,但那是击败秦军之后的事情,如今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不容乐观的敌我差距。   此话一出,众人都冷静了些,但其实也没有什么好纠结的,战争不都这样么,要么死,要么大胜,此战他们的回报已经足够丰厚了。   周宁见高和黑虽然表情沉重,但依旧坚定,没有半分退让畏惧之色,安抚鼓励道:“报必死之心去战,则胜。”   悍不畏死是精锐将士的必备素质,说起来简单,可真到了死生面前却极难。   周宁一个“胜”字说明有胜机,这叫他们心头安稳了些,但也告诉了他们这胜机很小很难,故众人依旧面色沉重。   她虽然说的实话,但似乎没有鼓励到点上,周宁接着道:“我们虽劣势明显,但也有优势。”   黑急忙问道:“什么优势?”   “赵高。”   巨鹿之战,项羽与秦军陷入对峙胶着时,那一位正在咸阳宫里上演指鹿为马的闹剧。   “赵高没有容人之量,又忌惮领兵功高之人,那章邯战败战胜都落不着好。”   兵败,胡亥和赵高惊怒之下,绝对会杀了他泄愤;兵胜,如此大功,岂不是会威胁赵高的权势地位?且看看上一个压在赵高头上的李斯的下场吧。   “啧。”彭越摇头,这么一想,他都替那章邯觉得不值。   黑撇嘴道:“昏君配奸臣,这暴秦不亡都没天理。”   喜感叹道:“上无明君,臣之不幸啊。”   几人听闻各有感慨,但同样的是都没有那么悲观了。   高笑道:“再难、再复杂之事,只要听完王姬分说,就觉得清晰明了了。”   黑和望极力点头,连彭越也煞有其事的点了点头。   周宁笑了笑,如今这几人都不用上什么思想政治课,竟是处处都能觉出有道明君的重要,哪哪都能挑出她的好来。   不过,“咱们也有一隐形劣势。”   “是什么?”既然知道了,就把它补足抹去。   周宁笑道:“宋义。”   呃,这个,取代他们家王姬的北伐主帅,黑挠头,这个他们还真没办法。   高的心一沉,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这简直是致命的劣势啊,“他如何?”   周宁淡淡的回道:“古之赵括。”   赵括者,纸上谈兵是也。   “啊?”黑闻言就很丧了。   “不用担心,”周宁淡笑道:“次将是热血勇毅之人。”   黑眸子一转,笑了起来,这话得听前头两字:“热血”,嘿嘿,看来那宋义此去无回了。   高默契的笑了起来,喜等闻言也是一脸轻松。   彭越同大家一样笑着,心里最后一丝奉女子为主的游疑尽去,如此纵观全局,识人断事之能,怀王拍马难及,便是女子那又如何。   二十万兵马在手,他的女主公志向也不小啊,志向不小是好事,志向大的主公,手下的前途也大。   彭越摸着光下巴暗下决心,此次西征,自己一定好好表现。   第二日,怀王动员后,两军开拔,周宁托项羽顺路将吕母和吕雉送回沛县。   项羽应了,周宁和吕家兄弟一同将吕母和吕雉送到项羽处。   出乎意料的是吕家兄弟对她都很是友好亲近,言谈间隐隐暗示,相比刘季这个妹夫,他们更看重周宁这个妹妹。   周宁看向吕雉,吕雉牵着周宁的手,悄悄捏了捏她的手心,对她笑了笑。   周宁了然,定是吕雉同他们说了什么,劝服了他们。   这个能帮刘季造势,一手策动沛县舆论将刘季推上沛公之位的女子,不是单纯没有手段的妇人。   此处不便言谢,周宁只道:“姐姐路上保重。”   吕雉拉住周宁的双手交叠到一起,许诺般笑道:“你放心,家里大嫂二嫂那里,我也会帮你问候的。”   周宁会意的笑着点了点头。 第115章 夺权   周宁出发前, 怀王又特地寻了她说话,允诺可尊她为王后,周宁婉言拒了。   王后?他这个怀王的权势尊贵差不多也就到两军出发为止了。   两军各自开拔启程, 项羽等人一路北上, 而周宁、刘季等人从彭城出发到砀郡,一路蜿蜒向西。   因为要沿路攻城,刘季西征的队伍走得很慢,周宁并不催促, 西政的一万人中, 她能控制的只有三千, 一者没有和刘季对抗的话语权, 二者, 缓慢行军也正和她意。   与周宁一路不同,宋义和项羽乃急行北上, 周宁和刘季还未到昌邑, 宋义和项羽已经北渡黄河,行到了安阳。   安阳往前一百多里便是邯郸,而邯郸再往前一百多里就是巨鹿, 但宋义行到安阳后就, 不走了!   战事危急如火, 项羽很着急,连日劝诫宋义, 言秦军将巨鹿包围得很紧,应该尽快挥师北上, 与赵国内外夹击。   然而宋义不以为然, 作为习过兵法之人, 对于如今局面, 他也有自己的看法。   他是想着让赵国和秦军先打,即便秦国胜了,那也是打过一仗的疲军,他可以逸待劳,承其弊,所以先让秦军和赵国打吧。   同时他对于项羽的提议很是不屑,言披坚执锐,我不如你,但远筹帷幄,你不如我。   这着实把项羽气得够呛,但宋义是主帅,有节制众将之权,如今也没有万事为他撑腰的叔父了,他得忍着。   因着周宁之故,项羽及项羽麾下将军对黑和高都很是亲厚,所以他们也知晓如今项羽和宋义之间的战略冲突。   黑挠头道:“其实我觉得,宋义说得好像也挺有道理的。”   高先是诧异,而后用一种同情的眼神看着他,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摇头道:“怪不得王姬不让你领兵,你这天赋真不在这上头。”   黑怒目而视,“我当然知道王姬说他错了,那他肯定错了,我就是好奇错哪儿了?”   高点了点头,道:“你说一头老虎和一只兔子,你能指望兔子对老虎造成多大的打击伤害?”   怕只怕,老虎吃掉了兔子,更加彪悍锋利,气势更盛了。   黑愣了愣,问道:“那咱们要不要做些什么?”   “做什么?”高反问道,下巴冲着帅帐的方向点了点,“那位可是上将军。”   以下犯上,在哪儿都不是好名声。   黑还是有点担心,“那咱们这一仗,不会……”败了吧。   高笑道:“怕什么,出来时王姬不是说了吗,有次将呢。”   黑闻言后安心许多。   后楚汉相争之时,刘邦为抢占道德高地,细数了项羽十宗罪,第二条便是这杀宋义而自立为帅,周宁有意天下,自然不会给自己留下这样的污点,所以周宁此言,便是让两人不要沾染此事。   停留的时间愈长,项羽的脾气也越暴躁,日日去劝说宋义。   然而宋义自视甚高,执掌帅印以来也一直被人捧着,眼见项羽说话态度不好,语气冲,他说话也不客气了,直接借怀王所授主将之权下令道:“猛如虎,狠如羊,贪如狼,强不可使者,皆斩之。”   此令明显是针对项羽而发,项羽心中不满愈盛。   若仅是如此也就罢了,大敌当先,宋义身为统帅,竟然脱离军队去办私事!   原来宋义因齐国使者高陵君显推荐而任楚国主帅,掌管楚国兵权,齐国境内对宋义大为推举,要拜他的儿子宋襄为相。   父子皆担大任、得尊荣,人生快事也,宋义便亲自将儿子宋襄送到了无盐,还大摆酒席庆贺。   楚军停留于安阳已经四十六天了,天气寒冷,因久留不动,士兵每日只吃一半口粮,而尽管如此,军粮也快吃光了。   黑摇头感叹,“作死啊。”   次日,天大雨,暴泄如洪,项羽的心中积攒的暴躁狂怒也终于决堤。   他对士卒们道:“原本我们想奋力攻秦,却久留于此,不得前行,如今军粮将尽,他还日日饮酒高会,不引兵渡河而就赵食,不与赵并力而攻秦,乃曰‘承其弊’,夫以秦之强,攻新造之赵,赵国必败无疑,赵亡而秦强,何弊可承?”   这话同高对黑说的相差不多,黑对着高赞叹道:“你说咱们王姬这份眼力预判,是不是绝了?”   高:“……哦。”   黑和高的议论,项羽不知,项羽对众士卒接着道:“我军于定陶刚打过败仗,王上坐不安席,把国内大军全部交于宋义,国家安危,在此一举。今宋义不恤士卒而徇其私,非社稷之臣。”   摆出大义,说动士卒后,项羽便趁着早晨拜见宋义之时,于军帐内发动兵变,矫怀王诏斩杀了宋义。   项羽提着宋义的首级走出大营,众将士又惊又怕又佩服,项羽告诉众将士曰:“宋义与齐国阴谋造反,怀王命我诛杀宋义。”   众将士不知信了几成,但事已至此,皆言该杀,又推项羽为上将军。   项羽冷静的派人去追杀宋襄,又命桓楚回去同怀王禀告此处情况,便开始准备巨鹿之战。   至于怀王听到项羽私自杀了主将夺权之事是何反应,已经不重要了。   这场矫杀,不仅仅是军见不同、义愤而为,更是一场政治斗争,权利角逐。   项羽杀宋义,为楚军主帅,楚军所有兵力都掌握在项羽手中,如今他之势力,几乎与他叔父那时相差不多。   这是个乱世,比起忠义信诺,终究是看谁的兵力强盛。   果然,怀王听闻宋义被杀后,并未怪罪问责,反而任命项羽为上将军。   兵力就是话语权。   在巨鹿之战展开之时,刘季和周宁也到达了昌邑,然而刘季第一次攻打失利,西征任务暂时陷入僵局。   因为稳打稳扎,缓慢推进的战略,在接连攻克成武、城阳后,接收秦军降卒又兼并各路义军,西征的队伍已经扩充至两万人。   这两万人里,刘季有一万三千人,而周宁有七千人,到底不是主帅,不好招揽兵士。   周宁提出了分兵攻打昌邑,“我在亢父待过一段时日,颇得百姓信重,亢父离昌邑不远,两县多有往来,可至亢父派遣亢父能吏到昌邑城内劝降,即便不成,也可攻下亢父,夹击昌邑。”   周宁是女子,刘季对她并不设防,又想她有预言之能,便允了她分兵之请,遂周宁领兵七千去往亢父。   周宁至亢父,如鱼得入水中,万事便利,甫一至城外,城门大开,百姓夹道相迎。   距离周宁离开亢父至今不过半年,百姓们都还记得她的仁政,又有新年之时,往来传递家书,大刷了一波好感,可以说亢父百姓对她早有思归之心,城内各处都在传扬周宁的德行。   原本归属于周宁的三千士卒见怪不怪,新招募的四千士卒却是眼界大开,若天下得治,则当如如今的亢父这般。   周宁在亢父停留了差不多半月,期间除了从外利用亢父百姓的言说往昌邑渗透她的影响外,昌邑城内的情报点也在积极活动。   天下动乱已久,百姓向往和平之心甚重,刘季西征路后期有一大城宛平,与之相连的城池有几十座之多,刘季仅答应投降不杀,就将宛平秦兵全部收为己用,刘季也因此悟出道理:攻心为上。   在宛城归附后,张良仅为刘季拟定了一条“所过毋掠”的政策,便为刘季大收人心,刀不血刃的将战线推进到武关。   而如今周宁使人往昌邑传播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可比刘季的所过毋掠要体贴全面多了。   总而言之,西征一路用兵不如攻心,而北伐则是实打实力敌了。   邯郸城郭被章邯尽毁,百姓迁走,已无民心可用,而诸侯联军畏敌,虽比项羽早一步到达巨鹿城下,却只是筑壁垒自守,不敢与秦军交战,只盼着楚军到来。   所以仅二十六岁的项羽到达巨鹿,便成整个反秦阵营的领导核心。   这个领导不好当,楚军帅帐内,气氛很凝重。   范增汇报各路援军兵力,“陈余有兵数万,在城北筑壁垒;张耳的儿子张苍,有兵万余人,紧邻陈余筑垒;还有燕将臧荼、新魏王魏豹、齐将田都、田安……”   黑闻言,脑袋里疯狂的算数,最后林林总总加起来有十万兵马,再加上项羽手里的,算下来有小二十万了。   与秦军相比……差距好歹拉到了……一比二……   项羽坐在主位,面色虽沉重却毫无惧色,如今己方虽说有二十万人马,但却是一盘散沙,诸侯援军畏战,若不能振奋军心,则战必败,若想要攻克秦军,必先得几个小胜,鼓舞军心。   高见帐内气氛凝重,出言道:“原本咱们以为秦军包围巨鹿,是为了围城打援,可咱们在安阳停留了四十几日,秦军一不打击已到的援军,二没攻破巨鹿,如今局势已算是不利中的上好局面了。”   范增点了点头,道:“看来秦军已生骄慢之心。”   楚军和援军知晓己方兵力士气皆不如秦军,秦军自然也是知晓的,他们大概以为援军、赵军皆不足为虑,便如猫捉老鼠般,放手让他们合兵,想要来一场从容的、优雅的胜利。   骄兵必败,从古至今说烂了的道理,但还是有无数将领拿着勋章、昂着脑袋往里掉。   项羽凝神看着舆图,“王离在北,章邯在南,双方横着漳水,相距一百四十里。”   项羽指着漳水的位置。   章邯在漳水之上筑了一条甬道,通过甬道将粮草运送到王离军营,很明显如今秦军的战略是王离攻城,章邯后勤。   项羽思忖片刻有了决断,沉声唤道:“英布、蒲将军。”   两人出列抱拳:“在!”   “着你二人领两万士卒渡河,游击袭扰,破坏秦军运粮甬道,一破便撤,不可恋战。”   “是!” 第116章 锐利   偷袭游击最让人烦不胜烦, 有如苍蝇蚊子,嗡嗡乱叫,仗着体量轻小飞来飞去, 扰得人眼烦心躁,偏偏它实在极小, 卯足了劲也对己方造不成什么大伤害,所以好像不值得为它大动干戈。   如今漳水南岸的章邯阵营就陷入了被蚊虫蜇扰的烦恼, 长长的运粮甬道直通到黄河岸边,楚军楚军仗着人少, 将激动灵活发挥到了极致,看着心情挑地方, 今日破坏南边这段, 明日破坏北边那段,毫无规律可循, 也叫秦军防不胜防。   运粮的甬道不比厚实坚固的城防,两侧只有临时筑起的墙垣, 粮道又绵延一百四十多里,防守难度极大, 而且楚军得手便撤、毫不恋战,他们极难追击。   蚊虫叮咬的后果不过是发痒红点, 常人听闻嗡嗡声都会心情烦躁,又何况敌军真刀真枪的袭扰, 其后果危害远非蚊虫可比。   今日这段粮道被破坏了,要立马安排人修理,还没修理好, 那一段又被破坏了, 屡次追击又无功而返, 漳水南岸的秦军上下军心躁乱而浮动。   危害还不仅于此,一条甬道连接的是两头,由于楚军骚扰,章邯军营无法运粮,巨鹿北边的王离军营就陷入了乏食的困境。   但章邯那边没有发来求援,也未遇到大战,二十万军队都好好的,所以王离并没有率军与章邯会师,也没有向西撤退,还是呆在原地,等着章邯那边赶走蚊子,运送粮草。   观秦军的表现,很明显,他们没有把楚军放在眼里,甚至在距离楚军更远一些的王离军营,还认为楚军还在安阳畏战不前、自相残杀。   战场上处处都是凶险,也处处都是机遇,楚军在安阳停留的四十六日,虽不是有意为之,但却歪打正着的起到了麻痹秦军的作用。   所以时日愈久,谁也没有发现,战争的主动权已经慢慢的转移到了楚军手里。   战场上,敌我双方的士气是相对的,游击袭扰一个月,期间有几场小胜,秦军烦不胜烦,而诸侯联军则受到鼓舞,慢慢恢复了一些信心。   一个月了,再把人饿下去,只怕王离军营就要动了,项羽决定发起攻击。   驻扎在漳水南岸的棘原的章邯万万没有想到楚军竟然敢主动对自己发起进攻,这无异于羚羊主动向猛虎挑衅。   羚羊的优势就是灵活速度,而老虎凶猛,耐力却不足,所以羚羊怎么可能舍弃自己的优势以卵击石呢?   所以章邯军没有防备,乍然遭遇楚军来袭,惊慌之下匆忙应对,在心理上已经落于下风,正应了《孙子兵法》的“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一场血战后,章邯军营被击溃,但楚军的形势依旧不乐观。   楚军大营内,项羽埋头看着舆图,几日血战,鲜血将他头发濡湿,又被寒冷的天气凝结成股,如今到了室内,温度上升,寒霜混着血水沿着鬓角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淌下,为他如磐石雕刻般冷硬俊傲的五官更添几分税利锋芒。   章邯军营只是没有准备,暂时被击溃,等他缓过来重整军队,再有王离的二十万大军南下应和,两军会师,楚军的境况就危急了,或是王离急攻赵国,巨鹿城破,那就相当于砸碎了整个诸侯联军的军心。   所以现下,是他们局势最好的时候,章邯军营溃败,王离军营乏食。但时间每过去一息,他们的优势都在逐渐减少消失,章邯军营在慢慢恢复元气,王离军营随时可能得到消息南下会师或者举兵攻赵,一旦秦军有一方反应过来,等待他们的就是失败和死亡。   大帐内外火光摇晃,一场大胜,外头不知大局的士卒还在为大败秦军而兴奋激动,但在帐内的将领们却都一脸肃容。   他们好不容易取得的战争主动权,就好比系在悬崖上的钢丝,他们行走于上,稍有差错,便要掉入悬崖摔个粉身碎骨。   但这根钢丝,也是他们渡过悬崖唯一的途径,若陷入被动,他们十死无生。   黑已经想哭了,这和他预想的完全不一样啊,他还有机会劝服降卒,再次见到他家王姬吗?   范增道:“不如乘胜追击,彻底击败章邯。”   项羽摇头,“没有速战速胜的把握。”   到底是以少战多,兵力的差距在那儿,哪怕他们战略得当,要想全胜,也是要耗费时日、伤筋动骨,况且如今战局复杂危急,北边的王离军营就是一把抵在赵国胸口的匕首,一旦被他刺穿心脏,联军必败。   项羽凌厉的双眸看向巨鹿的方向,心中有了决断,厉声下令道:“传令全军,明日横渡漳水!”   帐内众将皆是一惊,这是要主动进攻王离军营?!   各诸侯将领大惊过后便是恐惧,胜章邯已是侥幸,此子莫非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竟要与秦军最精锐的长城军团对抗,这不是自不量力、以肉喂虎吗?   见项羽并无解释之意,也无更改军令之心,诸将不敢有异议,各自领命而去。   黑也怕,哪怕有他家王姬的预判也不好使了,就好比谁都知道鬼屋是假的,可走一趟还是有不少人吓得吱哇乱叫、心惊肉跳,而他们这个还不是假的,实打实的战争啊,每个人身上的血迹都还没有擦干净,战场上到处都是血色和尸体,这万一要是有个万一……   “唉,”王离军营虽有乏食困境,但那是完好无损的二十万秦军精锐,是叫“胡人不敢南下牧马”的虎狼之师,他们军力胜于己方不说,还不同与章邯,刚败过一场。   黑重重的叹气,心中忧虑却也只得小声道:“哪头都打不过,哪头缓过劲儿来了都能弄死咱,这也太难了。”   他们走在军营中,若是大声被谁听了去,那就是未战言败,影响军心士气。   高看着巨鹿的方向,心中却与黑不同,“王姬曾言‘抱必死之心则胜’,说的大概就是如今了。”高甚至还对黑笑了笑,道:“我们如今,可不就是向死求生?”   “唉。”哪怕又叫他家王姬说中了,可真真处在这个险局中,黑也实在高兴不起来。   次日一早,众军集结过河,早春的江风潇潇的吹着,吹起漳水的寒气,吹得楚军军旗猎猎作响,也吹得黑面色发白。   “昨夜的‘向死求生’说早了!”看看军旗,诸侯联军竟一个没来!   高见此,也是心情沉重,他下意识转头去看项羽的反应,却见项羽一脸坚毅,丝毫不因联军畏战不出而暴怒动摇。   出发的时辰到了,项羽挥手下令,军船有序向漳水彼岸行使,而项羽立在船头,连眉头眼皮都未有颤动,原本心慌不安的楚营诸将见此,也好似有了定心骨般慢慢沉稳下来。   有时候人得服气天赋的存在,项羽就是天生的猛将,劣势险境不能叫他胆怯,反而会叫他更加沉着镇定,只要看见机会,不在乎那胜机多么渺小危险,他会毫无畏惧的压上一切,一往无前,把那一分胜算做成十分。   高不禁佩服而感叹道:“不动如山,大将之风,不外如是。”   黑的视角一向走歪,他看着项羽光滑冷凝的下颌线,摸了摸自己长出胡茬的下巴,也感叹道:“是铁血将军,也有铁汉柔情。”   那光洁的下巴,便是他心中的温柔眷念所在。   在这血气弥漫、战火硝烟环境里,哪怕他们被百姓戏称为光胡军,也常常忘记打理仪容,偏偏那一位,自杀了宋义掌管兵权后,便刮了胡子,这么些日子以来,除非日夜作战不休,但凡空下来,哪怕形势再危急,他便是不净面,也要先刮了胡子。   他心中的情意同他猛烈的作战风格一般炙烈炽热。   等渡过漳水到了岸,黑发觉自己那话也说早了。   “他娘的,他奶奶的,柔情个先人板板哟!”黑压着声音,用在军营里学的各地方言自言自语般连番叫骂,缓解心中的恐惧害怕。   一顿饱饭后,项羽令每个士兵带上三日的干粮,然后竟然下令士兵们将所有军船凿穿沉入河里,又把做饭的釜甑砸碎,连附近的房屋也丧心病狂的叫人烧得一干二净。   黑一番叫骂自我排解后,还是难掩悲惧,捶胸顿足道:“完了完了,都不用王离那头使劲,咱们自己就把自己逼到绝境了。”   如今他们是真正的一点后路也无,连苟延残喘、苟且偷生的机会都没有,每人只有三日的粮食,前是王离军营,后是无船之江。   高道:“你看看将士们。”   黑勉强从自我的情绪中抽离,一看便惊而失语,“这?!”   如此绝境之下,将士们竟一个个昂首挺胸,握紧武器的手指骨节冷硬分明,看着前方的目色坚毅狠厉,似要择人而噬的野禽猛兽,带着不惧同归于尽的悍不畏死。   “这……”黑难得词穷了,这士气,这军心,他仿佛觉得他眼前数万万士卒全都不是血肉之躯的人,而是用钢筋铸成的锋利伐矛、杀戮器具,带着如项羽般一往无前的锐不可当。   “有什么样的将军就能带出什么样的兵。”这一场巨鹿之行,高对项羽平添许多钦佩,“是我们对向死求生的理解太过贫瘠了。”   人的软弱,不仅表现在对人,也表现在对己,他们狠不下心将自己逼到绝境,也以为前头的种种不利已然是绝境了,可哪知绝境后头还有绝境。   项羽作战的凶狠,此时他们才窥见一斑。 第117章 怀柔   楚人善战, 没有退路的楚兵更是奋勇争先,呼杀声震天动地,以万夫不当之势冲向秦军, 其气势之壮之烈之勇,叫因畏战而选择作壁上观的诸侯联军都看得心惊胆寒,更遑论没有准备、大意轻敌的秦军。   到底是百战之师,秦军很快调整状态进入战斗模式, 但楚兵丝毫不退, 悍不畏死的和秦军大战九个来回, 又有赵国从城内出兵反击,瞬间攻守逆转, 倒叫秦军陷入了内外夹击的困境。   终于楚军彻底毁掉秦军的粮道,各诸侯军大受鼓舞, 也来参战攻秦。   此时漳水南岸的章邯还没有恢复元气, 项羽集合赵及诸侯联军的兵力有二十多万,兵力比王离军营多,军队士气比王离军营高, 又占据内外夹击、里应外合的地理优势,这场战争的主动权, 在项羽的果断决策下,终于被楚军牢牢的握在了手里。   现在是王离军营陷入楚军包围,原本就乏食的情况下粮道又被彻底断绝, 而友军又不能及时赶来援助,己消彼长是件打击人意志的事情, 最后秦军全军覆没, 主帅王离被活捉, 秦将苏角战死, 秦将涉间自焚,由项羽领导的反秦势力已经奠定了北线战场的绝对优势。   等漳水南岸的章邯重新收编好队伍,面对的就是王离军营已经战败的局面,此时,是秦军不敢轻举妄动了。   如今秦军兵力不如项羽,己方又刚遇大败,士气军心未振,而对方则刚获大胜,士气正旺。   所以章邯选择暂时驻守棘原,而项羽处理完王离军营后续事宜后,便南渡漳水而来,此番轮到他们从容作战了。   秦军已破,项羽召见诸侯各将商量与章邯军营作战之事,各诸侯将领进入辕门,见楚兵个个气势如虎,一身血煞之气,想到他们在战场上如收割人命的修罗鬼煞,面目狰狞嗜血,又想到自己曾临战而逃、作壁上观,不由心中惴惴不安,故不敢仰而视之,怕项羽战后算账,竟膝行而进。   各诸侯将领面对项羽不敢有反意违背,事事听从指挥号令,故项羽虽为楚帅,可实际已成为整个反秦阵营的统领,所有的将士都归他指挥。   这样的局面、这样的地位,是他一刀一枪,用实力打下来的,二十六岁的项羽意气风发,如今他的威势更胜他叔父曾经。   如此得志时刻,项羽又如此年轻,可他气盛的在营帐外看各诸侯将领的谦卑之态,他独自在帅营内想着自己的心事。   项羽的左手摩挲着一个锦囊,锦囊上绣的翠竹丝线有些磨损,想来主人家没少将此香囊拿在手中把玩。   破釜沉舟的前一夜,他有想过要不要打开锦囊,那样的险局,他面上沉稳,可心中也是没有把握的,而他定下的战略很极端,那一战要么胜要么死,而死了自然是再也见不到先生了……   也是到了那一刻,他才终于想通了先生的话,什么叫“当他决定再也不见她”。   曾经他无比确定自己的心意,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舍下先生,但先生的预言……   此战他们胜了,经历了破釜沉舟,看到了秦将涉间宁可自焚也不投降,他悟了,当他决定死亡便是他决定再也不见先生之时,所以,他……会战败而死?!   账外,士兵高声禀告诸将已至,项羽将锦囊重新收入怀中,唤他们进帐。   对于如何对付章邯的问题,曹咎傲然道:“当初咱们不过八万人马,就能打得他们溃败而散,如今我们有三十万大军,对付一个手下败将,直接大军压过便是。”   项羽肃着脸没有说话,看不出赞同与否。   黑惦记着自己此次的任务,急忙出声道:“我认为我们不能急攻。”   “为何?”爱屋及乌,项羽对周宁手下之人极为客气。   黑解释道:“王离大败的战报必定会送回咸阳,这是秦军前所未有的大败,胡亥和赵高不是明君贤臣,不会理解胜败乃兵家常事,势必会派人责问章邯,章邯生恐惧之心,咱们或能刀不血刃尽收章邯之兵。”   项羽闻言笑而赞道:“将战局与朝廷相联系,思虑如此全面,不愧是先生手下的人。”   各诸侯军将领都应和着项羽的话夸赞黑,心里却在想,是哪个先生。此时的各诸侯军将领因项羽和黑的缘故,对周宁生了几分好奇和敬畏。   项羽又道:“我也认为不能急攻。”   他的理由和黑不同,他没有考虑咸阳那边的反应,只是纯粹从兵家的角度认为不可。   “如今我们在章邯军营的西面,他们背面是巨鹿、赵地,而东面和南面皆被河水阻隔,已然是个绝境。”   《孙子兵法》有言:“穷寇勿迫,此用兵之法也。”所以他认为不能急攻,无路可走的秦军情急反扑,即便他们能胜,也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于是项羽虽渡水而来,却也只与章邯相持,而未开战。   项羽这边胜券在握,刘季开始慌了,若是项羽先入关内,那自己的关中王就没戏了呀。   “吕泽,你派人给周宁传信,告诉她昌邑打不下来就算了,别耽误时间,咱们合兵先往西走。”   三日后,收到刘季催促的周宁带着三万大军从昌邑城内出发。   这一个多月,她只有半月时间在亢父,其余时间都在昌邑。   有时候脚踩双方好啊,遇到秦军驻守的城池,她那由秦吏组成的情报分部便能借由职务之便,为她提供一些秦军内部的消息,亦或者在她想要某城时,他们可作为守城秦官的“自己人”替她劝降。   而遇到被起义军攻破的城池,她的情报分部虽然因为身份问题要低调行事,但可以转而宣传反秦思想,为她招揽兵士。   刘季看到周宁领回三万大军,喜出望外,抚掌大笑道:“好,王姬果然犀利,我在城阳也征了两千士卒,如今咱们西征军也有四万五千余人了。”   周宁笑了笑,没有说话。   刘季叉腰笑道:“姐夫承你的情,记你的功,你帮了姐夫大忙啊,你放心,等入了关内,那咸阳宫里的宝贝,让你先挑。”   周宁笑着摇了摇头,“武安侯说笑了,这是我为自己招揽的人马,哪里要武安侯来承情道谢。”   自己的人马?刘季笑了笑,佯怒嗔怪道:“都是一家人,什么你不你我不我的,咱们的任务是西征,怀王把这个重任交给我,你做了对咱们西征有益的事,可不就是帮姐夫忙了?”   周宁笑了,这是在暗示她,他才是西征的主帅呢,不过,“怀王叫你我二人西征,却未给你我二人定下尊卑主次,某记得怀王的原话是‘寡人决定由宋义北伐,王姬西征’。”   所以这么论起来,她和宋义才是一个级别的呢,她没叫他听从自己的指挥,已然是给他面子了。   刘季愕然,她一个女子,难道还要来领导自己?怀王虽未明说,可这还需要明说吗?   怀王没定下她的身份,是因为对她怀着小心思,一国王后,怎么能听从臣下的指挥?不想她竟如此曲解,这简直是,强词夺理!   周宁笑得很是恬静淡然,兵力决定话语权,如今是她手里的兵马比他多了一倍。   彭越眼角上挑,嘴角大咧咧的勾起抹挑衅的邪笑,怎么着?不服?憋着!   跟着王姬行军太畅快了,他终于见识到了周朝八百年的底蕴,昌邑城内居然有那么多王姬埋下的钉子,在刘季面前如铁桶一般的昌邑城,在他家王姬面前,那是自家后院仓库啊!   畅快!舒心!   他家王姬做一把手了,那他就是这西征队伍的二把手了。   刘季能屈能伸,愕然过后,拦住要替自己说话的兄弟,笑道:“王姬说得有理。”   反正,他就不信了,怀王还能立她为关中王?即便她先入了关,那也是给自己打头阵开路。   “那王姬看,我们接下来去?”   周宁笑着淡淡吐出二字:“高阳。”   承蒙他照顾,他在那里的一处机缘,她得捡起收下。   刘季心中一惊,竟和自己的打算不谋而合。   高阳在陈留附近,而陈留是天下要道,交通便捷发达,城内又有很多存粮,是他看中的下一个攻打目标,不过陈留守备甚严,他和项羽上次也未能攻破,所以他才想要先到陈留附近的高阳驻兵,如今他们有数万兵马修整之后或可强攻。   刘季笑着赞同了周宁的安排,心中却防备起来,作为一个开路者,周宁过分聪明了,只怕到时候不好掌控,这一路上,他也得注意积攒实力了。   高阳这座城其实挺特别,它说不上是秦军驻守之城,还是起义军攻下的领地,自天下大乱以来,领着兵马经过高阳的将领走马观花,有数十拨之多。   所以,周宁和刘季达到高阳城时,负责看管城门的人直接坐在城门口冷眼旁观,竟也有了一种见怪不怪的从容之姿。   周宁笑了笑,她要取的刘季的“机缘”,便在这负责看管城门的几人当中,不过她并没有去打量分辨究竟是哪一个,毕竟他的机缘会主动送上门来。   赶了几日路,难免疲乏,是夜,刘季寻了两个女子来给自己洗脚放松,洗着洗着,或许是水不够热不够柔,他的脚攀到了洗脚婢胸前的沟壑处,这才脸上露出了舒适的笑容。   此时刘季府门外,一六十来岁的老头前来求见,但被士卒阻拦在外,面色不善的说要进去禀告。   府门外不远的转角处,周宁见此笑了笑,能用“求见”两字形容,看来黑的恶作剧到底是帮刘季立起了规矩,历史上,这位看门老头可是长驱直入,直观了刘季洗脚的不雅相。   周宁带着彭越向他走了过去,夜色中,老头也很是警觉的发现了来人。 第118章 醉了   老头看着周宁和彭越, 他在城门前也看到过这两人,不过那时,他主要观察的是居于主位的周宁和刘季。   周宁仙姿佚貌,一身气度高蹈出尘, 一看便知是光风霁月的人物, 他也听说过周军治兵的规矩, 确实外表、能力、德行都无可指摘,不过他还是选择来寻刘季。   为何?太高雅无垢了,容易叫人自惭形秽、心生怯意。   他一个花甲之年的守门老头,怕是连靠近都不能,就会被人叉了出去, 他没有把握她会愿意见他、听他、用他,又何必再去自贬身价、自取其辱。   上一个是他潜意识里不愿承认的理由, 他还有许多其它舍周宁而选刘季的考虑。   一来,主公太厉害, 属下会没有施展才能的机会;二来, 规矩太多,他虽穿儒袍, 却不是个循规蹈矩的, 恐怕性情不为主公所喜, 君臣不睦;最后,她到底是个女子, 前途有限。   总而言之,他觉得他和她性情不和,与刘季倒极有可能志趣相投。   不过, 老头看向周宁身后的彭越, 见他走路吊儿郎当, 神情不羁散漫,似土匪盗贼般爽朗粗鲁,与周宁的温和雅致是完全相反的性情脾气,但两人的气场却莫名相合,他二人走在一块谁都没有压抑局促的感觉,倒也是……奇了。   老头摸不准他们的来意,但见两人都没带旁的士卒随从,又见周宁与那人能相处融洽,没有鄙视不屑,心下稍稍放松。   放松下来后,老头几乎没想拍额心一下,真是自作多情了,自己没甚名声,对方怎会是冲自己而来,估摸她是来寻刘季的。   “这位,”然而周宁确实在他面前停住了脚步。   老头愕然回望。   周宁笑了笑,两人站得近,他身上的气味并不算清淡,随着夜风丝丝缕缕的钻入她的鼻腔,于是周宁唤了一个更加贴切随意的称呼,“酒徒,我那里有好酒,既然你被人拒之门外,不如与我一道饮酒谈笑,排解郁郁。”   见周宁的态度随和平易,老头微愣之后也放开了心肠,他也是洒脱随意之人,周宁既然表现出了友好,他也不再自我设限,认为两人不配不合。   不待老头因周宁的抬举生出傲慢自矜之心,进去为老头禀告的士卒出来了。   “我们将军说没见过自己称自己为‘名士’的,另外他最讨厌迂腐儒生,在这高阳城里也没有亲戚,你……”士卒原本漫不经心的传着话,突然看见周宁站在那老头旁边,眼珠子一转,就带上了七分笑意,三分客气,“原来是王姬的好友,您稍等,我再重新为您禀报。”   “呵!”被一个士卒如此奚落鄙视,老头面上挂不住,冷嗤一声,高声道:“儒生?老子是高阳酒徒!”   周宁见此勾唇笑了笑,对那士卒道:“不用麻烦了,这酒徒要和我喝酒去。”   士卒将周宁并无愠色,有点不知所措的愣住了。   周宁微微躬身,朝自己的来路伸手道:“请。”   两相态度比较,老头一时对周宁好感大增,“老夫郦食其。”   周宁笑了笑,“周宁,这位是我副将彭越。”   三人见过后,便说笑着走远。   士卒拍了拍胸口,还好王姬脾气好,并未怪罪自己得罪了人,士卒拍着拍着愣住,不对啊,王姬都要结交的人……那人真是名士?!   士卒急忙往刘季的屋子跑去。   周宁带着郦食其却并没有往自己住宿的地方走去,反而到了一城内的普通百姓家。   说普通是相对于郦食其看来的普通,在彭越看来,这沿路每一座城接待他们的人家那都是周朝八百年底蕴的表现啊。   “叩叩叩。”院门敲响,来开门的是盼。   盼见到三人,笑道:“刚好饭菜也做得了,黑说得没错,范婶子卤肉的手艺是真好。”   周宁笑着点了点头。   屋里的人听到盼说话,一男一女外加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八九岁的小童都笑着迎了出来,妇人有些激动局促的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王姬来啦。”   男子上前请道:“王姬快请进。”   周宁笑着颔首道:“叨扰了,实在是黑夸得厉害,把我们馋得紧。”   “没有没有,”妇人努力只矜持的弯了弯嘴角,原本的局促散去,剩下激动,“王姬能到咱们家吃饭,我们全家都欢喜得很!”   妇人说完,恨不得拿出毕生的厨艺,势必要整治一桌名副其实的美味佳肴,家里的男人孩子都被她使唤着帮忙。   盼引着三人到屋内落座。   郦食其感叹道:“某原本以为王姬出身高贵,会……呵呵,没想到王姬如此平易近民、和善可亲。”   周宁笑道:“某原本以为酒徒应是放浪形骸、旷达豪爽的,怎么也有这样的世俗成见。”   “哈哈哈哈,”郦食其闻言大笑道:“倒是某迂腐了。”   彭越拿起酒壶晃了晃,不满道:“盼也太过小气,怎么只拿这么一小壶?”   “呵,”盼管着工匠那一大摊子事,也不是全然没有脾气的,“我这个可是好酒,好不容易得了一坛,就这一小壶,你要是一个人喝了,只怕你醉上三日也醒不来。”   “这么厉害?”郦食其闻言两眼放光,“那老夫一定要见识见识。”   彭越笑着执壶为几人斟酒。   郦食其举着杯子,不等彭越倒完,就凑到杯前闻着酒香,“嘶,好生浓烈的酒香味。”   言罢,不等和几人碰杯,便举起浅酌了一口,这一口下去双眸更亮,“果然好酒!”   周宁举杯与他碰杯,在郦食其诧异的眼神中,爽快的一饮而尽,倒杯示意。   “痛快!”郦食其抚掌赞道:“不愧是周王室后裔,是老夫着于表象了。”   对于酒徒而言,能一起把酒喝好了,那就是好朋友了,几人从战国时期的各国谋略说到了如今局势,郦食其虽爱说大话,但确实很有点本事。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周宁适时的向他请教自己的下一步战略。   郦食其笑道:“下一步就是陈留啊,交通发达,存粮又多。”   周宁微微垂眸,有些苦恼的笑道:“陈留好是好,只是陈留县令坚守,又是一处军事重地,怕是不好得啊。”   郦食其拍着胸口大包大揽道:“那有何难,我和陈留县令非同一般,王姬要是信得过某,某替王姬跑一趟,劝服他向您投降,若是他不投降,王姬再发兵攻城,到时,我也可在城内为王姬做内应。”   周宁起而拜道:“我自然是信得过先生的。”   语罢,亲自执壶为郦食其和自己斟了一杯酒,举杯道:“明日,就麻烦先生了。”   郦食其摆了摆手,只道小事一桩。   却说刘季那头,好事再三被士卒打扰,刘季心烦的先将士卒一顿臭骂,等完事了才懒洋洋的的问道:“怎么了?”   士卒回道:“将军,那老头好像真是名士,王姬亲自过来把他接走了。”   刘季皱眉,起身追问道:“可知那老头名讳?”   士卒道:“听他和王姬说他叫郦食其。”   刘季思忖片刻,实在想不起有哪位叫郦食其的名士,等等,和王姬说?   刘季惊问道:“王姬也不认识他?”   士卒眨眨眼,点头,“像是今日初见。”   说完士卒就懊恼自己太冲动莽撞了,若果真是名士,若王姬果真是慕名而来,那王姬为何会不识得?   然而刘季听此却瞬间严肃起来,叫士卒详细说了周宁同郦食其的对话,士卒说完,又道:“那老头一身儒袍皱皱巴巴,应该不是什么要紧人物。”   刘季没好气的骂道:“你懂个屁!”   那位可不仅有才智心计,她还能掐会算,她上赶着结交的人要么有大才,要么有大用。   刘季心中一阵心痛,那人可是先来寻他的,“快,找人挑两坛好酒来,咱们去找王姬说话。”   说着刘季叫婢女伺候他梳洗穿衣。   然而刘季这一趟当然是没有寻到人的,士卒只说不在府中,却不肯透露去向。   折腾了大半夜,一无所得,第二日刘季睡过了,起身便问道:“王姬今日有什么安排,可有唤我?”   士卒回道:“没见王姬那边派人过来。”   “去打听打听。”他们是要西征的,可不是就在这高阳城内享乐的,如何攻取陈留,还得拟个章程策略。   不一会士卒回来了,“王姬这会还没起呢,说是昨日喝多了酒。”   刘季一怔过后,哈了一声,觉得这话荒唐得像个笑话。   然而这确实是真的。   刘季皱眉思忖了片刻,实在想不明白她到底在打什么算盘,但周宁兵马比他多,都按兵不动,他手里那点人……“行吧,那大伙就再歇一日缓缓。”   刘季眯着眼睛,又嘱咐道:“注意着王姬那边的动静,别到时候因为咱们耽误正事。”   然而刘季的人盯了一整日,周宁那处确实一点动静也无,刘季虽然奇怪,但确实也想不出什么不对,到了夜里,也只得睡了。   而陈留城里,郦食其却辗转难眠。   昨日他与周宁喝了酒,今日一早便到了陈留寻他的朋友陈留县令,然而他说得口干舌燥,陈留县令还是坚持守城,决不投降,说叙旧欢迎,但做说客就请回。   他昨晚可是拍着胸膛放了话的,这第一次出手就失败而归,那王姬岂不是会和刘季一样瞧不起他?   想到这个,郦食其是怎么也睡不着。   夜深人静,县衙里头静悄悄的,仿佛一个人也没有,郦食其坐起身子,悄悄的潜入了县令的房间。 第119章 不值   月光静谧而惨淡, 郦食其在陈留县令的床头静立良久,而后他从怀中取出一把匕首,锋利的匕首在清幽的月色下泛着银白的冷光……   陈留县令死了,陈留县大乱, 郦食其趁着动乱偷偷打开了城门。   城门外, 彭越和喜正坐在高头大马上, 他们身后是五千周军。   在城内秦吏的帮助下,彭越和喜轻而易举的控制了陈留,所有的文书、物资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甚至都不影响县衙第二日的正常办公。   陈留城内忙碌热闹了一夜,而高阳城内的刘季却是鼾睡了一夜。   次日一早, 喜将陈留的情况传回高阳城内,周宁看过后, 派人通知刘季整军,巳时大军开拔去往陈留。   刘季握着筷子的手一顿, 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你说什么,巳时?今日巳时?就这样开拔去陈留?!”   士卒点了点头。   刘季气笑了, 一把摔了筷子, “她以为那陈留县是她的?她想去就去了?”   士卒抬头看了刘季一眼, 没敢接话。   刘季骂道:“你是哑巴吗?给老子说话!”   当日下午,刘季和周宁一共入住陈留城, 刘季带着樊哙和吕泽几个在城内转悠,不一会萧何和曹参过来了。   刘季叉腰问道:“怎么样?”   萧何摇了摇头,“王姬不愧是秦吏出身, 她收下的人也多是秦吏, 对于秦朝县衙的一应公事极为娴熟, 如今县衙、军营、粮仓全部是王姬的人。”   “呼~”刘季看着陈留城楼长长的呼出一口气,笑道:“厉害啊。”   “那个郦食其呢?”刘季笑了笑,“咱们王姬这么品德高雅的人,怕是容不下这种卖友求荣之徒吧,可怜陈留县令,好好的招待老友,没想到把命招待出去了。”   曹参摇头道:“王姬封了郦食其为广野君,他的弟弟郦商听到消息赶来投奔,就在刚刚,王姬又封了郦商一个将军。”   “哈哈,哈哈哈哈,”刘季一怔哈哈大笑起来,“厉害,真是厉害,某一再高看她,没想到还是小瞧了她。”   和光同尘,她还真是能与时舒展。   吕泽和吕释之站在刘季身后神色不明,萧何看了他们一眼,问道:“那咱们接下来?”   樊哙粗声粗气的道:“我就搞不懂了,她一个小娘子这么拼做什么?”   自己吃肉就算了,连汤也不给他们留一口。   刘季道:“老子也想不通啊。”   刘季笑着看向吕泽和吕释之兄弟俩,笑道:“你们兄妹间好说话,要不你们去帮我问问?都是一家人咱们有商有量,想做什么想要什么都便宜。”   吕家兄弟见刘季说真的,迟疑着领命而去。   刘季眯着眼睛看他二人走远,带着众人回到居处,这才对萧何道:“我原本想着,她再厉害,也不过是为咱们卖力气,可现在她都有五万人了,一夜功夫,理清县衙诸事,收编陈留的秦军尚且不易,她还有余力顾及城里的百姓,这城里愿意从军的百姓,不过一夜,就这么一夜功夫,竟都被她揽到了手里。”   刘季左手虎口张开,按了按自己的下颌两侧,这收获真是馋得他牙疼,刘季接着道:“她做事这么滴水不漏,所图不小啊。”   说完,刘季又叉腰笑了起来,“真叫她这么一路打到咸阳,这关中王没准还真是她的了。”   “那怎么办?这可不行啊!”樊哙急了。   卢绾道:“咱们分兵,不和他们一路走了。”   刘季笑了笑,问萧何和曹参道:“我觉得他们那军规挺好的,要不咱们也学一学。”   不待萧何和曹参说话,卢绾和樊哙先不自在了,“那咱们打仗还有个什么趣味?”   曹参也摇头道:“规矩是好规矩,但士卒们随意惯了,现在立,恐怕士卒们有怨言。”   萧何道:“士兵素质是一回事,另外,咱们也没法提供周军士卒那样的条件。”   周军士卒不偷不抢,不是因为粮饷俸禄足够高,自家书事件后,周军专门在各地组织了慰军处,不仅可以帮忙传递家书,还可以将士卒的粮饷直接拨到士卒的家中。   因为感受到了足够的关怀,军属们到处宣言周宁的仁德,又来信劝周兵不要担心家里,好好的替王姬作战;而周兵在军营管吃管住,又不用惦记家里,没有后顾之忧,又因为名声甚好,到哪里都被人赞扬高看,自然没那个心思去抢去偷。   而因为周兵不偷不抢,恪守军规,周军的名声更甚,周兵们身为周军的自豪感和荣誉感也就更甚,如此,吸引而来的也是品行良好的上好兵源。   新加入的周兵被周军的规矩吸引而来,自然是认可并且推崇周军规矩的,所以这一切已然形成了一个良性循环。   荣誉感和归属感这个东西,它不是钱就能搞定的。   “而且我觉得在士兵粮饷的倒腾上,王姬可能还有别的动作。”萧何皱眉说道。   “什么动作,不会是克扣了吧?”刘季先是挑眉激动,但说完,自己又笑着摇了摇头,“那丫头看着冷淡,神仙一样不染凡尘,实际心眼比莲蓬还多,该大气的时候极大气,不会在这样的小处留下把柄、落人口实。”   萧何摇头道:“我也没有想通,只是觉得王姬虽然爱做好事,可似乎件件好事后头都带着好处。”   刘季哈哈笑了起来,“你这话,说得她好似无利不起早一样。”   夏侯婴道:“善有善报,不本来就该是这样吗?”   “呃……”对着这么个实心眼的人,萧何一时哑然。   吕泽和吕释之求见周宁,周宁客气中带着几分亲热的将两人请入内。   见周宁对他们依旧亲近,吕家兄弟心下都悄悄松了口气,瞧了瞧周宁左右的人。   周宁挥了挥手,屏退了左右。   吕释之解释了一句,“因着要避嫌,一直没机会寻小妹说话。这次是刘季让我们过来的。”   吕泽问道:“二妹说,咱们家能改命了,是真的吗?”   周宁笑着点了点头。   吕释之瞧了她一眼,叹息的说道:“就是可怜二妹妹,受了那么多苦,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原本还有个皇后之位聊作安慰。”   周宁笑道:“姐姐依旧是尊贵的命格,吕家满门富贵,只是稍减了一分,以避免了盛极必衰的宿命。”   吕释之闻言,这才真正放松欢喜起来,将刘季那边的反应对周宁全盘托出。   周宁听罢,笑道:“其实我并不想为关中王,只是我也不想为怀王之后,所以手里有功有兵,心里也要有底气些。”   “小妹,”吕泽迟疑的劝道:“如今各诸侯国,楚国独大,怀王与你的身份倒也相配。”   吕释之心下一动,原本他以为她说的“稍减一分”是说做皇后之人由亲妹吕雉变成养妹周宁,刘姓人不做皇帝,自然破了他家的命格,可如今听这话意,她竟不想为后。   “小妹到底是何打算?”   周宁笑了笑,“天机不可泄露,若说了只怕有不妥,总之,我不会骗哥哥们,哥哥们将我的话原样带给他就好。”   周宁笑着低声道:“命已经改到了一半,目前看来一切都好,哥哥们放心就是。”   改到一半?吕释之不解中生出一丝恐慌,这是没有后路了。   刘季听了吕家兄弟带回来的回答,这回答很大胆,但也因为这个大胆而显得格外真实,所以刘季信了,对吕家兄弟也多了几分信任。   她竟直言不想为怀王的王后,刘季叉腰笑了起来,“有意思,有意思,没事,咱们不分兵了,就跟着她走。”   不想为怀王后,得罪了怀王,她哪里还能做关中王,到时候怀王一句话定了他二人的主次身份,她进了关中,那也是替他进了关中。   刘季摸着下巴笑了起来,“老子现在倒是希望她越拼越好了。”   毕竟他们要绕一圈绕过函谷关,而以项羽的兵力却是能直接通过函谷关的,周宁越拼,他们才越快嘛。   “后面的行动,咱们尽量配合周宁。”刘季做了决定。   刘季担心得没错,项羽那边确实兵力雄厚,若是算上章邯的二十万大军,项羽辖制的兵力可达五十万之多。   而章邯的兵力能被项羽全部接收吗?目前看来是很有可能的。   正如黑同项羽说的那般,二世收到战报怒不可遏,遣了人来斥责章邯,章邯恐惧,但此时也未生背叛之心,反而叫长吏司马欣去往咸阳跟二世解释。   然而司马欣足足在宫门外等了三天,赵高都不肯见他,这分明就是不信他,司马欣到了咸阳后,也听说了赵高指鹿为马的事,说是鹿的官员,都被赵高诱出宫杀了。   想到赵高的手段,司马欣也怕了,急忙离开咸阳返回军营,还特意没走原路,结果果然他一离开,赵高便派人追杀他。   这样情况下逃回军营的司马欣还能说朝廷什么好,自然也劝章邯叛秦投降,言打了胜仗会被嫉妒,打了败仗会被问罪,他们如今做什么都是错。   司马欣这话说得也是真情实感,他随章邯打了那么多胜仗,可他出关时是长吏,现在还是长吏,朝廷对他们的苛刻可见一斑。   黑一直关注着秦营的动静,适时的送来了一份劝降信,信是由陈余操刀的,追史言今,言秦国名将白起,南征鄢郢,北杀赵括,打了那么多胜仗,结果被赐死了。蒙恬北逐匈奴,开地数千里,结果也被赐死了。这就是功劳太多了,不知如何封赏。又说了如今朝廷有赵高,你们是有功要死,无功也要死。再者,如今亡秦是大势,还不如一起反秦,到时可分地而王,南面称孤。   章邯终于被说动了,派人与项羽谈判,一开始条件没谈拢,项羽便让蒲将军率兵渡过三户津,给了他们一个教训,又在漳水的一条支流上又败了秦军一次,打得秦军从将领到士卒全都失了斗志士气,这一次谈判,是章邯亲自来的。   想他一个文臣,为国从戎,最后竟落到如此境地,一说起赵高,便是曾经力挽狂澜、一手托起整个秦国的将星章邯也忍不住落泪。   章邯全盘接受了项羽的条件,二十万秦军尽归项羽,并且为先锋为项羽开路,西进入关。   赵高到底是没有身为丞相的业务能力,逼反了章邯,秦军主力尽失,秦灭已成定局。   如今西征和北伐两路都在全速往咸阳开进。   形势一片大好,然而黑却挠心挠肺的难受,“我的二十万精锐,怎么成了项羽的先锋!”   高淡定道:“慌什么慌,你自己不也老说王姬断事从未错过,且等着看就是了。” 第120章 挫败   西征占据地理优势, 曾经的刘季跌跌撞撞都能比项羽先入关,更遑论周宁,她走的是刘季淌过雷的老路上, 所以周宁走得比原历史的刘季更顺、更快。   在项羽还和章邯于漳水对峙之时, 周宁于三月连下开封、曲遇, 四月攻破颍阳、颍川,到达了韩地。   原本历史上的刘季这时候还去洛阳、三川那边溜了一圈, 直到在韩地遇到了张良, 才由张良定下战略, 绕开函谷关正面, 从南下迂回,经南阳入武关破秦,避实而击虚。   如此战略既避开了天下险关函谷关,避免了和秦朝留守关内的重兵精锐正面对上,又将其力量留下抛给了项羽, 在两军抢时间西进的时候, 这些力量正好可以阻滞项羽西进的进度。   而周宁不用等张良献计, 她早在兵力超过刘季的时候就制定好了南下迂回的路线, 而且周宁一路行来战略路线极其明确, 整个行军进程没有遇到一点阻碍,甚至所有一切的谋划、战略、路线, 她从未找过刘季商议讨论, 这叫刘季又惊又……说不出是喜还是惧。   惊这份果决和思虑背后的才智手腕;喜如今的战果, 如此顺利,他们必能先于项羽入关, 也喜她的目中无人、独立专断, 这样的性情, 这样的自高自大不进人言,必有后患;惧……他已经一再高估她了,可还是看不见她的这份才智的尽头。   唉……独处时,想到周宁,刘季也不禁叹气,上一次想叹气是见识了项羽攻城作战的武力将才,自愧不如,而这次是为周宁滴水不漏的军谋智力,叫他无隙可乘、无处下手。   他的一万五千人,两个月了,还是一万五千人。   此时的刘季不知道,周宁制定的战略都是历史上的他磕磕绊绊、加之许多谋臣群策群力的结果,所以其所用计谋手段才顺利周密得堪称恐怖。   可怜刘季一心只想着周宁是在给他开路探路,事实上,是他自己早已将所有的陷阱踩遍,并且试出了正确的通关答案,然后给周宁做了垫脚石,最主要,这个结果,还是他自己求来的。   这糟心的现实刘季不知道,不过刘季知道周宁在韩地和她的师兄张良重逢了,这两聪明人凑到一块……刘季揉了揉脑门,豁达开朗如他,都觉得前途暗淡。   但不过片刻,刘季就安慰好了自己,压就压吧,周宁再厉害,上头也还有个怀王压着,她抢先进了关中也当不了关中王,不过……   想到往后的一路,他都别想收半个兵,他还是觉得肉痛。   樊哙见自己大哥这么发愁憋屈,出言道:“城里那么多人,是个男人,四肢健全,稍微练练,就能上阵杀敌,她把愿意从军的都收走了,咱们抢别的不就行了?”   “呵。”这话蠢得刘季都懒得骂他。   曹参摇头道:“王姬那边是定了规矩的,从军讲究自愿。咱们起义之所以能短短一年多就声势如此浩大,便是因秦失民心,而起义顺应民意,你如此行为只能得到些不堪用的、还对咱们有怨言的士卒也就罢了,还把咱们推到了百姓的对立面。”   “还不止如此,”萧何叹气道:“咱们要是真这么做了,王姬绝对不介意来一出‘大义灭亲’,得一个大公无私、仁德爱民的好名声。”   樊哙皱眉怒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咱们怎么办?就这么可怜兮兮的领着一万五千人入关,看着她那头兵马一天比一天多?”   “唉,”萧何又道:“如此下去,能完完整整领着一万五千人入关还是幸运。”   卢绾奇怪道:“这话怎么说?”   怎么说?萧何面带苦色的道:“咱们的士卒如今都吃着王姬的粮饷。”   萧何是主管后勤的,而旁的几个就是甩手掌柜,只计较着兵马和珍宝,却没想到一路行来,所下城池的粮仓都是王姬的人把着的。   本来就是打到哪儿吃到哪儿,现在一路上的粮仓都被周宁握在手里,他们又不敢去百姓家里抢,于是就慢慢变成吃周宁的粮饷了。   “这也……”樊哙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卢绾道:“要不,咱们还是和王姬分开走吧。”   刘季闻言,沉吟良久,摇头,“就是分开走,以周宁的犀利,咱们的兵力增长也远远赶不及她,到时还会错过入关的时机,不好。”   刘季决定继续忍着。   周宁在颍川修整了近半个月,收编了秦朝降卒、城内有意参军的百姓、附近小股的起义势力,以及韩王成派张良带来的少量人马。   当初张良请求项梁立韩王后,便带着项梁给的千余人到了韩地,只可惜张良兵少将寡,任他胸藏甲兵腹隐韬略,也只能且战且退,十余座城池常常是得了又丢,丢了又得,没甚进展。   再遇周宁和刘季,张良很高兴,灭秦是所有起义军的共同目标,所以韩王命他帮助楚军入关。   是人都有偏向,师弟、不,师妹和短暂相处过一段时日的朋友,那他肯定是选师妹,就是抛开亲疏不论,如今西征的队伍,明显是周宁势大,辅佐周宁,目标很单纯,就是入关灭秦,而辅佐刘季,就还得帮忙谋划,谋划如何在周宁的压力下夺得战争指挥权。   而且张良在周宁帐下待得很舒心,更没有道理去费心折腾。   听闻师妹南下迂回入关的打算,张良便莞尔一笑,到底是师出同门,师妹的想法与他不谋而合,这样的合拍的默契叫他不免觉得轻松而欣喜。   “下一步便是宛城。”张良指着舆图笑道。   周宁笑着点了点头。   喜老成持重,见两人如此轻易就择定了下一城,出言提醒道:“宛县是南阳郡的郡治所在,南阳是个大郡,治下的城池有几十座之多,百姓众多,积蓄也充足,怕是难以攻克。”   周宁和张良相视一笑,倒也不必强攻。   五月,比历史上的刘季还要早一个月,周宁率军南下攻宛,才行到犨县,距离宛城还有一百四十多里地,郡守吕便率兵前来迎战,双方交战于犨县东。   这就是城池大底气足的表现了,然而周宁手下有七万兵马,实力仅在项羽之下,而吕此次放弃城坚的优势出动迎战,连历史上的刘季都没有拦住,又如何拦得住周宁。   虽不知历史上的刘季至宛城时有多少兵马,但刘季攻下宛城,到了武关,还要在山上插旗帜布疑兵,以示有五万之众的围城军队,便知他行到宛城的兵力是远远不如如今的周宁的,所以此战秦军大败,退守宛城。   到了宛城外,周宁派人试着强攻,宛城借城坚之固,周军果然不能克。   这是周宁行军以来第一次遇到挫折,喜和彭越等人都有些不适应,刘季及其手下将领更是微妙的生出一种不合时宜的、轻松愉悦的心情,周宁也不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没有缺漏的神话嘛。   总之,这次攻城的不利,让周宁走下了神坛。   其实换个人,只是如此不胜不败的僵持之局,旁人不会觉得如何,可这个人是周宁。   周宁前面攻城多猛啊,有时候他们一觉起来,下一个目标城邑就姓周了。   太顺了,所以,仅仅是僵持之局,仅仅是在周宁的手下守住城池,他们就觉得这是秦军了不起的胜利,也是周宁西征的挫败。   然而周宁脸上没有丝毫的失望沮丧,只是平静的下令道:“明日引兵过而西。”   刘季挑眉,这是直接放弃宛城了。   刘季起身,面色轻松的应下,急速西进正合他意,同时刘季心中对周宁的忌惮又少了几分,再怎么能掐会算、智谋过人,也不是事事尽在掌握、逢战必胜,不可击败的。   见刘季如此爽快的应下,其部下也没有人提出异议,周宁嘴角勾起一抹浅笑,如此大谬的军令,刘季部下竟没有一人发觉不对。   刘季离刘邦越来越远了,原本此时刘季的兵力虽然不及项羽,但其手下谋臣如雨,军谋智力是超过项羽的,可惜啊。   见刘季领命退下,周宁垂眸敛笑,可惜他非要拉着她西征,那些他原本的谋臣智士就入了她的营帐了。   次日,周宁大军浩浩荡荡的绕过宛城西去,刘季兵马紧随其后,只行出一日,便有传令兵过来通知,更换旗帜,举秦朝黑旗从小路返回,包围宛城。   樊哙不解而怒道:“昨日下的军令,今日就改了,到底是个娘们儿,一败就慌了心神,这也太儿戏了。”   刘季虽然也不解其意,但了解周宁性情,没有妄言,只派人去请了张良过来。   张良笑着为刘季解惑道:“前面的秦军还很强大,又于武关、峣关、蓝田关布置了纵深防线,占据地势之险,咱们若是绕过宛城西进,宛城的秦军便有可能从背后攻击,如此咱们便会陷入前后夹击的危局。”   刘季大点其头,感叹道:“多亏有子房在啊,我也没有想到这一层,险些出了大事。”   张良一愣,笑着解释道:“您误会王姬了,王姬引兵过而西进乃是故意为之。”   这次换刘季傻愣住了,怎么还有人故意犯错?而后便是不信,张良是周宁的师兄,定是有意为她遮掩错漏。   张良用下颌遥点宛城的方向,笑道:“宛城的守军见咱们走了必定将领松懈、士气松弛,待明日一早我们神兵天降,便可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张良笑了笑,“王姬佯装攻城不下,也是故意为之,这叫示敌以弱。”   刘季:“……”   突然觉得昨日偷乐的自己单纯得像个傻子。 第121章 和谈   送走了张良, 刘季等人沉默的骑着马行军,便是断手后脾气最暴的樊哙也没有说话,气氛有些低落压抑。   他们昨日刚觉得双方的差距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大, 今日现实就给了他们当头一棒, 告诉他们差距比他们想象的大得多得多。   周军急行了一夜, 墨一般的黑夜渐渐褪去,天边露出了鱼肚白, 宣告着黎明的到来。   然而, 在这充满希望和朝气的黎明, 南阳郡守却很绝望。   城楼下是黑压压的敌军, 一眼望不到尽头,杀声震天,不用开战,宛城内的守兵已经被吓破了胆。   南阳郡守吕绝望的召开了会议,“现在国家岌岌可危,此次周宁围城,是志在必得,如今又得了援军,我无能为力了,你们各自去找寻生路吧。”   语罢,便要拔剑自刎。   其门客陈恢一个箭步上前,夺走了吕手中的宝剑, 他虽然也觉得完成难保, 但,“宛城难保, 正说明反秦已成大势, 您自杀也是于事无补, 某有一言,还请郡守听我。”   城墙之上,陈恢乘一竹篮而下,到周军营内请见周宁。   “我听说怀王曾有言,先入关者王,宛城是个大郡的城邑,我们知王姬对宛城势在必得,但宛城坚守,双方打起来,皆会损失惨重,但如果您绕过宛城西进,又有担心宛城追击的疑虑,拖慢您西进咸阳的速度。”   这明显话里有话,既然知她势在必得,知她不会放弃宛城,如今两军相对、兵临城下还来找她谈判,必定是要用宛城换取些什么了。   如今局势是她占优势,陈恢谈判也是历史有之,故周宁气定神闲,“先生有话不妨直言。”   陈恢接着道:“军民坚守,是因为以为投降肯定会被杀死,所以为了王姬着想,我们郡守想与王姬定一个投降的约定。”   周宁闻言笑看了张良一眼,张良笑着点了点头,两人短短的对视间有种谁都插不进的默契,刘季瞧着牙酸,这一切必定是这两人一早就盘算好的。   陈恢还在接着说更多叫刘季冒酸水的条件,“投降后,宛城士兵跟随您一同西进,助您早日攻破咸阳,希望您能让南阳郡守继续做南阳郡守,为您守住南阳,如此一来,您可不费一兵一卒得到宛城,郡守及城内百姓也可以安好,前路还未降服的城邑听说此事,必定会争先恐后的打开城门迎接您,如此,王姬此去畅通无阻,且无任何后顾之忧。”   周宁面容平静的痛快点头,“可。”   如历史上一样,只是允诺一个郡守的位置,就可以刀不血刃拿下宛城,血赚的生意。   周宁看向张良,笑道:“详谈降约细则之事,就麻烦师兄了。”   张良笑着点头应下。   刘季:“……”   没别的,就是心痛!   双方都极有诚意,周宁封了吕为殷候,封给谈判有功的陈恢一千户,更是加快了谈判的进程,第二日郡守吕便亲自出城与周宁签订了合约,周宁领兵入主宛城。   果然如陈恢所言,消息传出后,附近的县城都派人来与周宁谈判归顺,过了一个月,周宁再从宛城出发西进时,手下的大军已增至十万。   接下来的一路也是顺得不能再顺,六月,周宁刚行至丹水,秦将高武侯鲤、襄侯王陵等便献城投降,眼瞧着武关近在眼前了,而过了武关便能长驱直入,直捣咸阳。   咸阳的胡亥和赵高都慌了,胡亥终于醒悟,赵高说的天下太平都是谎言,而赵高恐惧,始皇将帝皇之位打造得至高无上,天下诸事皆可一言而决,而他这个丞相说是位高权重,但仅仅只要皇帝一句话,一切权势便烟消云散,甚至会身首异处。   赵高不是束手待毙之人,在胡亥还没找他问罪之前,先就联系他安排在胡亥左右的亲信发动宫变杀死了胡亥。   最后胡亥,泱泱大秦的第二位皇帝竟以黔首之礼下葬,在位仅三年,终岁仅二十四岁,也是叫人唏嘘。   然后赵高向周宁派来求和的使者,同时喜那边还有一个来自沛县的私人消息。   喜很是担心周宁情绪的小心禀告道:“还请王姬节哀,沛县传来消息,吕老夫人故去了。”   从前他们只关注各地大事,没有关注小小沛县的小小吕家,直到知晓了吕家和自家王姬的关系,才把吕家的动向放入了重点关注名单,但没想到头一个传过来的关于吕家的消息就是这样的消息。   养母也是母,前方就是关中的南门重关,不容轻忽,他们很担心周宁的情绪,但不敢、也知道不能瞒过周宁。   周宁闻言心中一派平静,面上却睫毛微敛,流露出几分哀思,因为周宁的眼眸低垂,他们不能看清她的情绪,只好静默着让她自己消化。   其实他们的担心实属多虑,吕母是生是死,都不能叫她心绪有半点波动,不过她得顺应他们的预想,感到哀戚。   快意恩仇,爽是爽快了,但作为君上,却会叫人害怕,臣下嘛,总是希望上司宽和仁厚、顾情念旧些的,所以她需要哀伤。   有士卒来报,秦朝使者来了,周宁打叠起精神,面无表情的接见了秦朝使者。   能做使者的,口才都不会太坏,使者见到周宁,先就将周宁的品德和功勋吹得天花乱坠,然后代丞相赵高表示了想要和谈的赤诚之心,最后提出极为优厚的条件,与周宁约定,在关中分地而王。   与此同时,来自秦皇宫的奇珍异宝像是路边不要钱的杂草一般,一筐一筐的摆到了周宁面前。   刘季及其部下眼睛都看直了,他们小城市出身,即便打了些仗发了些财,但那些哪里能同秦皇宫的珍藏相提并论。   周宁起身走到下方,捡起一块圆环玉佩摩挲着,上好的羊脂白玉,质地极其细腻滋润,周宁阴郁脸上勾起一抹浅笑,神色瞧着和煦了许多,似乎被讨好到了,她转头看向秦使道:“丞相太客气了。”   秦使心中一喜,刘季却瞬间回神,心中一惊,赵高声名狼藉、天下皆知,周宁与他掺和道一块,那……   刘季眼眸转了又转,张良竟也不劝着些,不过,以周宁独断□□的个性,恐怕也听不进人言,刘季心下心思百转,面上却笑呵呵的保持了沉默。   周宁不客气的手下的珍宝,而后又客气的亲自将秦使送出帅帐。   秦使喜不自胜,以为功得。也是,不废吹灰之力便得关中分地而王,谁会不心动呢。   周宁站在帅帐前,目送秦使走远,刘季、张良等人皆站在她身后。   见张良到了此时还不劝阻,即便劝阻很可能没用,可张良也不是连试也不试就放弃的人,刘季终于察觉到一丝不对。   等秦使者彻底走远看不见了,周宁转头对张良道:“到了过武关的时候了。”   张良笑着点了点头。   刘季:“……”   周宁勉强勾唇露出个笑模样,但不过转瞬就敛了神情,略带伤怀的对刘季和吕家兄弟道:“我得到消息,说养母故去了。”   话题跳转太快,刘季微愣,而吕家兄弟却是突闻恶讯,一下子面目怔然惨白,而后眸中隐隐有水光闪烁。   这才是听说亲生母亲去世的悲痛模样,周宁垂眸敛睫,似乎不忍见养兄如此哀痛。   吕泽拱手道:“多谢小妹告知,我,唉,兄长不孝,竟不能侍奉母亲归去。”   吕释之也是面目哀戚的对周宁拱了拱手,他见周宁如此关注家中情况,也同他们一般伤心难过,越发信了二妹的话,小妹心中顾念着他们。   刘季同样伤感的掩面叹道:“唉,岳母她……,唉,也不知娥姁在家中会如何悲痛。”   同样是女婿的樊哙却是一点表情也无,他是觉得和他没关系的,小婵只是个丫鬟,又不是吕母的亲生女儿。   周宁道:“后续治丧花销不小,我等在外,不能亲至为养母送终已是不孝,只能于钱财外物上聊表心意,我欲将今日所得送回沛县家中,姐夫及两位兄长可有东西要我捎带?”   吕家兄弟闻言又是惊讶又是感动,今日所得?秦朝送来的珍宝?那可是一笔大财啊!   刘季闻言心中一动,周宁此举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若是无意还好,若是有意那就太可怕了。   一来收下珍宝可降低秦军戒心,二来又借丧仪洗掉了她收不义之财的污点,三来收吕家人心,四来,若吕家往后与她作对,天下人都会认为是吕家不识好歹、贪得无厌。   周宁见刘季神色怔楞,顾自不发一言敛眸进了帐内,其实还有五呢,借此机会,既可以压榨刘季的私财,又把吕家的亲子、亲女婿都比了下去。   仁德的周王姬,德行就是如此没有一丝瑕疵。 第122章 杀降   在北边的项羽终于和章邯结束了僵持, 尽收章邯之兵准备南下西进之时,赵高已经得到使者出使周军的反馈,开始准备立新王了, 而周宁这边却在秘密商讨如何攻破武关。   张良见营帐内众将士急躁激动,都急于在最后关头建功立业, 便不疾不徐的劝诫道:“虽然王姬使计叫秦军放松警惕, 但此事仍需从长计议。”   周宁点了点头, 她知道张良说出此话, 代表他心中已有谋略, 甚至她还知道他的谋略具体是什么, 不过她不能说。   有时候作为君上纳谏就好了, 要给臣下发挥的余地, 不要夺臣子的光芒,毕竟权谋策略难免有些手段会有不光彩的地方, 甚至于有时候越是快捷有效的手段越是无耻卑鄙。   所以周宁只虚心请教,“师兄有何良策?”   张良笑道:“要入关中, 必下武关, 武关之战不可避免,但武关、峣关、蓝田关连成一线, 三关皆城坚而粮足,会是一场苦战。”   这个众人都知晓, 地形地利是决定作战策略的关键因素之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足见地势对敌我双方战争局势的影响, 武关虽不如函谷关乃天下第一险关,但三关连成一线也绝对不可小觑。   张良此言, 只是开了个头, 告诉众人强攻的艰难, 从而引出他的计谋。   可偏偏有人被近在眼前的关中冲昏了脑袋,急功近利,听不进劝也沉不住气,还自以为英雄豪杰。   张良话刚落,樊哙便急不可耐的嚷嚷道:“给某五万精兵,不出三日必定拿下武关。”   周宁只淡淡的扫了他一眼,便又认真的看向了张良。   周宁这一眼虽无讥诮鄙夷之色,但其中什么都没有、视其无物的漠视,已经足够叫对她有复杂心思的樊哙羞愤恼怒了。   樊哙怒红了一张脸,刘季不赞同的瞥他一眼示意他闭嘴,都忍了这么久了,没必要在即将入关的时候得罪她。   知道他们之间恩怨的张良只笑了笑,便也同周宁一般无视樊哙的话,接着道:“不过,那赵高遣秦使之事倒是提醒了我,或能有更便宜的方式拿下武关。”   周宁笑了笑,在旁人都还一头雾水的时候,便会意的接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张良笑着重重点头,这份默契,这份通透,如此君臣相得,真是叫人舒心快意,“这两日我打听到武关的守将乃是屠夫的儿子,性情贪婪,难改市侩之气,或可以利诱之。”   周宁大为赞赏,当下便点头应允。   这就需要说客了,郦食其眼睛一亮,立马跳出来请命。   大事将成,不仅武将,他们这些个谋臣也想着建功立业,好在事成之后论功行赏呢。   对于郦食其那条三寸不烂之舌,周宁是比较信任的,毕竟这是之后楚汉之争时,能一举说动齐国投降之人,而且此次的任务并不难,历史上的他也是成功了的。   周宁允了,次日郦食其收拾妥当,带着周宁和刘季等统帅将领献出来金银玉器混进了武关城。   外有敌军兵临城下,虎视眈眈,将自己围得水泄不通,能做到武关守将的人也是知道些大势的,秦王朝已经走在了悬崖边上,而他可不愿意一同陪葬。   而面前是周军送来的厚礼珍宝,以后,还有承诺的高官厚禄,武关守将几乎没怎么犹豫,便一口答应了投降,并助周宁西征。   郦食其高兴的出城向周宁禀报,而武关守将也开心的给自己手下的士卒放了个短假,如今城外的敌军都成了自己人,不用再思索如何对敌守城,他可以放松精神,开怀畅饮了。   周宁听了郦食其带回的消息,笑着夸了他几句,营帐内众人也是喜气洋洋,又刀不血刃下了一城,按照在宛城的套路,他们接了武关的降书,只怕峣关和蓝田关也会争相来投。   然而就在众人憧憬未来、满心喜悦之时,张良说话了,原来他之前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只是半个计策,还有剩下的一半现在才要说。   “这只是他们的将领想要反叛投降,其手下士卒恐怕不愿意,若是不愿意的话,咱们就会陷入危险之中,不如此时趁他们如今懈怠之时攻打他们。”   这是要杀降啊,这可……不光彩。   张良说完,神色严肃的看着周宁,周宁忍不住微微勾唇,师兄这是怕她碍于名声和仁义不用此计?那也是多虑了。   虽然秦兵反叛与否只是个可能性问题,但如今他们想要快速入关,不能有这样不确定的因素拖累,索性快刀斩乱麻,就如同历史上的项羽坑杀了那二十万秦军降卒一般。   周宁点头,“可,传令各军,今夜攻城。”   张良微不可微的笑着松了口气,他既感念于周宁的仁德,但又怕她过于君子,而被欺之以方,好在,结果证明,她虽是女子,虽讲仁义,但也懂因时而变、因事制宜。   刘季瞧了瞧文弱温和、一脸欣慰的张良,又看了看文雅亲和、面目坦然的周宁,心情无端复杂而悲愤起来。   他就知道,这些个读书人只是面上瞧着白嫩光鲜,其实内里早就被墨水浸染,都脏污黑透了。   在周宁决定依张良之计行事后,当日下午,周军就紧锣密鼓的筹备起来。   当晚,武关城内,将领还在设宴喝酒,邀三两好友谈笑取乐,士卒也因假期心神放松,呼呼大睡,周军攻城了。   武关的守兵还不知什么情况就做了刀下亡魂,消息传到武关守将处,他的醉意瞬间被惊得散去,夜晚的凉风吹着,却生出一头一背的冷汗。   知晓已回天无力,武关守将怒而骂道:“周王姬枉负仁义之名,竟言而无信欺骗于我,用如此卑鄙无耻的手段!”   这几乎迄今为止,对周宁最难听的攻讦了,然而一个将死之人的控诉是不要紧的,次日一早,周宁进驻了武关城内。   失了武关,秦朝的南门重关便在周宁面前打开了口子,而咸阳也更近了。   咸阳城内,赵高已择定了子婴为新王,然而子婴不同与胡亥,是很有自己的思想和决断的,趁着在家中斋戒之时,便同儿子和亲信道,“赵高杀了二世,害怕群臣诛杀他,才假意要立我为王。”   是的,只是王,而不是皇帝。因为赵高说民变之后,秦国的领地少了,只能称王,不能称皇帝了。   子婴说完冷嗤一声道:“我已经听说了,他和周军约定,要和周军那王姬在关内分地而王,我如今,可不就只能为秦王了。”   赵高指鹿为马,不过是投石问路,试试群臣的反应,他的野心不小,早有谋逆篡位之心,他即便平安无事的当了秦王,至多也是赵高的手中的玩偶傀儡,至不幸的话……“恐怕会在我朝见宗庙之时取我性命。”   斋戒和朝见宗庙是接受传国玉玺前的两个必经的仪式,他要主理政事,必然要去朝见宗庙。   其儿子、亲信皆被骇了一挑。   子婴既然能想到这些,那就不是甘心引颈受戮、坐以待毙的庸人懦夫,他……想要反杀赵高。   子婴与其儿子、亲信密谋了一番,到了朝见宗庙之日,子婴托病不去,如此拖延了三日,赵高便亲自过来寻他问话,而子婴趁此机会,叫埋伏的亲信杀了他,首恶既除,剩下的就好打理了,子婴夷灭了赵高三族。   然而对于此时的秦来说,大厦将倾,即便得到一个有才干有魄力的王上也为时已晚。   四十三日后,周宁乘胜追击连破峣关、蓝田关,屯兵灞上,咸阳就在眼前了。   当此之时,秦朝上下皆知秦朝气数已尽。   秦王子婴穿着死者葬礼所穿的白色装束,又用绳子像绑缚罪人一样将之系在脖颈,然后坐上白马拉的车,亲自到郊外迎接周宁。   刘季艳羡的看着秦王子婴恭敬的对周宁奉上玉玺和兵符,然后西征队伍浩浩荡荡的驶进咸阳,进入秦王朝最核心、最繁华奢侈的心脏。   策马入城,而后行到秦皇宫,宫殿巍峨、曲径斜栏、美人罗帐看得刘季目不暇接,其同样出身市井的部下樊哙、卢绾等人更是咋咋呼呼、喋喋不休的惊叹惊呼,甚至出身小富家庭的吕家兄弟也难掩激动战栗,秦皇宫最普通的婢女竟都姿色不俗。   樊哙甚至直接出言问道:“大哥,我今晚住哪一间?”   言语间,竟然像抢宝贝一样,抢起了屋子。   他们如此心急,一副被咸阳宫的富贵迷晕了眼、迈不动脚的模样反倒叫原本也激动的刘季渐渐的平静下来。   刘季去看周宁和张良,只见他两人行走在辉煌富丽的宫殿,其面容表情,似乎与走在荒郊野林、寻常巷陌没有丝毫不同,而他们的部下,见主子依旧沉稳有度,也克制守礼的不大惊小怪、东张西望,队列整齐、目不斜视的护在周宁左右,直接将他这处一下比成没有规矩、见识短浅的杂牌军。   这叫刘季难得的感受到了一丝自卑,到底出身不同,贵族的气度仪态他拍马难及。   此时的刘季没有发现,在他潜意识里也已经默认了周宁不是吕家女,而是尊贵的周王姬。   就在周宁等人进入咸阳之时,项羽终于领军行到了河南,他率近五十万大军南下西进,兵力之盛,一路行来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碍,也不用像周宁那边攻心用计,直接以力破之,然而大军人多也不全然都是好处。   秦降卒二十万,诸侯联军二十万,楚军十万,项羽只是盟军的统领,到底不是诸侯联军和降卒的直接领导,所以队伍臃肿,他的指挥与联络、执行连接不畅,就导致大军的行动迟缓。   另外项羽重战功轻文治,其组成复杂的军队内早有隐患暗生。   越往西边走,离上郡越来越远,原本着急自己二十万精锐的黑却越来越淡定从容,一日黑偷偷对高道:“我觉得我的机会要来了。”   高挑眉。   黑笑道:“以后都是自己人嘛,我就想着大家提前联络联络感情。”   “所以?”   “嘿嘿,”黑也不卖关子,直接告诉他,“如今秦降卒的怨气可不小呢。”   此时的秦降卒,正如张良在武关时对周宁所言,“此独其将欲叛耳,恐士卒不从”,现在秦军的士卒便认为是章邯欺骗他们投了降。   不知外头周宁西征动向的秦军忧惧此番若能入关还好说,若是不能,他们的妻儿老小都在关内,只怕全都要被朝廷杀了祭旗。   除这一忧外,秦降卒还有一怨,诸侯兵为百姓时,受秦兵磋磨,如今亲兵为降卒,曾经的百姓成为了胜者诸侯兵,一朝翻身得志,便反过来加倍的折辱使唤秦兵。   骄傲的秦兵哪里经得起这个,人若是被一直强于自己的人奴役辱骂,会觉得还好,甚至认为这样的行为是正常的、应当的,可要是被从前自己鄙夷轻贱的人反欺辱,那心里的滋味就难受煎熬了,如今的秦兵约摸就是这么个心理状态。   项羽军走过洛阳,来到新安,再往前便是渑池、曹阳、函谷关,项羽也终于知晓了秦军的不满和抱怨。   正如张良不愿被秦军拖累,又恐秦兵入关反叛,反倒陷己方于危局,便快刀斩乱麻的采取了杀降之策一样,项羽知晓秦军不满后的决定也是杀降。   历史上的项羽便在新安明目张胆的坑杀了二十万秦军降卒,二十万降卒啊,如此数量,又是如此身份,便成就了一桩骇人听闻的暴行,令人胆寒恐惧,叫项羽大失人心,直接把项羽推到了如秦皇朝一般暴虐的位置。   只能说同样是杀降,项羽欲张良的性情谋略天差地别,张良杀降用诡计,是在战场上,双方还是敌对状态,兵者本身就是诡道,谁也不能以此说他残暴歹毒;而项羽的做法就过于耿直实诚乃至于单纯直接了。   黑是做政委的,最爱研究个民心民意,行为影响,此时听了项羽的决定,惊得双目瞪直、嘴巴微张,全然不敢相信。   他以为他会想想办法安抚平衡,也可能是分化打乱秦兵编制,降低影响,至至至不济,也可以把人给他,他带着去上郡守边关啊!   黑沉痛的看着项羽,神色已由不敢置信变成了看不肖子孙败家的痛心。   “将军!”黑几乎是跺着脚,嘶吼着叫出了这一声。   “何事?”项羽高坐于上,一脸正经的沉稳问道。   黑捂着胸口,他娘的,见他这么正经认真,他更难受了。 第123章 感动   黑动静很小的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缓解胸闷,而后对项羽强效请求道:“某想与将军借一步说话。”   项羽蹙眉愣了愣,挥手打发了其余人, 允了。   高离开后,便去了黑的营帐内等着他, 他并没有黑想象的那样笃定, 只是不愿意在黑面前表现出来,给他压力罢了。关系到他们能否带走二十万大军的大事,就算他一贯冷静也难免心绪不宁。   黑是黑着脸回的营帐。   高见此,心中一沉,“他没同意?”   黑闷声道:“同意了。”   “嗬, ”高佯怒的嗬了一声, 喜而笑道:“同意了, 你脸色还这么吓人?故意捉弄我呢?”   高的心情全然放松下来,颇有兴致的打听道:“你说了什么了?二十万大军呐, 这可不是小事, 他就允了?”   高问这话其实是有捧黑的意思,黑一向爱显摆、爱听人吹捧,他此时心里高兴, 也不介意满足他的虚荣心,谁知黑一听这话就像被点燃的爆竹一样, 一下就炸了。   “说什么?说什么?你瞅瞅他那个光下巴, 还需要我说什么?!”黑说着话,声音一路往上飙。   光下巴?高心中一动,有些明悟。   没说什么?只看他这个反应、这个态度, 就知道他说谎了, 事实上他也确实说谎了。   他不仅说了, 还说了不少。   为了说服项羽,他先从社会劳动学的角度论证人多就是力量,又从人道主义的方面论述了杀戮的恶劣影响,再又从国内外局势的变动情况提出了边界的隐患,又许诺保证了在走前平息解决降卒的怨恨。   但项羽都只是蹙眉,犹豫不定,后来他灵机一动试探着提了提王姬,然后,戏剧性的转折来了,都不等他展开论述,他就,允了!   允了!!   呵,项羽点头之干脆利落叫黑怔愣之后,心中只剩下一声冷呵。   他承认他原本提出单独和项羽说话,确实存有利用项羽对自家王姬的情意的意思,但他万万没想到,这么好用!   黑之所以生气不高兴,是因为在黑心里面,他觉得他和项羽的感情是不一样的。   要是换一个人手握大军,他恨不得别人越蠢越好,但项羽怎么着也和他相识于微时,也算是生死之交,他也想着和他好好讲讲道理,教他圆滑处事,不要那么暴戾,否则以后迟早要吃大亏。   但现在,呵呵,只求他的情意千万能感动他家王姬,让他家王姬到时候能伸手拉他一把,不然这么个狗脾气,有他摔大跟头的时候。   黑走后,范增便寻到了项羽,问他何事,他知道项羽一对上周王姬的事就不太理智,怕他应了什么荒唐的要求。   项羽便说了要将那二十万降卒交由黑和高带领去驻守上郡的事。   范增皱眉,“这只怕不妥当吧。”那可是二十万大军,诸侯联军也才三十万。   这几乎叫周宁一跃成为天下兵马最多的人,她虽然是女子,可不缺手段谋略,也不缺心计决断,独握二十万大军,这势力太大了,只怕会超出所有人的控制。   她若是倒向了哪一方,那……   范增越想越觉得不妥,刚要劝,项羽便笑着说道:“我们出征北伐前,先生便提醒我们要小心边疆之事,又说我们会在战后用到黑的人马,我想就是应在这一处。”   范增皱着眉,也想起了周宁是说过这些话,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是二十万大军,咱们有三十万兵马,尚且不能保证能控制住他们,黑手里只有三千人,三千人控制二十万大军?”   项羽笑道:“黑说了,在走之前,会解决秦军的怨恨,叫他们心甘情愿的跟着他走,只不过要耽误一两日的功夫,但不过一两日的功夫就将二十万秦军化为己用,我觉得值得。”   己用?   范增的眉头皱得更紧,好吧,他得承认,他更关心的是,“你如何肯定周王姬得了大军不会生出别的心思?”   这次轮到项羽蹙眉了,“别的什么心思?”   “比如倒向别的诸侯王,”为了提高项羽的戒心,范增有意往严重了说,“比如倒向怀王,又比如自己称王。”   第二个怀王确实恶心到了项羽,但最后一个,连范增自己都不信。   “范叔,”项羽的表情和语气俱都正经严肃起来,“我与先生相识八载,我信她。”   就一个信她,没了?   范增胸口一窒,手指点着项羽,你你你了好一阵,半晌说不出话来。   倒是项羽,又笑着同范增说起了另一件事,“范叔年迈,还一直为我苦心谋划,又不辞辛苦随我出征打仗,待我如同亲子,我想拜范叔为亚父,以事父之礼事范叔,还请范叔不要嫌弃。”   “你……”范增老目盈泪,语带哽咽。   这个“你”同方才的那一叠声的“你”完全不同,方才还在怒其感情用事,可轮到这份感情对着自己,这话音就和心窝一样瞬间软塌下去。   这心窝一软,对于项羽前头决定的反对也不坚决了,范增想,也就一两日功夫,黑未必能做到,就是做到了,周王姬还能去哪里寻一个比羽儿对她更用心的男子,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这二十万大军就当是他们的诚意和聘礼了。   一日功夫化解二十万人的怒气是很难,但黑真的只有一日功夫吗?自章邯投降,他的三千人马可是日日夜夜都和秦军泡在一起,一日?不好意思,他们已经铺垫了两月。   可以说,黑及其手下政委是一日日看着秦兵如何生出埋怨之心的,毕竟每次诸侯联军或辱骂或折磨使唤之时,便是他们送温暖送帮助之时。   所以在诸侯联军不断将秦兵推远踩低的过程中,他们将秦兵扶起然后拉到了自己身边。   这样雪中送炭的恩义关系,又有周军向来的好名声,用男女情·爱来通俗形容,周军,那是秦兵心中的白月光啊。   现在告诉他们,让他们和“白月光”一起走,既不用攻打秦关,而担心妻儿老小被朝廷迁怒丧命,又不用与诸侯联军为伍,受他们欺负侮辱,而且此行的任务是戍守边关,这要仔细论起来,甚至都不能说他们背叛了秦朝,背弃了他们原本的身份,可想而知秦兵内心的偏向。   夜深了,黑手下的三千人一个没睡,还在掏心掏肺的和相熟的秦兵们说话,“秦国还是楚国,亦或者魏国、韩国,其实我们王姬都不在意,不都是周国的人么?在我们王姬心里都是一样的。”   这个“一样”很戳秦兵的心,他们正因为自己曾经秦兵的身份而经历了一场区别待遇的践踏。   明明他们都投降了,也是诸侯联军的一份子了,在秦朝那边他们已然是叛徒,可在诸侯联军这边他们也是被欺辱的下等兵。   所以只一个“一样”,就有感性的秦兵悄悄红了眼眶。   但政委做工作,从来不是浅尝辄止,而是不断的深植巩固强化。   政委遥指着北方,接着动情的说道:“但那边的不是,那边是胡人,是异族,我们王姬知道周朝灭亡太久了,大家忘了天下宗主的周,只记得秦、韩、赵、魏、楚、燕、齐七国,所以身为秦国降卒,你们一时很难适应身份的转变,所以特意为你们安排了戍边的任务……”   一通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演说,将秦兵感动的稀里哗啦,纷纷自认大家都是周国人后,政委才终于功德圆满的离开。   不过政委走前又偷偷唤了该营帐内的小头目出来,压低声音说了一个“不能外传的机密”。   “联军要入关了,担心你们心中有怨,到时候闹出乱子,所以……”政委顿了顿。   小头目一惊,感动散了几分,所以扯什么家国大义、同一个周国,实际就是防备他们、打发他们?   政委的声音压得更低,接着道:“所以联军将领们商议,将你们全部……”政委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小头目双目大瞪,心脏猛的一跳,他们竟然从地府门口晃了一圈,惊骇过后便是出离的愤慨了。   政委伸手按着小头目的肩头,帮他平息心情。   小头目深深吸了口气,勉强冷静下来,接着听他说。   政委的手在小头目的肩头上拍了几下,语重心长的道:“不管别人怎么说,在王姬眼里,在我们周军眼里,你们就是我们的兄弟,是我们自己人,所以王姬给我们下了死命令,一定要保全你们。”   小头目又感动又难堪,为自己方才那样卑鄙恶劣的揣测周军的意图,仿佛一下子就忘了两个月来人家对自己的照顾,太没良心了。   政委叹了一口气,又道:“其实让你们去戍边,联军将领们也是不怎么放心满意的,我们王姬虽然德行名声甚好,但手里却没有多少兵马,所以也没有什么话语权,这次为了为你们争取去戍边的机会,王姬是立了军令状的。”   小头目闻言,心中越发感激周王姬对他们的付出,思及两个月来的滴滴点点,这一瞬间心中生出一种恨不得能为她效死的激荡,所以这些个“没什么兵马”“没什么话语权”“争取”的词汇表述,于此时而言,几成戳心之语。   小头目猩红着双眼,以拳头捶着胸口,掷地有声的道:“在下愿为王姬效死力。”   两月的水磨功夫,一夜的抵足夜谈,再加上说出口了就不是机密的机密在暗中发酵,二十万秦军的精神面貌、心理状态很快取信了项羽和范增等人。   黑和高顺利的带着二十万秦兵戍边去了,而在咸阳的周宁却放言要解散军队。 第124章 放权   和被周宁连着因为吕母丧仪、利诱武关守将压榨了私财, 所以对皇宫里的珍宝财富最为迫切的刘季不同,秦吏出身的萧何更知晓国都咸阳真正宝贝的东西是什么。   然而萧何是秦吏出身,周宁手下的秦吏同样不少, 所以等萧何带着一拨人急如星火的直奔丞相御史府时,便看到戍守在府外的一排光下巴的士卒。   萧何来晚了。   他作为一个管理后勤的二把手,论下令决事及士卒反应的速度远远不及周宁。   而且刘季想着占便宜, 让周宁的人马做先锋, 所以一路行来, 刘季的士卒都是殿后的。   周宁手下有十万大军,十万大军依次通过城门行进也要耗费不少时间,所以哪怕萧何一入城便果断的直奔丞相御史府,最终的结局也只能是看着刚好收拾完走出府门的喜对他点头见礼, 而喜身后便是抬着大箱竹简文书的周兵。   萧何强笑着和喜见过, 便果断转身直奔内史府而去。   咸阳作为秦朝的国都所在, 所以不设郡守而由朝廷直接管辖,其长官便称为内史,位同九卿。   从丞相御史府那里得到天下户籍、天下山川地形图, 以及完善的整套秦朝法令等资料档案的打算落空后, 萧何便想着到内吏府先拿到关中的相关资料。   没错,这些东西才是咸阳城里最珍贵的东西, 是一个国家从上到下、从内到外的详细资料,比如山川地形图于其后征战天下大有裨益,又比如户籍, 秦降卒为何不敢攻关,便是因为咸阳一查户籍, 他三族之内一个都别想跑了。   然而萧何还没走近内吏府, 便先看到内吏府方向升起的滚滚浓烟。   萧何心中一惊, 有了不好的预感,于是狂甩了几下鞭子加快速度,然而走近后,不好的预感落到实处,内吏府走水了。   这么巧?   萧何心中难免有些猜测,他派人唤了一个内吏府的官吏过来问话。   “是府内做事的杂役不经心,然后最近……事多,府内诸人……心神不定,就没有发现,一时失察,等回过神来,火势已经不可控了。”   所以真是府内人不小心而导致,不是被外面的人有意放火?   萧何半信半疑,着手下手帮忙灭火,最后也只得一些烧得七零八碎的文书残卷,聊胜于无。   然而就在萧何将之告诉了刘季,刘季等人都怀疑周宁野心的次日,周宁宣布要解散军队了,只留下同刘季一样的一万五千人驻守咸阳。   如此消息一传出,刘季哪里还顾得上文书资料这些个死物之事。   究根结底来说,此时的刘季还不够重视文书资料,否则一入城内,他便先奔丞相御史府去了,而不是被皇宫里的珍宝美人迷晕了眼。   一堆不能花用,又不能替他上阵杀敌的笨重竹简,哪里抵得过周宁要解散军队的消息来得要紧。   刘季初一听闻,便双目发亮,起身急切的问道:“可打听清楚了?果真如此?”   卢绾笑着直点头,“千真万确。”   刘季又看向吕家兄弟,吕家兄弟也点了点头。   吕泽解释道:“王姬说,她西征已经立下了足够的功劳,以此换婚姻自主足矣。如今秦已破,夙愿已尝,她不愿因将士太多,而让怀王误会她以武力迫之,引得怀王不悦,所以放将士们解甲归田,也全了将士们思故思乡之心。”   刘季叉着腰大咧咧的笑出了声,到底是女子,哪怕智谋过人,也是个女子,志向太小了。   刘季笑着眯起了眼睛,又对吕家兄弟问道:“那这关中的吏治,王姬是何打算?”   吕泽回道:“这个王姬没说。”   他们到底是刘季的人,若是对周宁那边的心思打算一清二楚,那他们到底是刘季的臣下,还是周宁派来传话的使者。   只是有些亲近关系,所以能比旁人知道些内幕罢了,为人臣下,立场一定要明确了。   吕释之想了想,道:“虽然没说,不过王姬近来好像身子不适。”   刘季捻须思忖,这才想起,他们的王姬身子单薄虚弱着呢,想来这一路行军都是强撑着一口气,如今成功入关,这口气散了,这压着的毛病就犯上来了。   刘季笑道:“那看来,这关中的吏治,少不得得让某多分担分担了。”   刘季笑眯眯的说完,又实在忍不住窃喜而乐道:“八万多大军就这么散了,王姬手下的将领也不拦着点?”   樊哙笑道:“要我说,十万大军都散了才好,到底是女子,她带着那么多兵马谁敢娶她?”   刘季托着下巴,挑了挑眉,没有说话,心想,他倒是挺想娶她的,只是如今,唉,也只能想想,刘季正遗憾着,忽而心中一动想到了什么,眼神微眯掩下眼底的精光,只笑意都更深了两分。   曹参想了想回道:“某今早见到彭越彭将军,他的神色是不太好看。”   刘季笑道:“看来是真的了。”   打发走了众人,刘季留下了自己最信任的卢绾,“你过来,我跟你说。”   其实周宁要解散大军是真的,不过彭越的不高兴却是假的。   “二十万大军真到手了?”说到二十万,彭越忍不住搓了搓手。   喜笑道:“黑那边和联军一分开,便传了信过来,全是精锐,章邯打造的百战之师啊!”喜也很高兴。   “嘿嘿嘿嘿。”望和盼都嘿嘿的笑了起来。   这是周宁这处的核心会议,有多核心?连张良、郦食其等人都没有参加,实在是这二十万大军于他们太关键了,他们丢掉了八万多士卒,就为了能把那二十万精锐牢牢的握在手里,那才是他们真正谋事的根基。   是的,周宁一开始就没想做关中王,她的布局在北方,至于关中,那是出头的椽子先烂。   周宁虽然没有通知张良等人,但是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张良等人也都急忙赶了过来,周宁几人便按下北边的二十万降卒不谈,只谈大义。   “百姓起义是为灭秦,如今暴秦已亡,也该顺应民意,让士卒得以回归田园,享受太平安逸,再战,便是为了我个人私欲而战,我周氏后人奉行仁德,实不忍因我个人贪图富贵,而将数万万百姓拉入战火。”   周宁笑着看向张良道:“不过,士卒的战功当赏,还请师兄与秦王交涉,取些金银之物作为嘉赏。”   张良迟疑着点了点头,这倒是不难,秦王作为亡国之君,没那个胆量拒绝周宁,而刘季对于周宁主动解散军队应是喜出望外、求之不得,自然也没有不应的。   只是,“大军是王姬立于关中的根底,若是解散了……,还望王姬三思。”   周宁笑了笑,“武安侯有一万五千兵,我也留一万五千士卒,尽够了。”   既叫刘季不敢妄动,又叫旁的人一眼就会注意到身为男子的刘季,而轻视甚至无视她的存在。   张良为人通达灵透,见周宁主意已定,便不再相劝。   说到底他也算不得周宁的自己人,只是韩国派来助她一臂之力的他国之臣,周宁此举或许有深意,但这深意也不是他如今身份能够细究的,张良领命去了。   郦食其也舍不得,他是实打实为周宁谋划的,也是希望周宁能进一步更进一步的,所以周宁对他的说辞又不同。   “先入关者为王,果真能依约吗?”   若世人都守信义,那衙门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他郦食其也不能为她打开陈留的城门。   郦食其思忖片刻,问道:“王姬是担心长安侯?”   长安侯一战击垮两大秦兵精锐,叫秦朝再无还手之力,犀利至此,功高至此,只怕手下有数十万兵马之多,他能甘心将关中王拱手相让?   他必定是不甘心的,而他若是不甘心,到时候几十万兵马压上,谁先进了关中,只怕谁就要倒霉了。   如此,主动解散大军,以示自己无争权多利之心,倒是避其锋芒的明哲保身之举了。   等长安侯入关,到时论功行赏,自有刘季上前挨刀,而他家王姬或能运作一番,得就藩国,到时再费心经营,以藩国为据点,那往后……谁知晓呢?   总之关中的百姓知道是谁先入的关、受的降,被解散归家的士卒也知道,谁才是仁义之主、爱民之君。   郦食其笑而拜道:“王姬睿智。”   周宁不管郦食其脑补了多少,见他没有异议,只笑着吩咐道:“望负责主持解散八万士卒之事,你帮忙注意刘季那处的动向,叫卸甲的士卒们能够平安归乡。”   别她这处一解散,又被刘季那处强掳了去,虽然他如此行为,得到的只会是怨兵,但是也得防着刘季一时被眼前的富贵权利冲得头脑发昏,打乱她将她仁义之名传播天下的暗棋。   “是。”郦食其和望领命。   黑不在,望就担任起了政委的职责,他要用秦皇宫的珍宝犒劳军士,将王姬的仁德之心传达给每一个回乡的士卒,同时煽动起刘季、甚至即将到达咸阳的诸侯士卒的思归之心,为各方士卒埋下不满的种子。   周宁又对喜道:“吏治之事,全权交由武安侯主持,西征一路来,他对咱们多有帮助,如今咱们功成身退,就不要影响武安侯建功立业了。”   “不过,”周宁敛眸,唇边勾起浅笑,“若实在有错谬遗漏之处,便依你在亢父实行的律法帮扶一二。”   “是。”   “至于盼,”国都咸阳是秦朝的政治中心、财富中心,同样也是人才中心,“秦朝能工巧匠甚多,我仰慕已久,你随我一一拜访请教。”   “是。”   众人应下后,周宁静默的看向函谷关的方向,一切已经安排妥当,就等项羽和诸侯联军入关了。 第125章 退让   确定周宁确实不插手咸阳吏治后, 刘季一边兴奋的设想未来,一边因为周宁珠玉在前,倒也恢复了些理智, 至少他没想着住秦王的宫殿,睡秦王的女人了,而是想着怎么削弱周宁的势力,怎么收服民心。   刘季对萧何道:“王姬那边犒劳解散军队的钱财,你负责盯着, 只要王姬是真解散, 就不要小气。”   这个萧何也知道, 他们一路西征来处处受王姬掣肘就是因为王姬手中的兵力,王姬解散了大军, 他们才算真正的掌权, 不然就同王姬立的傀儡一般。   王姬不想管吏治, 让给他们才轮到他们,若是王姬不高兴了, 那他们就得下台,而权力的滋味一旦尝过了, 谁愿意放手。   刘季虽然爱珍宝钱财,但对人却丝毫不吝啬,若是吝惜钱财,他也没那么好的人缘, 在沛县上下都混得开。   于是,萧何应下后,刘季又嘱咐道:“不, 不仅不要小气, 还要再多给些, 反正是秦王的钱,咱们拿了名声不好听,正好用来收拢人心。”   若是能把周宁解散的大军顺手收拢过来,那这钱才叫花得值呢。   萧何明白他的意思,点了点头。   对于吏治的问题,刘季向萧何虚心请教,“你说,这关中该如何治理?”   不等萧何回答,刘季又道:“跟着王姬这一路,我也是看明白了,咱们硬攻时,即便成功,也要付出不小的代价,可是攻心,则收益甚多。”   这话明着是总结西征以来的战略,但潜台词却是告诉萧何,他要的不是普通的管理办法,而是想要借由吏治收拢民心。   这问涉及萧何和曹参的老本行了,萧何几乎不假思索的回道:“秦律严苛,百姓苦秦律久矣,若有宽仁松和的律法,必定能叫百姓安心,从而得到百姓的信任和拥护。”   刘季听罢,深以为然。秦律严苛远胜昔日六国律法,动不动就削鼻腕足,由宽入严难,六国百姓皆不适应秦律,对于秦律是又恨又怕。   刘季心中有了主意,道:“明日召集关中父老及豪杰,我要与关中百姓定下盟约。”   次日,“约法三章”如期上演,即“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余悉除去秦法。”   一时间,百姓有多恨秦律就有多拥戴刘季,郦食其有些慌了,而且解散军队之事也出了些意外情况。   “不少士卒在咱们这边领了钱财,转头就去武安侯的帐下从军了。”郦食其皱眉禀告道,如此此消彼长,刘季手下的兵马很快会多过他们。   王姬说让他盯着叫卸甲的士卒能够平安返乡,可这情况,人家自己长腿了,他也不能绑着把人押送回去。   周宁笑了笑,刘季倒是聪明也舍得。   普通士卒不知道上头的矛盾关系,他们只看到他和她是盟军,所以天然的对刘季有好感,如今又有钱财做引子,难免有些动心的。   情理之中的事,周宁并不生气,“只要不是强掳,你情我愿的事,不用管他。”   他现在只盯着关中,盯着自己,殊不知他这边收的兵越多,项羽对他越忌惮,他到时就越脱不了身。   除此之外,这么礼遇新人,叫旧人怎么想呢。   周宁笑道:“一切按我原先吩咐的做就行,另外,”周宁敛眸笑了笑,“最近看到武安侯的人客气些。”   他得越贤明有大志才好。   郦食其似有所悟,觉得王姬好像是刻意在捧着武安侯,想到正往关中而来的长安侯,郦食其笑着应下了。   盼呈了一份工匠名单上来,有善冶铁的、炒纲的、锻造的、纺织的、采矿的、测量的、水利交通以及木作业等各行各业的大师工匠。   “把这名单抄一份给咱们的匠人,让他们各自去会友拜师,交流学习。”周宁合上册子,唇边带着笑意,“至于各行各业的领头人,这三日你同我一道去拜会。”   周宁说三日,果真也只有三日,处理完周宁解散军队之事,又封存了内库和关中百姓约法三章后,刘季带着萧何来问周宁要她从丞相御史府里搬走的资料文书了。   “没有这些资料,许多事情不好办。”刘季笑着如是说道,大约是觉得自己手里的势力能压制住周宁了,刘季说话的神情多了几分随意。   周宁敛眸笑了笑,推诿道:“不若等怀王正式明正了武安侯的身份,我再将之交于武安侯。”   刘季哈哈笑了起来,周宁是找借口拖延商量,而不是如西征路上那样一言而决,这样的改变大大的取悦了刘季。   他笑道:“先入关中为王,如今先入关中的是我,难不成王姬觉得怀王是不守信诺之人?”   周宁顿了顿,微微垂头,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不过片刻犹豫,便抬头语气平和的妥协道:“你说得是。”   语罢,对喜点了点头,不一会便有人抬着几大筐竹简到了堂中。   刘季挑眉,没想到周宁如此轻易就妥协,眯着眼睛瞧着萧何对竹简瞥了瞥。   萧何会意的上前取了一卷竹简查看,而后对刘季点了点头。   刘季见此,站起身对周宁吊儿郎当的拱手笑道:“多谢王姬体贴配合。”   此时,刘季心中很得意,前头周宁多横啊,不仅从丞相御史府里带走了所有文书资料,连内史府的也被她一把火烧了,就为了不让资料落到自己手中。   可如今怎么样,还不是得乖乖的双手奉上。看着堂中的大筐文书,刘季心中火热,他越来越意识到自己如今不一样了,他要做关中王了!   周宁不冷不淡的颔首回道:“客气了。”   刘季笑道:“某那里还有一大堆事,就不叨扰王姬养病了,告辞。”   周宁淡淡的点了点头,刘季转身走到一半,突然又顿住脚,笑道:“差点忘了还有一件事。”   周宁抬眸看向他,刘季笑道:“关中初破,百姓心中颇不安定,我打算还军灞上,以免叨扰城中百姓,王姬便同某一起吧。”   这都不是商量,而是命令了,周宁掩下的眸子中漾起清浅的笑意,点头应同,刘季见此,心中越发得意。   刘季和周宁带着大军到了灞上,独留萧何带着部分兵马在咸阳城内负责吏治,周宁这方同样有部分人手滞留城内,不过人数远远少于刘季那方,而且多是百工匠人。   在约法三章的大旗下,刘季的名声一日比一日盛,百姓的记忆是有限的,早已忘了曾经听闻的关于沛公调戏老妪的绯闻轶事,又因解散酬劳大军之事事不关己,而忘了周宁的仁德。   他们看到的刘季既不住皇宫,也不占美人珍宝,而且自刘季入关以来,连秦朝王上臣下都未遭灾祸、皆得保全,又与民约法三章,退兵灞上,这才是真正的宽厚长者啊,一时间关内到处都是对刘季的赞誉之言,刘季心中越发激动而踌躇满志。   然而再好的律法也总有人不满,更何况刘季的约法三章本身就太过粗略而漏洞满满,世间罪恶哪里是这三两条约定就能分辨清楚的呢?   所以在刘季看到的表面的鲜花繁荣下面,是数不清的泥垢和腌臜。   盼带着工匠行到一位大师家拜会,还没走近,便听到一阵哭闹声,盼和工匠赶忙加快了脚步。   院子里已经有不少人在围观,一尖嘴猴腮的男子衣衫不整、发髻凌乱的站在院中,腹部处好大一个脚印子,却是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   在他对面是一面色铁青的中年男人,男人额头上青筋暴起,呼吸粗重,他的双手紧紧握拳,两臂的肌肉鼓起,很明显是出离的愤怒了。   男人身后,还有一女孩,面色苍白、身形单薄,同样衣衫不整、发髻凌乱,此时正嘤嘤哭泣、满脸泪水,却死死的拉着中年男人,不让他冲动伤人。   这画面……盼和工匠刚到,不明白状况,就站在人群中听了两句。   “关师傅,你别生气,都已经这样了,还能怎么着?”有妇人如此劝道。   这是小儿女有私情要私奔?   “还能怎么着,欺负我女儿,老子杀了他!”那中年男人怒吼道,就要甩开女孩的手,去拿自己锻铁的锤。   那尖嘴猴腮的男子一个跃步往后连退了好几步,色厉内荏的吼道:“杀人可是要偿命的,反正我贱命一条,你杀了我,留你女儿一个人,你看她不被人生吃了去!”   女孩的眼泪直流,一连声的唤着爹,那中年男人停下脚步看着女儿,又看向对面的无耻小人,脸上青白交错,一脸痛苦。   那男子见他冷静了下来,便以为自己拿捏住了对面的父女,也不再躲了,反而一脸得意施舍的模样,“虽然她克死了亲娘,又是低贱的匠籍,不过到底已经是我的人了,我再怎么样也是她表哥,不嫌弃她。”   “老子的女儿就是死,也不嫁给你这种人!”中年男人怒而吼道,男人拉住女儿的胳膊,对女儿道:“走,慧娘,我们去报官。”   “去啊,”男子半点不惧,反而环臂笑道:“武安侯可说了‘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余悉除去秦法’,我可没杀人,也没伤人、盗窃,我和表妹那是你情我愿。”   男子眯起了眼睛,笑道:“反倒是你,”男子低头撤起衣衫,笑着威胁道:“我才要报官告你呢。”   女孩听了打了个寒颤,普通百姓对于牢狱诉讼的恐惧是刻在骨子里的,她哀求的看向男子,牙齿打着战,“求你,不要,是我,”女孩将下唇咬出了血印,艰难的开口道:“是我自愿的。”   “慧娘!”男人心痛的搀住女儿。   男子见此,越发得意,笑问道:“那你嫁不嫁?”   “我嫁。”   围观百姓见此一阵唏嘘,这约法三章竟成了作恶者的□□了。   “等等。”盼的声音同时响起,男子皱眉看向盼,见他衣着体面,又摸不准他的来意,一时不敢妄言。   盼一张圆脸态度温和的对女孩问道:“你今年几岁?”   “十……十三。”女孩怯弱哀戚的回道。   “十三啊,”盼笑着点了点头,再转向男子,笑意敛尽,露出上位者的锋芒,“奸·淫幼女,死罪!”   “呸!”男子跳脚骂道:“你当我不识字、不识法。”   “我是周人,认的是我们周王姬的律法。”盼难得语气严厉阴冷。   类似“三章”不能决的罪恶之事发生在关内许多地方,律法不严谨的后果是很严重的,它一方面为作恶之人提供了保护,一方面叫有冤之人不能平、反而犯罪受制裁,还叫更多原本有恶心无恶胆的人有样学样。   刀不扎到自己身上不觉得疼,但被扎到的人却是真切的怨恨起“约法三章”的伪善来。   但百姓受秦律磋磨惯了,即便有怨恨,也不敢闹出大动静,所以这“三章”下面的龌龊远在灞上的刘季根本没有察觉。   怨恨的爆发需要一定时间的积蓄引燃,然而很快,谁也顾不上吏治之事了,因为项羽入关了,而且是暴怒的破关而入。   彭越幸灾乐祸道:“真是没想到,咱们武安侯好大的志气,居然敢派人守关,把长安侯拒之关外。”   两万人硬扛人家三十万人,彭越点着头,一脸敬佩,“这份志气、勇气,老夫不如。”   他们王姬为了不扎长安侯的眼,又是散兵,又是放权的,结果,啧,还真有鸡蛋主动往石头上撞的。   周宁这方将士谋臣俱都神色轻松,刘季将仇恨拉得太稳了,这一对比起来,他们简直不要太乖顺听话、安全安分。   毫无疑问,这次刘季要倒大霉了,周宁笑了笑,这次张良没同刘季一起,自然就没有项伯通风报信再居中协调,所以还会有鸿门宴吗? 第126章 无赖   刘季派人守关之事何止彭越没有想到, 连萧何和曹参都没有想到,此事,是刘季未经商议,私自吩咐卢绾去做的。   “这可如何是好?”刘季也知道此事的严重, 此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片刻也坐不住。   若是项羽一气之下, 直接领兵攻打过来, 别说什么“关中王”了,他这条命都要难保。   刘季越想越不乐观,越想越后悔,他不该叫人守关的,这是给了项羽用兵的借口。   依约是他先入关为关中王,可论功劳, 是项羽冒死消灭了秦军主力,他哪能忍得下气叫自己占便宜。   在抛掉即将为关中王的热血兴奋后,刘季一下子头脑清醒起来, 如今秦已亡, 他和项羽不再是盟军战友, 而是争权夺利的政敌。   在他看来,即便没有他命人守关一事, 因着前约在, 项羽都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偏偏自己又犯傻送了把柄过去, 这真是, 唉, “这可如何是好!”   萧何和曹参也是一脸苦色, 想不出计策。   莽撞易怒的樊哙此时也不敢跳了, 他们都知道他们现在真正是大祸临头。   全看项羽气性多大,若是暴怒之下直接攻打过来,那不用说,万事皆休;就算不打过来,也是刀悬在脖子上,他们伏小做低,也说不准那刀什么时候就落下来。   于这满帐的焦急惊惶中,吕家兄弟的心里的感受就又不一样了。   他们面上是同刘季等人一样的担忧,心里却是无比踏实,甚至生出几分窃喜,有些事在局中看不穿,可跳脱出来再看……怪不得小妹步步退让,她必定是早就算到了有此一遭!   不是他们对刘季不够忠心,实在是跟着刘季太危险了,还有他们儿子因刘氏人早夭的箴言在,他们也是迫不得已,二妹也说了,她的一儿一女也是壮年而死,二妹伤了身子,这一辈子可就这一儿一女了,如此,他们吕家岂不是全给别人做了嫁衣。   吕家兄弟越想越觉得如此,越想越坦然,甚至已经做好了,项羽立马大军开来,刘季即刻丧命的心理准备。   夏侯婴心里还有一丝侥幸,“咱们将长安侯拒之关外虽然无礼,但也算不上什么大错,好生赔礼,只要长安侯消了气也就无事了。”   这话倒没说错,此事后果严不严重,全看项羽气性如何。   曹参不乐观,摇头道:“长安侯性子最是骄傲,巨鹿之战后,只怕各路诸侯都捧着他敬着他,咱们比他先入关,本就叫他生气了,如今还敢阻他入关,如此对比、叠加,越发显得咱们怠慢,他如何会轻易放过?”   樊哙愣愣的问道:“那咱们就只能伸着脖子等着他的刀了?”   当然不能束手待毙,但,萧何苦笑道:“此事只看长安侯的心情。”   卢绾道:“要不向怀王求救?”   萧何摇头,“长安侯若真忌惮怀王,宋义就不会死在北征的路上了。”   “可到底君臣有别……”   萧何瞧了若有所思的刘季一眼,叹气道:“那你想想西征路上,为何我们处处步步都要听王姬的指令。”   那是因为王姬的兵马比我们多啊,要是不听,兵荒马乱的,她先斩后奏了怎么办,卢绾干巴巴的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心情、王姬……刘季心中有了主意,他抬头看向一脸苦恼无措的吕家兄弟,前所未有的情真意切的唤道:“大哥,二哥。”   天下第一的险关函谷关在项羽面前像豆腐一样被轻易戳破,项羽的大军破关后,长驱直入,很快就到达了新丰鸿门,此地离灞上只有四十里路。   刘季等人知晓此事危急,刘季手下的兵马面对大军压境同样知道项羽势不可挡,人都是自私的,若能求生,谁愿求死,若能得富贵权势,谁愿意贫困潦倒,为此,哪怕牺牲一点道义也是可以接受的。   刘季手下的左司马曹无伤私下传信求见项羽。   项羽白日里暴戾的破关而入,打了一仗,又行了一路,气已经散了三分,等到夜里在鸿门驻兵,想着明日便能见到先生了,那气便被心中充盈的思恋和激动冲散,再也占据不了项羽的心神,只在角落剩下一点余烬。   这个时候,曹无伤来了,“刘季想做关中王,他准备拜秦王子婴为相国,趁着周王姬体恤士卒解散军队时把秦皇宫的所有珍宝美人都据为己有。”   这三条,一条比一条挑战项羽的神经。   关中王,那是他势在必得的东西,他在北线出生入死立下大功,论灭秦,这天下间哪一个的功劳能与他比肩。   秦王子婴为相国,秦王室与他有灭国杀亲的血海深仇。   至于欺负先生,抢占珍宝……项羽暴戾丛生,厉声怒喝道:“他好大的狗胆!”   他捧着手上还唯恐不及的先生,他竟敢欺她!   项羽又气又怒又心疼,原本被丢到角落的余烬里的火星尽数复燃,烧成熊熊烈火之势,此时此刻项羽恨不得生撕了刘季。   “传令各军,饱食待旦,围歼刘军!”   此时的刘季等人不知,他们心怀侥幸的项羽的心情,走向了他们最不愿看到的一端。   范增作为项羽军营里唯一的谋士,想得比项羽更多更远,他细细的问了曹无伤许多关中之事,才打发了曹无伤,又对项羽道:“刘季居山东时,贪财好色,先如今入了关中,不取财物,也不宠幸美女,如此克己,其志向不小啊。”   项羽蹙眉冷嗤,那老匹夫能有何志向,即便有志向,以他的能力又能如何,年少得志的项羽是打从心底看不起刘季的。   就如此时,他想要他死,只待明日一早,他必死无疑。   “亚父放心,我必杀他。”项羽望着灞上的方向,余怒未消。   看出项羽主意已定,范增心下放心,便不再多言。   军令逐级传下,传到各军各营,项伯知晓了,应了一声,便洗漱睡了。   所有的一切,悄无声息的走向未知。   然而就在曹无伤求见项羽之时,周宁这处也迎来意外来客。   “还请小妹救我。”一入帐内,说完如今局势,刘季便泣声请求道。   营帐内,彭越等人都还未离开,又有随刘季而来的吕家兄弟两人,众目睽睽之下,他也真是豁得下脸。   吕家兄弟面色尴尬,彭越饶有兴致的看着刘季,更佩服了。   刘季根本无视众人的神色打量,只看着周宁。   他可不傻,项羽那点心思只差没有写在脸上,此时他的生死系在项羽的一念之间,而项羽的心中所想全是周宁,再没有比请周宁从中斡旋更稳妥有效的方法了。   周宁疲惫的掩下眸子,刘季的盘算不难猜,其想的办法也确实是可行性最高的,此时,她对项羽的影响应该是大于项伯的,可是她为什么要帮他呢。   “小妹,前头姐夫忙于关中吏治,对小妹多有忽略怠慢,可姐夫也是想着多做些事情,为你分担,也想着建功立业,给你姐姐和侄儿侄女长脸。”   彭越:“……”   就是目瞪口呆,就是五体投地,收他们的兵,又抢他们的文书资料,原来是怕他们辛苦?   周宁想不到理由帮他,刘季那边觉得周宁应该帮忙的理由却不少,刘季接着道:“我知晓你与你二姐感情最为要好,还请小妹不为哥哥我想,也为你姐姐想一想,我和她是夫妻一体,又有儿女幼小,若是我有个什么好歹,他们寡母孤儿的,往后该如何艰难?”   周宁低敛的眸子微抬,这话意,不帮他,便是冷眼看着二姐守寡,侄儿侄女丧父,倒成了她不悌了。   这是想要以道义绑架她呢,真把她当君子了么?   周宁的神色微动,蹙眉柔声问道:“我自然是不忍的,只是不知我如何才能帮姐夫脱困?”   刘季心中一喜,说了早已想好的法子,“这一次实在是误会,我籍吏民,封府库,是为了等待长安侯。之所以遣将守关,也是为了防备盗贼出入,我日日夜夜都盼着长安侯入关,哪里敢生出反叛之心?长安侯实在是误会我了,小妹聪慧,又与长安侯交好,所以我想请小妹去往鸿门为某陈情分辨一二。”   法子确实是好法子,若是她依计而为,刘季必能平安无事。   周宁爽快的笑着点了点头,刘季心中大石落下,觉得这一难已解了七·八分。   彭越和喜、盼、望,甚至连吕家兄弟却都目露不赞同之色,但也都知晓周宁和吕雉姐妹情深,不好出言劝阻,以疏间亲不论为臣还是为人都是大忌。   彭越没想那么多,他倒是想劝,但还没来得及,便听周宁又问道:“姐夫觉得何时启程为好?”   “自然是越快越好!”刘季急忙回道。   不然依照项羽的性子,只怕明日天光一亮,大军就到了。   这样啊,周宁微微垂首,朱唇轻启,刚想说话,突然一手握拳抵到唇边,便是一阵轻咳不停。   时间短暂的静止了一瞬,刘季突然觉得有些心慌。   望一个跃步奔到周宁面前,握住周宁的手腕搭脉。   周宁纤浓的睫毛颤了颤,双眸便轻轻的阖上了。   望一星半点的停顿傻愣都没有,面上担忧关心的神色越来越重,眉头紧紧的皱到一起,却半晌不说话。   刘季心中一咯噔,“小妹她这是?”   望转头看向刘季,似哭似怨,“我们王姬缠缠绵绵病了两月,不见武安侯来看望,如今一来就说王姬的姐姐往后会如何艰难,王姬是由她姐姐带大的,情分与别个不同,王姬怎么可能不忧心不担心?”   望越说越愤恨,“所以你一说,王姬半点犹豫都没有便应了。可是王姬担心你们,你们有为王姬想过吗?寒冬腊月的,大晚上,要王姬为你去寻人说情讨饶,王姬的病可还没好,你这是求王姬去帮忙,还是想叫她死在路上?”   这话一落,喜和盼还有彭越的神色都不好了。 第127章 可惜   刘季最后被客气的请出了周宁营帐, 之所以说客气,是因为哪怕周宁因为发热昏迷了,喜等人也没有推翻周宁前头要帮他的决定,只不过得延后一些。   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毕竟人都已经病得晕过去了, 怎么赶路?怎么说情?   刘季一出周宁的营帐, 脸连着心都沉了下来。   延后?延到什么时候?她这病不可能这一两日就痊愈吧, 可指不定明日早上项羽就大军压境,或许明日正午他便命丧黄泉了,到时候说情,还能把他的命还回来吗?   不行,他不能束手待毙,项羽不是能忍的个性, 这误会拖得越久越危险,他今夜必须有所行动。   走出周军营地不远,刘季突然驻脚。   吕家兄弟心神不宁的跟在刘季身后, 见此也跟着停了下来, 而后面面相觑, 不知所措。   他们也是心慌的,这一次, 他们兄弟联手把原本天命所归的皇帝推向了末路。   他们坚信刘季会登基为帝, 坚信了八年, 这个观念、彼此的地位尊卑已经是扎根在他们骨髓里了。   正因为如此, 所以他们一早站队, 对刘季有超过萧何、曹参等人的绝对服从和尊崇, 所以哪怕刘季因为周宁的关系对他们心存芥蒂, 但也从未把他们隔离在刘军的核心势力外, 所以如今,他们的行为在他们心里无异于弑君了。   就在吕家兄弟惴惴不安时,刘季转过身来再次问道:“真是发烧昏迷了?”   他想了又想,周宁除了因为面色苍白、身形单薄,而瞧起来有些疲惫外,说话并无鼻音,不像是感染了风寒,而且这也太巧了,更叫他心存怀疑的是,她答应得太轻易了,真有人能仁义宽和至此?   吕泽心中一紧,又极力的保持放松,叫自己尽量平常冷静的回道:“额头确实发烫。”   刘季不是现在才不信,就在周宁咳嗽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充满了怀疑,所以哪怕望的指责声情并茂、字字诛心,他还是坚持要从自己军营里挑一个军医过来帮忙看看。   结果彭越直接道破了他的心思,言他不必如此虚伪试探。   原本因周宁病倒,望就对他颇多不满,又听闻他不信他的医术,更是满腔愤怒,不过想着他也是担心王姬,所以强压着,可最后又被彭越拆穿,担心是真的,不过不是担心王姬的病,而是担心王姬假意称病不帮忙!   望当场气得跳脚,把刘季骂了个狗血淋头,骂得守在营帐外的士卒们都听得清清楚楚,最后望冷笑着让他们自己探探王姬的额头,他们王姬高山景行,绝不受这等污蔑。   都已经闹得这么难听了,要脸的都会拒绝,并且找补,可刘季的想法不同,都已经闹得这么难听了,还不如赌一把,于是他探手了。   望当时都惊呆了,结果啪的一声,他探出的手被彭越打了回去,理由是,要脸吗?做人姐夫的对小姨子动手动脚。   刘季被重重的拍了一巴掌,手背都被打红了,心中却隐秘的生出了希望,她是装病,所以怕他拆穿!   刘季不害怕周宁阳奉阴违,打着为他说好话的名义,去了项羽那边却挑拨离间。人都有想要的、重视的,而她周宁一向以德行标榜自身,只要她醒着,她就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这个姐夫去死,不能不为他这个姐夫说话。   最怕的是她说不了。   显然周宁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她装病,想让自己“说不了”。   刘季眼珠一转,便诚恳认错,说自己一时太着急,所以忽略了,说完,便提议让吕泽探温,他是她的大哥,长兄为父,也很担心小妹的情况。   这个再以礼法拒绝就有些生硬了,吕雉比周宁大了十岁,作为家中长子的吕泽,比周宁大了快二十岁,又有兄妹的名义和情分在。   喜和望等人允了,吕泽上前,伸手探了周宁额头的温度。   营帐内所有人的视线都在吕泽身上,而吕泽只稍微一碰触,便如触电般收回了手,点头道,确实烫手。   听得此话,刘季一行人便被不太客气的客气请出了。   殊不知吕泽心中也是打鼓,他站在周宁榻前,他的身形和投下的阴影挡住了身后刘季的视线,然后他一伸手,周宁睁眼了!   毫无疑问,周宁就是装病。   那一瞬间,吕泽想了很多。   一面是刘季,亭长出身,手下只有两万人,得罪了世出名将的项家项羽,对方领着三十万大军来势汹汹,没准明日刘季就要身首异处,即便侥幸逃过了一劫,往后也得伏小做低、仰人鼻息。   说实话,这样的刘季,要不是小妹曾有预言,说他能称帝,他是万万想不到他能如何翻盘,甚至他能比项羽早入关、西征的一路能如此顺利,都是靠着小妹。   再看周宁这边,她的才智名声、功勋德行,有目共睹。   项羽对她的心思,刘季能看出来,那是自家的小妹,他们对她的关注不必刘季少,他们自然也知晓,还有怀王,至至至不济,以他们小妹的心智手段、身份背景,一个皇后之位是唾手可得。   这两者放到一处让人选择……吕泽听到自己说,“小妹真的病了。”   这一句话落,他彻彻底底的绑到了周宁的船上,所以小妹必须得势,至少要比刘季得势!   “真的病了啊。”刘季喃喃道。   夜色中,刘季抬头看向周军营帐,火盆架上的火光被来回巡逻的士兵们阻断,明明灭灭的投射在刘季脸上,谁也分辨不出他脸上的神情。   “先回营再说。”也不知瞧了多久,刘季扔下这一句,当先转身回己方营地。   周宁帐内,望给周宁倒了一碗姜茶,除了周宁之外,喜和盼也人手一碗,虽然都没病,但天寒地冻的,预防预防也好。   不一会,彭越从外头进来了,嗤笑道:“走了。”   没名没姓的,但他们都知道他说的是谁,望塞了一碗姜茶给他,谢他那一巴掌干脆利落。   “我是真没想到,惊得我都忘了生气。”   彭越嘿嘿笑道:“要不怎么说,刘季的为人,老夫都服气。”   说完,彭越还有点遗憾,“怎么就这么走了呢。”   听士卒回禀,刘季走时的模样,不像是要搞事的模样,彭越心中真是挺遗憾的,他要是搞事,他们正好拿他投诚了。   虽然王姬铺垫了许多,但项羽对王姬的情意可以是帮助,也可能转变为束缚,他们也担心分封藩王后不好脱身啊,所以这样不引人忌惮的功劳嘛,越多越好。   自从知晓北边有他们二十万大军后,彭越的心已经飞过去了。   周宁知道他遗憾什么,笑了笑道:“他或许动过这个心思,但是不敢。”   想要以她来威胁项羽,不说掳她的难度,一万五千人对两万人,他的兵量优势不大;而且他营下还有许多她的人,掳她师出无名,必定军心士气不稳不高;再其次,这一路来,他的人手隐在后头,而她的兵马冲锋陷阵,论质,他更是不占优势。   他现在最缺时间,而她显然不是他一时半会就能攻下控制的,只要陷入相持,项羽那方赶来,他便十死无生。   就算他撞了大运,顺利挟持了她,可如此行为便是和项羽彻底撕破脸,他的势力不如项羽,到时名声也坏得干净,为了偷生攻打妻妹,哪个诸侯敢信他容他,即便勉强逃过这一劫,往后也只能是东躲西藏。   而他若能以她成功威胁项羽,那代表项羽对她的重视情意到了一定程度,他伤了她,以项羽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个性,怕是挖地三尺也要活剥了他。   想想刘季如今处境也真是艰难啊,没有项伯、没有张良,又不能动她,他该怎么办呢?   刘季的紧迫感没有错,算时间,这会,曹无伤应该已经向项羽投降进言了,而没有项伯的懵懂内奸之举,按项羽“饱食待旦”的原计划进行,那么明日刘季必危。   不过,她总觉得刘季不会那么容易认命。   彭越一碗饮尽姜茶,抹嘴道:“可惜了。”   周宁轻轻浅浅的勾起一抹淡笑,确实可惜了,但她这些日子也不是做无用功的,刘季此番便是不死,也要脱层皮,往后,更是要活在忧惧恐慌之中,惶惶不可终日。   说来奇怪,她好奇刘季最后会如何脱困,却一点也不怀疑刘季能够脱困。   毕竟历史上的刘季能成功脱困,其实计谋算不得多高明,更大的问题在于项羽自己。   他不能及时的反应过来,他和刘季已经不是灭秦的战友盟军,共同的敌人消失后,他们才是彼此的对手,又有些不合时宜的妇人之仁,竟然因为过往的情谊就轻易信了他放过他。   除此之外,野心不够,大局观也不成熟,郡县制明显要优于分封制,可他明明想要一言九鼎,却又不居咸阳,而居楚地彭城,他是真正从头到尾都想着坚持分封制,而不是如刘季那般想着“家天下”。   性格上也有很多毛病,任人唯亲,不能任贤纳谏,像小孩一样将爱憎摆在脸上,人人都能看出他对她的情意,又都知道可以拿她威胁他,又像小孩般骄纵任性,受不得委屈。   越想,周宁越觉得奇怪,这么一个人,这么一个处处都是毛病的人,她居然给了他用上锦囊的机会。   周宁垂眸,看着汤碗中印出的自己,一如往日的风轻云淡、淡漠平和,像是静谧月色下最深的枯井,风吹无波、雁过无痕,然而……   周宁看到汤碗中的自己无声的勾唇笑了起来,到底是有什么不一样了,所以今夜她没有留下刘季。 第128章 诉请   说不清刘季是出于轻视周宁, 还是过于信任周宁,亦或是因为从前经常过来议事而习惯了, 所以一时没有意识到两人身份立场的变化,所以才敢只带两个人便到周军营地寻她。   最奇妙的是这仅有的两人还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她若是起了心思,他今夜可离不了周营。   诚然,困住刘季太长时间,萧何等人会起疑,到时候动静闹大了,双方都讨不了好, 然而她知道, 不需要困住刘季多久, 只要一晚就够了,而且她还有吕家兄弟可以帮她暂时稳住刘季麾下众臣,拖延时间。   可是她却放走了他,这不符合她的行事作风。   周宁笑了笑,一双潋滟水眸却是清冷无温,即便有了些不同,她做的决定、定的目标却是不会妥协改变的, 她不会为了谁而委屈自己。   彭越等人嘴上说着可惜刘季没来攻打他们, 实际上也没多往心里去, 几人神色轻松的随意笑谈着,猜测刘季要如何才能保命,毕竟王姬放权后刘季做了那么多好事呢。   他们说笑得热闹,他们歇了两个月, 正嫌日子寡淡, 现在纯粹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吃瓜群众的架势。   等夜深了, 这边彭越等人说完话也散了,各自安寝,然而刘季今夜却是注定不能好眠的。   月上中天,刘季带着一百余人骑马从灞上出发疾速往鸿门而去。   周宁得到消息,于黑暗中无声笑了笑,便阖上眼睛入睡。   性格决定命运,这句话其实很有道理,人的性格缺陷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弥补修正的,尤其是骄傲的人,他们太自傲,所以根本不相信自己有缺漏。   就如项梁定陶之战,历史上的宋义劝了,她这个历史的异数也劝了,可项梁就是充耳不闻、固执己见,所以最后像是宿命般不可更改的死在了定陶。   而现在项伯不动、张良不动,她也避开了,然后刘季亲自下场了,论和项羽的亲缘关系刘季不如项伯,但论唱念做打、伏小做低的功夫,却是项伯拍马难及。   一个舍得下面,一个放不下情,这一场明面上瞧着是刘季自投罗网的送死行为,可是她看好刘季,就两人的性格来说,刘季是把项羽克得死死的,所以刘季此行算是某种程度上的置之死地而后生了。   灞上离鸿门只有四十里地,快马加鞭,不消半个时辰便可到达,两地往返极为方便,但项羽听到士卒报刘季求见的时候,还是有些发懵。   “他怎么来了?他居然敢来?!”   因为太过诧异,叫项羽心中的恼怒都消散了几分,倒生出兴趣看他如何狡辩分说了,“让他进来说话。”   刘季跟着士卒走进楚军大营,见士卒们枕戈待旦、磨刀霍霍,心中涌起一股又一股的后怕,万幸他来了这一趟!不然明日,真要叫人给他收尸了!   项羽一见到刘季,刚要冷笑嘲讽,便见刘季快步上前拉住了自己的双手,热泪盈眶,语含深情,“某终于盼到将军了!”   呃……项羽一时竟不知作何反应。   刘季顾自诉衷情,“唉,将军不知道,某于这关中有多难。”   项羽不可思议,他还难?他有什么可难的?都生出了野心,敢将自己拒之关外了!   “将军在北边一战将四十万秦军精锐打得稀碎,秦朝上下无不胆怯心惊,所以某西征一路几乎没废什么功夫,秦朝守将听闻将军的壮举威名,争相投降求饶,王姬仁德,言杀降有伤仁义,便下令秋毫无犯,这自然是好的。”   在项羽面前,刘季万不敢说周宁半个字不是,而且他这语气说是诉苦,但字里行间却是有意无意的吹捧项羽,这是把自己、不,是把周宁西征的功劳都归到了项羽身上。   项羽闻言,神色果然缓和了些。   刘季接着道:“因为王姬仁德之举,所以投降的秦将愈多,所以某才能侥幸比将军先入关内,其实都是占了将军和王姬的便宜,但也有不好。”   项羽怒而皱眉,他是想说自己不好,还是先生不好?   刘季急忙道:“因为西征一路用兵极少,所以某和王姬收兵也极少,到了关中,王姬念士卒思乡思故之情,想着有将军在外,秦军不敢妄动,又想将军不日将至,不必烦忧关中守备,便又遣散了部分兵马,所以如今某和王姬手里的兵马尚不足五万。”   刘季说着红了眼眶,“某痴长将军二十来岁,不说为将军分担北伐的压力,反倒一路都占着将军的便宜,某心里惭愧,所以到了关中也没脸动用珍宝、享受美人,某将关中百姓的户籍登记整理,封存秦朝的仓库府库,都是为了等待将军啊。”   这是解了他为何一入关中便不贪财好色的缘由,他和萧何等人商议了又商议,如今的他万不能有一点贤明之象,只有赤诚忠心、安分知足才最是安全。   果然,项羽听此,神色又缓和了两分,其实刘季有胆子只带一百多人来寻他说话,他惊讶之余便早已先信了三分。   刘季见此,心中稍微踏实了些,这才发现自己后背一片冰凉,竟是被冷汗浸湿了。   现在还有最后一条,便是直接惹得项羽暴怒的他派人守关之事,这也是刘季早就想好说辞的,只是比同周宁说时,更多了几分脉络和前后详情。   “因为某和王姬手里的兵马不多,又不知将军何日将至,所以某才遣将守关,借函谷关地利之便,防备关中有什么异常以及盗贼出入。”   刘季说完,真正是哭了起来,“某真是日日夜夜都盼着将军至呀。”   刘季如今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两鬓也有了些白发,如此比自己年长许多之人在自己面前声泪俱下、哀哀哭诉,兼之如今疑虑尽去,项羽心中不无动容。   刘季抹了抹眼泪,接着道:“某和将军合力攻秦,将军战河北,某战河南,某也是万万没想到自己能够先入关破秦,和将军于此时此地、此种情境下见面。”   这是要与项羽追忆过去的战友情谊,甚至暗带两分心痛埋怨之意,这是看准了项羽已然动容,刘季此人是惯会看菜下碟、随棍而上的。   果然,项羽惭愧道:“都怪小人挑拨,让某想岔了。”   小人?刘季心中暗恨,眼眸一转,正想着如何迂回打听是哪个背叛了他,便听项羽一五一十的全部倒了出来,“是你的左司马曹无伤与我说的,不然,籍何以至此?”   曹无伤!刘季暗暗咬牙,记住了这个名字。   这一趟,刘季和项羽算是冰释了前嫌,在周宁听闻刘季顺利回到刘军营地的时候,便知道果真又被他逃过了这一劫。   只是……天光放亮,周宁捧着清水净面,他最近的劫难远远不止这一遭,夺过了这一劫,鸿门宴上还有项庄舞剑呢,没了项伯,谁替他挡?   “王姬要去赴宴吗?”晨起请脉的望进来问道,虽然王姬的身体康健,但知晓王姬是女子后,他们便总怕哪里没有照顾周全,叫王姬伤寒生病,所以日日请脉求个心安。   周宁淡声道:“我就不去了。”   刘季和项羽最后还是约了这么个鸿门宴,项羽不是光杆司令,昨夜刚下了进攻的军令,今日就握手言谈,如此反复,总得给手下将领一个交代。   而她去了,以她的立场,只能是帮着刘季说话,帮着两方说和。   周宁笑了笑,项羽虽然糊涂,可范增却是精明,因项羽不杀刘季,范增甚至同视为子侄的项羽说出了“竖子不足与谋”的话。   “竖子”是蔑称,言不值得同谋大事,是对人极大的轻蔑了,因为恼怒,范增对项羽尚且如此不客气,她一个外人,为什么要为了一个刘季而招范增的怨恨呢。   然而周宁没有想到,即便她没去,刘季也能借她的势,解自己的围,而后将范增对项羽的恼怒牵连到她身上。 第129章 设局   项羽设宴相请, 刘季万不敢怠慢,一大早,便领着昨夜的一百余人急赴鸿门。   项羽或是心怀愧疚, 倒没有在帐内安坐, 反而起身迎到帐外。   项羽不清楚如今时局, 老辣的刘季却知道自己的性命全在项羽一念之间, 所以有意逢迎奉承,一时间倒是比当初并肩作战时还要亲密几分。   等刘季带着萧何随项羽入营帐入席,因不满项羽更改军令放过刘季而安坐帐内的范增见此, 整个脸都拉长了。   刘季对着项羽和范增又追忆了一番战友情,表达了自己对自己先入关的诧异, 而后又说了双方之间的误会皆是因为有小人作祟,最后说还好将军英明,没有受小人蒙蔽, 他的妻妹周王姬本来就身体不适,听闻将军误会了自己,担心双方起冲突,担心得晕了过去。   又言周王姬乃是他妻子吕雉手把手带大,两人的情分非同寻常, 言辞间有透露他与吕雉夫妻感情深厚, 又育有一儿一女, 他乃家中顶梁立柱。   刘季这番话很厉害, 字字句句都针对着项羽的性情喜恶。   第一条他思忆战友情, 模糊了敌我关系, 硬生生将如今两者争权夺利的关系逆转到昔日盟军战友的阶段, 叫项羽对局势的认知落后于形势的变化。   项羽信了, 所以他脸上有了些笑意。   第二条先入关的诧异, 既吹捧了项羽的能力,又暗暗提醒了项羽先入关者为王的旧约,勾起项羽背约弃义的内疚之心,为自己争取更多的主动。   项羽听罢,脸上也果然有了些尴尬之色。   第三条化如今双方必然的根本利益冲突为偶然的小人谗言挑拨,进一步模糊掩盖双方的敌我关系、利益冲突。   项羽又信了,他点头赞同,方才生出的内疚也有了去处,都是因为小人作祟啊。   至于最后一条,周宁因为担心刘季担心得晕了过去?!   这一条对于项羽而言是致命一击,原本知道误会了刘季,项羽还只是内疚尴尬,可听闻先生因他冲动之举而担心受难,项羽就是懊恼了,懊恼自己忘了先生与刘季还有这一层姻亲关系。   “先生现在如何?可有好转?”项羽急忙问道。   刘季见此彻底放心了,这最后一条是他昨夜见到项羽剃了胡子,回去冥思苦想想到的,果然起了奇效。   刘季笑呵呵的回道:“昨夜太晚,不敢叨扰王姬,今日一早某便使了人向王姬传话,言某与将军误会已除,叫王姬不用担心,王姬此病是忧心所致,想来得到消息,必能有所缓解。”   刘季此言,说得温和体贴,却是进一步将项羽架在了架子上,他都同王姬说了“误会已除”,他既爱慕王姬,又怎么好再揪着此事不放,在王姬面前失信,又叫王姬病情加重呢。   刘季的暗语,项羽向来只能听懂字面上的意思,所以他肉眼可见的松了口气,还道:“那就好。”   刘季见此心中踏实,与项羽神色轻松的谈笑,还道若项羽实在不放心,可随他到灞上去瞧瞧王姬,言辞间,颇有种兄长看妹婿的亲近照顾。   项羽又担忧又欣喜的应了。   这一声应,意义格外不同,项羽答应去刘季大军驻扎的地方,代表他已经彻彻底底的放弃了对刘季用兵的打算。   在刘季与项羽交谈时,范增多次举起身上所佩的玉玦,提醒项羽下定决心诛杀刘季,然而到了此时,他将玉玦随意放下,提醒暗示已然无用。   范增对着刘季冷笑了一声,见刘季用一个“周宁”分散项羽心神,又想到周宁与刘季的关系,不禁也对周宁生出了恼怒,暗道红颜祸水不外如是。   见项羽与刘季越谈越和睦投契,范增深吸一口气压下怒意,羽儿不能决,少不得他们帮他除去后患了,范增一言不发,起身离席而去。   项羽见此,略微皱了皱眉,但也没有多说什么。   刘季倒是心中一动,哈哈笑着,又引着项羽说到别处。   不一会,范增领着项庄进来了,项庄笑道:“军中没有丝竹歌舞取乐,不如由我为大家舞剑助兴。”   项羽闻言,微蹙的剑眉松开,笑看了范增一眼,允了。   范增同样对项羽回以微笑,露出了今日见到刘季后的第一个笑容。   这笑容,项羽见着不觉得如何,然而刘季视线一转与范增对上时,却是心中一凛,暗叫不好。   范增微笑惬意的自斟自酌,一改方才的恼怒暗恨。   一个人的情绪不可能没有缘由的徒然转变,范增对刘季的杀意几成实质,此时他从容不迫,必定是有了别的主意取刘季性命。   萧何的视线转向项庄,同样绷紧了神经。   这一点眉眼官司、计谋思虑,同刘季的言辞深意相比浅显得不能再浅显,不是范增不动脑子,优势在己方,处处主动,杀了一了百了,何必费思量。   这一场杀局暗波汹涌,在场五人,有四人有心思计较,唯独项羽笑容爽直的等着看项庄的剑术进益,半点不觉。   待项庄拔剑,气氛愈加紧张,宝剑的冷光闪射到刘季双眸的一刻,刘季心中的惊惧上升到了顶点。   剑芒吞吐之间,性命攸关之时,刘季再顾不得体统颜面,慌乱的站起身,因为起得太急,起身的同时又想后退,脚下不稳,一个绊脚差点栽倒在地,刘季一时间可谓狼狈。   项羽不解的看向刘季,范增无声冷笑,从未上过前线的萧何颤着腿极力冷静的描补道:“想来武安侯是吃多了酒内急。”   醉得头昏眼花又尿急,有此形状倒也正常。   刘季就势应言表演了一番醉酒又尿急之态,踉跄着出了营帐。   范增心中暗恨,萧何同样高悬着心脏,“武安侯失礼,还请将军见谅,某前去看看武安侯情状。”   项羽想着刘季刚才的狼狈模样,哈哈大笑着允了。   最后刘季如历史上一般带着樊哙、夏侯婴、靳强和纪信四员大将从小路逃走,不同的是留下收拾后局的乃是萧何。   阴差阳错,因为刘季的狼狈姿态,也不用再找理由了,正好用喝醉了酒的借口。   从小路返回灞上,只用行二十里,萧何度量着刘季归营,便入内奉上了刘季带来献给项羽和范增的白玉璧和玉斗。   范增如何恼怒生气自不必说,当着萧何的面便砸了刘季送给他的玉斗,又抽出佩剑一顿乱砍,指着项羽道竖子不足与谋。   又说刘季等人从小路逃回灞上之时,周宁正与张良在小路尽头的山丘上饮茶谈笑。   两人皆是一身白衣白裘,又都容貌出众、气质不凡,相对而坐,中间一张小几、两盏清茶,轻烟寥寥,倒有些不似凡尘俗间的悠然安逸。   张良笑道:“瞧师妹今日的精神气,可是大好了?”   周宁笑着点了点头,“好些了,劳师兄费心,”又关切道:“天气越来越寒凉,师兄也要注意保重身体。”   自刺杀始皇失败后,张良郁结于心多年,身体也不是很康健。   张良不赞同的笑道:“既然尚未痊愈,何必拉着我出来吹冷风。”   周宁笑了笑,自然是别有用意,“一直待在营帐内苦闷,出来透透气。”   两人品茗说着话,都是些闲话笑谈、关怀之语,而未谈如今局势、将来如何。   张良心思机敏,一路行来,必定有察觉到她的意图野心,可光复韩国几乎成了他的执念,韩王活着他便不可能到她的身边助她,而她又不能叫韩王因她而死,但是按照她的野心规划,他不来助她,迟早有一日双方还是会对上,成为敌人。   如今韩王叫他助她入关的任务已然完成,不日张良便要告辞返回韩地了。   正如她的心思他知道一样,他的执念她也知晓,所以开口强留只是徒劳尴尬,所以两人避而不谈局势将来,也所以她设计了今日之局。   远远看到刘季一行人行了过来,刘季打马走在前头,而樊哙、夏侯婴、靳强和纪信四人持刀持盾步行跟在刘季后头,周宁低声笑了起来。   张良闻声,诧异的顺着周宁的目光看去,微微一怔后,也摇头笑了起来。   望过来为两人添茶,眺望了一眼,奇怪道:“这有什么好笑的?”   张良笑道:“按说武安侯一行人为了脱身逃命,当是行得越快越好,可武安侯身后的四位将军却只是徒步而行,你道为何?”   “一时找不到那么多马?”望迟疑着说完,自己都不信,一百多人骑着马去的,怎么可能缺马。   张良看向周宁,周宁笑道:“四位将军无马可骑,若有敌军追来,他们无处可逃,只能反身格斗,便是武安侯最好的肉盾。”   周宁说完,同样笑看着张良。 第130章 借刀   张良笑意不变, 不动如山,望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也太狠了!”   张良笑了笑,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这也是身为主公的勇略果决。”   望撇了撇嘴, 对于此等样的勇略果决不置可否。   张良说罢心中一动, 又问周宁道:“若是王姬身陷此局,会如何破局?”   周宁闻言也笑了笑,私底下张良会唤她为师妹, 此时却是唤了王姬,他是有所察觉, 还是……只是试探呢。   周宁笑着淡声道:“我不会让自己落到如此境地。”   周宁的声音很恬淡很平静随意,但于此时,越是轻描淡写的态度才越是透露主人的强大自信, 而周宁不是如此高调外露的人。   张良微微诧异的看了周宁一眼。   周宁敛眸淡声道:“名利权势诱人,武安侯被我压了一路,进入关中骤然得权,又被关中百姓吹捧,便晕了头, 忘了自己实力不济, 忘了如今天下局势由长安侯一言而决, 思虑偏颇, 冒然与长安侯公开为敌, 这才招来此祸。”   周宁说完, 笑了笑, “师兄觉得宁会犯这样的错误吗?”   自然是不会, 张良笑着摇了摇头, 他甚至觉得刘季有此险局,都是师妹一手推动的,是她助他先入关,又是她入关之后果断放了权,还担心刘季胆子不够大,解散了八万大军为刘季助胆。   为刘季壮了胆,便可直接把他推到项羽的眼前。定关中之约时,他虽然不在彭城,但想也知道项梁死后,项羽与怀王会很有些矛盾龌龊,甚至这个约定本身就是不公平的。   盟约不公平,项羽怎么可能服气,项羽不服气,又怎么可能对怀王没有敌视怨恨之心。   若是项羽先入关也就罢了,后入关的话,他必定是要违约的,而项羽大权在握,他一心违约,权利尽失的怀王又能为之奈何?   所以刘季想要依靠怀王的盟约成为关中王只能是痴人说梦,也所以先入关的刘季成了碍眼挡路之人。   刘季有今日之祸,便是没有参破这一点,而眼前的师妹不仅早已意识到了这一处,还一步一步将刘季推到了前面,叫自己更能从容脱身。   刘季以手下四员大将为肉盾,师妹此举,也是异曲同工,她是将整个刘军作为自己的挡箭牌。   张良由衷感叹道:“王姬的魄力和洞察时局的敏锐,叫师兄看了都心惊。”   即便知道解散军队于她而言更是安全,可那是八万大军啊,知道是一回事,这舍不舍得、狠不狠得下心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望不知晓张良转瞬间想了那么多弯弯绕,只听到了张良对自家王姬的夸赞佩服,于是与有荣焉的挺了挺胸膛,咧嘴无声笑了起来,跟着自家王姬这份踏实安全真是多少钱财也换不来。   别人走一步看三步已经是厉害,而他们家王姬那是一步不走就能看穿别人接下来的一百步,所以有什么危险,还不等他们发现呢,就已经被王姬化解了,这样的王姬怎么可能落到什么狼狈危险的局面。   周宁笑着把话题引回正轨,“看来师兄很是欣赏他的勇略果决。”   望不可思议的瞪大眼睛看向张良,一句“疯了吧”差点脱口而出。   然而就在望诧异的目光中,张良笑着点了点头,又问,“王姬以为然否?”   望挺着胸膛信任的转头看向周宁,觉得自己王姬是不可能和他们同流合污,认可此等凉薄行为的。   “确实是欲成大事者难得的品质。”语气是诚恳真挚的佩服。   望的脊背连着三观一起塌了,一脸不敢置信又欲哭无泪,转而愤恨的盯向仓惶行进的刘季等人,觉得是他带坏了王姬,然而即便他想着法子转移仇恨,心里也酸涩着难过凄苦起来。   他们可以主动的自愿的舍命护主,但若是被人这样逼着算计着只能以命相护,心里头就很不是滋味了。虽然两者是同样的结果,但是此间的感情是不同的,一腔热枕真情遇到了负心薄情,再多道理利弊,终究会冷了心。   望有些恹恹。   “但是,”周宁笑着缓缓吐出一个但是又叫往望眼中燃起了小火苗。   “我为君,不会叫自己落入如此境地,我为臣,不会选择这样的君主,如此凉薄自利,只怕为他殚精竭虑,功成之后也会没有下场。”周宁笑着反问道:“师兄以为然否?”   就是!不等张良表态,望已在心中疯狂点头,他们王姬除了智谋过人外,德行也是放眼天下无人能及,他也是傻了,怎么会把那刘季与自家王姬相提并论。   望欢喜着放松下来,同时在心中暗道,就算真有那日,王姬陷入生死危机,不用王姬算计,他们皆愿为王姬舍命。   周宁没有去看望的反应,张良却不经意的扫视望和其余跟随保护的士卒的反应,见他们皆神色动容,笑着点了点头,“知者不惑,仁者无敌。”   周宁莞尔一笑,张良这前半句出自《论语》,后半句出自《孟子》,他将它们杂糅到一起,极大的认可了她的智慧和德行,却,还是没有表态。   不过,她并不是想要借由刘季的行为诱他今日便表态站队,而是埋个引子罢了,二十几年的执念,怎么可能如此轻易散去,韩王不死,此局无解。   周宁笑道:“只是见了此景,有感而发罢了。”   张良微微一愣,暗道自己多心了,师妹或有称王之心不假,但如何能算到刘季逃跑的姿态。   周宁看向离他们越来越近的刘季,接着笑道:“如此自私自利,只怕为达目的会不择手段,也难怪能从如此险局中全身而退了。”   张良闻言笑着点了点头,“师妹识人也准。”   等刘季一行人走近,刘季也顾不得和周宁、张良多说,他受了好大一场惊吓,现如今只有回到己方大军的团团保护中,才能勉强静心安心。   周宁和张良知情识趣的不留他。   等刘季回到大营慢慢冷静下来,却觉得不对了,他命人唤来了吕家兄弟,面色不愉的问道:“不是说王姬高烧病重吗,怎么老子瞧她精神得很。”   樊哙怒道:“那女子惯会骗人!”怒火下有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委屈。   这是贼心不死呢,刘季瞥樊哙一眼,懒得理他,现在重要的是周宁骗没骗人的问题吗?现在重要的是吕家兄弟是不是骗了他!   刘季眼神狠厉的看着吕家兄弟。   吕释之面带庆幸的回道:“昨日真是高烧,捂了一夜,今早便好了些,又得了您平安无事的消息,心火散去,望先生那边又换了个方子,这才瞧着好多了,某原还怕您说无事,只是宽慰小妹之语,见您果真平安归来,某便放心了。”   吕泽又道:“小妹好些了,望先生便叫她出去走动走动,说是锻炼身体,小妹一人无聊,便寻了子房先生同她一道说话。”   刘季不知信了没信,只又问道:“你们今日一早便去了周营?”   吕家兄弟坦荡的点了点头。   刘季眯起眸子,吕家兄弟对视一眼,又道:“武安侯不寻,我们也有几件事要向您禀告。”   “何事?”   吕泽往左右看了看,一时没有回答。   刘季见状,暗忖吕家兄弟是果真有重要消息,还是想把他身边人打发出去,好对他行暗杀行刺之事,没错,现在重要的是他对吕家兄弟的忠心起了疑心。   刘季打发走了帐内旁的侍从,想了想又打发走了樊哙,他一遇到周宁的事便容易冲动。   樊哙不满的退了出去,帐内除了刘季和吕家兄弟外,便只剩下曹参、卢绾、夏侯婴、纪信四人。   “说吧,他们都是我信得过又行事谨慎之人。”   吕泽道:“我和二弟在周营中,听得周营许多消息,也听到了小妹和子房先生讨论您今日之祸的缘由。”   “什么消息,什么缘由?”刘季急忙问道,他不知周营还有什么消息,只是今日之祸的缘由他勉强琢磨出两分,只是也还有些糊涂。   吕释之回道:“章邯投降后,武安侯封了章邯为雍王。”   雍在关中,可见项羽从未想过要依约行事。   刘季闻言,当下便愤而骂道:“他娘的,还是贵族出身,怎么说话跟放屁一样!”   吕家兄弟安静的等他骂了会,又接着道:“听小妹和子房先生的话意,如今怀王失势,接下来论功行赏将依长安侯一家之言。”   刘季又慌又怒,“怀王是诸侯同推的义帝,他敢?完了,老子比他先入关,他肯定记恨老子。”便是项羽好哄,那范增可是想要自己的命!   曹参等人闻言,俱是一脸忧虑。   吕泽又道:“小妹说暴秦虽亡,但这天下还有得乱,她不忍见诸侯自相残杀,想去上郡戍守边疆,防备异族胡祸。”   这天下……还有得乱?刘季一惊后一静,敷衍着笑赞了一句“王姬高义,”又接着问道:“还有呢,还说了什么?”   吕家兄弟说了刘季派人守关的错误,又道:“听子房先生说,即便您今日脱身,也算不得彻底安全,如今时局敏感,您做的贤明之事,皆可能成为您的祸端。”   刘季心中一紧,强制镇定道:“比如?”   收户籍、封府库之事他已经解释过去了。   吕泽回道:“比如约法三章。”   吕释之摇头叹道:“您破秦之后还大肆征兵之事,想来也会惹长安侯不悦。”破关后还征兵,不就是心怀野心最好的明证。   这些事这么一分析,确确实实桩桩件件都是在挑战项羽的权威,易地而处,刘季觉得若是自己处在项羽的位置上,也是绝对不会放过自己的。   刘季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平静下来的心情,徒然又悬了起来,问计道:“王姬和子房可有说如何破解?” 第131章 杀人   吕释之摇了摇头, “未曾听说。”   刘季面上只流露出一分失望,却有九分纠结不舍。   吕泽问道:“可要去向小妹或子房先生问计?”   刘季沉吟片刻,摇了摇头, 一则他觉得周宁和他们的关系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平和亲近, 二来他差不多也能想到对方给的解决办法。   说起来也简单, 因何事而惹项羽忌惮便破坏何事罢了,可约法三章攸关民心,招兵买马事关兵力,他……舍不得。   “唉, ”刘季叹息一声, 半晌不说话, 这样的决定只想想都叫人肉痛。   兵力、民心, 还有原本以为已经收入囊中的关中王, 如今关中王已经不用想了, 可好歹叫项羽背负了负约的名声, 可兵力、民心却是要自己亲手毁掉吗。   刘季心痛得整个表情都不好了。   刘季缓了缓心神,勉力问道:“可还有听说什么消息?”   吕泽和吕释之对视一眼, 吕释之摇头,吕泽迟疑道:“某也不知这算不算新消息,就是听了些周兵的议论。”   “你说。”   吕泽回道:“我观周兵军心士气与别处不同,想究其缘由, 故留神观察了两分, 听士卒们皆言王姬和子房先生能料事料敌于先, 故士卒们心中安定。”   刘季乍一听并没有多往心里去,周宁那一手预言的本事, 若不能料事于先, 他才觉得奇怪, 也正是因此,他才觉得周宁对他并没有表面上那么友好,她若愿意为他多想两分,他何至于至此。   再往深里想想,她将关中吏治交予自己,还有解散军队之事,是不是都是故意的,她难道一直在算计自己?刘季越想越觉得可怖。   “你们先下去,让老子一个人再想想。”刘季有些心烦意燥的背过身打发众人。   刘季这处的规矩一向宽和随意,听了吕家兄弟带来的消息,众人皆意识到他们现在还远远算不得安全,还有颇多隐患未解决,故心怀忧虑的一边往外走,一边小声的议论着什么。   不知谁嘀咕了一句,“若子房先生还在就好了”,一下子入了刘季的耳朵,刘季急忙转身去看,却见众人都已经出了营帐。   刘季的手还伸在半空中,却没有唤人回来,而是像陷入呆怔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知在心里琢磨什么。   是夜,萧何、曹参、卢绾被刘季悄悄唤到了营帐内。   “此次危机叫某认识到了一件事。”刘季缓缓说道。   三人被秘密召集至此,知晓今夜所谈必是大事秘事,皆全神贯注听之。   “人才的重要。”   刘季的眼睛微微眯起,已经陷入并且还要持续陷入如此被动危急的局面,叫刘季深切的认识到了这一点,并且迫切的想要补足这一点。   而吕家兄弟所言的料事于先,可不仅一个周宁,还有他的旧日下属张良。   “王姬和我虽有姻亲关系,但因认亲之事,王姬对我心有芥蒂,倒是子房我们可以争取一二。”   萧何摇头,并不乐观,“某知您与子房投契,但如今韩国尚在韩王尚存,恐不能得。”   不然当初在薛县时,张良就不会离他们而去。   “那如果韩王死了呢。”刘季声音平静的反问道。   萧何心中一惊,卢绾已点头应和道:“我看行。”   他们西征时,曾经过韩地,韩国的战功实在不怎么样,就十几个城池打了丢,丢了又打,如同小孩子过家家般,所以卢绾心里有些看不起韩国,大哥说杀,那便杀了呗,杀人夺“宝”,他们早在芒砀山藏匿时就没少干,只不过这次这个“宝”是个活人而已。   萧何还是不赞同,“没了韩王,还有周王姬,周王姬和他师出同门。”而师兄妹的关系可比简单的投契要亲近多了。“我们杀了韩王,只怕是为王姬做了嫁衣。”   曹参点头,他同萧何看法一致。   刘季又道:“王姬不是想去上郡戍边吗,上郡距此路途遥远,而凭她和项羽的关系,项羽不会拦她,所以她肯定能比咱们早脱身出发,等她去了上郡,咱们再动手。”   这个法子其实也不稳当,若张良有心,那距离也算不上什么大的阻碍。   而且,“还有一个问题,”曹参道:“子房对故国感情深厚,我们想要收服他,必不能叫他知道是我们动的手,那该向何处借刀?”   刘季闻言,陷入沉思。   怀王不可能,如今局势,怀王自身难保,哪有余力顾及不显眼的韩王。项羽倒是有这个能力,可是他没有理由啊,就凭张良是周宁的师兄,他就不可能动手。而旁的诸侯王,或许也有能力,但正如怀王不会动韩王一样,韩国太不起眼了,他们犯不着。   卢绾挠头,此事真是麻烦,人不是物件,不是抢到手就完事的,要他能发挥作用,要考虑的东西太多了,卢绾忍不住发牢骚道:“要是让王姬杀了韩王就好了。”   刘季闻言心中一震,一语惊醒梦中人啊!   刘季抚掌乐道:“好,这个好,咱们就让王姬杀了韩王。”   “不是,大哥,你急糊涂了吧,这怎么可能?!”卢绾奇怪道,他就是随口一说,怎么大哥还当真了呢。   萧何和张良也是蹙眉,若真能这样当然好,可王姬怎么可能如他们所愿去杀了韩王。   “怎么不可能,”刘季拍了拍卢绾的肩头,笑了起来,“你们且想想,子房有大才,王姬想不想把他留在身边,舍不舍得放他回韩国?”   不用想也知道舍不得,可再舍不得,也不会采取如此极端的方式啊。   三人还是不解其意。   刘季接着笑道:“若是韩王不在,子房的第一选择会是谁?”   这个答案也是显而易见的,“王姬。”   刘季笑着得意起来,“如此,不就可行了吗?”   卢绾还是一头雾水,萧何和曹参却有些明悟了,王姬有动机,而韩王若是死了,王姬是最大的获益者,既然是最大的获益者,那便有最大的嫌疑。   曹参道:“如此,也不用寻刀了。”   萧何点头,“只杀人便可。”   只需派人暗杀了韩王,此计便成,越是查不到凶手,周宁的嫌疑越大。   张良是聪明人,而聪明人有一个毛病,便是什么事都想得深、想得多,此事,只要他起了疑心,他便不可能同周宁站到一处,而刨除周宁之外的众诸侯,便数刘季与他最投契,又有旧谊。   “曹参心细,此事便交由你负责。”   曹参点头,刘季又叮嘱道:“此事只我四人知晓,毋要告诉旁人。”   这是当然,三人闻言皆都点头应下。 第132章 好意   刘季最后还是下令让吕家兄弟去寻周宁问计了。   名声和兵力虽然最要,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得有命享,所以为了保命,尽管取舍艰难, 刘季还是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然而做出选择后, 刘季才发现,这操作起来也不容易。   解散大军还好说, 项羽入关了,用不着他守关,也用不着他来防备秦朝垂死挣扎,所以解散大军之事很容易解释。   但“约法三章”就不好处理了, 如今关中百姓因约法三章对他极为拥戴, 他不好说取消就取消了,没有一个名目,如此引起百姓对自己不满还是小事, 最怕是的叫范增注意到了他曾经刷名声的举动, 范增原本就一心想让项羽杀了自己, 若是被他拉住尾巴, 说动了项羽, 那就大事不妙。   也怕百姓因此迁怒项羽,以为是项羽之故而取消盟约, 那都不用范增进言, 受不了委屈的项羽自己就会动手杀了他。   所以吕家兄弟来问的便是如何不引起项羽忌惮怀疑的收回三章的盟约。   这事对于还未发现三章下各种龌龊的刘季很难,但对于周宁来说却很简单,故周宁听罢神色淡淡。   不止周宁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因此事前来问计的吕家兄弟心思也不在这上头。   营帐内, 除了哑妪, 便只有周宁和吕家兄弟三人。   吕释之松了一口气的对周宁道:“前日大哥说你病了之后, 我观刘季就半信半疑,昨日他死里逃生,见你同张良在外说话谈笑,果然更生了疑心,还好你让我们如此这般的传了话,他便好像对我们又恢复了信任。”   周宁笑道:“他疑心重,即便我是真的病了,你们为我说话,他也是不信的。”   虽然他们是真的骗了他,可吕家兄弟听此,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也因着这份不舒服,当时情急之下被算计彻底绑到周宁船上的那点疙瘩也消失了。   吕泽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同周宁说起了真正的正事。   “昨夜刘季叫了萧何、曹参还有卢绾秘密议事,而后,卢绾自己回了自己营帐,没有什么异常。萧何和曹参却是一道回了萧何的营帐,不过没有待多久,不一会曹参就抱着什么东西离开了,再然后曹参悄悄唤了三个军中勇武者到自己营帐,不知说了什么。”   吕释之补充道:“萧何那边也唤了人,是管理后勤的士兵,不过萧何本身就负责大军后勤,所以此事并没有引起谁的注意,只是我觉得,时间不对。”   如今大环境,可以说暂时没有用兵的地方,就算要用兵,不是明日一早便要用兵的话,他何苦半夜唤了士卒前来说话,所以他觉得此事蹊跷。   周宁点了点头,笑着赞了一句,“二哥心细。”   周宁想了一会,又问吕泽道:“被曹参唤去的人,今日还在军营中吗?”   吕泽摇头,“不在。”   这样啊,周宁垂睫掩下眸中一掠而过的暗芒,人在慌乱之下,果然容易出错中计。   再抬眸,周宁清浅的笑道:“我知道了。”   得到自己想要的消息,周宁也不愿再应付吕家兄弟,“未免再引得刘季怀疑,我就不多留两位哥哥了,关于约法三章的解决办法,我这就叫人送来。”   周宁对哑妪点了点头,不一会便有士卒进来听令,而后士卒便去唤了喜过来。   喜来时举着一个托盘,其上有十数卷竹简,周宁随意取了一卷打开看了一眼,竹简上记录的是他们拜会工匠时遇到的因三章而起的纠纷,涉案人物的姓名、地点、起因、结果都极清楚明白,凭此可证明三章的荒谬错漏,那么刘季取消三章之约便成中止错误的理所当然。   周宁将之交给了吕家兄弟,“律法之事过于严苛不好,但过于宽松也会出乱子。三章之下,出了不少纰漏,喜原是吴中县的法官,见此便记录了下来,原也是想劝武安侯取消三章之约,你们便把这个交给武安侯吧。”   吕家兄弟接过谢过便告辞离去了。   喜看着他二人离开后,蹙眉斟酌了片刻,才转身对周宁劝道:“如今局势复杂,王姬既有志于天下,也不可过于仁义心善。”   他原本以为王姬让他们收集三章之下的错乱冤屈,是为了破坏刘季的名声,踩在刘季约法三章收拢的民心上,为他们到时候施行新法做铺垫,不想王姬竟是白送给了刘季。   自己认错改错,当然比被别人指出要体面得多,也容易得到他人谅解得多。他们一番辛苦,竟全为刘季的错误做了描补。   周宁笑了笑,坦然承认了自己的不足,“你说得对,我知道了。”   王姬一向通透聪慧,见她应下,喜便不再多言。   周宁又好似说起闲话般道:“待武安侯打消了长安侯的忌惮,最近应该就无甚战事了,将咱们的各种储备清点一番吧,免得出关时手忙脚乱。”   “是。”   周宁又问,“工作量大吗?你手里负责的公务太多,若是忙不过来,我调两个人给你帮忙。”   知道王姬是关心自己,喜心里熨帖,笑着回道:“不忙,不大,咱们的一应储备都是成整数放到一起的,清点起来极便宜,数目字又是现成的,两处一合就是了,费不了多少工夫,您吃个午膳的时间,也就差不多了。”   周宁笑着点了点头,“那就辛苦了,你去忙吧。”   喜告退离开,周宁一手随意的撑着下颌,陷入自己的思绪。   安安静静的周宁,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身上冷静疏离的气质瞬间放大,瞧着却并不叫人害怕,反而让人心生心疼怜惜之情。   系统暗暗的觉得,这一定是因为它家宿主太美的原因。   周宁的安静并没能维持多久,便被心疼她的系统打破了。   【宿主,其实统也觉得喜说得对。】它心疼它家宿主,更心疼被宿主送给刘季的资料。   周宁眸中划过一抹笑意,只但笑不语。   【争夺天下就没有不用阴谋诡计的,刘季又不是什么好人,你不用因为策反了吕家兄弟,就觉得不好意思。】系统谆谆告诫,【革命的过程中少不了鲜血,天下能尽快统一,才是全百姓最大的福祉。】   【嗯,我知道了。】周宁难得的不争不辩,很是受教。   系统愣了愣,准备的一大车劝诫之语卡顿了,周宁笑着又让哑妪招了在外听令的士卒进来。   “今日的午膳多准备一些,等午膳得了,请韩申徒过来用膳。”申徒即为张良在韩国的官职名称。   系统陷入思考,宿主这算是听劝了吗?嘤嘤嘤,不知道,反正宿主没有一个人闷着不开心就好了。   喜和系统心疼周宁送出去的资料,刘季得到周宁的资料后却是庆幸不已。   “有了这个,更改三章盟约便是再正常不过了。”   何止是正常,而是应当!知错便改,既不会放纵此事引起更多的怨怼,也不会让百姓怨恨自己出尔反尔,更不用担心百姓迁怒到项羽身上。   吕释之笑道:“小妹还说,可以同长安侯说,当初定下约法三章,是因为担心兵力不足,恐不能完全控制关中,所以以此软化关中百姓对义军的抵抗之心。因为是仓促之间定下三章,所以有颇多错漏,如今有长安侯驻大军于此,自然不用再用如此仓促之计。”   “好!”刘季将竹简扔给萧何,抚掌笑道:“这聪明人的脑子就是好用,话也说得漂亮,此事你好好处理善后。”   萧何打开看过,也是笑着赞道:“这案宗写得极详细,人证物证都有记录,不怕百姓们不信服。”   萧何夸完案宗,又由衷赞起了写着案宗的人,“不愧是法官出身,量刑定罪也极有章法。”   说完,萧何心中一动,放下手里的一卷,将剩下的竹简也一一展开查看,每一卷竹简上记录的都是不同的案件,案件不同,自然没有可比性,定罪那处也未注明引用的法条,萧何笑了笑,便只道是自己想多了。   刘季奇怪道:“你这是在对比什么?”   萧何笑着解释道:“我观其量刑定罪极有章法,便想着王姬那处是不是已经修改出全套新法。”   “结果如何?”   萧何摇头道:“应该是我想多了,修改律法,工作庞杂,不是一早一夕便能成的。”   刘季挑眉问道:“有同样的案件处置不一样的?”   萧何回道:“没有,都是不同案件。”   刘季半眯起眸子,摩挲着下巴缓缓道:“那这可说不准他们有没有新法啊。”   萧何一愣,想了想,还真是。   刘季呵笑一声,却是笃定道:“他们应该已经有了新法,不然哪有那么巧,就没遇到一次相似的案子。”   多半是觉得同样的案子没有记录的价值。   萧何沉吟片刻,点头,“不过,即便有新法,应该也有颇多错漏。”修改一部法律不是易事,而且全套完整的律法,是他们入关之后才得到的。   “嗯。”刘季点了点头,有没有的他也没有很重视,“老子就是在想,她一个女人,操那么多心做什么?”   这话没人能答,也不需要人答,刘季点着竹简哈哈笑道:“白白便宜了老子。”   吕释之笑着适时的为周宁说好话道:“小妹一直很顾念二妹。”   所以不是周宁不知道这份资料的好处用处,而是有心帮他描补。   就凭她轻易的将这些交给了自己,刘季也能确定这一点,所以刘季畅快的点了点头,爽朗的笑道:“这次老子承她的情。”   而承情之后呢,自己还要恩将仇报,嫁祸她杀害了韩王,刘季想着想着摩挲着下巴嘿嘿笑了起来,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就当好妹妹再帮姐夫做点好事了。   “挑些珠宝玉器给小妹送去,替我谢谢她。”   吕家兄弟点头应下。 第133章 感谢   周宁是在同张良一起用午膳时收到的刘季的谢礼。   一匣子珠宝首饰, 周宁略微扫了一眼,倒都是些好东西,一看便知是秦皇宫里的物件。   看来所谓的封府库以待项羽、秋毫不敢自取等说辞有很大的水分啊。   刘季忍不住动手也正常, 毕竟为了叫他更容易被秦皇宫的富贵财宝迷心迷眼,她入关之前狠狠了压榨了他的私财。   只淡淡扫了一眼, 周宁便收回视线, 辞谢道:“姐夫太客气了,一点小忙, 实不必如此。”   吕释之笑道:“哪里是小忙, 武安侯得到您送来的文书高兴坏了,直呼帮了大忙, 若不是他那里军务繁忙, 定会亲自过来致谢。”   你来我往的推让了一番, 到底刘季感谢之心坚决, 周宁只得收下吕家兄弟代之送来的谢礼。   张良旁观了这一场,等吕家兄弟走后好奇问道:“师妹帮了他什么忙?”   张良的视线往匣子上绕了一绕,笑道:“这谢意可正经不小。”   周宁笑着和他说了缘由。   张良听罢,也不由点头而感叹道:“王姬有心了。”   旁人看不穿周宁入关后的一系列行为布置, 而张良闲了两个多月, 每日无事便将周宁的作为品了又品。   他知晓她的能力,所以对她的所作所为就想得更深更多, 这两个月来也品出了些滋味, 所以他有此叹此感。   她之前颇多算计,一手将刘季推到她的面前, 为她引走来自项羽势力的所有忌惮, 他还以为她未将与刘季的姻亲关系放在眼里, 也并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么在乎她那个姐姐。   他没有指责她的意思, 她的所为很正确,也很理智,能最大程度的保全己方势力,而且不留一点隐患,几乎完全将自己从接下来可能的争斗乱局中脱离了出来。   谁也不能否认她有功,但她又不碍任何一方势力的眼,所以谁都可能有危险,唯独她能置身事外独善其身。   但正是因为太理智,算计布局得太细致精密,所以反而叫人害怕,因为你无法确定,她对你好时,是不是真的只是出于想要对你好,而不是在谋划算计些什么。   说得更深一些,就是这样的人,她有感情吗?   理智的主公固然叫人心喜,但理智到没有感情的主公却是叫人不寒而栗了。   原本张良想了许多,也因此难免对周宁生出些防备隔阂,但经了这一场,却是大大的释怀了,她虽然颇多算计,但到底留有余地。   若果真不重感情,便不必命人记录资料,即便记录了,这份文书资料也不会于此时送到刘季手里为他解难,而是用于一种对刘季更狠、但于她更有利的用途。   张良颇觉放松安慰。   对于张良的感叹,周宁只神色轻松的笑道:“我从前也是做过法吏的,所以于律法之事比较敏感,也就多注意了两分,怕武安侯不听劝,才叫人记录了下来,原也是要给他的,如今只是提前了而已。”   张良笑着点了点头,两人又就律法之事聊了起来,没聊多久,喜又过来禀事。   喜进来的时候面色有些不好看,想来要禀报消息不是什么好消息。   张良和周宁都是善于察言观色之人,于是张良的心神注意全部投注到了喜的身上,身子坐正,略微的疑惑而紧张起来,想着他们如今还能遇到什么不顺。   与张良不同,周宁见到喜如此神色,却是悄悄的松了口气,而后也同张良一般正身肃容。   “今日清点了武备、粮草、战马等各种物资,旁的数目都对,只武备实物数目不对。”   兵器丢失被盗可不是小事,张良和周宁神色严肃。   喜严肃道:“实物比账目上少了三副皮甲、三双军履,一百支箭矢。”   呃……只这么点,周宁和张良的神色都放松下来。   张良自斟了一杯药酒,恬逸的往后靠在椅背上细品慢饮,寒冷的冬日饮酒暖身最是舒适。   周宁笑道:“这数目差得不多,可能是点数的时候点岔了吧。”   喜做事极严谨,当下摇头道:“某让人点了三遍。”   周宁笑道:“可能是入库出库的时候记错点错了。”   喜摇头,眉头紧蹙着,“入库出库也是要点两遍的,领用人和记账的人都要签字确认,不可能出错。”   周宁笑了笑,开解道:“没事,差得也不多,以后注意就是了。”   喜对周宁如此随意的态度却不认同,“这不是小事,数目不对,说明不是守库记账的人监守自盗,便是守卫不足,进了盗贼,前者需要加强管理,后者需要加强护卫。”   喜严词谏言道:“若是自盗之故,品行不端之人何以委任后勤之事,如今偷盗不纠,焉知往后不会行出以次充好的恶事?”   这个,周宁微愣,倒确实无言以对。   张良也放下了酒杯,坐正了身子,反省自己的态度。   喜接着道:“若是他盗之故,则此事更恶更险,守卫不力,轻易进了盗贼,此番只是丢了些许武器物件,但若贼人生了歹心,一把火烧了,我们将损失惨重。”   周宁正容点头道:“你说得有理,是某轻忽了。”   张良拱手,“某也是,受教。”   喜拱手道:“此事是老夫失职,王姬待臣下宽仁,老夫却不能不知分寸,待老夫查明此事,再来向王姬请罪。”   周宁倒是知道到底为何,但却说不得,只提醒道:“也不要闹得太大,惹的军中议论不安。”彼此怀疑,最伤感情。   喜应下退去。   张良摇头笑道:“难得见到师妹被人如此反驳又受教。”   周宁笑着举杯,“宁亦然。”   不止她不重视此事,他起初不也同样没将此事放在心上?这次是他们两个一起受训呢。   张良笑着与她碰杯。   他们这边相谈融洽,鸿门那边的项羽和范增却是气氛紧张。   原本因昨夜项羽不杀刘季之事,范增就对项羽颇为恼怒,如今诸事未定,项羽就非要到灞上去看惯常生病的周宁,范增如何能允。   “且不说她一年里有小半年都在病中,只是寻常体弱,不是什么重病急症,我只和你说,若你去了灞上,被人扣下杀了怎么办?”   范增点着项羽怒其不争道:“你是项家的家主,是联军的统帅,多少人的生死性命系在你的身上,你怎么能如此感情用事,逞匹夫之勇!”   范增冷笑一声,倒也不是一定不让他去,他给了项羽选择,“要么你不去,要么你领着大军去。”   杀了刘季,他便能放心了。   项羽皱眉,“亚父,刘季已经解释了都是误会,我怎么好再杀他?”况且背约之事,细论起来,确实是他们理亏。   范增摔袖负手,冷声道:“怀王那边还不知是个什么回复,且等将军入驻咸阳控制住局势再说吧,不过几日功夫,将军暂且忍耐吧。”   他们去信怀王先入关者为王之事,想着论述两人功绩,由怀王出言取消约定,便可名正言顺,不叫项羽背上负约之名。   此去彭城路途遥远,所以暂时还未收到回复。   “唉。”项羽虽然心焦,但见范增怒极了,想了想,便决定再等几日。   其实他不好去灞上,可以唤周宁过来,只是念及周宁尚在病中,他舍不得。知道他的心思,连范增都直接没开这个口。   这边项羽不好意思杀刘季,然而韩王成却被人刺杀了,消息传到关中,诸侯一片哗然,秦已投降,是哪方势力杀了韩王?   张良闻讯面色霎时就白了,脸上一点血色也无,身形摇摇欲坠。   周宁上前扶住他,急忙唤了望来为他诊脉。   张良却推开望的手,对周宁拱手道:“我准备回韩地,即刻便启程。” 第134章 难熬   主上被刺身亡, 张良作为一国丞相,于情于理都应当回去奔丧,周宁自然不拦他, 还派了一百人随行护他回韩都阳翟。   就在张良启程回韩地之时,项羽也终于收到了来自怀王的回信, 就两个字:“如约。”   “嘭!”项羽青筋暴起,狠狠地一拳捶到案几上,震得其上的杯碟茶盏一阵乱响, 茶水溅了一桌。   “不识好歹!”新仇旧恨一同涌上,项羽咬牙切齿的怒骂道。   他不过一个放牛娃, 因他项家拥戴才被立为楚王, 却不知感恩, 在叔父死后处处掣肘他, 将宋义那个庸才置于他之上,又偏袒刘季,还对先生生了妄心!   项羽越想越怒, 如今他已不是那个叔父死后不能控制老臣、士卒的项家后辈了,他是诸侯联军的统帅,是灭秦之战中首屈一指的功臣。   而那个所谓义帝的怀王做了什么,叔父在时, 他远远的躲在盱眙, 后来叔父死了, 他也居于彭城, 半点不沾战火,身无寸功, 居然还想着控制他、命令他, 他何德何能居于他之上。   项羽怒极反笑, 直言道:“怀王无功,不堪为帝。”   范增明白他的意思,他想要自立为王。作为项羽的亚父,他自然是站在项羽这一方的,也乐得项羽的权势地位越高越好。   范增心念一转,便有了主意,“怀王只许了一个关中王,可灭秦有功的将士可不仅西征一路。”   “亚父的意思是……”   范增笑道:“将军可召诸将前来商议,将军所想,必得诸将拥护。”   项羽闻言大喜,忽而心中一动,又道:“那我们即刻去往咸阳,如此诸军议事也更便宜。”   范增脸上的笑意淡了两分,项羽此言虽然说得冠冕堂皇,但他观他目色雀跃,便知他分明是为了早日与那周王姬相见。   虽然时至今日,他仍然觉得羽儿与王姬成婚最佳,但对于羽儿用情如此之深,甚至妨碍到大事决断,却很有些不满。   罢,范增心中轻叹一声,到底没说什么扫兴的话,他前几日一直阻拦他去灞上看她,他已经很有些不悦了,不必为了一个女人伤害他们之间的情分。   范增想着,羽儿如今难以放下,大抵是因为还未真正得到,等咸阳诸事落定,便让羽儿同那周宁成婚就好了。   周宁姿色才智都不俗,若她能分清远近亲疏,事事以羽儿为先,可为羽儿贤后;但若她还是更顾念她养父母那边的关系,那……   范增低垂的眸中飞快的划过一道暗芒,而后和蔼的笑道:“好,那咱们即刻出发。”   分别了近一年,终于要见面了,项羽站在咸阳城外,心中一时又激动又生出几分胆怯,他一手拉着缰绳,一手不自觉的抚上了自己的下巴。   抚着抚着,项羽的眉头蹙了起来,总觉得,还是有些扎手,难道没剃干净?   项羽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着鞋履,越看越觉得不好,转头对范增道:“亚父,进入咸阳后,我们先自己商量好章程,明日再与各诸侯商议吧。”   范增强压着不满,应了一声,“也可。”   见范增应了,项羽心下一松,威风凛凛的坐在马背上看着不远处的咸阳城墙,瞧着终于有了几分巨鹿之战英勇果决的大将风姿。   “进城!”   大军开进,整座咸阳城死一般的寂静,秦王子婴恭顺谦卑的候在城门处,或许是因为前头刘季的赦免不杀叫秦王子婴稍微放了心,这次他并未素衣白马迎到郊外,而是常衣常服。   然而,刘季和项羽的性情却是大相径庭,刘季因实力不足,也因性格圆滑世故之故,行事先想着怀柔攻心,若不能行,才会诉诸武力。   而项羽实则与暴秦无疑,他获得权势的方法也与秦一般,全凭武力,所以他心中根本就没有怀柔的概念,在他心中,秦王室是灭国杀亲的仇人,是仇人当然便要斩杀。   而且,秦王子婴对待刘季尚且素衣白马、丝绳系脖迎到郊外,对自己却如此怠慢轻忽,怎么?在他眼里,他不如刘季不成!   又有范增适时挑拨,连相士观刘季有天子气,呈龙凤五彩的话都杜撰了出来,叫项羽连带着又对刘季也生出了几分不满迁怒。   项羽从来不是个好性的,原本就对秦王室不喜,再加上范增挑拨,当下便叫人斩杀了秦王子婴,而后进入城内,直奔宫殿,将殿内财宝掠夺一空,又将后宫佳丽赏赐给了众将士,这才暂且安置,待明日与诸侯议会。   却说刘季听闻项羽入咸阳后所作所为,是又惊又怒又怕,他觉得自己已经够低三下四、逆来顺受了,关中王他让了,军队他自己解散了,现在同周宁一样,也只得一万五千人,连约法三章立起来的名声他也自己亲手毁了,偏偏还不够,怎么就没个够!   “欺人太甚!”刘季跳脚破口大骂,“那秦王子婴也是个蠢货!”   怎么就看不清局势!他和项羽的势力相差悬殊,对他都这么有眼力,这么知情识趣,怎么对着项羽反而木愣愣不会来事了呢!   “净他娘的给老子惹祸!”刘季气苦,“明日议会,老子说不定就得交待在那处了。”   他伏小做低,处处捧着项羽,好不容易叫项羽不再惦记着他的性命,他这么搞一出,又该叫骄傲的项羽对他有疙瘩了,那范增老匹夫也定会借机进谗言。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滋味实在太难熬了,偏他还是项羽眼中最碍眼的那块鱼肉。   刘季的心急速的怦怦直跳,他胆战心惊了好些时日,常常半夜做梦都会惊醒,他已经许久不得安睡,此时气急怒急怕急,气血上涌,便觉得脑袋都有些眩晕。   刘季一手扶额,身子晃了晃,往后退了半步才勉强稳住身形。到底也是五十来岁的人了。   卢绾急忙上前扶住他,劝解道:“大哥,你别激动,咱们从长计议,慢慢想办法。”   萧何、樊哙、周勃等人也是一通劝解,“长安侯生性骄傲,轻易不会出尔反尔,他既然在鸿门宴上与您和解,便不会再事后找事。”   “再忍忍,忍过这一段就好了,不给关中王,起码也会封个别的什么王补偿大哥,现如今不比当初在芒砀山强多了,等大哥有了自己的藩国……”   七嘴八舌的,听得刘季越发头晕胸闷,一个忍字,说得容易,其中滋味,真是谁忍谁知道。   因着有刘季挡在前头,周宁这一段倒是过得极为闲适自在,她同样收到了明日咸阳议会的通知,与刘季的恐惧害怕不同,她很期待。   “不用等明日了,我们即刻便入城。”   她的情况不同与别的诸侯,要想事随人愿,得先与项羽说好了。 第135章 相见   “嘶!什么?!”   听了士卒的禀告, 项羽一个手抖,下颚处便划出一条血线,血液瞬间冒了出来, 但项羽却根本顾不得此处,他几乎是手忙脚忙的扔了刮刀,将传信的士卒提溜了起来。   双目大瞪如灯, 里头全是不敢置信的慌乱惊喜,“你说,谁来了?!”   “王王咳……王姬来了。”项羽的身高傲人, 士卒被他强拎起来平视,双脚就离了地, 呼吸不畅, 脸都憋红了。   啪!和被提起来一样, 被扔到一边的时候,同样猝不及防。士卒趔趄着站稳,抚着胸口顺气,等缓过神来再看,呃, 将军已经不在了。   屋外, 周宁正在和韩信说话,互相问彼此的近况, 听到动静,转过头来, 就看到项羽傻愣着站在门口望着她。   她早已从黑的书信中知晓项羽刮了胡子, 却是第一次见到他没有胡子的样子, 她十八岁时初见他, 他的下巴便有了胡渣, 所以她没有想到刮掉胡子的他是如此英俊而富有朝气,像是白玉雕成的战神,有力量有威严,有不染烟火浮沉的干净纯粹,正如他每每凝视向她的目光。   周宁缓缓的绽出笑容,颔首见礼,明眸善睐,恰如轻风温柔的拨开云雾,露出蕴藏了一夜的明月星辰,只一眼,就叫刚从巨大惊喜中走出的项羽,又陷入被美色所惑的怔忡。   明明周宁身边还有韩信,周宁身后还跟着望和彭越,可他却只看得到她,其余的人、多余的背景仿佛都被夜色笼罩,融为一片静寂无光的墨黑,天地之间,只有一个她颜色鲜明。   自身份暴露后,她虽然着直裾,却不再梳男子发髻,此时一身白衣胜雪,一头青丝如瀑,眉间几点桃花殷红似血,那么美,那么耀眼,比他每日梦中的还要美,还要震撼他的心神,美得……让他怀疑这样的颜色是能真实存在于人间的吗。   见项羽呆呆的站在原地,不言不语,周宁笑着抬脚向他走去。   韩信落寞的抿着唇,看着他两人站到一处,他们一个是尊贵美丽的王姬,一个是手握大权的将军,他们站在一处是那样的般配,而他自己,虽然有幸被王姬收为弟子教导,挣扎了数年,却仍官不过郎中,位不过执戟。   韩信收回视线,掩下双眸,平静的表情下,低垂的双手紧紧握拳,指甲死死的掐入掌心却不自知,因为他的全副心神早已被另一种情绪俘获占满。   一瞬间,他好似又回到了淮阴县南昌亭,邻里避之不及,亭长夫人冷嘲热讽,集市屠夫挑衅鄙夷,他面临饥寒交困的窘迫,还要面对众人的嘲弄讥讽,他们全都瞧不起他,觉得他的王侯之梦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一点湿热染上韩信的指尖,韩信猛然回神,不,不是这样的!胸腔剧烈的起伏后,韩信的眸转坚定,他复又抬眸看向宫殿前极为般配的两人,又定定的看向代表权势的巍峨宫殿,心中对权力地位的渴望如燎原野火般燃起,灼得他双目充血泛红。   项羽入住的寝宫前,走近项羽的周宁终于发现他下颌处的划伤,“这是……”   这样的伤口,轻易可弄不出来。   “我,”项羽有些尴尬的避开视线,生硬的转移话题道:“外面风大,我们去里面说话吧。”   周宁笑着点了点头,缓过神来跟到项羽身后的士卒正要为周宁打帘,又被项羽看也不看的一手挡住推到一边,他的动作其实很缓慢,却极有力量,像是铁臂般叫士卒动弹不得,只能被动的被推着踉跄后撤。   而后他亲自上前,又像是呵护娇花细芽般为周宁小心的撩起帘子,仿佛那秦皇宫里的精美帘幕是什么极肮脏粗俗的东西,挨着了她,会玷污伤害了她。   周宁心中好笑的踏进了殿内,略微一扫,便明白了项羽回避不答的伤口的由来。   屋内空地处,有一盆架,其上悬有一铜镜,此时虽然正是梳洗入睡的时候,可他却不是净面还要照镜的爱美之人,联系他光洁的下颌、伤口的位置,他是一个人偷偷躲在屋子里刮胡子吗?   周宁唇边的笑意又深了两分,一路从嘴角漫到了眼底,傻子,已经一年不见,怎么比从前还傻了呢。   屋外,彭越和望礼让项羽先行,然后正要跟上,便听啪的一声,门在他们面前关上了。   彭越:“……”   望:“……”   先前传禀的士卒,瞧着不可思议而茫然对视的两人,伸手按摩着自己因为被拎起来而被衣襟勒住的脖颈,面无表情的、极其淡定的回到自己的岗位上站岗。   他已经明白了,他什么都知道了。   项羽打发了闲杂人等,转身看向周宁,顺着周宁的视线就看到了盆架和铜镜,项羽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我,你先坐,我去倒水。”说罢,急着消灭自己大好男儿居然深夜刮胡照镜的项羽快步越过周宁,端起水盆就往外走。   周宁笑着往盆里看了一眼,果然看到了刮刀,只是,周宁蹙眉,那水盆里及不可见的墨色的一小点,就是他要刮的胡子吗?   周宁唇边的笑意收敛,看着项羽脚步匆忙的背影心下复杂。   只剩那么一点胡茬,他还嫌不够,他还要剃还要刮,他对于明日和她见面的重视和欣喜,由此可见一斑,女为悦己者容,看来男儿也是如此。   这样的行为也太傻了,好歹也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怎么能这样毫无保留的将他的情绪、他的感情摊到她的面前,交由她主宰控制,任由她挥霍肆意,告诉她,她可以有恃无恐、持宠而娇呢。   好傻,周宁心中这样嫌弃着,却又不可抑止的生出些微妙的欣喜,于是她的眼底复又染上了笑意。   周宁高兴了,门外的彭越和望却笑不出来。   他们被关在门外,还没回过神来,就被兜头一盆水浇下。   彭越木然的伸手抹了一把脸,望呸呸呸的往外吐水,崩溃的问道:“这不是洗脚水吧?不是吧?不是吧?”   做医生的多少都有点洁癖,尤其望能在周宁身边待那么久,洁癖不轻。   项羽也因这情况愣了一下,他没想到会有人正正好好站在门前,而后他便顺手将铜盆塞到望怀里,回了一句,“放心,不是。”   语罢,啪的一声,门又关上了。   望哀嚎着嫌弃自己身上不知道干了什么的水,哐当一声,就把不知道是何用途的铜盆摔远了。   彭越心中也是被各种脏话刷屏了,不过他还记着这是什么地方,对方是什么人,所以压着气唤士卒领他们轮流去换衣服,总得留一个自己人在门外守着王姬。   回到岗位的士卒旁观了这一场,看着刚好从两人头顶越过,落到地上的刮刀,原本按摩着脖颈的手悄无声息的下滑到了胸口处,虽然不致命,可砸一个青包或是划一个口子也是疼啊。   屋内,周宁摇头,眼底一阵笑意闪烁,看着项羽脸上被她笑起红云,周宁心中微动,突然就想持宠而娇一次。   她不想用她早就编织好的借口理由去费力说服他,也可以说是应付诓骗他,她在心里已经知道即便她不说任何理由,只要她开口,只要他有,他就会应允。   但她还是想要验证一次,于是她直言道:“明日议会封王划地,我想要上郡。”   话落,她看见他脸上原本的忐忑窘然、雀跃欣喜一瞬间散去,他茫然的眨了眨眼睛,无措和委屈便升了上来,像是突然被抛弃的大型宠物,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明明已经在她面前收起了锋齿利爪,却还是被她舍弃,但他又试图极力的强忍着、掩饰着,勉强支撑着他作为猛禽野兽的骄傲。   于是他微微撇开头,应道:“好。”   但伪装到底是伪装,只应了一个好,他便再说不出别的什么祝她一路平安的话来,他回头,静默的、近乎贪婪的、也是难过的看着她,良久,他又转眸,语带凝涩的问道:“那锦囊之约还算数吗?”   他转眸,是想要掩饰自己的难过和祈求,但他不知,他那份小心翼翼的卑微的心情早已从他的声音、从他的神情,甚至从他的每一根发丝流露了出来。   周宁突然就笑了,她上前伸手环住了他的腰。   脸颊贴在他的胸前,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却明显感受到怀中的身子整个僵硬了。   她唇角牵起,启唇,给自己划了一个时限,“三年。”   “什么?”项羽的脑袋已经成了一团浆糊了,满心满眼只有眼前怀中的这个热源,他一脸迷梦般的怔茫,一动不敢动,生怕惊扰了如斯美梦。   一瞬地狱,一瞬天堂,不外如是,心思简单的项羽哪里经得起这样的转折刺激,只剩下本能的应话了。   怀里传来一声轻笑,他听见她说,“三年,三年之内你若能一直不打开锦囊,亦或者打开了锦囊,然后做到了,那么……”   周宁放开环在他腰间的手,抬头看他。   项羽还在失落周宁的放手,懊恼自己没动,怎么梦也醒了,他也低头看她。   两人因为刚刚拥抱的关系,站得很近,一抬头一低头间,视线交错,呼吸交织,他的鼻尖全是她身上的馨香。   这个梦好真实啊,他想。   而后他看见她对他缓缓一笑,他的目色便眼瞧着又要陷入迷醉怔愣。   周宁笑着说完了剩下的话,“那么,我们就成婚。” 第136章 温柔   轰隆~   项羽瞳孔地震, 心里海啸山崩,声音都颤了起来,“真、当真?”   周宁笑着伸出手, 自然的牵起他的手,带着他往坐席处坐下说话。   项羽的喉咙重重的滚动了一下,低头看着自己手中嫩白纤细的柔荑,心神一阵摇曳,她牵他了!   她抱了他,又牵了他!   所以, 她也心悦他!   这样的念头, 只是稍微的冒出来, 叫就项羽欢喜得嘴角大大的裂开。   她肯定也是心悦他的, 这世上除了他,还有谁配得上她呢。   项羽矜持的放下唇角, 收敛自己太过肆意而显得憨傻的笑容, 手上改被动为主动, 回握住她。   他人生得高大,手脚也大, 一握住她, 几乎就将她的手整个团在了手心, 此刻项羽的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充实安宁, 只除了……还是不够笃定。   周宁笑看着他偷瞥向自己的目光,坦然点头道:“自然当真。”   虽然历史上楚汉争霸用了近五年时间, 但她会尽力推动这个进程, 三年内将他逼入要不要过江东的困境, 让他有机会决定是否要打开锦囊, 以及打开后能不能做到, 周宁笑着拉着项羽坐下。   系统:……   为什么这么温馨甜蜜的时刻,统觉得凉飕飕的呢?   “我和你说说,我要去上郡戍边的原因吧。”虽然他愿意让她恃宠而骄,但她不愿做无理取闹的人,也想给他一个正经的理由。   一来,可以让他对范增等帐下诸人有个交待,对诸侯有个说辞,好叫此事更顺利些;二来,周宁垂眉看着他坐下后仍不放开的紧紧握住的手笑了笑,如今也算他们互通心意的时候,而且刚互通情意就要分别三年,她虽然冷情,也想尽量让他在这仅有的几天里稍微开心一些。   “只要你想去,不用给我理由,我也会等你。”彼此珍惜的心情是相通的,她想尽量让他高兴些,同样他也舍不得叫她为难勉强。   项羽拉过她的手捧于两手间合拢,他的先生一向通情达理,说话做事有理有据,少有这么直言要求什么的时候,或许是没有理由,或许是理由不便说与他听,不管怎么样都好,她开心就好。   作为一个女子,她放下矜持和羞怯,主动开口允了他婚期,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项羽内心充盈着幸福和满足。   周宁一愣,笑了笑,“我确实有我要去的理由。”   知道她想说给自己听,项羽立马道:“那你说。”   “如今天下初定,秦虽灭亡,但还有诸事未了,除原本的诸侯王外,论功行赏,只怕还会封赏数位诸侯王。”   项羽点头,他和亚父确实是这样打算的,他如何甘心只刘季被封为关中王,自己战功赫赫却屈居侯位,但负约之名到底不好听,怀王再如何,也担着义帝的名头,若只自己一人为王,未免太难看了些,所以亚父出计言让各有功的诸侯将领皆称王,如此就显不出他了。   周宁见他老实点头,心中却是摇头叹气,这个时候,不,应该说当她请求他将上郡给她时,他就该问她怎么知道他要封赏诸侯将领为王,并且主持划地之事。   明面上怀王可只允了一个关中王,即便大家都看出来了他也想要称王,可那也只得他和刘季两个,可没别的将领功臣什么事,所以她从哪一处得知他要封赏各诸侯将领为王之事呢。   是他帐下出了叛徒走漏了消息呢,还是他们那一处露了行迹,让她猜着了呢。   周宁笑了笑,他这个政治敏感度,真是叫人又好笑又……可怜,怎么就笨成了这样。   见周宁笑了,项羽也笑,周宁暗道这真是傻笑了,又接着道:“虽然是论功行赏,但此事到底没有个可以明确计量的标尺,再有人人都会有自己的主观看法。”比如这其中,主观情绪最大就是眼前此人。   周宁笑了笑,接着道:“难免会放大自己的功劳,而轻忽别人的功绩,眼红他人的所得,所以心生不服不满,所以你再如何分赏,都会起波澜、生事端,这天下必定还会动乱一段时日,才能达到平衡。”或者统一。   项羽点了点头,很是信服,“你看人看事一向通透有远见。”   周宁接着道:“我想北上戍边,其一,便是想避开这场动乱。”   项羽皱了皱眉,想说若只是因为此事的话,他必定是能护住她的。   周宁明白他的未尽之言,又道:“其二,还有我曾经和你说过的匈奴之事,咱们这处处于内乱,我怕被匈奴钻了空子,”周宁落寞的笑了笑,“虽然周国早已亡故,但在我心中,各国百姓都是我的责任,所以我想去戍边。”   “还有其三,”不待项羽说话,周宁又道:“如今你权尊势重、功勋卓著,独占鳌头,既然是最厉害的,那就是最惹眼的,天下的诸侯将领都会盯着你、看着你,也会想着算计你。”   周宁另一只手覆到他珍惜的捧着她的手的合拢的手上,温声道:“你知道的,我同你一样骄傲,我不愿意成为你的软肋。”   项羽看着周宁一脸动容,嘴唇微张,却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将她的另一只手也放入掌心合拢握紧,他太感动了。   果然又信了,还自我感动得不行,周宁垂眸掩下眼里的笑意,有了几分逗弄系统的惬意轻松,“还有其四。”   “你说。”   “我瞧着性子冷清,但实际脾气很大,也有很多与寻常女子不同的规矩习惯。”周宁说到这一条,神色语气难得的严肃了起来。   项羽也是正襟危坐,端正了神色。   周宁淡声道:“我容不得你有别的女子,正如你容不得我有别的男子。”   别的男子?项羽蹙眉,这样的假如,只想一想就叫他难过愤怒得想要杀人,项羽一时间有些紧张慌乱,而后他想也不想的抓紧周宁的手,郑重承诺道:“没有别的人,只有你,只有我!”   “好。”周宁安抚的笑了笑,见他神色紧张不安,好像担心她去了北边,遇到了别的什么人就不愿意再和他在一起一样,便想着与他聊别的闲话来分散他的注意,只是她也是第一次处理这样的关系,所以她找的闲话是,“你知道我如何得知你要分封诸侯王吗?”   虽然这个闲话并不是个叫人放松的话题,但好在听众很捧场,所以目的也算是达到了。   “如何得知?”   周宁笑着解释道:“论灭秦,武安侯的功绩远不如你,你必定不能服气他做这个关中王,但毕竟有约在先,负约背信也不好,所以此事由怀王改口最佳,想来你已经去信怀王言改约之事。”   项羽点了点头,双眸亮晶晶的看着周宁,像是洒进了一把阳光,里头有明确的赞叹和喜欢,他对她从来是爱慕中夹杂着仰慕的,他知道她的聪慧优秀,也骄傲于他喜欢的她如此聪慧而优秀。   被人用这样的目光注视,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周宁笑了笑,接着道:“但是怀王必定不会同意,你已大权在握,他如何甘心,他实质只剩一个名头了,所以他坚持如约,实际是维护自己的至尊地位。”   原来如此,项羽受教的点了点头,道:“若早知如此,我就不浪费功夫遣人去问,也就能早些时日与先生相见了。”   周宁一愣,末了笑开,这个思考角度确实是她不曾想到过的。   略微笑了一会,周宁接着道:“怀王不同意改约,你们也不可能放弃关中王,那么联合众诸侯将领皆称王,便是一条另辟的蹊径了。”   项羽笑道:“先生说的全中,这条妙计乃是亚父为我所想。”   想到周宁不知晓他拜了亚父一事,项羽又解释了一遍,毕竟这以后会是他们两人的长辈。   周宁笑着点了点头,妙计么?此计谋听着有些顺应众意、团结大多数的科学感,实则却是不顾事实、自贬身价的下下策。   项羽亲自参与分利,便将原本高高在上的自己拉到了与众诸侯将领同等的位置,身在局中,同为分蛋糕吃的人,自然会斤斤计较。   直心眼直脾气的项羽与刘季不同,刘季得势后也封王,可他封王是想着暂时借力、次第收拾,最终达成他家天下的目的,他从来将自己置于诸王之上,最后也没放过一个异姓王,还定下了白马盟约,“非刘氏而王,天下共击之。”   虽然背义无情,但也是帝王心计。而项羽呢,他封王后,还想着各自安好呢,这真是……实在得叫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周宁摇头失笑,项羽最终落得个垓下自刎,范增的这条妙计也有不小功劳。   门外,彭越和望挤眉弄眼,望面上有不愿之色,怎么是我?   彭越指了指他的衣裳,又指了指自己,你换衣就换衣,还非要沐浴洗发后才换衣裳,耽误了多长时间?   因为望当时叫唤得惨烈,他便让他先去换的衣服,没想到,好家伙,他差点没等到用体温将衣服都烘干了!   这事是望理亏,但望瞧着彭越精龙活虎的样子,觉得稍微等的那一时半刻对他应该也没什么影响。   彭越又以手作杯,做了个喝药的动作,你是医者!   唉,望轻叹了一口气,站到门外叩响了门扉, “王姬,夜深了,再晚了,怕耽误晚上的用药。”   听到屋内的周宁应了一声好。   彭越无声的咧嘴叉腰,让你用水泼老子,老子也不让你痛快。   虽然舍不得,但项羽更担心周宁的身体,故不敢多留。   至于周宁,作为要喝药的人,她当然知道望说的是假话,估计是担心她独自一人与项羽同处一室吃了亏去,所以以此为借口催促。   不过她确实也该告辞了,还要给项羽时间,去说服范增呢。 第137章 分地   心意相通、情浓爱热的人在一起总觉得时间短暂、难舍难分, 项羽虽不敢多留周宁,却也想尽可能的与她多相处一会。   他牵着周宁直走到门前才放开,他们还未成婚, 不好在外人面前拉拉扯扯,伤了周王姬的颜面。   项羽开门打帘,周宁脸上带着笑意迈步出屋,项羽一脸愉悦的背手站在她身侧。望和彭越对视一眼,跟在两人后头。   院中除了站岗的士卒亲兵外,还有已经下值的韩信, 他站在一个有些阴影的地方, 因为还没有换掉戎装, 所以于这院中并不显眼。   他还等在院中, 是想等着老师出来再说话,没换衣服, 也是担心去换衣服的时候刚好就错过了。   可此时他好不容易等到, 看着他们却突然丧失了上前的勇气, 眼前四人,哪怕是后来的彭越和望, 如今也比自己有身份体面, 韩信突然有些迷茫, 是他的问题吗?他的抱负真如淮阴县人鄙夷的那样, 只是白日做梦么。   于是,韩信只站在阴影处静默的看着他们四人说笑着走近, 然后他看见他的老师往他原先站岗的位置扫了一眼, 但他也没有出声, 最后再静默的看着她收回视线, 看着他们一道走远。   韩信低头, 看见地上的黑影握紧了拳头,指甲掐入结痂的伤口很疼,韩信展开手心,看着自己手心的血痂,复又握成拳头,良久,他的目色坚定的转身离去。   周宁拒绝了项羽远送,只登上马车,便叫他回去。   或许是因为第一次见她,她的辈分便比他高,才学也叫他折服,又有多年以来把她当做先生的固定思维在,他并不觉得听她的话有多伤害自己作为男子的体面,她不叫送,他便果真驻脚了。   看着周宁的马车走远,远到连影子也看不见,项羽还顾自站在原地唇角微扬的凝望,过了好一会,他才像想起什么似的猛然转身往里走。   范增的脸色很难看,大半夜睡得正香被人叫起来聊公事,本来精神就不大好,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他怀着一腔热血忠心,强打起精神急忙赶来,结果一来就听到上司堪称荒谬的想法,什么叫把上郡划给王姬?范增的脸整个铁青。   范增此时简直难以形容自己的心情,他强压着气问道:“那将军打算把董翳分到哪一处?”   章邯、董翳、司马欣三人为秦降将,他们原本商议将刘季打发到秦朝流放罪犯的巴蜀之地,再将关中分为三部分交由章邯三人坐镇,作为防止刘季东出的屏障。   司马欣得东半部分内史加上汉中郡,直接与巴、蜀两郡接壤;而章邯得西半部分内史和陇西、北地两郡,属地最大;而董翳则得内史北边、北地东边的上郡。上郡的北边毗邻九原,而九原饱受匈奴侵扰,名义上虽是中原之地,但实际已成匈奴的后花园了。   可以说他们三人分得的领地,北边要防着匈奴,西边要防着刘季,地理位置重要,战略责任重大,不过此时的范增,虽然得了周宁的提醒,但仍旧没把匈奴放在眼里,所以他如此安排,主要是想让他们防备刘季。   既然主要是为了防备刘季,那么且不说周宁女子封王划地的问题,只她是刘季的妻妹这一点,如何保证她是来防备刘季的,而不会和刘季两头呼应,夺取关中之地?   所以范增觉得荒谬,也因项羽感情用事而恼怒,不过项羽却没有察觉,他根本没有想到这一层。   自打鸿门宴后,亚父的脾气就很大,大得当日就当着刘季属臣萧何的面砸了玉斗骂了他,而其后也没给他什么好脸色,今日他又吵了他老人家安睡,更改了议定的方案,他的语气自然不会太好。   不过也此事不用亚父费心,这之后的安置他已经想好了,项羽笑道:“章邯手里只北地就比上郡还大,除此之外,他还有陇西郡和一半内史,我想着将北地划出一半给董翳便可,其他的都不用变动。”   范增眯起眼睛,这才发现项羽好似心情颇好,范增想了想,问道:“王姬来过了?”   项羽笑着点了点头。   范增又问,“她说她要上郡?怎么说的?”   第一问都不用项羽回答,必定是王姬开了口,只是她要上郡的理由是什么呢?她怎么说服了项羽。   项羽笑着把周宁说的理由对范增复述了一遍,说到第三条和第四条的时候,难免就要解释一下他们已经约定婚约之事。   范增听罢,虽不满周宁妒妇之言,但神色也缓和了些。   欲其取之,必先予之,周宁虽然是女子,但其才智见识却胜过世间大数男儿,但她到底也只是个女子,她既然心中有大义,挂念黎明百姓,此事也不是不能允了她,如此既可叫她北击匈奴,也可表达羽儿的诚意,叫她心甘情愿、死心塌地的为羽儿谋划。   项羽见范增神色舒缓,心中一动,胸腔就再次被愉悦和安宁充盈满胀,连带着眼神都柔和了下来,此时他才明白为什么他都应了,先生还是要与他分说理由,原来是为了此时,她不愿他与亚父起争执,说了理由叫他能说与亚父,先生的理由是先生的温柔。   项羽胸膛一片温暖,心脏欢快的跳动着,带着浑身的血液都热了起来,他好想去见先生,去向她道歉赔罪,他这个武夫,竟此时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她暗藏的温柔。   项羽现在满心满眼的都是他和周宁的两情相悦,但范增却还有颇多考虑和顾虑,他道:“上郡那处还有二十万秦军降卒呢,老夫记得那是王姬手下的人领走的。”   项羽听罢,不觉得如何,他笑道:“依九原郡如今的情况,上郡便算是边境了,先生想要做出一番功绩,好与我一夫一妻长相厮守,迟早要和匈奴对上,这二十万大军正好可用。”   话是这样说,但范增还是觉得有些不妥,万一她不北上,反而南下呢,那可是二十万大军呐。   范增眯起眸子,道:“既然王姬剑指匈奴,那不如将九原郡也划给王姬,如此王姬用兵也算名正言顺。”   农耕社会,土地和百姓是根本,有人有地,才有税收和士卒,多得一郡,那就多一郡的土地和人口,这是好事呀。   项羽欢喜的应下,很高兴自己的亚父和未婚妻如此有来有往、互相照顾。   除此之外,范增还有一个提议,“既然将军和王姬情意相通、婚约已定,不如趁明日诸侯将领集聚的机会,告知众人宣告天下,如此才不算委屈了王姬。”   若她是真心与项羽成婚,那么就不会介意将此事公告天下,这算是一个试金石,同时这也能在她和刘季之间种下暗刺,她顶着项羽未婚妻这个名头,即便她答应帮刘季东出,刘季心里也未必敢信她。   “对极!还是亚父想得周到!”项羽连连点头欢喜的应道。   先生乃周王姬,身份尊贵无比,婚约之约可不就该如此盛大隆重才配得上先生的身份。   范增听此,也难得的对项羽露出个笑模样。   两人又说了一会话,将各处细节对了一遍,这才终于各自安寝。   次日,各路诸侯将领汇聚秦皇宫。   大家都知道此次议事只为商议先入关者为王的旧约如何决断,在座众人除了刘季心中既紧张又期待外,旁的诸侯将领却是事不关己的沉默。   他们都能想到项羽必定是要负约的,但即便项羽要负约背信,这天下也没人能够制止他。他们想着为刘季说话吧,那就要对上项羽,不值得;可附和项羽吧,到底是背信之事,也不好听,所以打定主意,只听不说,保持中立。   却不想项羽高坐于上,惯常严肃冷峻的人一脸笑意柔情,说的也是与他们原想议题毫无关联的他和周宁的订亲之事。   众人愕然片刻便纷纷恭喜道贺,殿内一片喜气洋洋,只范增却暗暗注意着周宁的反应,见周宁不过短暂一愣后,便与项羽相视一笑,脸上无丝毫勉强之色,这才放下心来。   而后终于说起此次议会的正事,只项羽一句话落,众诸侯将相原本坚定的立场便瞬间倒戈,只听项羽道:“灭秦定天下者,皆将相诸君与籍之力也。义帝虽无功,故当分其地而王之。”   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   大家都有功,大家都要分地封王!   殿内一片嗡嗡议论之声,此时谁还顾得上什么先入关后入关的旧约,旧约只有一个关中王,怎么都轮不到他们,可现在不同,现在是广封王啊!   项羽拿出舆图,开始与众诸侯将相分地,下一刻金碧辉煌的宫殿便像是集市菜场般嘈杂喧闹,其内手握一方权势的将相君侯纷纷化作锱铢必较的市侩商人,为了你的地皮我的地皮他的地皮争吵不休。   不是没有人反对周宁参与分地,可人家有身份,周王姬;有功劳,西征破关;最主要的是有项羽力排众议、一力坚持。   项羽如今所掌的实权是超脱于众人之上的,只要他坚持,旁人的反对根本没用,再有他二人刚宣布了订亲之事,在众诸侯看来,夫妻一体,项羽只是打着周宁的名义多占地罢了,所以尽管众人对项羽又划走一块地心生不满,但到底敢怒不敢言,于是让周宁极顺利的得偿所愿。   何止得偿所愿,周宁敛眉浅笑,还有意外之喜呢,那个九原郡,她原本也是要取的。   周宁的领地和封号最先落定,于是她得以安静的坐于一角,旁观他们吵得面红耳赤。   她看见本该高居于上的项羽自封西楚霸王,亲自下场与众诸侯将相辩得厉害,看见众诸侯将相与争辩中渐渐对他失了原本的敬畏之心。   看见依约当为关中王,最后却被封为汉王,打发到道远险狭的巴、蜀的刘季面色难看,项羽告诉他巴、蜀也是关中,周宁垂眸笑了笑,这是无赖被耍了无赖。   她也看见因当初迟迟不发兵而导致项梁兵败身死的齐国被项羽一分为三,看见齐相田荣眼底暗藏怨毒。   看见项羽将原赵王赵歇封为代王,改封随他入关的赵相张耳为赵王,而功绩与张耳相等、却因未从项羽入关,而只得环南皮三县、只被封为侯位的赵将陈余满脸不服。   历史上的项羽封了十八王,而如今虽韩王被人刺杀,少了一王,但却多了一个历史不存的周王,于是也算是补足了十八王。   而项羽所封的十八王中,除她之外,十五王皆是诸侯将相,随项羽征战的他自己手底下的将领,他只封了一个战功最高的先锋将黥布为九江王,替他看守大后方。   周宁的视线淡淡扫过同为项羽手下大将的其他人的羡慕的眼神,谁能想到此时这个唯一被项羽封王的心腹爱将以后会成为插入项羽心腹的一把利刃呢。   总之人性逐利、人心多变,好戏连连,这中原以后还有得热闹,只是她的目光却是要看向域外了。 第138章 挑拨   分地之事, 各诸侯将相不满意的要比满意的多得多。   人最难得的便是知道知足,你若是绝对的按功劳大小分,那自认与你关系亲密的人会怨你不近人情;若你按亲疏远近分,那又定会被人暗恨处事不公。   两者之间, 论功行赏的弊端要小得多, 但如何“论”又难免带入主观看法, 所以分蛋糕的人的偏好喜恶至关重要。   人都是拿着自己的东西,又盯着别人怀里的东西, 而且越看越觉得别人的好,觉得自己吃了亏,所以他们会不满, 然后将对自己所得的不满解读为项羽的偏颇不公, 进而对他心生怨恨。   更何况项羽本身的封赏安排也算不得公正,又有一个负约的污点在那里摆着, 证明他德行有缺, 于是乎, 他们更有理由怀疑他刻薄亏待了自己。   如今项羽势大,他们敢怒不敢言,但怨恨已经埋下, 只要有机会,他们必定会想要为自己求得“公平”,而气量狭小、睚眦必报的田荣只怕一回到属地便会采取行动。   由今日之事,便可预见来日项羽四面临敌的处境了。   周宁见各诸侯将相终于勉强议定,便起身随众人往外走, 而项羽和范增则还要去商议处理一些后续细节。   殿外, 周宁带着喜形于色的彭越和望直接走到当值的韩信面前, 笑道:“今日分地封王, 我分得了上郡和九原,过两日便要启程就国了。”   韩信一愣,抿唇低头,半晌,只低声道了一句,“恭喜老师。”   【完了宿主,他好像不想和你一起去呀~】系统弱弱的道,而后又生气的为周宁抱起不平来,【真是没良心,不说你们之间师徒的情谊,只他吃不上饭的时候,宿主养了他五六年呢!】   周宁笑了笑,她并不奇怪韩信会拒绝。   她是他的老师,是他的恩人,但同样也是他的压力所在,她一直以来光芒太盛,所以越发显得他庸俗普通,刚到吴中县与项家人相交时,那群贵族出身的天之骄子虽未明言,但言谈举止间也隐隐流露出觉得他不配做她徒弟的轻视。   时至今日,两人的身份地位越发悬殊,她已经南面称孤、划地为王,而他还是一帐前郎中,做着警卫侍从的工作,想必他私底下遭了不少议论,也积攒了不少苦闷,所以他迫切的想要做出一番成就给她看,给世人看,向世人证明自己的才能,也证明她的眼光,她没有看错人,而他值得。   如此,他若是同她一道去上郡,那即便他日后得以封王拜相,人们也会说他是沾了她这个老师的光,这是韩信不能接受的。   想来他已经打算去投奔刘季了,毕竟别人不知,她却知道他和萧何私交甚好。   她不会阻拦他投奔刘季,毕竟没有了韩信,刘季够呛能顺利东出,她也不好坐山观虎斗了,只是不能叫他过于感念刘季的知遇之恩,至少不能越过她和他的师徒情分。   【他不是没有良心,】周宁缓声说道,所以后来项羽和刘季同时争取拉拢他时,他选择了对他有知遇之恩的刘季,周宁淡声笑道,【你没见他此时正内疚着吗?】   他有良心,知道感恩,所以当能报而不能报时会心生内疚,而她明知道他不会愿意同她一起去上郡,还故意这么暗示,便是有意要叫他生出愧疚之心。   现在他拒绝了她,她对他的师恩养恩有多重,他心中的愧疚便有多深,那愧疚会如荆棘缠绕着他心脏,她越是表现得温和不计较,那荆棘就会收得越近、扎得越深。   而且,现在已经拒绝了一次,或是愧疚的滋味难受,或是出于补偿心理,他很难再拒绝她第二次,所以下一次她的要求便是过分些,他也是能接受的不是吗。   周宁笑道:“你别心思太重,你一直是让我骄傲的弟子,无论我在哪一处,你在哪一处。”   突然被周宁言中心事,韩信眼眶酸涩、心中酸软,掌心的结痂再次被抠破,然而他的嘴唇嗫嚅片刻却还是说不出随她去上郡的话来,老师知他懂他,可他还是想要完完全全靠自己的能力去实现自己的抱负。   周宁笑了笑,直言了他的心事,又直言他如今的处境,“项羽也是天生的将才,你在他手下,不容易出头。”   同样是前者光芒太盛,但项羽和韩信还多了一处属性相似的问题,老大自己就是成熟的将领,有自己成熟的作战思维,又怎么会听取采用另一套与他风格不同的战略思维呢。   所以后来的曹咎经不起对方激将,不顾项羽的命令开城迎敌,导致成皋失陷,大量物资为汉军所得,也未必没有被项羽的光芒压制太过的原因。   曹咎对项羽的忠心是不容置疑的,但人这一生,除了满足吃穿二事,追求地位、财富、权势外,同样也需要成就感,需要自我实现,这是最高层次的需求,一般人是由低到高、次第追求,但韩信,他是连吃穿都不能保证时,便渴求着自我实现,这几乎是他用全部生命力追求的执念了,所以可想而知,这样的他在项羽的光芒下过得会有多么痛苦压抑。   一个“也”字,叫韩信眼窝一阵酸软,他微微低头掩饰自己的情绪。   从两人第一次见面,老师便告诉他,他有才能,如今更是将权势如日中天的项羽与他并举,告诉他,他也是天生的将才。   韩信心中又愧疚又感动。   周宁又道:“三年灭秦,旁的诸侯王都已经有了自己信重的文臣武将,你突然从项羽这处脱离前去投奔,只怕他们既不放心,也不会重用于你。”   韩信嘴唇动了动,正想说萧何邀他投入刘季麾下之事,便听周宁接着道:“武安侯被封为了汉王,他原本就因先入关之事得罪了项羽,处境艰难,如今封得的巴、蜀有又地处偏远,恐怕许多将士士卒们都已心生去意,他那处正是缺人用人之际,或许有机会叫你能一展拳脚。”   所以萧何相邀其实并不是出于对他才能绝对的认可推崇,而只是因为太缺人吗?韩信突然庆幸自己方才说话慢了一步,这样难堪的事情他不愿叫一直看好他的老师得知,韩信低郁的抿住自己微颤的唇。   周宁只作未见他的沉郁,笑着建议道:“所以汉王那里倒是一个好去处。”   见韩信低头不言,周宁安慰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不管你是因为什么原因投奔他,他又是因为什么样的情况接受你,只要你能展示出你的才能,他能给你相应的报酬就行了,不用太在意什么君臣相知。”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韩信喃喃重复了一遍,虽然心情还是低落,但比方才初初意识到萧何的相邀并不纯粹出于慕才要好多了。   周宁笑了笑,好了,知遇之恩变成了无人可用的将就,封侯拜将也成了钱货两讫的交易,在刘季还未施恩前,他便先入为主的有了这样的观念想法,他们往后的君臣情分也极其有限了。   嘱咐他这两日有空闲便来与她说话,往后见面恐不容易后,周宁便与韩信告辞了。   是夜,萧何愁苦的来寻韩信喝酒说话,好好的关中王飞了,还被打发到那么一个犄角旮旯,刘季的火气不小,而刘季的火气不小,他们的日子自然也不好过,所以安抚住刘季后,萧何便来寻韩信说话排解。   韩信愣了愣,倒是去了,只心情却没有以往同萧何小聚的轻松愉悦,听到萧何夸赞他时,也没有以往的感激触动,而等萧何再次开口邀请他投入刘季麾下时,他爽快的应下了,只不过要等他老师就国之后。   他到底是周宁的弟子,哪怕许多人都觉得他不配,但也抹不掉这层关系,所以此时他弃项羽而就刘季,难免会叫人多想。   而萧何也怕又惹项羽不悦而叫刘季无法脱身,自然不无赞同。   次日新鲜出炉的十八路诸侯王谈妥的、或是知道无法再谈的陆续准备就国,而不甘心的则继续扯皮运作,项羽这阵子很忙,但知道周宁过两日便出发后,即便每日再忙,项羽也要抽出时间过来看周宁,随之而来的还有秦皇宫里的各种宝贝。   项羽爱人极挚烈,爱欲生恨欲死说的便是这样的人,他爱她,所以恨不得把全天下的珍宝都送到她面前。   “马车不够用,还得再准备些运载的马车。”喜拿着账簿,揉了揉眉心,既高兴又苦恼,高兴于意外之财,苦恼于都是些笨重的珍贵物件。 第139章 别离   周宁这边众人满心欢喜期盼、有条不紊的准备着启程, 而刘季那边却是一片愁云惨雾下想方设法的走关系找路子,不说底下的士卒将领,刘季头一个就不愿意去偏远的巴、蜀。   反秦的各路军队从前都是盟军, 虽说各有阵营, 但因为有着共同的敌人, 所以各方关系和睦友好, 彼此都称得上是志同道合的友人, 你来我往的就难免发展出一些私交。   就好比不同阵营的萧何和韩信关系不错, 刘季和郦食其这对脾气相投的好友,虽然被周宁斜插一杠子截了胡, 但一个流氓一个酒鬼,实在投契, 慢慢的也从酒友发展成了好友。   这不, 刘季及其下属冥思苦想了两日,也没想到法子叫项羽能够改了主意, 也没有那个胆量和实力违背项羽的意思,便到郦食其这里来蹭酒解愁,同时也是为好友送行, 明日他们便要启程去上郡了。   “你这么一口一叹的,可真是糟蹋老子的好酒。”   郦食其不乐意了,虽说王姬体贴他嗜酒, 每月都叫盼送两坛好酒过来,可也只得两坛, 若不是想到今日一别往后难得再见,他是舍不得一次就把两坛好酒都拿出来的。   “唉, 老子心里不痛快啊。”刘季解下身上的玉佩扔到郦食其怀里, “给你酒钱。”   郦食其拿着玉佩无语的看着他, 刘季叹气道:“等去了巴、蜀,有钱也用不出去了。”   所以这是趁着还有机会多享受享受花钱如流水的感觉?   郦食其摩挲着玉佩,蹙眉道:“你既然都已经对财物大方到这个地步了,难道就没能用它找到一个门路?”   刘季瞥了他一眼,道:“你家王姬是能用钱就请动的?”   他面临死局时,她会看在吕雉的面上拉他一把,可如今这个只能说艰难,却不会致命。   郦食其一噎,他家王姬自然是不缺钱的,而且王姬和霸王婚约已定,若是为刘季说话,只怕惹了范增,伤了她二人的感情。   他虽然与刘季交好,却不会为了刘季伤害周宁的利益,忠义忠义,忠是摆在义字前头的,而且关系着他的前途利益,至于义嘛,只看前头陈留县令的下场便知。   只是,“除了王姬,你就没想过找别的门路?”   能说一句项羽听一句,对项羽的影响能和范增对抗的,除了周宁,他一时还真想不到有谁,不过刘季听此还是稍微正了神色,疑问道:“你有别的门路?”   郦食其是个爱夸海口的,喝了两杯酒,更是大包大揽道:“哈哈哈哈,老子虽然没有门路,却知道门路在哪儿。”   刘季坐正身子,亲自提壶为郦食其斟了杯酒,“快说与我听听。”   郦食其笑着饮了刘季斟的酒,笑道:“霸王爱用亲,想要让他改了主意可以请一个他亲近的长辈为你说话。”   刘季肩膀微塌,“他亲近的亚父日日夜夜想着要老子的命。”   郦食其凑近刘季提点道:“亚父到底不是血肉眷亲,霸王可还有个亲叔叔在世。”   刘季皱眉,“项缠?”   郦食其笑着点了点头,“我听王姬说过此人,此人颇讲公道,颇重情义。”   说到“公道”和“情义”时,郦食其摇头晃脑,显然别有深意。   刘季愣了片刻,末了烦愁散去,笑着又斟了一杯酒与郦食其碰杯,“不管最后结果如何,我承老哥的情。”   这一场送别酒总算是能喝得舒心痛快了,当日晚,刘季就派人给郦食其送来了金五十溢,珠一斗。   郦食其抓起一把珍珠,心里头舒心畅快,别说,要不是先遇到了王姬,他是真想和刘季一起做事,除了性情合拍外,这份出手豪爽也真是叫人喜欢。   当晚,萧何等人被饮酒回来的刘季召集到一起,如今有了方向,就不用像之前没头苍蝇一样乱撞了。   听完刘季的话,萧何道:“更改属地之事,除了霸王外,恐怕别的诸侯王也不会轻易答应。”   地盘都分完了,如今要换要改,跟谁换?谁愿意去偏远荒芜的巴、蜀?到时候诸侯王必定会阻挠设碍。   刘季一手托着手肘一手摩挲着下巴看着舆图,闻言,他伸手往舆图上点了一点,“不换,”他也知道没人愿意和他们换,“咱们多要一个汉中郡。”   萧何和曹参等人凑过来看,萧何道:“汉中郡是塞王的辖地。”   塞王司马欣,秦朝的三位降将之一。   萧何皱眉想了想,点头,倒真是可行,多一个郡就多一个郡的人力物力,而且对方一个降将底气不足,完全可由项羽一言决之,如此,他们只要想法子说动项羽就行。   曹参看着刘季指着的地方,也是点头赞同,这地方位置不错,与关中仅仅隔了一个秦岭,可以作他们以后重返关中的桥头堡。   想到这处,曹参突然一惊,压低的声音问道:“汉王有意……”曹参伸手在舆图上划了一个圈。   萧何见此也是一惊,双目紧张的注视着刘季。   刘季叉腰笑道:“他把老子打发到蛮荒之地,不就是害怕老子和他争天下吗?他既然这么看得起老子,老子也不忍心叫他失望。”   虽然如今他和项羽兵力悬殊、实力悬殊,可谁知道以后呢,不管如何,有了汉中可进可退。   次日,刘季很是巧合的和项伯偶遇了,而周宁这边则准备出发,项羽百忙之中抽身亲自来送。   项羽看着周宁是满心满目的不舍,好几次想开口让她留下,但都忍住了,周宁将他的挣扎不舍都看在眼里,可直到临上马车的前一刻,项羽到底也没开口强留。   周宁看着他眼底浮起笑意,他对她的爱里夹杂着尊重,这于这个时代、于他这样的身份难能可贵。   周宁收起脸上的笑意,严肃的看着项羽嘱咐道:“你知道我的骄傲,也知道我的脾气,我此番去了上郡,与你两地分隔三年,若你的心你的身有了旁的什么人,那么你我之间的约定就此作废。”   一句话便要一个威震天下的霸王为自己守身如玉三年,彭越在旁边听着都觉得过分。   可周宁明明严肃的说着这样过分的话,项羽却一下子就笑开了,一扫整日的低落忐忑,整个人都精神抖擞而欢喜了起来。   要分别整整三年,先生瞧着却好似没有丝毫不舍,叫他总忍不住怀疑先生是真的心悦他,还是为了应付他脱身,可如今先生要求他,不正代表先生在意他吗?   项羽的眼神柔得像是春日阳光下最碧蓝的海水,明明有磅礴气势却甘愿为眼前之人卸掉汹涌,亮晶晶的只余最柔软温和的触碰,他温声应诺道:“你放心,我这身这心都只认你一个。”   项羽亲自伸手扶周宁上车,“你放心,不过是三年,我等你。”现在他已然将三年分离当作是周宁对他的考验,而他确信自己能够通过考验,所以只待三年后,他们便能长长久久的在一起了。   周宁上马车坐好,打开车窗对他笑着点点头,大军便开始行进了。   这三年确实是考验,但这考验不仅仅是时间和距离带来的寂寞,更重要的是他们未来目标上的冲突矛盾。   现在的他一身骄傲,自掌权用兵以来势如破竹,成就赫赫声名,所以他根本没有机会意识到自己的不足,自然也就不会放弃已有的权势,总得叫他认清他不适合为君,往后,他们才能有往后不是。   马车于大军护卫中慢慢走远,项羽伫立原地的身影慢慢变成一个小黑点,周宁关上车窗,敛眉静默了片刻,便看起了黑那边送来的情报。   秦汉历史的笔墨主要都在楚汉争霸这一处,她对于域外的情况了解得不怎么清楚,只知道现如今的匈奴单于冒顿是一个有雄才大略的军事统帅,东灭东胡,西逐月氏,北征浑庚、屈射、丁零、鬲昆、薪犁等国,南吞楼烦及河套以南之地,雄踞大漠南北,统一了当代的蒙古草原,他在位的时期也是匈奴帝国历史上最强大的时期。   总之,冒顿此人不容轻忽,他是大漠的雄鹰,而且是正当壮年的雄鹰,他如今才只有二十八岁,仅比项羽大一岁,但他已经是成熟老辣的君王了,而且早已开始了自己的征途。   现在,九原已为匈奴所得,而她依稀记得公元前205年,也就是明年刘邦出关的时候,匈奴将南侵尽掠河南之地,那时云中和北地也落入了匈奴手中。   想到此处,周宁叹了口气,避开了中原的内乱,这关边也不容易啊。   而周宁叹气之时,刘季却是大大的松了口气,他卖了惨诉了苦又送了礼再约定了儿女亲事,项伯答应替他劝项羽加封汉中郡给他。   除了收人钱财□□,而且这人还是自己的亲家公外,项伯很上心,而且项伯也有自己的想法,他对送了周宁回来的项羽道:“凡事不宜做得太绝,咱们负约在先,已经夺了人家的关中之地,还将他打发到偏远的巴、蜀,只怕他会生出怨恨之心,不如将汉中郡加封给他,当做安慰补偿吧。”   恰逢项羽与周宁刚刚分别,正是系念牵挂之时,又因再次确定了周宁的心意,心里安定满足,项羽想到自己确实苛待了刘季,又想到刘季是周宁看重的养姐的夫君,便点头允了。   于是刘季得领巴、蜀、汉中三郡之地,建都南郑,然而刘季的目的顺利达成了,他却离不了关中了,范增杀他之心不死,不让他入藩就国,刘季傻眼了。 第140章 思量   原本历史上被项羽扣下不让归国的还有一个韩王成, 因韩王成命张良护送刘季入关,而张良将这一任务完成得太好了,所以项羽迁怒韩王。   而如今没了韩王成, 享此殊荣的就只剩下了一个刘季。   知道范增想杀自己之心不死, 如今自己又出不去咸阳, 即便得了汉中,刘季也完全高兴不起来。   这次可不是鸿门宴,翻身上马就能一逃了之的, 四十万大军将咸阳围得水泄不通, 没有项羽点头,谁也进不得出不去,可以说因为刘季要了汉中, 范增对他更不放心了。   “这可如何是好!”刘季在屋内来回踱步, 全然不见前头对着舆图指点江山的壮志豪情, 命都快保不住了,还想着解气个屁啊。   在生死危机面前, 只要能活着, 他宁可装孙子,现在的刘季甚至后悔自己原先因为不甘心多要了个汉中郡。   然而纵观刘季的人生经历,那真是如开了挂的男主角一般,每每绝路都能逢遇生机, 每每失败都还能重整旗鼓。   彭城之战刘季败得多惨,被楚军里三层外三层的团团包围, 逼到了泗水河边,就这么一个插翅难飞、必死无疑的局面, 都能遇到突刮狂风, 而且正正好好是从西北方向刮起的狂风, 席卷着沙石树枝朝着楚军迎面袭去,叫刘季又逃过了一次死劫。   这次也一样,就在刘季记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的时候,前头砸出去的钱财发挥了作用,有一个美如冠玉的楚军都尉给他出了个主意,说要说服项羽放人其实不难,难的是有范增在旁边,只要把范增引开这事就好办了。   刘季有一个很难得的优点,只要你能给他出主意,不管你是什么身份,他都能放下身段请教。   而那美丈夫也确实是个多智的人,他对项羽道各诸侯王陆续就国,他们也得开始准备了,这劝楚怀王迁都郴州之事,得劳烦范增跑一趟。   项羽自封西楚霸王,国都便定在彭城,而如今怀王居彭城,一城岂能容二王,自然得劳烦怀王迁走了,而怀王身份特殊,不可慢待,确实没有比范增更合适的人选了。   范增自己也知道此事,于是他准备出发了,但临走前也对项羽嘱咐了又嘱咐,万不可放刘季归国。   然而耳根子软也是项羽的一大特点,范增走了没多久,在项伯的劝说下,项羽还是答应了放刘季入汉。   正巧这时,处理完韩王后事的张良回到了关中,原本公元前206年四月刘季入汉之时也是张良辞别刘季之时,可如今却是他两的重逢之日。   刘季见到张良高兴啊,发自肺腑的高兴。   原本在张良为他下属的短暂时光里他就觉得张良是个人才,后来他在吕家兄弟那里听说了张良的计谋事迹,又经历了这么一段日日头上悬着刀的压抑日子,更觉得张良之才可贵难得。   张良看着笑呵呵直迎到了府门外的刘季,突然有点怀疑自己原本的判断,若真是他所为,他如何能这么坦荡真诚的迎接自己。   但是……张良脸上挂起和煦的笑容同刘季见礼,但是除了他还有谁呢,师妹心细如发,若是她出手,不会如此粗糙拙劣。   其实凶手的手法也说得上很小心谨慎了,刺杀现场没有一点能透露凶手身份的痕迹,射入韩王胸口的箭头也没带任何标识。   但是现场没有,他从咸阳回去奔丧的路上却发现了不少标识明确的痕迹。   有士卒打猎时发现的射到树干上的周军箭头,以及沿路偶尔能发现的周军士兵的独特鞋印,还有偶有被荆棘灌木划破挂住的周军士兵的衣料……   桩桩件件都将此事指向了师妹,而且师妹不止一次表露出想叫他帮她的意思,若是韩王没了他的第一选择也确实是师妹,这样算下来真是有动机有能力有证据,完完全全就是师妹。   然而再将此事细想想,却有颇多疑点。   以师妹的思虑周密,她会在派出刺客时便叫人换下周兵的一切着装武器,再者,若韩王死了,而凶手便是师妹,他的选择会是谁呢?   但这也不排除是师妹反其道而行之的故意为之,毕竟师妹谋略过人。   张良在来的路上想了很多,他将此事翻来覆去的想了又想,他想到了喜盘点清查时少了的皮甲、军履和箭矢,以喜的身份,若此事真是师妹所为,他不可能不知情,但他那态度,纯粹是就事论事、公事公办的态度,并没有特意说给他听的意思。   再有,就需要的迫切程度而言,师妹本身就谋略过人,又有霸王一心一意护着,即便没有自己,她也不会艰难到哪里去,相反刘季就不同了,吸引了霸王全部火力的他可以说是步步艰难,哪怕就了国也还是艰难。   最后,是两人的品性,他没忘了刘季从鸿门宴上逃回来时的情景……   听着刘季诉苦范增对他的杀意、项羽对他的防备,张良敛眉思考片刻,问道:“那您入了汉中打算如何行事?”   刘季苦笑,“我还能想着行什么事?只求霸王和范增不再惦记我,我就谢天谢地了。”他现在完全被项羽和范增这一出又一出的弄得没有胆气脾气了。   张良看着刘季摇头道:“你这样走了,只怕霸王还是不能放心。”   “唉。”刘季叹气,他也知,尤其这还是特意引开了范增才求来的脱身之机,他就怕等范增回来再同项羽一说,项羽又改了主意,领着大军来追击他。   “不过,您若真是这样想……”张良缓缓说道:“那我给您出个主意吧。”   刘季双眸一亮,握住张良的双手,“子房快请说。”   “您入汉之后,将栈道烧毁,以示天下没有东还之心,既可以防止有人背后袭击,也可以消除霸王的疑心。”   如今只求能顺利脱身保命的刘季闻计大喜,果然也准备采纳张良的计策。   等刘季出发时,张良亲自到褒中为他送行也是辞行,刘季不禁诧异的问道:“子房不随我入汉?”   我为什么要随你入汉呢,张良心中冷笑,自此再无疑虑。   韩王死了,知晓他和周宁关系的人都会理所当然的认为他会去投奔师妹,怎么,刘季却像是笃定他不会去投奔师妹呢。   除非……他知道他有必定会舍弃师妹的理由,再没有比师妹杀了他的君主更好的缘由了。   汉王真是好算计啊!   汉王既然这么会谋算,又何苦为了区区一个他绕这么大一个圈子,而他若真值得汉王费这么多谋划算计,又为何要随他去偏远荒芜的巴、蜀,做偏安一隅、前途有限的闲臣呢。   刘季眸子一转,刚惊觉自己失态,便见张良笑了笑,淡声道:“某还有一问题想当面问过周王姬。”   刘季以为他已经认定了是周宁所为,所以没注意自己的失态,心里松了口气,又拉着张良的手道:“唉,我真是舍不得子房啊。”   张良笑道:“有缘会再见的。”   “哈哈哈哈,”刘季大笑,以为张良在暗指等见过了周宁,断绝了关系,便来投奔他,“我相信我和子房的缘分不止如此。”   张良叫刘季烧的栈道是褒斜道,除了褒斜道外联系关中与汉中的还有子午道、傥骆道、陈仓道和武关道等,只不过褒姒道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所以即便刘季烧了褒斜道,张良还是可以去到汉中的。   张良站在栈道的一段,看着刘季行过褒斜道,再看着栈道烧起,升起滚滚黑烟。   在我们再次相见之前,你就好好的待在汉中吧。   张良深深的看了一眼远处黑烟中并不清晰的汉军身影,转身上了马车,一路往上郡而去。   张良的计策确实是有效的,项羽一直派人关注着刘季的动向,听闻刘季烧了栈道后,对他大为放心,也不怕亚父回来后,就自己放刘季归国之事不好交代了,于是也开始安心准备自己回彭城之事。   不是没有人劝项羽都关中,据关中之险而称霸天下,然而项羽言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于是谏言者讽刺项羽道,都说楚人目光短浅,如猕猴戴冠,果真如此。   项羽大怒,将之下了油锅,其后帮刘季出计引走范增的美丈夫陈平和韩信也有出言相劝,然而怒急的项羽哪里听得进去,于是当刘季的钱财送到陈平那处时,陈平顺水推舟的收了下来,也算给自己留个后路。   但项羽想要就都彭城也不是没有一点阻难,怀王将前去劝他迁都的范增大骂了一顿,言项羽背信弃义、目无尊上,然而骂了一通后,怀王也识时务,知道不能力敌,还是准备着收拾东西去郴州了。   与项羽的这丁点麻烦比起来,入汉路上的刘季才是真的惨。   他带着大军一路翻山越岭,山高路险,常常是走在徒壁悬崖上,周围又人烟稀少,士兵们怨气一日大过一日。   尤其是刘季用钱财从周宁解散的军队那里接手招揽过来的士卒,如今有了对比,才知道原先在周王姬手下当兵的日子竟是神仙日子。   人心中有埋怨不满,便忍不住与同样受苦受难的战友说道,于是刘季手下的士卒暗地里都被普及了做周兵的好处。   不满与怨恨逐日累积,见刘季下令烧了栈道,知归家无望的士兵终于忍不住纷纷逃跑,连将领都跑了几十个。   刘季一日日听着报告都有些麻木了,跋山涉水,终于到了国都南郑,生死危机解除。   是夜,刘季见着陌生的山水,看着军中少了许多熟悉的面孔,又听着正在安置住处的士兵们嘈杂中的不满,心中也是攒了一肚子苦水,一个人对月喝酒愁闷,便想寻萧何来说话共饮。   然而不寻不知道,一寻吓一跳,士卒没有寻到萧何,听人说看到萧何骑着马急匆匆的出城了。   刘季的手一抖,酒水洒到手背上,整个人瞬时惊出一身的冷汗,萧何可是听过他的壮志豪言的,若是他去告诉了项羽,那……   “派人去追!立刻去追!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他给我追回来!”   就在刘季这边上演萧何月下追韩信的经典桥段之时,周宁也终于到达了上郡。   周宁入主国都高奴时,上郡的百姓并不表现得如何兴奋激动,反而是九原的百姓热泪盈眶。   有救了,他们有救了!   匈奴是异族,异族可不把他们当人呐,他们想打便打,想杀便杀,便是他们掳走的亦或是强.暴的女子生下的他们的孩子,他们也当那孩子是杂种、野种。   总之,九原百姓苦啊,所以再没有哪一处的百姓比九原郡的百姓更期待着周宁的到来、盼望着她的解救。 第141章 收权   其实周宁也很想收复九原, 解救九原的百姓,奈何有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摆在前面——打不过。   冒顿的控弦之士三十余万不是开玩笑的,更可怕的是他手里真正能弯弓上马的人绝对比他正统的士兵数量要多得多。   都说门里出身占三分, 生长在马背上的民族对于策马疾驰驾轻就熟, 对于弯弓射击也是男女老幼皆会,几乎全民皆兵,将骑兵的优势占了十成十。   也不是说匈奴就不可战胜了, 只是, 周宁面对先到上郡的高和黑的请战摇头拒绝, “还需要时间。”   还需要什么时间?黑急了,“匈奴就没把九原的老百姓当人,烧杀掳掠、奸·淫抢劫,他们是无恶不作, 九原百姓活得比畜生还不如!”起码畜生没有思想,不觉得难堪屈辱。   “九原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日日夜夜南望盼着王姬至, 好不容易盼来了王姬,却还是要等, 王姬一向讲究以德行为先、以百姓为先, 如此让百姓失望受难, 岂不是违背王姬来上郡戍边的初心。”   黑一席话说得慷慨激昂, 高一脸严肃的不作声, 周宁往后靠在椅背上,视线淡淡的看着两人。   分别一年多,大家都有了不小的变化, 两人都黑了壮了, 目色也坚毅了。   黑是做政委工作的, 原本共情能力就比较强,日日又和士兵们说着她仁义爱民的话,说着他们起事是为了解救百姓、还天下太平的话,可能说着说着就把自己也洗脑了,又因九原的百姓实在太惨,而她的反应又和他预想义愤填膺的不同,或许还有分别的时间太久,他忘了她的脾气,而他手掌二十万大军,也练出了主事的胆气,所以他……“不自觉”的犯上直言了。   周宁敛眸,嘴角勾起一丝浅笑,目光却极冷清淡漠,她转头看向高,淡声问道:“所以呢,你也是这么认为的?”   高突然就打了个激灵,急忙低头抱拳道:“臣不敢,只是九原百姓……”   周宁抬手制止了他继续说下去,只淡声问道:“三大纪律的第一条是什么?”   高心中一凛,然而不待他回答,周宁已经转头看向了黑,“你是做政委的,应该是最熟悉纪律规矩的,你跟孤说说,三大纪律的第一条是什么?”   王姬从来待他们亲切和气,从没有这样严肃冷漠、高高在上的同他们说话,黑的脸上泛起一阵难堪的红和知错后怕的白,他咽了口口水,讷讷回道:“一切行动听指挥。”   “所以,”周宁笑了笑,“你们是想指挥孤?”   黑身子一颤,膝盖一软就跌跪了下去,过往的记忆全部涌上心间,黑双手连着脑袋一起摆着否认,“不,我,我哪儿敢呀!”   高两手抱拳,头几乎埋到了腰间,沉声问道:“臣万万不敢。”   见两人都被吓着了,周宁只垂眸淡声道:“孤不是听不进人言的暴戾昏君,你们有劝谏的权利义务,但也要注意说话的语气态度。”   “是。”两人连忙应道,同在屋内的喜、彭越、望、盼皆敛眸屏息,半个字不敢多言。   从来不外露情绪的人一旦发怒总是格外叫人害怕,而且他们几个和黑和高不同,他们是一直跟在周宁身边的,从彭城一路到关中,又从关中一路到上郡。   王姬做事,有些事是当时看着就觉得厉害,而还有更多的事情却是当时不觉得如何,可事后回想细品,却是越想越害怕。你以为她只是随手落棋,却不知她早已算计到了你想都想不到的许久之后。   大多数庸人只看得到眼前的利益危险,稍微出众些的能看到一县一城之事,即便是子房先生也只是观一国之事,而王姬她看的是真正的国与国之间的大局。   不,也不一定,现在只是他们的视线扩宽到了这一处,但王姬的……谁知道呢。   彭越心里咂舌,然后看向黑的眼神满是不理解,从前那么机灵会抱大腿的人,怎么才分开一年就变傻了呢,王姬做事还用你们指点着急,你怕是不知道关中的刘季日子过得有多憋屈又刺激。   周宁抬眸看了两人一眼,淡声道:“这次孤只小惩大诫,一人写一封检讨交上来,但,”一个停顿,周宁注意到两人的身子都有些发僵,“下不为例。”   “是。”黑长长的舒了口气,这才像是活过来般,起身和高站到一处。   周宁笑了笑,再说话声音便多了两分暖意,“此次你们独自在外戍边辛苦了,有过该罚,有功也该赏,谁都一样,此次我们从秦皇宫带了不少好东西过来,我让喜给你们二人也准备了一份。”   两人听此,原本被当众训诫,又要写检讨的不适和羞耻感散去,心情和面色都恢复了自然,但也不敢像从前那样对周宁没有个尊卑上下了,两人拱手谢赏,行动举止间有了些身份带来的疏离尊敬。   系统见此闷闷的说道,【还好宿主那时候没让彭越来。】黑和高从一开始就跟着宿主,现在都变成了这样,若是换了半路来的彭越,只怕二十万大军就飞走啦。   但即便现在二十万大军好好的,系统也有些不开心,亏它从前还以为黑和它最合拍,而高最有眼光呢。   周宁笑了笑,安慰它道,【其实他们并没有背叛之意,只是手握二十万大军数月,处处拿主意发号施令,哪怕仅仅是习惯,也会自然而然的养成些上位者的气势。】   再有,权势之下人心易变是再正常不过,只是还好,士兵们一直接受的思想,忠心的对象都是她,所以黑和高真要做个什么也会不小阻碍。   周宁抬眸看向黑和高,虽然有阻碍,但也不是完全不能成事,只是有什么办法呢,要想征战天下、治理偌大的国家,她不可能永远不对人交付信任,诚然这对她而言有些困难。   “接下来为了收复九原还要劳累诸位一阵子,尤其是黑。”周宁笑着说道。   黑突然被叫到,睁大眼睛看向周宁,顿时有一种受宠若惊、不敢置信的感觉。   周宁笑了笑,“九原郡也是我的管辖之地,九原的百姓也是我的子民,关于如何收复九原,我在来的路上已经拟了个章程。”   黑闻言微微赧然,他果然是瞎操心,也怪不得王姬生气。   “我们和匈奴的骑兵差距太大,不论双方的人数还是实力都有不小的差距,骑兵训练不易,多年的差距也不是一夕就能追赶上的。”   如今的骑兵并没有马镫,所以骑兵坐于马背上,全靠自己的腰力和臂力来稳住身形,也所以不是游牧而居的中原百姓少有骑马的,更别提还要在奔驰马背上与人格斗。   实力不够便只有用装备来凑了,周宁接着道:“我让盼从关中带来了不少工匠师傅,接下来我们的主要任务便是尽快铸造出足够的骑具。”   “骑具?”黑不解,是指马勒具和马鞍吗?他记得他们的战马,每一匹都匹马配了两副马具呀。   周宁看了盼一眼,盼上前一步解释道:“来的路上,王姬和我还有工匠师傅们一起商量着改良了马鞍,还有马镫和马蹄铁,以及设计了一部分马铠。”   盼说着笑了起来,“工匠师傅们都说极可行,就等来了这边筑起炼铁炉就要开工了。”   “嘿嘿嘿嘿。”其实黑也没听懂具体是个什么玩意,但他一听又要做新东西他就高兴,王姬点头认可的东西错不了。   周宁看着黑,“我想和你说的正是此事。”   秦朝及汉朝初期选用的冶炼原料主要是赤铁矿和褐铁矿,这两样入炉前都需要破碎和筛分,所以除了匠人外,还需要不少小工。   周宁凝声说道:“要在尽量短的时间内准备出足够的骑具,同时保密更是重中之重。”   黑和盼都点了点头,尤其是盼点得最重,这样的好东西若是被匈奴先得了去,那他们就不用忙活骑兵想着进攻了,赶紧的加固城防吧。   周宁看着黑道:“这其中涉及的人、物调动极其繁琐费心,但此事又事关重大,所有的工匠、小工以及旁的相关人员都需要加强政治思想教育,我想着你对上郡已经足够熟悉了,由你来负责此事更妥当,只是就要辛苦你了。”   黑听了此事这么要紧,立马挺胸抱拳道:“王姬放心,我一定办好差事。”   “嗯。”周宁笑着点了点头,温声道:“你做事,我一向是放心的。”   黑没忍住,嘴角上翘,牙齿便露了出来。   “只是,”周宁笑着缓声道:“你不喊累,我也不忍心可着你一个人使唤,望是你带出来的,也得了你三分真传,你负责监督工事的期间,便由他暂时负责军队的思想教育。”   “是。”黑笑嘿嘿的应道,见王姬依旧重用他、信任他,还如从前一般亲近关心他,瞬时间分离一年多的生疏隔离尽数散去。   “是。”望也笑着出列应道,看着黑笑得一脸无邪友好。   盼见着彼此气氛恢复从前的融洽随意,亦是一脸开心,而喜和彭越、高三人则是垂着眸子,眼观鼻,鼻关心。   周宁随意的扫了一圈各人的反应,又对着高唤道,“高。”   “在。”高应声上前一步,面上没有异色,心却悄悄的提了起来。   “等骑具做好,我们便要对九原用兵,战事也该准备起来了,毕竟新的骑具即便工匠们说好,但还得真正使用的骑兵们去熟悉,所以……”   高的神色微微紧张,而彭越则是一脸期待、跃跃欲试的看着周宁。   周宁笑了笑,接着道:“所以我打算将二十万大军分作两军,一军由你带领着备战,熟悉新的骑具;一军由彭越领军,负责上郡的戍守。”   “是。”两人皆抱拳应道。   彭越有些失望,他还是更想去战场上驰骋立功,但想想自己如今手握十万大军,比好些个诸侯王都强,好像也没什么好失望的。   高悄悄松了口气,或许是自己想岔了,王姬若真是有意收权防备自己,又如何会叫自己领着十万大军接触新的武器样式,进攻和防守哪一个都不容轻忽,王姬此举可以说是考虑得很周到,而且是将立功的机会留给了自己。   如今是他领着士兵熟悉新的骑具,顺理成章的,以后便是由他率领军队收复九原。   收复一个郡啊,还是与异族作战,这个战功,高握了握拳,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热了起来,他必定青史留名! 第142章 理政   打造足够的骑马用具需要不少铁, 上郡位于今陕西中北部毗邻内蒙古的地方,应该有一些矿产资源,不过到底相隔了两千多年, 地形地貌的相差太大,她也没有什么捷径可走。   而慢慢用现有的开采技术去找矿、探矿、采矿则需要不短的时间, 根本无力支撑冶铸作坊那边的铁石用量。   所以, “对外售纸吧。”这是周宁和已经来到上郡有一段时日的左丞相张良商量的结果。   周宁唤来了喜、盼、黑和郦食其吩咐了此事,本地一时无法供应足够的生铁, 那就只有从外面买进了, 而盐铁之物既不好买也不便宜。   喜行右丞相之事,所有的人、财、物调动都要过他的目, 而盼手里掌握的技术, 黑同在冶铸作坊一样负责整个作坊工人的思想政治教育, 至于张良因为身体缘故,只做大略,不问细节。   “郦食其负责对外联络销售之事,不仅是中原,九原和草原那边也卖。”   秦朝的商人一直被压制, “徙民实边”之策,迁来的除了部分普通的百姓, 更多的是犯罪的刑徒,而商人于秦朝是有原罪的,所以这上郡和九原恐怕都有不少经商的行家。   所以如今看着是九原沦陷, 上郡固守, 两郡没有往来, 但私底下却不然, 不然为何居上郡的他们知道九原百姓艰苦, 而远在九原的百姓也知晓她已经来到了上郡。   无论大环境如何艰难,总有一部分人有本事把自己的日子过得好好的,只是行事可能不怎么符合律法的要求,所以一个酒徒更能放低他们的防备心,拉近彼此的距离,而刚好这个酒徒的口才还很不错。   “至于定价……”周宁垂眸思考了片刻,问道:“你们有什么建议?”   喜道:“百姓多是自给自足,少有买卖,所以一应物价都比较低,但纸张是文人墨客所用,而家有余财能够叫子孙读书的,至不济也小有家资,所以老夫认为纸张的定价可以略高一些。”   周宁点了点头,她原本也不打算贱卖。   盼老实的比对工艺和效果道:“竹简制作颇为麻烦,先是要削成厚薄合适的小竹片,后又要打孔穿线,只这两步就足够耗费人力。”   竹片得一片片削,孔也得一个个打,哪像他们纸张是可以批量生产的。   “还有最麻烦的杀青,得用炭火炙去汗后,再刮掉青色表皮。”火大不得小不得,大了直接就烧焦了,而若是太小了,则需要炙烤许久时间。“如此耗时费力,得到的竹简能够书写的内容也极其有限,搬运也笨重麻烦。”   最后盼憨厚的建议道:“而我们的纸制作简单,书写方便,搬运也轻松,所以我觉得和能够书写同等字数的竹简一个价,我们能有足够多的利益,百姓也会很是欢迎。”   听这话音,把纸张压到和竹简一个价,已经是他为了尽快抢占市场而压缩利益空间的良心价了。   黑和郦食其咂舌,一枚竹简大约能写三十个字,而一卷差不多有二十至三十枚竹简,就算以一千字为算,而仅仅半尺长宽的纸正反面书写,他们没数过,但略微估算一下,少说也有上千字。   所以仅仅半尺长宽的纸就要卖出一卷竹简的价?五个秦半两?抢钱呐!   “这太贵了,盼也说了制作简单,就我所知原料也极便宜,这也太贵了!”黑不住摇头。   秦律规定一石粟三十钱,虽然如今因为战乱粮价飞涨,已经涨到了一千六百钱一石,但,但毕竟是特殊情况不是,若是按照太平年间来算,那就相当于一尺纸十斗栗啊。   再算算,钱和布都是通用的货币,而钱十一当一布,但这一布是长八尺、宽二尺五寸的布,这么再算下来,同等尺寸的纸比布贵了近二十倍!!!   黑越往深里算越觉得整个人都不好,看向盼的眼神里已经带上了佣农对地主的愤恨谴责。   郦食其没有说话,虽然贵了些,但是比较竹简和纸张的好处,这个价钱好像也能……很好卖,而且价钱越高,自己还能卖得好,不是越能显得自己有本事吗?   于是黑的盟友叛变了,郦食其拍着胸膛笑道:“王姬放心,这个定价老夫能卖出去。”   周宁见此笑着点了点头,“好,那书写的纸张就以一尺十钱的价往外出售。”   她原本打算和布同等价位呢,没想到还是贱卖了,也是固定思维了,在她的观念里面,纸也是廉价用物,“而厕纸取布的二分之一价。”   毕竟有钱人家的布也有厕纸的作用。   黑:“……”   突然觉得擦屁股都不舒爽了。   不过,黑紧了紧心神,这样的暴利,造纸作坊这一块他也得盯紧了。也?哎哟喂,他可真是任重远大,能者多劳啊!   黑跟自己达成了和解,顾不上心疼了。   诚如盼所想的那样,和能书写同等字数的竹简同样定价的纸张一经推出几乎就将竹简驱逐出了市场。   奇货可居的完全垄断市场的生意是很好做的,感谢秦始皇在上郡和咸阳之间修了一条直道,让上郡和原本的政治经济中心咸阳直接相连,于是大车的纸张被运到咸阳,再借由咸阳四通八达的道路向全国各地辐射,换回大把的钱财和大量生铁。   不是没有人眼红,但这不是私人的买卖,而是周王姬的官营生意,即便同是诸侯王,你不惧周王姬,可也得掂量掂量人家身后的西楚霸王吧。   也有和项羽彻底翻脸不再惧怕他的,比如六月的时候田荣反于齐,一口气吞掉了被项羽一分为三的齐国,而后对分封不公不满的陈余向齐国借兵开始反赵。   田荣对项羽愤恨至极,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只要是给项羽搞事,那他借兵就借得爽快,于是陈余那边是压着张耳在打,除此之外,燕王臧荼同辽东王韩广也在打仗。   各处皆有战火,项羽也是分身乏术,但你可以不顾及项羽,但你不能不管民心吧。   周地运来的纸张,每两千张纸都有一个编制竹篮的外包装,包装上面用布帛写了九原百姓如今的惨状,和他们卖纸换铁的缘由,上郡的危机,所以用铁买纸会有一定的折扣。   折扣其实都是小事了,匈奴那是异族啊,民族之战是很能激发起中原百姓同仇敌忾之心的,所以你想要强抢,那你就会失民心、失道义。   再看看买纸的都是什么人,读书人啊!   读书人骂人那叫个慷概激昂、入骨三分,你若敢做出违背大义的事,那你就准备好被文人花样讥讽暗骂,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没有办法力破,那就换一种更高明的、更能从源头上解决问题的方式,他们开始研究这纸张的工艺。   但,运送纸张的都是不了解制作工艺的普通商队,周地的造纸作坊只做批发不做零售,而且无论各地的纸张再如何供不应求,周地也不在上郡以外的地方开设作坊,所以各诸侯王偷偷掳走的人,半个有用的字也说不出。   同时也因为周地如此分利给商人,各地的商人明里暗里很是维护周宁,再有情报分部暗中控制舆论,叫眼红的诸侯王再心动也只能看着,至少明面上,谁也不敢动作。   项羽和范增当然也听说了周地卖纸的事,项羽颇觉骄傲,先生不愧是先生,而范增也是暗中点头,周宁果然有王后之才。   至于交通不便的汉中、巴、蜀之地,人从栈道上经过尚且不易,更何况要运送货物,所以周地的纸张并未销售到刘季那处。   至于九原和匈奴之地的纸张销售,毕竟属于“走私”,外包装自然而然的就被“损耗”了,而且往九原也不敢大批量的卖货,因为匈奴可不管民心大义,他们就是异族,不花钱的明抢才是他们的正义,而敢于“走私”的,自然也有他们的人脉路子。   同时因为外流到匈奴的纸张稀少,物以稀贵,所以到草原的价又比到中原的价还要贵上一倍,尤其是装订成册的书本,还有精包装的卷轴画卷,喜好文墨的人,就爱这份风雅精致。   从四月到六月,两个月的时间,上郡有足够的钱财,又有足够的需求做支撑,经济很快发展起来,百姓的生活也一日好过一日。   身强体壮又胆大有钱的,可以自己组建商队到造纸作坊拿货,虽然外出行商卖货的风险大又费心费力,但是自己做老板,利润高啊。   身强体壮,胆大但没钱的,可以加入商队做脚夫,虽然风险大又费力,但是工钱高。   反而是加入造纸作坊和冶铸作坊,工钱不高,要求不低,规矩还不少,因为卖纸发了财的老板和脚夫们,表面上嗤之以鼻,暗地里却为儿子寻了老师读书识字,所以在周宁还无力顾及上层建筑的国民教育时,民间已经自发的兴起了私学。   什么时候都不要小瞧民众的智慧和力量啊,喜问,“私学可要收税?”   他们虽然得了全套的秦朝官制法律,也开始在周地推行运用,但秦朝是禁止私学的,所以没有这方面的前例可依。   “诸位认为呢?”周宁把问题抛了回去。   喜想了想,道:“老夫认为不收,读书识字的人多了,往后作坊扩建再招人时也便宜。”   毕竟如今作坊的产量是跟不上外头的需求的。   张良居于周宁的左手第一位,也摇头道:“某也认为不收,读书之事到底不同于商贾。”   黑也道:“都读书明理了,再教规矩也容易些。”   也有持反对意见的,说话的是高奴的父老,“都去行商,去教书,去上学,去做工人,地里的庄稼谁种?不禁止私学可以,但不收税是否鼓励太过。”   虽然能挣钱从外面购买粮食,但若是形成了依赖……人不用纸不会死,但不吃饭却是活不了。   果然人多,思考的角度更全面,结合农耕之事,周宁道:“私学不收税,但需取得办学资格。”如此免得略微通几个文墨的人都往私学里挤,“具体应具备的资格,左丞相组织商议后,报一个章程给我。”   “至于农耕之事,”周宁沉吟片刻,她是想要不收税的,但他们现在还不具备这个能力,不说如今正处于战事准备的紧张时刻,即便是收复了九原,将破败的九原建设起来也需要不小的公共支出,“轻田租,降为十五税一。”   秦朝十二税一,但秦征六国以及后来暴·虐的秦二世在位时,一度达到了三税其二的高度,百姓苦不堪言,而刘邦得天下后轻徭薄税,降田租为十五税一,百姓得以休养生息。   所以此时她虽然不能直接免除农业税,但十五税一较之之前,已经是很大的降低减少了。   果然高奴父老大喜过望,拱手谢道:“王姬仁德。”   然上郡特殊的百姓成分,其灵活胆大带来的也不全是好处,彭越道:“因为如今往外售纸的利益很大,行商们千方百计的弄马,从匈奴那边搞就算了,现在还有胆肥的,把手都伸到军队战马这一块来了,以次换好,谎报死亡,少报出生。”   彭越说得咬牙切齿,军队里发生这样的事,对他来说是奇耻大辱,他娘的那些个商人,真是要钱不要命了,还有他手底下的士兵,那么多政治会白听了。   不能说是望的政治思想抓得不如黑,而是二十多万大军,数量太大,难免有疏忽,就是黑管着的两个厂,人数虽少,但因为利益重大,往上扑的间谍探子使的手段计策比之战马之事还层出不穷,叫人防不胜防。   如今两个作坊除了行政人员,技术人员都已经转为封闭式管理了,除此之外就是严惩,连坐诛族虽然残暴,但在特殊时候确实也有它存在的必要性。   两个作坊的主要工人,其家人全部在官府的控制下,而普通工人五人为一班,十班为一组,一班中若有外泄消息者,一班工人皆连坐,组长也会被惩罚,而泄露消息的工人的家族成员也会被诛族。   他们从咸阳得了天下的户籍,除非其家人亲眷早早的离开了上郡,否则按图索骥,一个也逃脱不了,但是想全体离开上郡也是不容易的。   上郡虽然对外开放行商,但还要检查传验,没有正当理由,亭长也是不敢乱开证明的,尤其是这种涉及整个家族成员的迁徙证明。   但偷战马之事不同于泄露机密,彭越再如何生气,诛族还是太过了,周宁淡声道:“杖责、除军籍,再加上所盗或准备盗取之物数倍的罚金,其子女不得参加作坊的招用,这四样你下去开会,按照偷盗金额和情节的严重性划出几个惩罚段来,报给我看看。”   发展太快了,各种问题也暴露得很快,周宁每日都要花大半的时间处理日常政务,除此之外还要盯着中原和匈奴的大动向,还要偶尔外出巡视军队以慰军心工心,巡视冶铸作坊、造纸作坊以表重视,孤独园和济善堂也要走一走,收拢民心。   还有更多的是处于筹备中的事,比如改楚军军制为秦军军制的进度,新商法的编写,新发现的煤矿的开采、城内的建设等等。   她这个王姬目前还住在高奴县的县衙呢,不过这都是小事了,而且也正好刷声望,周宁按了按眉心,换了外出的大衣裳,准备去冶铸作坊和造纸作坊巡视。   系统原本还高兴自己升职加薪、财源广进呢,但见了宿主的工作强度后,就只剩下心疼了,【做皇帝原来这么忙这么累呀~】   这才哪到哪,【还只是个诸侯王呢。】周宁笑了笑,万事理出规矩来就好了。   冶铸作坊是最早进行封闭式管理的地方,毕竟武器之事从来是国家机密,至于造纸作坊,是在官方和作坊切实见到其后的巨大利益才开始严抓保密的。   冶铸作坊整体分为里外三层,从外至里,一层比一层防守严密。   最外层做最基础的工作,往来的运输停靠,小工们捡煤、破碎筛分矿石,作坊的文职人员办公,厨工们做饭等都在这一层。   第二层则是好几个高耸的炼铁炉,负责按照最里层的要求为其提供炼好的原料,至于最里层,哪怕是第二层的许多工匠也是不知最里层有多少人、什么人、在做什么。   冶铸作坊和造纸作坊,周宁并不常来,除了初建的时候来了一次,这是第二次,但在官方足够重视,资金又充足的情况下,发展了两个月的作坊的规模显然不能同初建时相提并论,周宁踏入冶铸作坊的最外层,放眼一看,建筑和布局已然陌生,人也没有两个她面熟的。   唯一一个有些面熟的,还是穿着造纸作坊的衣服过来送空白账本的,不过周宁也不记得为何面熟了,见他也望着自己,周宁笑着对他微微点头,像是没有想到堂堂王姬会对他颔首微笑,那人更加面红而手足无措了。   不过工人们见到周宁都很紧张,哪怕周宁温和的笑着让大家不用管她继续工作,所以周宁也并未将那人的失态放在心上。   哗啦一声,一簸箕煤碳末子倒到地上,其中有一块略大些的滚到了周宁的脚边,脏污了她的鞋面,霎时间整个作坊针落可闻,捡煤的小工已经身子一歪,已经面色苍白、瑟瑟发抖的跪倒在了地上。   哪怕周宁的名声再好听,再言传她为人如何温和仁义,但身份的巨大差距摆在那儿,他们不可能不怕她,尤其王姬的喜洁和她的仁德一样广为流传。   小工的脸更白了。   周宁俯身拾起那块碳末,大约有龙眼大小,对着那小工笑问道:“这也是要送进去炼铁的吗?”   见周宁并没有生气的意思,那小工面上略微恢复了血色,但整个面皮还是紧张的绷紧了,“不,不是,是要扔掉的。”   “为什么?”周宁走近他好脾气的问道,仔细看他脚边的几堆煤炭,确实是将块煤和末煤分开放置最大的煤炭堆的两边,想来是在分拣。   “里,里头的师傅说,说、说是末煤扔进炉子里不好烧。”小工紧张的解释道。   “这样啊,”周宁点了点头。   直到汉朝的很长一段时间,冶铁都是用的木炭做燃料,首先相对于地底的煤炭的获取难度,伐薪烧炭的难度要低得多,同时煤炭旱柳和含磷较高,也会影响生铁的热脆性。   而与不用末煤相关的一条,应该是煤炭的气孔度小,透气性不好,在炉内受热后容易碎,从而容易使炉内的料层凝结堵塞,影响正常冶炼,而末煤更是不好通风,所以才弃之不用了。   煤炭冶炼虽然有这么多不好,但周宁还是让铁匠们改用煤炭,因为木炭冶炼对于森林植被的破坏太严重,生产一吨生铁要消耗七吨木炭,这个木材消耗量,周宁表示供应不起。   就是这个末煤,就这样扔掉,周宁也觉得挺浪费的。   就着手中的煤块,周宁在小工的身边蹲了下来,以地为纸,画了一个圆柱体,圆柱体上有许多小孔,正是她小时候见过用过的蜂窝煤,周宁转头对那小工,又抬头看向别的看着此处的工人。   “能不能想办法把末煤加工一下做成这个样子,我想里头冶铁的师傅们会愿意使用的。”周宁笑着如此说道。   煤炭染黑了她纤细的指尖,她蹲在煤炭堆旁边,雪白的衣衫也染上了煤炭的脏污,高高在上的喜洁的王姬从来没有这么狼狈的时刻。   但,她眉目温和的笑着,阳光在她的睫毛上跳跃,她的眸子仿佛阳光下水波潋滟的明溪,眉心几瓣桃花嫣红,霎时间就将人带到了生机盎然的春天,那么温暖,又那么明媚而耀眼。   此刻冶铸作坊外层的工人们觉得她比从前的哪一刻都更像神明,不,她分明就是神明!   已经放下空白账册的文人忘了动作,双目惊艳而呆怔的看着眼前此景,他的眸光越来越亮,像是最最虔诚的信徒终于得遇神迹,整个人陷入了一种狂热的痴迷。   周宁似有所觉的对上了他的视线,见他眸中的痴迷不带任何情·色的意味,又随意的收了回来。   巡视完两个作坊,周宁便回了县衙充作的宫殿。   造纸作坊内,一中年男子皱着眉严肃的又问了一遍,“你真要买?”   稍微年轻一些的男子双目带着兴奋的光芒连连点头,“嗯,买!”   “这可要花你整一个月的工钱!”中年男子又加重了声音提醒道。   “方大哥,我知道,我也真的想清楚了,我想画这幅画已经想了两个月了。”男子激动的搓了搓手指,虽然他现在更想画的是另外一幅,不过画卷的主角却是没有更改。   “那用普通的白纸不行吗?你就一定要买画轴?!”被唤作方大哥的男子还是不赞同。   男子坚持的摇了摇头,“配不上,方大哥。”普通的白纸配不上他心中的构图。   那方大哥闻言一噎,也是气得够呛,“行行行,你画技好,你文诺要是画技不好,也不至于到了上郡。”   说完,一把抓过男子的钱袋,又小心的抽出一副空白画轴给他,“拿着,快滚,吃不上饭的时候别找我,也别告诉我。”   “嘿嘿嘿嘿,”文诺如获至宝的抱着画轴离开了。   “这真是……”方大看着文诺走远,摇头叹气,真是个痴人,叫人想生气都气不起来。   方大不知道的是,文诺不仅花了一月的工钱换了副不顶饿不能穿的画卷,还特意请了半天假回家作画,记忆中的画面太美好,他怕久了,他记不清细节了。   文诺急匆匆回家凝神画了半日,一直到了暮食时分才停笔画成,观画卷之画,连地面上带有圆孔的圆柱体都与周宁画的分毫不差,更别提那面带微笑看向画外的他的神明,更是栩栩如生、惟妙惟俏,连阳光下纤长卷翘的睫毛都根根分明。   “这是画的什么?”一道粗犷的男声在屋内响起,他的眸子惊艳的看着画中的女子,但很快就被画中地上的圆柱体吸引了视线。   “听说你今日去了冶铸作坊,那里头做的就是这个玩意?”来人指着那圆柱体问道。   “不是,”文诺像是并不奇怪男人的不请而入,笑着解释道:“我只是去冶铸作坊的最外层送账本子,哪里能知道里头的情况,这是我们王姬说的一种做煤的样式,王姬说把末煤扔掉太可惜了,做成这样的蜂窝形状就好烧了。”   “所以,”来人眼里飞快的划过一道暗芒,指着画中女子惊问道:“这就是周王姬?” 第143章 熟悉   文诺笑着点了点头, 还顾自问道:“很美对不对,我第一次见到时也惊若仙人,但王姬和寻常女子不同, 她不仅相貌美,智慧和心地也叫人移不开眼去。”   而这一副画, 正好将这三者都融到了一起,连画中人身后脚边的黑煤在阳光下都熠熠生辉起来,所以他才舍去了他初见王姬的画面, 而选了现在这个场景入画。   文诺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画出的成品, 所以没有看到来人厚厚的双眼皮耷下,唇角却饶有兴味的翘了起来, 他转身放下手中带来的酒菜, 笑着转头对文诺招呼道:“来,某今日得了些好酒好菜,特地来拿来与你共享。”   文诺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诺在上郡这么多年,全靠马大哥庇佑, 才能安稳至今,如今诺已经谋得了差事,却还是要蹭马大哥的吃喝,诺心里惭愧, 等下月得了工钱,我请马大哥喝酒。”   来人佯装生气道:“你我兄弟, 计较这些做什么?我就爱你那一笔画,你没事多画些画送我就好了。”   “好。”文诺笑着连忙应下, 全然没想到如今这纸可比布帛羊皮贵多了, 从前他画画, 有那男子给他羊皮,可如今他都在造纸作坊做工了,总不好还用羊皮给人家作画吧。   但是他没想到,那长相粗野的马大哥却是细心的为他考虑到了,他从怀里掏出一长串秦半两放到桌上,“买画的钱。”   “不不不,”文诺连忙摆手,“马大哥帮诺这么多,不用这样,造纸作坊的工人每季都会发一尺纸,尽够了。”   见文诺真心实意感激自己,那马大哥却更是坚持把钱塞到他怀里,被唤作马大哥的人个子虽然不高,但人长得黑壮,手臂肌肉极发达强健,他如此动作叫文诺连动弹推辞都不能,文诺收了钱更是不好意思了。   “文兄弟,马铁有个不情之请。”   “马大哥尽管说,若有能帮得上忙的,诺绝不推辞。”文诺连忙道,说完觉得不对,又补充道:“但是作坊的事,性命攸关,诺实在说不得。”   马铁为文诺倒了一碗酒,爽朗的笑道:“我知道作坊的规矩,能借文兄弟的便宜在作坊买到纸我就很高兴了,哪里敢肖想更多。”   纸品供不应求,都知道拿了货往外走一走就能换真金白银,所以能时时拿到货也是要找路子的。   “我只是想向兄弟求一副画。”   “什么画?”文诺心里放松下来,笑问道。   马铁指了指他刚挂到对面墙上的新作……   一顶堪称奢华的帐篷内,男子慵懒的斜躺在宽大的座椅上,他的脸如刀凿斧削般刚硬而棱角分明,浓密的眉毛邪肆张狂的上扬,鼻尖带着点回钩的鹰鼻英挺,一双薄唇似笑非笑,还带着饮过羊奶酒的润泽,瞧着温柔而多情。   他的侧颜本身已经极具异域的风情魅惑,偏偏他的衣裳还不好好穿着,领口随意的松散着,露出半截撩人的锁骨。   一帐篷都是男人,而且年纪瞧着都有些大,至少比那男子大,所以无人欣赏他的风情,亦或是,不敢。   那样自在随意,或者说张扬恣意的男子,他坐于上方主位,他正是匈奴的单于冒顿。   “这就是周王姬,咱们的新邻居?”男子抬眸看着下方人举着的画卷,他的语调漫不经心,甚至还带有三分笑意,但一双鹰目不经意间流露的精光却叫人无端胆颤。   这位匈奴的新单于瞧着温和好欺,又爱同人谈感情讲道义,可偏偏就是这么个软乎守礼的人,明目张胆的弑了父上位,他踩着他父亲的鲜血登上王位,又用老臣的鲜血奠定了他的霸权,他残暴,而且丝毫不掩饰。   “是。”马铁的头低低的埋下应道。   “呵。”冒顿轻笑了声,嫩红的唇尖伸出缓缓的划过薄唇,舔舐其上的奶酒,明明是个魅惑至极的动作,但帐内人却有一种看见阴冷的毒蛇因为看到感兴趣的猎物而吐信的恐惧感。   所有人都屏息绷紧了头皮,又见冒顿手指点着椅把,笑问道:“就是这么个东西在咱们草原上卖出了天价?”   “是。”马铁应了,又略带骄傲的补充道:“在中原也不便宜,只是因为周王姬畏惧单于,所以封城自守,卖到咱们草原上来的数量极少,价格就比中原又贵了几倍。”   “啧,”冒顿闻言摇头,似乎有些伤心,“不都说中原的女子心软多情,怎么周王姬对顿这邻里之情如此淡漠?”   居于冒顿左手第一位的左贤王笑道:“中原的女子胆小,只怕听见单于的名字都要吓得腿软,哪里还敢来同单于攀交情。”   右贤王严肃道:“因为此物,咱们不少马匹牛羊流入中原,马匹是咱们草原征战的根本,此事不容轻忽。”   帐内的大臣皆是点头应和。   为了买纸沦落到卖牛卖马的地步,听起来有些夸张,但别小瞧了纸在日常生活中的使用频率,尤其是厕纸,同石块和木棍相比,舒适感强太多了。   而这帐内的匈奴大臣都是能用得起昂贵的厕纸的存在,所以他们最能直观感受到购纸的消耗,昂贵不说,还不容易买到,这让匈奴贵族们很不舒服。   “咱们把那周王姬掳过来吧。”有大臣如此提议。   冒顿蹙眉摇头,“不可,怎么能因为些许钱财,而伤我们邻国之间的情分呢?”   大臣们听完集体一静,不是奇怪他们连弑父都不眨眼的单于突然讲起的道理,而是这话实在似曾相识。   当初冒顿单于弑父夺位,根基不稳,强大的东胡趁火打劫,向冒顿单于索要其父头曼单于的千里马,冒顿单于问众臣当不当给,众臣皆说千里马乃匈奴宝马,不可给,然后冒顿单于就说了一句类似的话,“怎么能因为吝惜一匹马,而伤害邻国之间的情分呢?”   于是冒顿单于给了千里马。   后来,东胡得寸进尺,又要冒顿单于最宠爱的阏氏,冒顿单于同样问众臣,众臣皆怒而答曰欺人太甚,请求发兵攻打东胡,然冒顿单于又道:“怎么能因为吝惜一个女儿,而伤害邻国之间的情分呢?”   于是冒顿单于将自己最喜爱的阏氏送给了东胡。   再后,东胡向冒顿单于索要东胡与匈奴之间的空地,匈奴众臣都因冒顿单于任东胡予取予求而没有脾气了,道一块空地,给他们也无妨。   然而冒顿单于却道:“土地乃国之根本,怎可予之?”然后冒顿单于杀了说可以将土地给东胡的大臣,亲自率军袭击因冒顿单于两次退让而越发骄傲轻敌的东胡,最后东胡的百姓和牲畜尽数归了匈奴。   这样一个有雄心也有谋略的单于,又和他们讲起了“邻国之间的情分”?   众大臣闭口不言,只怕说错话被他斩杀了去。   冒顿勾唇托腮,手指极有节奏的在椅把上一点一点,过了一会,他笑道:“王姬做的这些东西确实是好东西,咱们也确实不会做,都是邻国,就请王姬帮帮忙,送一些过来吧。”   周宁冷着脸听完堂下直立立站着、一身桀骜不驯的匈奴使者的来意,然后将人打发了下去,问众臣的意见。   “送他个屁!”黑第一个跳脚,“嘴皮子上下一搭就敢问我们白要东西,他当他是谁祖宗呢?还要我们上供?!等他死了我烧给他行不行?屁的邻居情,我们和他们有个狗屁的情分!”   原本因为匈奴对九原百姓的暴行,黑就对匈奴憋了一肚子火,现在他们还敢明晃晃的欺负到他们王姬头上来,就是泥人也有三分火。   众臣的意见皆是不同意,周宁冷声吩咐道:“把匈奴使者扔出城去。”然后唤了张良和高留下议事。   “我很伤心。”冒顿瞧着自己座椅左手边立挂着周宁的画像,对禀告完周宁态度的使者如是说道。   “看来周王姬并不像顿一般在意我们邻国之间的情分。”冒顿站起身,扭了扭脖子,明明是笑着,声音却很阴冷,他道:“既然周王姬不想和我们做朋友,那就是敌人了。”   冒顿转身看向自己的右手边,不同的材质,却是同样的笔触,所描所绘皆是上郡城内的风景,或多或少的将上郡的地形防守画了进去,只有一块布帛上的内容却格外不同,上面写有密密麻麻的小字,仔细看,不正是上郡往中原售纸的竹篮上贴的布帛。   虽然是秦篆,但他们早已找人翻译过了,周王姬建了一个不知道在做什么武器的冶铸作坊,又从各地收购生铁,她还惦记着收复九原呢。   冒顿点着那布帛笑了起来,既然人家已经把刀尖对准了自己,那他还给她时间慢慢磨刀、积蓄力量,不是就,太傻了吗?   冒顿的鹰眸锐利的眯起,他就说,一个女人能够裂地封王,必定不简单,果然,其志不小啊。   冒顿舔了舔唇,笑道:“这个周王姬瞧着冷冷清清仙女一样,没想到还挺有劲,倒有几分我们草原儿女的风姿。” 第144章 知耻   匈奴三十万大军压境, 上郡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所有的士卒百姓严阵以待。   九原郡的下场就在前面,谁也不愿意落到异族手里, 沦为猪狗不如的存在,而且他们如今的日子眼瞅着越来越好,就算是哪一方诸侯统一了天下, 他们还要考虑是否要归附臣服呢,又何况异族匈奴乎?   二十余万大军再加上军民一心, 众志可成城, 本身又有秦始皇命蒙恬修筑的城坚可依, 虽然正面不能敌, 但本身擅长骑兵作战而不善攻城的匈奴也绝不能破。   自逐走匈奴使者后,周宁便率着彭越、高、黑等一众人赶到了边境准备战事,所以尽管匈奴来势汹汹,但他们早有准备也是有条不紊。   而且, 这场仗,尽管双方还未开始正式交锋, 但攻防战大多都是持久战, 他们有城可依, 有足够的时间从容应对。   周宁站在长城上往外看, 密密麻麻匈奴骑兵围于城外,乍一眼竟似望不到尽头的一片黑云, 暗藏让人冰冷压抑的凛冽。   但长城实在太长了,高大坚固且连绵不断的长垣像是不可撼动的蜿蜒山脉阻隔在两军中间,长城上还有箭窗垛口可用作攻击, 又居高临下, 即便匈奴骑兵锐不可当, 也要退出一箭之地,才敢与周军对阵叫骂。   所以匈奴来的这一场,与其说是攻打,更像是恐吓示威。   周宁表情淡淡的看着一队骑兵急速的奔上前挑衅,叽里咕噜骂了一通,而后大笑着坐在行进的马背上,仅凭着双腿的力量控制方向和速度,然后便拉弓射箭,周军回之以箭雨。   彼此之间因为距离都没能射中,但射完之后的匈奴骑兵大笑着看了一眼自己前方地上周兵射来的箭,便一手扯着缰绳,一手高举着弓箭像是得胜凯旋般得意洋洋的回到己方大军。   周宁也看着那城下的箭,不仅是大腿的力量,匈奴骑兵的臂力也更胜周军,在一个对匈奴骑兵而言的安全距离内,他们上前挑衅,能将箭射距离长城两丈的距离,而他们占了居高的便宜,拉弓射箭却离了上前挑衅的匈奴骑兵差不多五丈到十丈的距离。   这骑术、这力量,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啊。   周宁淡声道:“除非匈奴踏进了我们的射程范围,否则不用攻击。”免得浪费了箭矢。   黑也愁如今这个憋屈劲,又恨匈奴太狡猾,“真有本事就跑到城下来啊,看老子不把他射个对穿!”   高冷静道:“他们也只能如此嚣张了,若是靠近,咱们占据地利,他们必定死伤惨重,所以才想激我们出城迎战。”只可惜他的骑兵暂时还不能动。   高握了握拳头,终有一日他不仅会出城迎战,还要攻城略地!   在宽广辽阔的野外同匈奴骑兵正面作战,那是把自家的优势丢光,拿短处去和人家的长处比拼,黑肩头下榻,哑巴了,虽然他们也没让匈奴占到什么便宜,也听不懂对方叽咕了些什么,但他就是很气啊!   彭越道:“我们已经提前两日坚壁清野,匈奴在城外无物资补给,不能久战,顶多十日也就散去了。”   是吗?周宁敛眸不语,又看了片刻,便转身离去。   黑和高也跟着周宁离开,他们一个要去催促铸冶作坊的进度,一个要回去练兵,大丈夫被异族挑衅到这个份上,谁还没点气性。   至于此处的对峙守城之局,留彭越一人及其所领的十万大军足够了。   都没有等十天,第五日,彭越便遣人来报匈奴有撤军的迹象,众人的心情皆是一松,然而周宁听了脸上却没有一丝喜色。   九原郡下辖九原和临河两县,又过了三日,传来了离上郡更近的九原县的消息,匈奴杀了空半座城掠夺物资。   “这简直,简直……”黑惊得气得怒得红了眼。   匈奴从来就没把中原百姓当自己人过,所以有如此作为太正常不过,周宁敛眉,神色倒是不如黑那样激愤诧异。   大堂内一阵愤慨怒骂后便陷入己方“打不过”这个现实带来的羞耻和沉默。   【不是人啊不是人,太残暴了!】系统也在周宁脑子里哭嚎,它的小金库哗啦啦的往外掉。   喜静了静,又道:“如今九原县的百姓愤恨恐惧匈奴的暴行,也……”喜顿了顿,像是难以启齿。   周宁抬眸看向他,淡声替他说了下去,“也怨恨我见死不救的不作为。”   喜叹了口气,缓缓点头。   黑的怒意一滞,“这怎么能怪王姬?”   盼和望都怪异的看了黑一眼,他当初不也是如此么。   周宁垂眸,怎么能不怪她呢,对方太过可怕又蛮不讲理,比较起来,当然是作为自己人的仁德的王姬的不作为更为可恨。   一边他弱他有理,一边又谁弱欺负谁,这真是……有意思。   喜道:“说王姬枉称仁德,为了些许小利,置九原百姓于不顾,又说王姬既然没有能战胜匈奴的实力,何苦又要惹了他,说王……咱们自己龟缩在上郡城内,却将他们至于匈奴的马蹄之下。”   大概意思就是要是周宁好好的听了匈奴的话,也就没有这次的惨事了。   “愚昧!”张良这样好脾气的文人都难得动了怒火,“简直荒唐!”   如此,此番议会,众臣原本因为匈奴暴行的愤怒未消,但对于九原的百姓却没了那么多不忍,而抛却对九原百姓的不忍同情后,众臣都恢复了理智的思考,如今他们最明智的办法就是坚守不出,积蓄实力。   现在出城迎战,那是逞一时之气,做无谓的牺牲,伤了自己的元气;而如九原百姓所言,仍匈奴予取予求则更是不智。   他们如今退守不战,虽然一时窝囊,但大家都看得见他们在强大,他们有朝一日一定能反击匈奴、驱逐匈奴,他们看得见希望!可若是退让臣服,那就真是打断了脊梁、敲碎了膝盖,再也站不起来了。   众臣的意见达成了统一,然而三日后,周宁还是站在了长城之上。   城下是周宁已经见过的匈奴使者,此时匈奴使者正大胆的打马往城墙的方向来,已经在周兵的射程范围内,甚至可以与周宁隔空喊话。   但他并未携带兵器,周兵亦是未拉弓引箭,因为他是上前来谈判的。   更远一些的匈奴大军,仍旧威风凛凛虎视眈眈,但却不再是全然纯粹的凶横,在大军的前方跪了一地狼狈的九原百姓,他们的面容哀苦,正对着长城这方又喊又叫做苦苦哀求之状,而在他们身后抵着匈奴的刀锋!   大军之中还有一人极其引人注目,他立于前锋军之中,身姿挺拔,双目炯炯,五官深邃而神色不羁,两条粗黑的辫子左右垂于胸前,因为太长挽了个结,哪怕其上装饰的两个金环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刺眼得紧,也并不显得女气,反而更添……邪气。   那就是匈奴的单于冒顿吗?   邪气的男人对着周宁遥遥的挑眉一笑,手上挽了个鞭花。   这么年轻,应该不是匈奴的贵族大臣,那么,是冒顿亲自来了?   周宁淡淡的收回视线,突然有点后悔,她应该不怕麻烦,先叫人研究火·药的,若是此役能把匈奴的单于留在这儿,那……好不容易有了秩序的北方就又会陷入混乱,至少能得几十年边境安宁了。   罢,武器超过太多,胜利得太容易,士兵将士就该懈怠了,总归人才是最重要的,便先把人磨出来吧。   或许是因为他们那讲礼的单于也在,这次的匈奴使者倒没有上次那样桀骜了,他先似模似样的行了个礼,这才笑道:“九原的百姓都说王姬狠心无情,可我们单于听说周王姬最是仁德爱民,秉着维护邻国之间的情分,我们单于特地吩咐人把九原百姓带过来,叫他们亲眼看看王姬是如何重视爱护他们。”   “这也太过卑鄙!”明明是他们造的杀孽,却偏偏要往王姬身上泼脏水。   望怒红了一张脸,黑握紧刀把,咬牙切齿,恨不得冲下去砍了他。   “不知贵单于认为孤要如何做才算的上重视爱护?”周宁平静的问道。   “王姬!”黑和望皱眉不赞同的唤道,但张了张嘴却又说不出话来。   说什么?说让王姬不要管他们?   从前见不着也就罢了,可如今眼睁睁瞧着这么多百姓死在自己眼前,就是他们也心有不忍,更何况仁德的王姬。   彭越不管百姓不百姓的,这时候于情于理都不能有半步退让,否则只会让匈奴抓住软肋得寸进尺。   周宁看了他们一眼,示意他们安静。   黑和望对视退后半步,彼此对视一眼,先听听匈奴怎么说,若……他们决不能让王姬因为一时不忍而乱了大谋。   “嘿,”使者得意一笑,眼睛骨碌朝上便开始狮子大张口,“我们单于喜欢王姬做的纸,也喜欢中原那些新鲜样的桌椅柜子,就是咱们草原上的男儿都是拉弓射箭的勇士,做不来这些精细活,所以想让王姬每月派人往草原上送一些过来。”   听到不是要方子,黑和望先是一松,而后又因羞耻而勃然大怒,这真是明目张胆的要他们上供啊!   什么叫拉弓射箭的勇士做不来这些精细活?感情他们是他们的奴仆工匠,专门服侍他们的?!   “王姬不能答应!”见周宁意动,彭越连忙说道,此事就半步都不能退,退了就会一退再退。   周宁垂着眸子不知在想什么。   黑迟疑道:“只是要成品的话,原料都,对面可是活生生的性命,而且王姬的名声……”黑前言不搭后语,看来他虽然颇觉耻辱,但还是不忍见九原百姓因一些木头麻绳而死亡。   彭越瞪了他一眼,唾道:“你懂个屁,匈奴这是在试探我们的底线,只要王姬松了口,只要他们确定我们是真的在意九原的百姓,九原在他们手里,他们就能一次一次以此威胁,这次要纸要家具,下次要武器,再下次要人头,你也给人家送去?!”   谁会一来就要绝人根基活路,逼得对方只能拼死抵抗的,就是大军围城也要特意留一条活路,以免对方拼死作战。   “那怎么能一样?”黑的话越说越气弱,“木头和武器怎么能比。”   望也沉默了下来,他觉得彭越说得对,这事不能退,可是……望看着远处哀求的百姓,良久闭眼转头。   城下的使者等得不耐烦了,“王姬考虑得如何了?”   “王姬!”彭越连忙提醒道,此事决不能答应。   黑和望也转头看向周宁,虽没提醒她,但也没说什么救九原百姓的话。   周宁没有看他们三人,只看着城外的冒顿道:“告诉你们单于,此事孤需要时间考虑。”   “那王姬可得快点考虑。”使者凉悠悠的道:“这城外风大,日头也大,我们草原上的勇士不惧,但只怕等王姬考虑好了,王姬的百姓却熬坏了。”   周宁闭了闭眼,冷冷的看着匈奴使者道:“具体数目总得有个章程,我派使者下去与你们详谈,若你们要求过分了,那……”   “王姬!”   “去把郦食其叫来。”周宁打断了彭越的话,又接着对匈奴使者道:“那为了上郡更多的百姓,孤也只得狠心舍弃九原的百姓了,只是贵单于逼孤至此,说不得往后贵我两方便只能兵戎相见了,请使者把孤的话带给贵单于。”   使者并不在意周宁放的狠话,得意的笑了笑,转身回去己方大军带话。   “王姬!”彭越皱眉痛心而不敢置信的唤道,在他看来王姬不是如此不智的人。   周宁轻叹一声,“我知道不能退步,可都是我的子民,我总不能一点努力都不做。”   周宁垂眸,她若是不应,他真能当着她的面杀了所有的百姓,或者更狠一点,以九原百姓的血肉身躯为盾,让他们亲手了结了九原百姓的性命。   自己人对不起自己比外人对不起自己更让人记恨,此番,若为了些财物,她下令射死了九原的百姓,那即便往后她收复了九原,九原百姓也再难归心,就好比历史上的项羽坑杀了二十万秦降卒,关中百姓人人恨他至深,他无心也无力掌控关中。   周宁看着远处的冒顿,再次可惜不能让他死在这儿,不愧是善于攻心,压着刘邦几十年的草原霸主,手段果然厉害。   而且,她和他的交锋史书不存,所以只能各凭手段心计了。 第145章 公平   倒也公平不是吗?   他擅长从心理上驯服人, 比如利用服从性测试原则训练他父亲给他的骑兵,成功杀父夺位。   他造了一种响箭,令响箭所指, 其部下诸兵皆全力射击,先射鸟兽,慢着杀之;后射向自己爱马,部下有迟疑者,又杀之;后又射向自己最宠爱的妻子, 不敢射者同样杀之;终于到了最后, 冒顿确定了部下对自己的绝对服从, 他的响箭便射向了他自己的父亲,而经过再三的死亡威胁和调·教, 其部下条件反射毫无迟疑的射出了箭矢, 万千箭矢之下, 头曼单于当场死亡。   他没有学过心理学, 却好似天生就知道怎么从心理上驯服人,怎么从心理上瓦解对方的防线、原则。   后来,他与东胡之间也是如此,他用退让一步一步诱导强大的东胡落入自己的陷阱,好似一个最软弱好欺的无能的君主,直到最后交战之时, 他才终于露出利爪举起屠刀, 展示他铁血的一面,凡匈奴之兵有后退一步者杀之!   也比如现在的他和她,他也拿捏住了她的“心理弱点”想要驯服他, 大概等到他们将每月向匈奴上贡纸张家具之事视作平常时, 他就该提一个更过分的要求了, 然后就这样,刀不血刃的,一步步鲸吞蚕食般掐灭掉他们的反抗的心气和能力。   他是一匹惯爱披着羊皮假装人畜无害的凶狼。   只是,只一城百姓的性命和一个仁德的虚名,真的是她的心理弱点么?   他擅用心理,冷酷无情,至今无往不胜,而恰好,她喜欢学习,对人性也小有心得,惯常用温和掩饰内心冷漠,此番倒是棋逢对手了。   看着快步往城墙上奔来的郦食其,周宁的唇角微微翘起,其实她,最厌恶的就是必须为善、为别人牺牲奉献的道德绑架。   同样都是生命,自己的性命难道就格外廉价些?都有求生的本能,那么先保证自己为什么就是性质恶劣的事情呢?   周宁缓缓长长的呼出一口气,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   周宁少有情绪外露的时候,彭越等三人见此,一时都不敢说话。   郦食其很快的来到了城墙之上,周宁对他耳语了一番,极力的往下压数量,对方刚开始不会太过分的,还要必须记于纸上等一系列琐碎的小细节,等周宁吩咐完,郦食其便带着翻译和文吏出城与那匈奴使者交涉。   周宁眉目不惊的看着双方在两军阵前你来我往的商议,最后记下一式两份的合约,呈到她面前。   在彭越的劝阻声中,在黑和望不知道该不该出口劝阻的纠结中,周宁不疾不徐的签了字,并且盖上了私印。   “不仅要那匈奴使者签字确认,还要让他们的单于亲自盖印,若他推说没带或没有,就请他盖个指姆印,无论如何,我要那匈奴单于亲自确认此事。”   “是。”郦食其又领着两册合约文书出城去,无论是使者还是冒顿都没有推脱此事,周宁远远看着冒顿亲自盖了印,一切顺当的不能再顺当,很快郦食其就从匈奴使者的手里接过了一份合约。   使者笑道:“正好我们草原的勇士都在这儿,这月的份额就不用辛苦你们再特意跑一趟,这会就拉出来,我们自己带回去。”   不费一兵一卒,带回成车的战利品,这样的场景,真是想想都叫人意气风发。   他是意气风发了,郦食其却是怒发冲冠。   郦食其压着气道:“数目太大,我们一时备不齐,五日后,我们会依合约所定,亲自送到草原上。”   “哈哈哈哈,好,那就五日后再见。”匈奴使者得意的一挥马鞭回到匈奴大军中,不一会匈奴大军慢慢开始撤退,周宁看了一会,等郦食其上来说了五日之事后,周宁淡淡的嗯了一声,没有接郦食其递上来的文书,便顾自下城楼回去了。   “嗐!”彭越恶狠狠的盯着郦食其手里的文书,恨不得立时将它撕碎了,“王姬一向英明,怎么这次……”   “别说了!”黑打断他道:“王姬心里也难受着呢。”   “这事有一就有二,九原百姓在他手里,这一纸文书能当什么用!”彭越皱眉又气又不解,一把夺过郦食其手里的文书就想扔踩。   郦食其赶忙抢了回来,王姬对文书之事交待得很细,他隐隐觉得是别有用意的,但又说不好,郦食其低头看着手中的文书,明面上而言,这就是一份屈辱的合约。   郦食其捻须叹息道:“总不能一直这样受人掣肘。”   “先生有什么主意?”望急忙问道。   彭越丧气道:“王姬现在一心想着九原的百姓,根本听不进人劝。”   郦食其缓缓的捻动着胡须,半晌,眉头松开,笑道:“不听我们劝,她师兄的话,她总是会听一听的吧。”   “让某劝王姬舍弃九原百姓?”张良把合约扔到桌上,摇头道:“不可。”   “为何?”高带着几分急切的问道。   此番过来问计的是郦食其、望和听到消息的高,彭越还得盯着匈奴撤离,黑……黑还是狠不下这个心。   “王姬以仁义为本,极得民心,所以得以以女子之身傲然立于诸侯之中,对方如今要的确实只是一些财物,若王姬为了这点财物便不顾百姓生死,不止九原的百姓会心生怨怼,原本拥戴王姬的百姓也会心有不安。”他们会怀疑,王姬表现出来的仁义爱民是不是假的。   “那只能如此?”高接着问道:“丞相也说了是‘对方如今’只要一些财物,可往后呢?往后他们再以百姓相威胁又该如何?”   高说着有些生气,“若是步步退让,慢刀子割肉,还不如干脆的,将上郡也拱手让给匈奴好了。”   “你急什么?”张良说着笑了起来,“王姬不是没有主意的人。”   他们都能想到匈奴要的不仅如此,王姬如何会想不到。   高闻言皱眉,王姬是多谋,可王姬到底是个女子,所以太过仁德心软,于这样的大事上少了两分决断。   望心中一动,“那丞相可知王姬的主意是?”   郦食其若有所思的看向被张良掷到桌上的合约。   张良笑着点了点合约,“主意不就在这里么?”   高的眉头皱得更紧,望看着合约,肩膀塌了下去,“匈奴说的话能信,我把这桌子吃了!”   张良笑道:“他们不守合约,不就是他们的过错了?咱们王姬可是已经为了九原百姓做出了退让。”   望蹙眉挠头,“我一直觉得自己挺聪明的,可我怎么越听越不明白。”   这是要从道义上谴责匈奴?这能有用?!   人家可是连杀了自己老子都不遮掩的狠人呐!   高同样不解,倒是郦食其捻着胡须好似有些明悟了。   “这合约上写了以后每月咱们的人亲自把东西送到草原上?”   望苦大仇深的点了点头,可不是,亲自给人家送到家门口,再屈辱不过了。   “送到草原可要经过九原?”张良接着问道。   送到草原肯定要经过九原啊。   望一怔,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明明是屈辱的条约,这么丞相还一副满意的模样呢?   这一条是王姬特意嘱咐的,郦食其眼睛一亮,王姬说时,他还想着王姬是以此为条件满足匈奴的虚荣心,从而好往下压每月的数量,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妙用!   点到为止,张良又道:“王姬和百姓是一体的,王姬最顾念百姓,也最在意百姓的意见,”张良笑了笑,意有所指的道:“此事,光劝王姬,就是劝动了,也……有不好。”   所以……   “嘶!”郦食其扯断了一根胡须,痛呼了一声,下一瞬却是大笑着拍膝赞道:“丞相到底是丞相,妙计啊!太妙了!老夫服了!原来咱们自己送到草原还有这样的好处!”   丞相妙计?他以为这是他的计策么?张良笑了笑,他也常常看不透他那个师妹,但她绝不是能被欺之以方的人,此番说不得他只也是顺水推舟、搭桥建路罢了。   郦食其又拍腿补充道:“不仅是九原,咱们这里的也要动员起来才好,人多力量大嘛。”   张良笑着点了点头。   望看了看张良又看了看郦食其,心好累,他们在说什么啊!   高皱眉问道:“我们亲自送货到草原可以观察九原的地形和兵力防守,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好处?”   郦食其摇头晃脑的哈哈笑道:“这一处就用不着你了。”   望两眼发懵的对上郦食其的视线,伸手指向自己,“我?”   郦食其笑着点了点头。 第146章 好消息   从整个国家和民族的立场上被人踩在脚下, 是让人愤懑且难堪的,那种屈辱是压在脊梁上浸入骨髓里的,比之刀剑加身更疼痛难忍又无所适从。   在官方没有封锁消息的情况下,签订合约当日的情形很快传遍了上郡。   初初, 百姓理解周宁的所作所为, 痛骂匈奴的卑鄙无耻, 可随着两个作坊沉默且高负荷的赶工, 并且短期内停止了对外售纸之事后,另一种声音越来越大——王姬到底是女子,心慈手软,优柔寡断。   是的, 一直有一部分人认为不该受匈奴的威胁,答应匈奴的条件,而且这一部分人还大多不是普通人, 而是在造纸作坊兴起时就组建了商队往各地卖纸、就势起家的成功人士。   他们有眼光有见识,也有钱有人更有胆。   他们或是一身不屈傲气, 宁可战死沙场也不愿屈辱求和, 所以他们不满周宁的选择,他们是单纯的厌恶受辱以及求和这样的行为, 根本不管面临的威胁和后果, 所以一伙人也是最先发出反对声音的,只是到底人少构不成气势。   再有便是同彭越等人一样, 理性分析利弊,分析敌我双方实力相距,再评估对方的信用后, 认为妥协后患更大的人, 他们也觉得不妥, 但也理解周宁面对的困局,理解她的选择,所以暂时观望,只是心中到底也生出些“到底是女子”的想法来。   还有一部人是觉得反正没有把对匈奴的进贡换成税赋摊到自己头上,所以觉得无所谓。   然而所有的情绪在造纸作坊宣布暂时停止对外售纸,往后也减少对外销售的数量的时候爆发了。   停止既减少售纸数量,首当其冲的就是行商着的利益,其次便是作坊的收益不好,工人的福利自然也就略微下调了。   “就不应该答应匈奴的条件!”暴脾气的行商人如此说道。   有人背地里嘀咕出真心话,“九原是九原,上郡是上郡,咱们管……管他们去死啊!”   有人不知是真是假的义正言辞的道:“我们不是不顾念九原的百姓,只是饿狼哪里有满足的时候,有哪里有信义可言,若是这些东西能换回九原,我们自然是愿意的,可问题就是既救不了九原,反而把我们自己也拖累了进去啊!”   有人不满而怨怼的下了结论,“这次王姬真的做错了。”   这话还是有人辩驳的,“那么多百姓,你让王姬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在自己眼前,你以为咱们王姬是秦二世么?”   原本这话是没人敢应敢怼的,上郡至少八成的百姓都受过秦法之苦,剩下的两成即便没受过,那也没少见过,蒙恬筑长城、修直道,那都是真真切切发生在上郡的事。   你嫌弃王姬太仁义、太顾念百姓,行啊,那你去挖直道修长城吧,什么?嫌太累太苦,嫌秦朝从皇帝到小卒全不把咱当人?那你还说个屁!要不是王姬仁义、顾念百姓,有你今天的好日子?!   可是现在……   真正的落差落到自己身上了,这怎么咋寻思咋不舒坦呢?有很大一部分人沉默了。   此消彼长,即便还是有部分善良的不忍的认为周宁做得对的人,反对合约的人也敢应话了。   “那你看看救回来谁来了?九原的百姓不还在匈奴手底下讨生活?还不如把那钱向从前一样拿去买生铁,加强咱们的武备,终有一日收复九原,那才是真正的对九原百姓好!”   “那匈奴阵前站着得有好几千百姓呢,就不管啦?就看着他们死?没准他们回去的时候,一把火把城都烧了,等咱们收不收复的,九原也是空城了!”   还有人认为议和好,是出于这样的想法,“不打仗多好,咱们如今的日子不比以前好过多了?不过是些财物,给了就给了,唉,后生们不明白,这安生日子才最是难得!至于少了的钱财,让作坊的工人辛苦些,多做一些就是了。”   “人手不够就再招工也成啊,我家还有两个小子呢。”有人眼珠子一转连忙出主意道。   “呸,你想得倒美,这东西原材料够不够另说,手艺好不好学也另说,单单保密这一条,这中间得花多少工夫,咱们上郡的纸为什么能卖上价,物以稀贵懂不懂!”   “嗐,我和你们说不明白道理了是吧,匈奴人的胃口大得很,根本不是财物就能满足的,人家现在已经盯上了咱们,咱们要先就己才能救人!”   “这还能有什么变化?王姬做事稳妥得很,不仅让人记下了合约内容,还叫那匈奴单于亲自签字确认了的。”   “哼,那您就擎等着看吧!”   总之各持己见,谁也不能说服谁,但至少不赞成议和妥协的言论已经形成了很大的声势,只不过如今合约已定,虽然百姓们议论得厉害,但已不能更改既定的现实。   同上郡这处的言论不同,作为被保护的一方的九原百姓心情更加复杂。   有被珍惜重视的感动,但也因此生出更加强烈的想要归国的心愿。   “周王姬念着我们呐!”九原父老双目含泪的看着上郡过来的送货队伍。   在他身后被推到两军阵前,后又被放回来的九原百姓也是感慨非常,他们从前哪里感受过来自君主的爱惜,在被匈奴推上战场的那一刻,他们都觉得自己绝对活不了了。   攻城作战,动辄屠城的比比皆是,哪怕是他们百姓自己参与的起义也是如此,人得了势,就是不从前的自己了,所以,他们哪里敢想着周王姬会因为他们的贱命而妥协呢。   “都说周朝以德为先,王姬果然是周朝后人,这才是真正的仁君啊!”父老抹了抹眼泪,“我们九原也是王姬的辖地,老朽期盼有生之年能看到九原回归周地。”   众人都神情激动,目含泪光向往,然而就在这样大型的爱国主义教育现场却突兀的出现了一道不和谐的声音,“一直这么给匈奴进贡,九原永远回不了周地。”   “你,你,你这话是何意!”父老被气得倒仰,围观百姓皆是怒而视之。   说话的小子像是惊着了般缩了缩肩膀,而后又鼓足了气,梗着脖子道:“我说的是实话!上郡的人都在说原本王姬做这些东西就是为了换生铁造武器打匈奴的,可如今要一直给匈奴送东西,哪里还能换生铁造武器去?”   父老及围观百姓皆被他说得一怔,转而像是被抽去了精气神般神色哀戚了起来,是啊,东西都送给匈奴去了,上郡还怎么和匈奴打?   “仲哥儿,不要乱说话。”一个颇有气势的年长者对那乱说话的小子训斥道:“如今日子不比从前,你少在外头给我惹事。”说完便要带着那小子离去。   “等等,”父老上前追了两步,“还请壮士留步!”   年长者蹙眉回头,父老压低了声音问道:“敢问壮士可是从上郡过来卖纸的?”   只有这样从上郡过来走私的商人才能那么清楚上郡的事情。   年长者只蹙着眉头看着他,不点头也不摇头。   父老急忙又道:“寒舍虽然粗陋,但还是想请壮士借一步说话。”   父老请了上郡来的人到家做客,一亭的百姓都偷偷送了自家珍藏的酒菜粮食过来。   父老亲自给来客倒了一杯浊酒,“还未请教壮士名讳?”   “在下陈恢。”   “陈壮士从上郡而来,不知上郡那边对咱们如今是个什么章程?”敢在两地行商的人,肯定有人脉关系,也知道些普通百姓不知道的内幕消息。   陈恢默了默,“如果父老说的是收复九原之事……”   陈恢摸了摸身侧小儿的脑袋,父老的心沉沉的往下落,陈恢缓缓道:“我这小孩话说得难听,但却是事实。”   父老的手一抖,一亭人才凑齐的酒就这么洒了。   陈恢叹了一口气,安慰道:“若是匈奴那边遵守合约,以王姬的本事,顶多一两个月就能想到新的法子,一两年也就能驱逐匈奴收复九原。”   父老混浊的双目霎时又亮了起来,他的嘴皮也因为激动而颤抖了起来,“一两年?!”那他肯定能等到!   “王姬果然是仁君、明君!是天命所归的帝星托生啊!”   陈恢耷拉下眼皮子,凉凉的泼水道:“前提是匈奴那边遵守合约。”   匈奴那边能遵守合约吗?   九原的百姓比上郡的百姓更了解匈奴人的习性,那就是一群喂不饱的贪狼恶豹!   父老的肩头身形都垮了下去。   陈恢低垂着眸子沉默不语,倒是他的儿子目露不忍,摇了摇他的手臂请求道:“父亲一定有办法的,父亲帮帮他们吧。”   父老一下子又像是被注入了活水般精神起来,全然没有想到若是王姬都没有办法,他一个商人能有什么办法,只像是久旱的庄稼努力的汲取底下的每一分水分。   “壮士有何良策?还请壮士救救九原百姓!” 父老说着话,就着跪坐的姿势就要给陈恢拱手揖拜。   陈恢连忙托住他,“也不是没有办法,就看父老怎么做选择,能不能狠得下心了。”   “什么选择?什么办法?”父老赶忙问道。   “一是九原百姓什么都不做,就如现在这般,如此,日子虽然难熬,但运气好,也能活下一条命来。”陈恢缓声给出了第一个选择。   “九原百姓的性命捏在匈奴手里,为了保全九原百姓,王姬答应了议和,但匈奴贪得无厌,知道王姬顾念百姓性命,定会一再拿九原百姓的威胁于她,如此上郡永远没有办法发展实力,最后的结果,好一些是九原百姓苟延残喘,世世代代为匈奴奴役,上郡勉强自守,可坏一些……”   父老的身子一抖,陈恢沉声道:“只怕上郡也会落入和九原同样的境地。”   父老的面色变了又变,“那另一个选择呢?”   “有这么一句话,‘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时间是很可怕的东西,一切情绪都能冲淡忘却。   随着时间一日一日过去,上郡的百姓渐渐适应了要给匈奴进贡的事情,工人们也适应了现在工作量加大,福利却减少的日子,商人们也在转移重心,不再那么依赖卖纸的生意,除了偶尔想去还是心不甘意不平外,一切好似都在好转。   周宁于这样平静的日子里收到了项羽的来信,半个字没有谈他如今的情况,只问她这边好不好,要不要他过来帮忙。   周宁放下信纸,眉目柔和,唇角微微勾起,却淡淡的吐出一个,“蠢。”   系统:……   啥?它明明感觉到宿主是高兴的呀。   【他想要过来帮忙,不是好事吗?】这说明他记挂宿主呀。   周宁一边提笔给项羽回信,谢了他的好意,让他不用过来也不用担心,她自己能应付;一边对系统解释道,【现在田荣、陈余、臧荼都在给他找事,中原狼烟四起,他自己尚且分·身乏术】   而且,下个月,刘季就该出关了,他却还忙着对付只空有名头的怀王,等刘季出关后,正好给了刘季为义帝报仇的大旗,得以以此为名目列出他的十大罪状,号召诸侯共同讨伐他。   【嘿嘿,原来是宿主也心疼他了,两情相悦可真好。】系统语带憧憬,又软软的道,【统的宿主真是全天下最温柔善良的人,对项羽是,对九原的百姓也是。】   周宁笑了笑,没再理它,顾自将写好的回信装了起来。   时间一晃就到了八月,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刘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举挫败章邯主力,中原的局势更乱了,不过这一次,章邯没有往东逃,而是往她的方向来了。   “这怎么办?”这可不好处理,他们正是厉兵秣马准备民族之战的关头,哪里有心思搅合中原的乱局。   周宁也诧异章邯为何会往北跑,不过想想他的身份,再想想她手里二十万大军的来处,周宁敛眉笑道:“不是正好吗?”正好他们准备用兵,正好就天降大将。   “他要是问我们借兵怎么办?”高问道。   周宁摇头,“只说要再等等,他不会催促的。”   章邯不是没有败过,在濮阳他被项梁围困,在巨鹿他被项羽压制,但他也从未真正败过,于濮阳围困后,他调整战略反杀了项梁,至于项羽,他更多的是被赵高拖累了,他以往的战绩完全可以证明他是天生的将才。   作为一个将领,他有自己的敏锐,而且他和项羽、韩信的作战风格又不同,他是总是习惯先周密的计算衡量过再作战,这样一个行事稳重保守的将领,他怎么会不计算项羽不派兵增援他的可能性,又怎么会不设想会若是如此他的下场会如何。   历史上的章邯也确实没有等到增援,于废丘拔剑自刎了。   而论人品和安全,这天下间,真是再没有比她这里更好的去处了,而且她留下他帮她,项羽不会怪他。   或许想着她是他的妻妹,也或许想着她还可以在北边抵挡匈奴,所以刘季也并未再追着章邯不放,就如周宁所说,简单的交谈后,章邯便在上郡安定了下来。   一日例会,郦食其几乎是笑着奔进来报信,“好消息,好消息!匈奴加条件了,他们要翻倍,还要咱们新开采的盐矿的盐!”   高奴原本的官吏的脸集体黑了,这他娘的算哪门子的好消息!   高和喜等人却是喜形于色,可王姬安坐于上又是黛眉微蹙。   章邯满目茫然的左看看又看看,只觉得这上郡的水太深了。 第147章 熟悉吗   “好消息?”周宁问出了章邯的疑惑。   郦食其这才想起来他们背着王姬的一系列动作, 郦食其正了正颜色,拱手拜道:“如今已证明匈奴确实非信守约定之人,还请王姬为大局考虑, 拒绝匈奴的要求。今是匈奴撕毁合约在前, 两郡百姓皆愤慨匈奴所为, 我们若是趁机发兵, 民心士气俱佳, 必能收获奇效。”   高也道:“若一退再退,我们将丧失与匈奴作战的主动性, 永远不能收复九原, 九原百姓将永远生活在匈奴的压迫奴役之下,还请王姬能早做决断。”   又有一男子出声道:“‘父母之爱子, 则为之计深远’, 王姬既然爱护九原百姓, 就更应该为九原百姓做长久打算。”   这话听这熟悉,仔细一看,说话之人不正是潜入九原城, 与那九原父老交谈的陈恢。   陈恢乃原南阳郡守吕的门客,当初正是他劝服南阳郡守投降, 才叫周宁刀不血刃的拿下了宛城, 又添了西进路上好大一个助力,自项羽关中封王后, 他便随周宁到了上郡。   章邯这才了然,原来他们高兴的是终于有理由攻打匈奴了。   章邯新至,既想表现自己的才干, 又想着和周宁的旧臣打好关系, 想了想, 便道:“前头王姬答应了匈奴的合约,也有一样好处。”   周宁淡淡的看向他,不辩喜怒,高却是瞬间皱起眉头,看向章邯的视线冷极了,他是主战派。   章邯接着道:“匈奴必定以为咱们不敢与他对阵,故而大意轻视,如今咱们突然发兵,倒可以起出其不意的效果,更添几分胜机。”   周宁还是不置可否,高的面色却缓和下来。   周宁高坐于上,眼瞧着下方又吵了起来,些许财物而已,还是有不少臣子主张议和的,打仗说起来容易,但是真正打起来劳民伤财、流血流泪,如今日子刚刚好过起来,甚至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安逸,大多数上了年纪的臣子都不愿意破坏它。   而这其中,双方的实力差距又是他们极力反对用兵的一大理由。   周宁敛眸,还是心不齐啊,这心不齐,打起仗来只怕不便利,公元前200年,刘邦亲自率领了三十三万大军北击匈奴,无功而返不说,还反被围困在了白登,险些成为了匈奴的俘虏。   对匈奴用兵要慎之又慎,她一直知道此事。   主战派和主和派争执不休,张良垂眸不语,周宁淡声道:“先遣使者去匈奴问责,为何出尔反尔,撕毁合约。”   这要是用兵还是要求和?   双方都拿不准周宁的心思,若是求和,为何要用“问责”这样不客气的词句,以这样的态度出使匈奴,只会激怒对方,不利于和平谈判;可若是要用兵,为何不直接迅速的打匈奴个措手不及,反而要先遣使者去暴露他们的态度?   双方都不理解,也所以双方都不满意,不过周宁没给他们再说话的机会,顾自起身离开了,众臣都知道,王姬做的决定向来是不容更改的。   散会后,高等人又寻到了张良,“如今民心愿战,可王姬怎么还是不愿用兵?”   张良笑着不慌不忙的给几人倒了茶,闻言笑道:“民心愿战?民心在哪儿,某怎么没有看见?某只看见堂上还是有许多大臣据理力争想着求和,和主战的一方成分庭抗礼之势。”   “那难道我们还要一个个的去说服那些老顽固不成?”这事连望都觉得希望不大,越是年纪大的人越是固执。   “此事还未有定论,”郦食其的想法不同,“冒顿杀父自立,又把他父亲的许多妻妾收为己用,他树立威势全凭着武力,这样的人是不可能用仁义礼信去说服的,所以此番出使匈奴必定是不欢而散、无功而返。”   “那……”高心中又升起了希望,看着士卒们用上新马具的风姿,他其实有信心、甚至是迫不及待的想和匈奴一战。   “那和谈还是用兵也在五五之间。”张良不紧不慢的说道。   “那该如何是好?”高问计道。   张良将茶盏推到高面前,“此事,还在一个‘民心’上头,得让王姬和众臣看见民心所请。”   出使匈奴的使者谨遵王姬的命令,摆出了责问的架势,然后他险些没能从匈奴好好走出来。   冒顿嘴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意,走到周宁的画像前面,他饶有兴致的用眸光描绘着周宁的容颜,静静与画中人相视伫立。   臣下见此笑道:“中原人都是没有骨气的迂腐孬种,等慢慢的磨得他们没了心气,单于可以娶了那周王姬回来,从此两家合成一家,只怕他们会喜之不尽。”   “呵。”冒顿闻言呵笑了一声。   刺啦一声,冒顿取出一把镶满宝石的匕首划破了画卷中周宁的娇艳容颜。   大臣的恭维讨好的笑意顿时僵在了脸上。   冒顿转身看着那大臣,神色轻讽,语气带着不屑的轻浮,“我还以为她真有什么过人之处,原来也是靠着脸和身体蛊惑男人的庸俗女人。”   毕竟是独立的有领土有封位的女王,他原本还以为她是假意应承,就像他对东胡用的计策那般麻痹他,没想到,冒顿嗤笑一声,她若是逆来顺受的接受了新要求,他还会小心三分,但她竟然直接派人来责问他。   责问他?冒顿玩味的品着这三个字,看来这次是他过于敏感多疑了,他居然会对女人生出期待来,看来是闲太久了,听多了闲话。   女人啊,合心意的多睡几晚也就是了,但千万不能把脑子丢在她们的皮肉上,更不能把心交出去,越是生得漂亮的女人,野心越大,但是她们有什么用呢,像菟丝花一样只能攀附着男人生活。   冒顿摇了摇头,又恢复成了那个极为守礼的单于,“这位周王姬是有未婚夫的,我若向她求娶,不合礼法。”   听说周王姬的未婚夫乃西楚霸王项羽,这西楚霸王作战勇猛,拥兵四十万之众,中原不同与他们草原,太古板,还有这么一句话,夺妻之仇不共戴天,他们如今还要对西域之地用兵,冒然与中原结下生死仇恨,不划算。   礼法?每次听到这话,匈奴大臣的心情都颇为复杂难言。   但这次冒顿的一个“也”字,更叫大臣们心惊。   大臣们低垂着头,不敢多言,看来容貌太盛的周王姬让单于想到了头曼单于的阏氏。   头曼单于的阏氏也是生得花容月貌,身形曼妙有致,极得头曼单于的喜爱,爱屋及乌,头曼单于对那阏氏生下的小儿子也极是爱宠,甚至想要将王位传给那小儿子。   为此,头曼单于假意与月氏谈和,并且将当时的太子冒顿单于送到了月氏当人质以表诚意,然而,就在冒顿单于到达了月氏之后,头曼单于却发兵急攻月氏,两国交战,身为质子的人都会被第一个拉出来杀了祭旗,头曼单于此举分明是要借月氏的手杀了冒顿单于,从而给他的小儿子让位啊。   但是谁能想到当时才不过二十四五岁的冒顿单于能早早的察觉到了不对,甚至顺利的逃回了匈奴。   草原上强者为尊,也因为冒顿单于能顺利的逃回匈奴,头曼单于认可了他的勇猛,所以打消了让小儿子继位的念头,并且给了冒顿单于一万骑兵,有意培养他。   但是头曼单于改了主意,冒顿单于却没有既往不咎的打算,他最后用那一万骑兵杀死了自己的父亲。   冒顿单于不仅狡黠敏感,心思深沉善于伪装,而且勇猛善战,又嗜血记仇,他真真是草原上的狼王。   前头提议的大臣看着自己的脚尖,为自己的会错意小心的吞咽了一口口水,有如此经历,也难怪单于不重女色,前头鸣镝弑父时他射杀了自己当是时最为宠爱的妻子,后来上位,东胡索要他当时最宠爱的阏氏,他也是半点没有迟疑犹豫的就送了。   自己真是想岔了,还以为单于近来没有对外用兵的计划,又格外关注周地之事,是对那周王姬有什么心思呢。   就新合约之事,周地一拨一拨的往匈奴派使者,僵持了好几日,冒顿甚至都选好了下一个要攻打的西域小国,还是没有谈出个结果,就是郦食其所言,冒顿是不可能用仁义礼信说服的。   被扰得烦了,冒顿直接下令烧掉九原半座城,然后当日,新合约的文书就送到了冒顿手边,冒顿随意的盖了大印,收了周地手来的食盐,便开始全力准备起西征之事。   匈奴铁骑锐利,冒顿领兵一路西征,势如破竹,如入无人之境,志得意满之时,也没忘了邻国的周王姬,冒顿对左右道:“咱们打了这么久,刀也钝了,箭矢也不够用了,听说周王姬手下有一冶铸作坊,便请周王姬给咱们送些武器弓箭来吧。”   左右会意,笑呵呵的去安排了。   “欺人太甚!”武器不同于财物,太敏感了,哪怕匈奴言明是为了西征所用,并没有南侵的意思,但匈奴的话能信吗?若是能信,为何第二份合约签了不过两月,匈奴又加了新的要求?   郦食其气得浑身发抖,他看向堂中主和的众臣,希望能看到大家同仇敌忾,然而他失望了,原本主和的大臣依旧默然,甚至有些原本主战的臣子见王姬两次妥协后,也丧气般不再言语。   反正至差,上郡有长城,有二十余万大军,是完全无虞的,王姬舍不下九原的百姓,除了答应匈奴的条件,还有什么办法呢。   但这一次,前头保持沉默的左丞相张良站了起身,郦食其长长的舒了口气,这次不同于上次,这次他们是有备而来,必定能叫王姬改了主意。   张良呈上一摞厚厚的折子,“这是九原百姓的民心,臣请王姬御览。”   周宁打开折子看了一眼,合上后,放回托盘里,对张良颔首道:“丞相有心了。”又对举着托盘的近卫道:“将这些分给诸位大臣看看。”   折子有很多,堂中的大臣几乎人手领了一册,大臣们疑惑的把折子拉开,上面的笔墨不多,只有寥寥数语,“吾等知王姬爱民,然匈奴负约无信,九原为周国之地,吾等思归久矣,为大事计,恳请王姬用兵,吾等皆愿为王姬马前卒,虽死不退不悔!”然后便是满纸大大小小的签名和红指印。   签名的是识字的人,按指印的是不识字的人,这代表了不同阶层的平民百姓,也代表了用兵是平民百姓的一致诉求。   这……怎么会?!   主和的大臣来回张望着身旁人手里的折子,居然都是请战的,并且签名和指印好像都不同,“竟有……这么多吗?”   九原的百姓们怎么想的,这四个月来不是好好的吗?上郡的百姓也只是匈奴要求增加条件的时候不舒服了一阵子,过了也都好了呀。   是啊,生活在周宁统治下的上郡百姓虽然因为要进贡而觉得屈辱,但因为他们的日子整体是在慢慢变好,所以时间久了,他们大多也就没有什么激烈的情绪了,但是九原郡的百姓不同。   他们生活在匈奴的统治下,但他们得不到匈奴人的承认,自己也无法接受异族,他们的日子很艰难,原本每日的苦难叫他们难熬,但熬久了,熬到人麻木了,其实也没有那么痛苦了,但偏偏还有每月一次的上郡进贡这样的大型爱国主义教育,于是每时每刻的苦难都只会加深他们回归周国的强烈愿望,叫他们一刻也忘不了。   张良淡声道:“这只是其中一部分,因为一些外因,我们无法接触到所有九原百姓,但就我们接触到的,并且在请战书上签字按印的,已经超过了九原所有百姓的六成。”   众大臣的议论声为之一静。   众人隐隐知道有什么要变了,王姬最在意百姓的利益,也因此才对匈奴处处退让,可如今是九原的百姓抛却生死,主动说要战。   那么,王姬会应吗?   但事情还没结束,盼从袖子中抽出一本册子,起身道:“这是两个作坊工匠的请战书,请王姬御览。”   郦食其紧随其后,“这是上郡行商主事者联名提请的请战书,请王姬御览。”   上郡父老颤颤巍巍的起身道:“这是各处亭长代各亭百姓提请的请战书,请王姬御览。”   黑和望道:“这是各军政委代士兵们提请的请战书,请王姬御览。”   喜起身道:“这是我国的各项物资储备明细,每月的进项和出项明细,存量丰富充沛,进项稳定繁多,不惧一战,请王姬过目。”   主张议和的大臣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现在他们面对的不是同为臣子的同僚,而是军心、民意,是全体周国人的意志!   而且喜的话分明在告诉他们,他们已经有了这个实力。   可是他们什么时候有了这个实力呢,最开始的造纸作坊很挣钱没错,但很快就因为要上供的原因减少了销量,好不容易盐矿开始有产出了,可也因此,造纸坊的销量再跌,盐矿的产量也大半填进了匈奴的口袋。   所以,他们哪里来的钱强大自身?   也是这个时候众臣才想起来,即便外头形势再如何,冶铸作坊好像也从来没有停过工,所以问题又来了,钱哪儿来的?   众人看向总揽政务的右丞相喜,喜坐在周宁右手第一位,半阖着眸子谁也不看,反倒是盼的神色有些微的不自然,不过众人并没有发觉。   钱哪里来的?减少了对外批发给商人们的量就是因为要进贡匈奴而导致产量减少吗?   如今又不是刚开始做买卖的时候,各处都没有规矩,他们既怕被各诸侯杀了人,又怕被各诸侯越了货,总之怕挣得钱太多惹人眼红,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去打开市场、维系关系,而现在……   盼摸了摸鼻子,现在哪哪儿都被行商们走顺了,基本的规矩也立起来了,他们完全可以低调的官营嘛,没有中间商赚差价,当然挣得多呀。   当然,这样的内部操作瞒得过大臣,却绝对瞒不住王姬,而且,盼觉得这个主意就是王姬想的,喜丞相当然是严谨的能臣,但他缺少机变,盼低着头,他觉得这个主意有略微的、少许的狡猾。   狡猾?诡诈不可信,狡诈而刁钻?盼闭了闭眼,赶紧把这危险的想法扔出脑袋,光风霁月的王姬怎能用狡猾形容?此举虽然利用了行商们,但也是、也是为了迷惑匈奴,“兵者,诡道也。”这是兵家至圣说过的话,兵家之事怎么能说狡猾呢?   盼点了点头,豁然开朗而心情平静愉悦了。   周宁垂眸看着一案头的请战书,朱唇轻启,一个“战”字,金声玉振,掷地有声。   其实都不用做什么鼓舞士气的动员会,这一仗是士兵和百姓们求来的,这样万众期待的民族之战还需要什么动员呢?大家只恨不得半刻不耽误的立时上战场与匈奴拼杀。   但周宁还是仔细的准备了檄文,大谈民族大义,追忆了蒙恬戍边时胡人不敢南下牧马的威势,对比如今九原百姓的艰难,谈进贡纳献的屈辱,谈身为中原人的骄傲。   虽然话题沉重而具有煽动性,但周宁的语气很平易,甚至说起了他们被人戏称为“光胡军”的事情,如今“光胡军”真的要和异族胡人作战了,她相信他们必定能击败匈奴,将胡人从周国的领地上驱逐干净。   “从前‘光胡军’只是戏称,但往后必成威名!”   最后一句话落下,周兵们内心激荡而满目热泪,一根根矛戟被有节奏的举起落下,那是周兵的回应,士兵们铿锵有力的和声响起,“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一切铺垫到位,就在周宁决定用兵的次日,浩浩荡荡的周军开拔出城了,用兵之疾,出兵之快,远远出乎匈奴的意料。   但短暂的诧异后,匈奴也并不慌张,哪怕周军此次进攻的兵力远超他们留守九原的兵力,就像上郡的旧臣习惯性惧怕匈奴一样,匈奴将领对中原人的轻视也是根深蒂固。   这是匈奴人的自信和骄傲,匈奴人生在马背上,长在马背上,在马背上作战就是他们的天下,不客气的说,他觉得他们的勇士一个能打十个中原软蛋。   所以这位匈奴将领再得到周军出城的消息后,便一边安排士卒去向单于报信寻求增援,一边下令调动九原郡的另一县临河县的军队过来,而后便大开城门等着周军过来正面迎敌。   匈奴人本身就缺乏守城的经验,更喜欢在开阔的地带拼杀冲刺,他虽然放弃了城坚,但选择了一个己方军队更擅长的作战方式也算不得错误。   在临河县的军队已经全部调到了九原县后,甚至匈奴将领都等得不耐烦的时候,周军才终于到达了九原城外,匈奴将领不屑嗤笑道:“我家九岁小儿的骑术也要胜过这些个中原丈夫。”   两军交锋,战鼓擂响,匈奴的前锋军如离弦之箭般猛烈冲出,而周军的前锋军却向两边散去,位于中军的匈奴将领见此更是不屑而骄傲起来,但下一刻,“那是什么?!”   匈奴将领的眼珠差点没瞪出眼眶,只见周军的前锋军散开后,露出了其后的重甲骑兵,其战马骑兵全部身披铠甲,直面匈奴前锋军的进攻,丝毫没有畏惧退缩之意。   他们当然不畏惧不退缩,连人带马,他们是全副武装啊,两军对战,只有他们打人的,没有别人打他们的,这样的防御力,他们怎么会怕,为什么要躲,只恨不得匈奴再冲击得快一点才好。   因为正是这样极强的防御力,所以他们牺牲了机动性,也因此他们此次明明是急行军,最后却成了匈奴将领眼里的姗姗来迟。   原本匈奴骑兵看到这样奇怪的装备,就心生迟疑,无论是谁,面对只能挨打无法进攻的局面,总是会有些怯战的,形势久违的出现了一片倒的情况。   但到底是作为将领的,短暂的慌张后,匈奴将领发现了重甲骑兵的不足,“铠甲太重,人和马都撑不了多久,中军压上,拖死他们。”   于是匈奴的精锐中军压上,他们将他们优越的骑术发挥到了极致,一边策马前进一边拉弓射箭,确实如匈奴将领所想,过多的负重不仅牺牲了骑兵的机动性,更是大大的降低了他们的耐久性,重甲骑兵重创了匈奴前锋后开始回撤。   终于是两军的轻骑兵精锐开始正面交锋,如此作战是匈奴的绝对主场。   先说马,匈奴有大草原,他们骑马打猎、牧羊、作战,他们的马匹是最精良优秀的,而中原的马正如中原的人一样,圈养出来的温顺品种。   再说骑兵,中原骑兵能稳稳的坐在行进的马背上已是不易,最多一手控制缰绳,一手持矛戟,并不能发挥全身的力气,而匈奴的骑兵是能够仅凭双腿的力道控制马匹的,他们能发挥整个上半身的力量。   匈奴将领的脸上扯出一个得意而残忍的笑容,然而下一刻,匈奴将领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而不敢置信的事情,双目圆瞪,目眦欲裂,周国的骑兵居然站起来了!   他们不仅能解放双手,还能将全身的力气用上,给与匈奴重击,骤然失去己方优势,匈奴骑兵阵脚大乱。   但这只是外困,他们还有内患,那些平日里乖顺得像绵羊一样的九原百姓疯了,他们拿着锄头木棍就要和匈奴骑兵拼命,甚至不要命的冲向了临河县,占领了防守空虚的临河,借着木箭石块火油这些粗糙用具,就想把冒顿增派的援军阻隔在外。   与其说他们是靠着城墙在和匈奴对抗,不如说他们是用血肉之躯抵挡匈奴,为九原之战争取胜利,因为临河城外倒下的百姓尸体,几乎垒高到死死挡住了城门,真正是血肉筑城。   这一战打了三天三夜,极其惨烈,但又极其传奇,惨烈在于九原郡百姓死伤惨重,传奇在于这一场战斗竟然没能逃掉一个匈奴人!   光胡军真正做到了光胡!   远在西域小国的冒顿收到战报,戳着牛肉的匕首在唇角划出一个小口,鲜血渗了出来,冒顿舔了舔唇角,尝到了血腥味。   血色染红冒顿的唇瓣,让他深邃魅惑的五官显得更加妖冶阴鸷,众臣噤如寒蝉,冒顿却顾自笑了起来,“你们不觉得这经过,很熟悉吗?” 第148章 有意思   这一切简直像是他与东胡作战的翻版, 虽然他比东胡的大王聪明得多,但同样的,周王姬也比当初的他示弱得逼真多了。   “呵呵呵呵, 哈哈哈哈!”冒顿先是轻笑, 最后竟神经质般的仰天哈哈大笑起来,“真是太有意思了。”   除了比他更逼真, 她的手脚也比他干净多了。   人人都知道他是杀父夺位, 为了叫匈奴战士们不畏战, 他更是定下了后退一步就杀头的规矩,他用鲜血登上王位, 也用鲜血逼着匈奴人为他战斗。   他们对他是畏惧。   可是她呢,她好似什么也没做, 听听,是两郡的百姓们争着抢着求着, 自愿的为她而战呢, 如今的周王姬还是那个仁善爱民、光芒万丈没有一丝污点的周王姬。   她的子民爱她敬她。   冒顿好像觉得这是什么极其可笑的事, 他笑得越来越厉害,大幅度的面部神经动作扯动了他唇角的伤口,血珠成流,从他的唇角到颈间滑下一条妖冶鬼魅的红色血线。   来报信的士兵和帐内的大臣既恐惧又不解,连呼吸都谨慎了起来。   他们当然觉得熟悉,这就是单于对付东胡的手段, 只是单于的反应太不正常了,明明是被人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 明明是大败的消息, 他们连丢了两座城啊, 怎么……单于还大笑不止呢?!   “真是太有意思了!”冒顿又笑着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大臣们屏息垂眸, 虽然不解,但谁也不敢问到底是哪一处有意思。   冒顿看着大臣们低头垂眸畏惧自己的神情姿态,唇边扯出一抹冷邪的笑,伸出拇指用力擦过唇角的血。   多有意思啊,明明临河城外的尸体都垒成山了,而她既然能在三日内收复两县,并且将九原和临河的五万匈奴骑兵全部留下,就说明她已经具备了和匈奴骑兵正面作战的实力。   所以,哪怕他派去的增援成功的进入了临河县,成功的和九原的大军会和,此战也不过是艰难一些,毕竟主力在西域的他,即便派出增援,人数也不可能超过五万。   可她就这么放任两县的百姓以极大的伤亡来为她谋得最大的胜机,真是……   冒顿舔舐掉自己拇指上沾染的血迹,眸色深深,竟阴邪诡异的浮现出一种狂热的痴迷和兴奋,她的血必定比他的还要冷还要腥!   而且,原本疲软无力的中原骑兵为什么突然就敢和匈奴骑兵正面作战呢?这骑术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练出来的。   冒顿想起了自己划掉的那副画,画中周王姬手持煤块在地上画了个煤球的新花样,和工匠们讨论那种样式的好处。   冒顿的鹰眸微微眯起,人很难在段段时间内提示实力,但是如果有什么器具辅助呢?   那个冶铸作坊必有蹊跷!   而中原骑兵和匈奴骑兵的差距在哪儿?在人也在马。匈奴人打小练出的骑术远胜中原人,匈奴草原的马也远比中原的马儿强健。   所以,这里头的蹊跷,是能叫中原人更便利的驾驭马匹吗?   “是我小瞧她了,”冒顿笑道:“咱们回去好好的会会咱们这位邻居,哈哈哈哈。”   众匈奴大臣都以为冒顿班师回去是要掉转马头找周王姬的麻烦,谁料他竟客气的派了使者提出了和周地通商的请求。   众大臣皆是不解,冒顿一副颇为下属考虑的姿态对使者吩咐道:“匈奴贵族都习惯了用周地的家具、纸张,两地越是通商不变,能运到草原上的货物就越少,物以稀贵,我匈奴就得花更大的价钱购买,不值当。”   众大臣默然,他们倒是想很有骨气的说不买不用,可,匈奴贵族都不是孤家寡人,还有妻妾儿女一大家子呢,哪里能管得过来,他们有钱有权有地位,怎么就不能享受一二了呢。   就是他们,习惯了周地白纸的书写方便、装订简单易携带,习惯了厕纸的便利,也很难再用回从前的木牍竹片,只能这样想,厕纸好歹比从前用的布帛便宜不是,也算是省了些钱了。   冒顿笑眯眯的看着沉默的匈奴大臣,能提升骑兵作战能力的蹊跷,他实在心痒喜欢,所以两地怎么能没有交流呢。   匈奴的使者赶往周地时,周宁已经站在了九原县内,入目所见是疮痍满目,血流成河。匈奴说烧城就是真烧啊,城内许多地方都是一片焦土。   上郡的大臣跟着周宁在九原城内巡视慰民,对比上郡街市的繁华热闹,百姓的衣食富足,再看此处的断壁残垣,百姓的衣衫褴褛,众人心里皆是百味杂陈。   一声声来自满身血迹青紫的九原百姓的欢呼迎接,堵得他们的喉咙发疼;而那被伤痕脏污模糊了五官模样,又被两行喜极的泪珠冲出两道肤色痕迹而显得怪异却奇妙灿烂的笑容,又刺得他们双目酸涩。   上郡众臣面对九原百姓的欢喜,好长时间都说不出话来,但此时,无论是主战的还是主和的大臣都深切的意识到了什么叫做国家,什么叫做责任。   有国才有家,百姓的日子能过得如何,全看他们能将国家治理得如何。   从前王姬总说要以德服人,要以百姓为先,他们还是觉得王姬行事过于温和,且看看从前的始皇帝,如今的西楚霸王和冒顿单于,哪一个不是凭着绝对的武力实力树立威势,可如今看来,却是他们小瞧了百姓的力量。   众人很快的经过九原城到达了战况更惨烈的临河城,看着城门前堆积如山的百姓尸首,看着他们死了还紧紧握住的木棍锄头,都被深深的震撼了。   张良举起袖袍按了按眼角,九原的风很大,张良站在周宁的身侧,他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楚而肯定的传到了周宁的耳中,他说,“若周王姬得天下,会是天下万民之福。”   周宁入驻破败的临河县开始主持政务,第一道命令便是感念九原百姓的义举,宣布九原郡十年不征赋税;其二她下令修建烈士墓园,每一个为国捐躯的烈士的名字铭刻于上,尸身全部由官府负责收殓安葬,由她亲自为收复九原而死的义士写祭文,所有爱国烈士享家国百姓永世香火。   其三,“每年的九月一日为九原收复日,时任九原郡郡守的官员要亲自率领九原官吏到烈士墓园上香致意,勿忘国难,只要我周国一日未亡,爱国烈士的香火便一日不绝。”   这一系列政令,不说九原郡的百姓如何感激涕零,就是堂内的大臣也有震动。   时人有“视死如生”的观念,极重视死后哀荣,他们认为死亡是生命的另一种延续方式,也所以时下有许多针对尸体的死刑,比如鞭尸、比如挫骨扬灰,还比如将脑袋割下来挂在枝头喂鸟的枭首示众。   所以周宁这一系列命令真真让周国群臣百姓有了一种为国而战、死得其所的荣誉感。   时人重视身后之事,但在来自后世的周宁看来,她更在意活着的人过得如何。   “烈士家属发给一定的抚恤,在此战中受伤的百姓也要予以慰问和补助。”   “那花费就……”喜有些迟疑,不是舍不得,是实在开支太大,原本挣的钱都填进了冶铸作坊,现在虽然不用给匈奴进贡,又有盐矿的进项,可他们还有两座城需要建设呢。   周宁摇头道:“宁可城市建设得慢一点,也不能苛刻了烈士家属的待遇。”不然,曾经再浓烈的自豪光荣都会在生活的琐事里耗尽,变成对家国的怨怼。   喜颇为感慨的叹了一口气,“是。”   他们王姬虽然有时候用的手段称不得光明磊落,但她确实是一心为着绝大多数百姓着想,真正的将百姓放在了自己的利益前头。   就在周宁这边为了钱财发愁的时候,匈奴的使者带着冒顿请求通商的手令到了。   这是好事,也是大事,“此事有诸多细节需要商榷,贵方何时派人过来详谈?”   过来?使者摇头,他们单于若是进了这周国城内,只怕出不去,可若是带着大军,周王姬也不可能答应放他进来。   “我们单于想亲自与王姬商议此事,单于说王姬身份贵重,他的身份敏感,于哪一处谈事都有不便,不如与王姬约在临河城外面谈,双方都便宜。”   周宁爽快的点头应了,匈奴使者也不意外,从来中原人与外头做买卖,总是要大赚的,也不知他们怎么捣鼓出那许多东西。   面谈就定在三日之后,打发走匈奴使者后,周宁看着喜问道:“这个时节,相思子应该结果了吧。”   喜的心猛地一颤,王姬行事真是……   喜低头回道:“已经结果了。” 第149章 礼物   周宁和冒顿谈判这日是个好天气, 秋高气爽,天空澄净,一碧如洗。   作为前几日还剑拔弩张, 要拼得你死我活的两国领导人遥遥望见对方, 便挂起了真挚友好的笑容,好似自己从来都是对方最坚定的盟友般。   两人互相颔首示意,气氛很和谐。只苦了随冒顿而来的匈奴大臣,和随周宁而来的彭越、郦食其、盼和望。   一方刚经历了战败,既担心他们的单于一个不高兴弄死他们, 又奇怪恐惧, 周地为何突然间实力飞涨, 所以他们面对周国人难得的收起了以往的轻视,而小心的戒备着。   一方虽然是顺利收复了失地,可两地百姓的豪情惨状还历历在目, 他们看着匈奴人,是深切的仇视而厌恶的。   然而两国的王却相视而笑,明明是第一次见面, 两人之间却好似已经有了一种熟络的融洽, 老实孩子盼下意识的想抬手揉揉眼睛搓搓脸, 望赶忙伸手拉住了他。   “原本担心这日天气不好,会怠慢了各位, 所以让人在此处置了一定帐篷, 咱们先入内再细谈吧。”周宁淡笑着伸手指了指旁边的帐篷。   冒顿瞥了一眼能装下百十人的偌大帐篷,笑看向周宁谢道:“王姬有心了。”脚下却没有迈动一步。   周宁笑了笑,伸手道:“请。”   便当先走在了冒顿的前面, 彭越上前为她打起帘子, 帘子撩开, 帐内并无多余的人事物,空荡得很,一眼便能看到底。   里头只有一张长桌、几把凳子,以及一角处还有一个红泥小灶,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冒顿见此,半点没有小人之心误会别人的尴尬,反而笑呵呵的终于抬步跟在周宁的身后进入营帐。   帐篷再大,但与两国带来的大军数量相比,却是远远不够的。   帐篷之内,冒顿与周宁相对而坐,而帐篷之外,两国的大军以帐篷为中心,成二龙夺珠的对立之势,如此防备紧张的姿态,便可知,一切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平和。   帐篷内,盼颤着手为周宁倒了一杯酒,而后拿着同样的酒壶,又为冒顿倒了一杯。   周宁笑着举杯道:“远来是客,我们这里的就虽然不如贵草原上的奶酒香醇,但也别有一番滋味,冒顿单于,请。”   语罢,周宁仰头一饮而尽。   同一个壶里倒出来的酒水,又有了周宁先饮为敬,冒顿放心而豪爽的举起酒杯道:“前些日子,你我两国之间闹得有些不愉快,听闻九原百姓恨匈奴人至深,我这心里头不安得很。王姬顶着百姓的压力答应匈奴的通商请求,今日还不辞辛苦的出来与我亲自面谈,我心里感激,也有一份礼物想要送给王姬。”   盼见他说了一车的话,就是不饮手中的酒,两手悄悄抓紧,视线也忍不住频繁的往冒顿举杯的右手上飘。   见盼如此行迹外露,望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又不敢提醒动作,以防反而叫匈奴人注意到盼的异常,只在心里祈祷冒顿能快些饮酒。   唉,要不是那酒壶内部构造太过特别,他怕出了差错,何至于要盼亲自前来。   冒顿也好似真没发现什么不对,或许是周宁同样饮了壶中的酒叫他放下的戒心,他垂眸浅抿了一口,薄薄的红唇染上水泽,而后笑着赞道:“好酒,中原地大物博,东西都是好东西。”   盼浑身的肌肉肉眼可见的放松下来,小心的缓缓的舒了口气,然而气舒到一半,盼抬眸便见那邪肆的匈奴单于正饶有兴致的盯着自己。   盼连着身子带着心瞬间绷紧,好似一只拉满了的弓,但凡有不对,就要折断或是弹射离去。   “这酒壶瞧着也很别致。”冒顿的视线从盼手里的酒壶转到盼的身上,笑着缓缓赞了一句。   他的语气轻缓,神色带笑,但盼却觉得好似有大山压来,那双税利的鹰眸似乎已经洞悉他所有的阴谋秘密,盼抓着酒壶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这真是不打自招,周宁淡淡的接过话,分散掉盼身上的压力,“单于带来了什么礼物?”   冒顿起身向周宁走来,边走边垂眸好似有些羞赫的道:“王姬的东西都精致,只是我的却是要粗鄙得多了。”   盼站得离冒顿最近,但是因为心虚,并不敢拦他,冒顿就这样一步一步的绕过长桌,走到了周宁面前。   冒顿微微俯下身,瞧着面前这张比画卷上还要生动惊艳的面容,第一次觉得那文诺被罚得不冤。   文诺一笔画,画什么都惟妙惟俏栩栩如生,在他的老家原本也是有名气的,同样有名气的还有他那不知变通的性子。   有贵妇人慕名请他作画,这人倒好,果真一点不带美化实打实的将那妇人画了下来,但或许是人动态的时候瞧着比静态的时候美,也或许是人看自己怎么看都好看,所以那贵妇人并不满意他的画像,觉得他将自己画丑了。   此人若换个聪明些的,说几句好话,再重新画一幅,此事也就揭过去了,但偏偏文诺说什么都认为自己画得没错,不是他画丑了,是那妇人本身就长这样。   长哪样?丑吗?然后文诺就被打发到了上郡。   也因此上郡熟悉文诺的人总说他要不是画画画得太好,也不至于到了上郡。   但此时,冒顿有些怀疑那贵妇人是否真的并没有冤枉他,文诺的画确实不如眼前的人美,尤其是那一双清凌凌,不待半点感情波澜的明眸。   若是……撕碎她眼底的平静,那该是多么有意思的事情啊,冒顿垂眸,眼里嗜血的兴奋一闪而过。   噌!冒顿从腰间拔出一把镶满宝石的匕首。   彭越瞬间站到周宁的身前准备护住她,郦食其一把拉住周宁的手腕想要带她撤离,却见冒顿手腕一转,将刀刃朝向了自己,笑道:“这把宝刀便是我送给王姬的礼物,可能不如王姬作坊里打造的锋利,但这上面镶嵌的各色石头却是有些看头。”   原来是误会一场,郦食其放开了周宁的手腕,彭越也稍稍的退开了一步,周宁伸手握住匕首,扯唇笑道:“多谢单于。”而后就势往前一送。 第150章 谈判   哐当的一声, 盼手里的酒壶落到了地上。   “王姬!”   彭越和郦食其等人目眦欲裂,“冒顿你敢!”   原来冒顿先前那一场送刀只是虚晃一枪,他将刀刃朝着自己的匕首递给周宁, 在彭越等人神经一松一紧警惕放松的片刻,迅速的伸手扼住了周宁的脖颈。   周宁的脖颈白嫩细长, 而冒顿的手指节分明而粗壮有力, 两者合在一处,谁都不会怀疑冒顿只需两指轻轻一捏,就能捏爆周宁的喉管。   彭越和郦食其等人慌得不行、怕得不行,虽然彭越第一时间把长剑拔出驾到冒顿的脖子上,但生死乃瞬间的事,谁敢保证中间不会出什么差错。   紧随而来的,随冒顿进来的大臣也把大刀弓箭对准了彭越等人, 一行人各自捏住对方的命门,大帐内针落可闻。   然而就在这样战火硝烟一触即发的紧张时刻, 冒顿却低声轻笑了起来,他就着捏住周宁脖颈的姿势将周宁拉近, 丝毫不畏惧周宁抵在他胸口处的匕首,屈身弯下腰凑到周宁耳边笑道:“王姬真是……”   真是什么?   真是不要命!   彭越气到不行,他的剑比在他的脖颈间,他居然还敢乱动!   “真是……”   耳垂陷入一阵温热疼痛, 周宁的眼睛骤然大睁,内含凌厉杀意。   站在周宁左侧的郦食其和望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那五官长相比女子还有魅惑精致的匈奴单于竟然张嘴叼住了王姬的耳垂!   “……类我。”冒顿半点不畏惧周宁身上的杀气,反而因此觉得浑身的血液翻涌, 满是兴奋和滚烫, 他的牙齿扯咬住周宁的耳垂, 含糊不清的吐露剩下的话语,而后带着病态满足的看了看自己留下的印记,微微起身拉开距离。   她和他又是一样的,他也是想着若这次会面能直接弄死她最好不过。   冒顿的嘴角勾起,似乎回味般伸出舌头舔舐着自己的牙齿。   类你姥姥!   脾气还算温和的望看着王姬耳垂上刺目的牙印也忍不住在心里骂娘了。   说王姬像他?一个冷血无情的暴君,呵,这简直是对他们王姬最大的侮辱和污蔑!   周宁淡淡垂眸,在抬眸时,眼底的杀意已尽数敛去,“冒顿单于不是来通商之事吗?单于准备这样谈?”   “呵呵。”冒顿笑着瞥了自己胸口的匕首一眼,又斜睨了肩上的长剑一眼,她不放开,他哪里敢放开呢,他可不敢保证前面这位周王姬会不会宁可舍掉几位大臣的性命也要留下他。   经过漫长而谨慎的一一放开对峙,周宁和冒顿重新坐到长桌的两边继续谈话。   或许因为知道了对方不是可以轻忽大意之人,两人接下来的谈话要正经严肃了许多。   郦食其将早已准备的文书条例放到冒顿面前。   “通商对我们两边都有好处,我……”   “对周国的好处明显大于我匈奴吧。”冒顿笑着出言打断,指着文书上的条款笑道:“周国的手工业和商业远胜我匈奴,王姬还要征收这么高的关税,这岂不是只能我匈奴买你周国的东西?”   毕竟进口关税高得惊人,而出口关税则接近于无。   周宁淡笑道:“关税并不是固定不变的,比如马匹的关税,就与出口关税相当,至于其余各类物品的具体关税还要一一细谈。”   冒顿笑睨了周宁一眼,这是明摆着打他们草原战马的主意,不过,冒顿手指点着桌案,这说明周国目前还并没有引进什么良马品种。   “这对匈奴也是有好处的,至少不用再花大价钱购买纸张和我们陆续制作的新鲜东西了。”周宁敛眉笑道,不过薄利多销嘛,对他们自己还是更有好处的。   “新鲜东西?”   “自然,九原已经收复,而我们并没有北进之心,所以接下来的主要任务就是国内发展问题,安居了才能乐业,我相信周国的百姓会给我们惊喜。”   “不安居,王姬也挺能给我惊喜的。”冒顿意有所指的说道。   生性豪爽的匈奴大臣不觉得如何,彭越和郦食其等人却是一脸匪夷所思,刚刚还刀剑相向,这会就秋波明送,这冒顿单于果然性情不定,是个十足的疯子。   他猜到周军改良了马具?周宁笑了笑,猜到又如何呢,那些东西只要瞧见了就很好仿造,瞒也是瞒不了多久的。   周宁笑道:“我们冶铸作坊刚好打造了一批新的马具,或许能给单于西征提供一些帮助,我相信冒顿单于会很有兴趣。”   他想要,她给他就是。   匈奴大臣的呼吸一紧,冒顿闻言一怔,片刻,他放松身体往后靠在椅背上,好似并不怎么好奇新马具的样子笑道:“王姬突然对顿这么好,顿这心里有些忐忑啊。”   周宁垂眸道:“周国同草原不同,我们爱好和平,没法走单于的路子,只是想和气些做些生意,同各处都处好关系,让国内百姓日子富裕些罢了。”   他的路子?冒顿唇角勾起,他征战抢掠的路子么。   冒顿的一双鹰眸黑得发亮,他承认,他被取悦到了,这就是他领导下的匈奴帝国的强大所在。   盼和望:“……”   骂他是土匪强盗,他还高兴?真是疯子!   周宁接着道:“我们也欢迎匈奴人怀着和平友好的心情到周国做买卖,税收上我们也不会特意针对,一视同仁,同周国百姓的税率一样。”   冒顿笑道:“我们草原不比中原,只有些牛羊马匹,旁的东西,在王姬的巨额关税下,就是运到了周地,只怕也卖不出去吧。”   所以他觉得这点好处并不够。   倒是敏锐,果然是如今天下最难缠的人物。   周宁敛眸,早有准备的淡声回道:“单于西征路上必有不少奇闻收获,一些我国境内没有的东西,就算再怎么增加关税,也是有市场的。”   周宁笑了笑,“我周国百姓颇多闲情雅趣,只怕是异国他乡路边一株无人问津的野花,若是我周国境内没有见过的,他们都会买来观赏一二,单于背靠西域诸国,奇宝异物多如繁星,怎么能说自己没有货物可作交易呢?”   匈奴大臣听此,看周宁的神情都和缓了些,她这话是在赞他们勇猛强悍,西域诸国在他们面前不堪一击,只会成为他们的后花园。   “原来是这样。”冒顿笑着点了点头,又问,“王姬也喜欢域外之物?”   周宁有意把匈奴当做商队使唤,自然是点头道:“我也有好奇之心。”   冒顿闻言低声笑了起来,眸中潋滟出一池春光水色,他身子微微前倾,好似在展示自己般,他道:“那王姬换个域外的夫君如何?”   彭越、郦食其、盼、望:“……”   目瞪豆呆!   这冒顿单于好歹也是一国之君,草原上响当当的人物,怎么如此……比妓院里的娼妓还要骚气!   盼打了个寒噤,一阵恶寒。   周宁倒是神色如常的应对,“我已有婚约在身。”   冒顿并不在意,“那又如何?我是真心爱慕王姬。”   你们当然不觉得如何,你连你老爹的大小老婆都能下手!望心中大叫唾骂,而且你喜欢的女人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周宁笑了笑,“我们中原人重信诺。”   双方正在友好和谈期间,周宁给了他一个面子,没提他们两次三番毁约之事。   “而且,我对单于无意。”   “真是可惜,”冒顿歪头笑了笑,接着道:“不过,我相信感情也是会发生变化的。”   这话,前头提议他求娶周王姬,又被他不屑驳回的匈奴大臣直想点头,可不是会变,从前他们占尽优势,可以予取予求时,他对她不屑鄙夷,如今他们打了败仗丢了城,他自己还好似还被人下了毒,又被人用刀子比了一场,他反而三番五次的示起爱来了,瞧着还像是真动了心思。   匈奴大臣心情复杂。 第151章 帮助   谈判继续, 周国开出的条件听起来都还算公正合适,不过冒顿如今把周宁看作自己的同类,只觉得这里头肯定没有听起来那样简单, 所以他表面上瞧着神情轻松随意,实际却是处处留心谨慎着的。   听了半天也没听出什么不对,虽说诸多条款皆对周国有益处, 但也没有损害匈奴的利益, 甚至许多条约还对匈奴极有益处。   匈奴大臣听着脸上意动之色明显, 冒顿还是没有急着表态, 继续一条一条的和周宁慢慢磨,双方直从早上谈到了暮食时分, 才算大概谈妥一个主体框架,至于其他细节, 就留给双方臣下继续商榷确定。   长达七日的谈判结束后, 冒顿终于知晓了周国顺利收复九原的秘密。   冒顿坐在高桥马鞍上, 双脚踩着马镫,骑着因为有了马蹄铁而奔跑更加快速持久的良驹, 他手执马鞭,朝阳着太阳落下的方向策马奔腾, 好不畅快。   试了一圈新马具的效用, 冒顿策马驰回, 他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身姿高大挺拔,落日余晖在他身后追逐洒下,为他的轮廓镀上一层暖调的金辉。   一时间, 辽阔的草原、广辽的天空、耀眼的太阳都成了他的陪衬, 也柔化了他锐利的气势, 他棱角分明的五官依旧俊美深邃,却多了让人亲近的温暖爽朗,饶是一直对他颇为敬畏恐惧的匈奴大臣也不禁有些看痴了。   然而等他走近了一开口,他们就知道什么温暖爽朗,全是他们被阳光晃花了眼,看岔了。   “听说最近西楚霸王有些麻烦?”   匈奴大臣不明所以的点了点头,能不麻烦吗,各国争权夺利,运用武力杀戮兼并,完全战国风云。   冒顿噙笑拍了拍马脖,“中原人都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王姬大方的将这些好东西与咱们分享,咱们也不能藏私了,挑几个诸侯王,给他们送一份好礼。”   大臣迟疑道:“这周王姬毕竟是中原人,只怕中原各国早已知晓此物。”   “这同是中原人,也要分个里外亲疏,与王姬亲近的可能是有,这其余的嘛,”冒顿拉长了声音,“就未必了。”若是连亲近的都没有,那就更有意思了。   大臣有些悟了,这是要送给同那西楚霸王作对的诸侯王,单于明显对那周王姬有意,但周王姬却早早有了未婚夫,明显碍了单于的眼,如此,只好叫那未婚夫消失了。   “臣明白了,臣觉得齐、赵、汉这三国正好需要。”   冒顿笑着点了点头。   合约签订,五日后两国就会正式通商,正如冒顿调笑所言,周宁是顶着压力与他商谈的通商合约之事。   刚刚经历了战火的九原百姓对匈奴深恶痛绝,好不容易将之驱逐出境内,如今家中伤患伤口未愈,疼痛憎恶都还鲜活着,是宁可自伤八百也要毁匈奴一千的,所以哪怕知道此事于自己有利,也不愿匈奴人再次踏上他们的土地。甚至有一种匈奴人越想要越不卖给他们的快感。   “我理解九原百姓感情上一时难以接受,但这是好的政策,就该推行下去。”周宁一句话承担所有的压力怨憎,坚定的推行通商之事。   堂内众臣一时间又是敬佩,又是觉得荒诞,前些日子他们提起匈奴还咬牙切齿,恨不得食其肉啖其血,今日却要立法保护来周国行商的匈奴人,这可真是……世事变化太快了。   周宁面色平静的看着各臣消化情绪,如今周国边境大事已定,接下来便是全力发展自身了,在墨学还是显学的如今,给足他们发挥的土壤空间,日新月异的日子在后头呢。   说回中原,远在彭城的项羽此时还不知道有人惦记要挖他的墙角,不过他也已是怒发冲冠、火冒三丈了,他有两个墙脚主动倒向了刘季。   “刘季那厮竟敢欺骗与我!”   刘季东出汉中平定三秦之事让项羽大为光火,他早先烧了栈道,以示绝不东还之心,让他对他放下了防备,可如今他不仅东出,还火速的击败了章邯、司马欣和董翳三个秦朝降将。   若说章邯以借兵为由奔向上郡,又因王姬要对匈奴用兵之故暂留周国,叫项羽甚是理解,甚至是赞许,但司马欣和董翳直接投向了刘季,就叫项羽怒不可遏了。   范增指着项羽,跺足又怒又气道:“老夫当初千叮咛万嘱咐,不可放那刘季归国,你偏是不听,如今如何?他果然称霸之心,当初鸿门宴之时,你若能当机立断杀了他,何来今日之祸!”   这样类似“我早说了你不听”的句式最叫人生气,尤其被人如此说的还是权势在握、万万人之上的霸王项羽,他如今的身份,谁人同他说话不是恭恭敬敬的。   项羽皱着眉瞧着范增越发恼怒不耐,此时他没有发现,范增也没有发现,他的恼怒有几分竟是对着范增来的,“你不用再说了,这次我必定取那刘季的狗命!”   说罢,项羽便开始调兵遣将,田荣龟缩不出、避而不战,他准备掉转枪头先灭了汉。   除了田荣搞事,陈余不安分,刘季又夺了关中之地这些个闹心事,项羽也听到几个好消息。   最先传到了是九江王英布那边密报,密报上言怀王已死。   怀王死了,这天下便再无一人比他尊贵,哪怕仅仅是名义上的比他尊贵,项羽心中一松,有了几分畅快。   “还有一封是王姬那边传来的书信,王姬还派人送了一箱东西过来。”   “快,快呈上来!”项羽一边说着话,一边已经走下了席位,亲自迎过来取。   先看书信,“哈哈哈哈,”项羽看完书信,便是一阵开怀大笑,他抖着信纸对范增及项庄等项家子弟道:“先生大败匈奴,收复了九原郡!”   项庄点头笑道:“从王姬去了上郡,我便想到早晚有这么一日,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先生神机妙算,区区匈奴怎是先生一合之敌。”项羽颇为傲娇的如是道。   范增却皱眉道:“前头还被逼得议和纳贡,怎么才短短几月功夫形势就翻转过来,王姬可有在信中说缘由?”   “说了,”项羽点头笑道:“先生同上郡的工匠一起设计了一套新马具,大大提高了骑兵的作战能力。”   范增连忙问道:“什么新马具?”   项家子弟也好奇,却没有范增那样急切。   他们同周宁相识多年,虽并不都如项庄一般与周宁常来常往,但因着久识,在心里对她总是比旁人更亲近信任几分,便也觉得周宁对他们也是如此,何况又有项羽这一层关系在,夫妻一体,周宁若有好东西必定不会瞒着项羽。   “亚父不用着急,”项羽笑着走到士卒抬进来的木箱旁边,“先生不仅送了图纸过来,还为我的乌骓送了一套做好的马具。”   这话就是胡言乱语了,他不善工匠之事也知道马具之类的东西要符合马匹的尺寸大小,周宁远在上郡,从那处得知乌骓如今的体型。   不过知道周宁不仅送来了图纸,还送来了实物,范增也是抚着胡子放心而欣慰的笑了起来,看来那周王姬心里也是惦记着羽儿的。   项羽上前打开木箱,发现里头除了信中所说的马具外,还额外有一个锦盒,项羽好奇的拾起,项庄等人也偏头看了过来,打开一看却是一把刮胡刀。   “噗呲。”项他没忍住笑出了声,“羽叔,王姬这是提醒你别忘了刮胡子呢。”   项羽心里高兴,没甚威力的斜睨了他一眼。   范增的心思没在周宁和项羽两人“为悦己者容”的情趣上,他道:“怀王死了,恐怕民间会多有议论,周王姬适时收复了九原倒是一件大好事,我们可以派人送去贺礼,再好生的宣传一二,也是为王姬扬名了。”   为周王姬扬名,不也是为项羽扬名吗?周王姬是项羽的未婚妻,她得赞誉民心,这好处也会分润到项羽身上来。   项羽大点其头,他没忘了先生之所以要去上郡,便是想要做出一番事绩,好与他长相厮守呢,“亚父说得是!是应该送上贺礼,再替先生好好宣传。”   见项羽难得如此听劝,范增笑着点了点头。   “等打点完此事,我便领兵去讨伐刘季。”   项羽这边没忘了刘季,刘季又如何忘得了项羽,出了汉中得了关中,刘季一时兴奋后,便陷入了担忧,若是项羽领兵来攻怎么办,他如今可不能和项羽硬碰硬。   原本此时应该是张良出来为他解忧,可惜如今张良被周宁带去了上郡,不过作为楚汉争霸的重要人物,周宁并没有打算让他提前退场。   一个刘季万万没有想到的人物站了出来,他一向不甚重视的妻兄吕泽。   “你真有办法?”刘季不怎么相信,“这不是小事,你别给老子乱来!”   他在汉中新得了一位戚姬,戚姬年轻貌美,善歌舞,他颇为疼宠,而如今戚姬正怀有身孕,他怕吕泽是为了给吕雉撑场子,强出头。   刘季与人说话,从来都是嬉笑怒骂、吆五喝六,当做奴仆一样使唤的,旁人都习惯了,所以并没有因此瞧不起吕泽,此时见吕泽好似真有主意,便都看了过来。   但被人鄙视小瞧,是让人恼怒尴尬的,由于两人的身份差别,吕泽心中的难堪更多一些,尤其这殿中还有许多文武大臣、仆从亲卫,不知此时众人是以什么样的眼神看着他。   吕释之低着头,面目表情,眸光却冷极了。   众人的视线让吕泽犹如芒刺在背,他是他妻子的亲哥哥,他却充他的老子,吕泽两手握了握拳,小妹说得对,这样的人得了天下,他吕家也得不了好下场。   想到小妹之后的布局,吕泽头一次生出了神清气爽的感觉,于是吕泽轻轻舒了口气,面色自然的回道:“虽然不能完全解决西楚霸王的问题,但是稍微缓一缓,拖延一些时日还是可以的。”   “那就说来听听。”刘季摆了摆手,神色怠慢随意,语气轻忽,似乎吕泽的主意可有可无。   已经完全想通,背弃了刘季的吕泽从容笑道:“手书一封送与楚霸王,言我们回到关中只是因为士兵思恋故乡,希望楚霸王能履行先入关者王的旧约,如约即止,我们不敢再东进扩张。”   刘季嗤笑一声,“这他能信?他若肯把关中给老子,也不会把老子逼到汉中去了。”   吕泽挺直身杆,不紧不慢不卑不亢的道:“还请大王听我说完。”   刘季笑着摸了摸下巴,吕泽此时倒挺有几分高人雅士的风范,刘季颇觉有趣,便似看戏般抬了抬手,“你接着说。”   “楚霸王或许会心有怀疑,但若有更要紧的事,他便会将我们先放到一边了。”   “什么紧要的事?”   吕泽抬头看着刘季,缓声道:“田荣在山东造反,吞并了三齐,居高而临彭城,这才是楚霸王的肘腋之患,若大王告诉楚霸王,田荣准备联合陈余灭掉楚国,并且邀请被楚霸王负约而欺的您一同加入,您说楚霸王会更恼怒哪一处?”   “这是要祸水东引?”刘季眼眸大亮,抚掌赞道:“妙啊!”   “哈哈哈哈,原来妻兄有如此大才,往后也要多多为我出谋划策啊。”解决了问题,心情愉快的刘季走下高台拍着吕泽的肩膀笑道。   吕泽并没有居功自傲,很是谦卑的拱手道:“这是臣下的本分。”   刘季更觉这个妻兄瞧起来顺眼了,当下赐了钱又升了官。   吕泽谢了赏,散会后,朝臣过来道喜,吕泽客气的应付走了,吕释之笑道:“恭喜大哥了,等果真拖延住楚霸王的脚步,只怕咱们妹夫还有封赏,多少年了,咱们虽然是他的妻兄,在他起事时出钱又出力,却是头一次这么体面。”   说到后头,吕释之的声音冷了下来,明显也是有怨的。   “有什么好羡慕的。”吕泽把装着钱的托盘放到吕释之手上,低声道:“小妹不是也替你出了主意吗?咱们依计好好的替汉王出谋划策,迟早都会成为汉王的股肱大臣。”   吕释之闻言笑着点了点头,兄弟二人默契的相视而笑。   近来处处都是喜事不断,这边周宁给刘季提供了暗助,没几日,冒顿安排的明帮也来了,有一行商的胡人求见刘季。   自从错过了城门卒郦食其求见,而与宛城失之交臂后,刘季对待声名不显之人的求见也格外重视起来,便请了他进来说话。   这人果然也给了他大大的惊喜,刘季看着图纸,又听那胡人描绘了效用,喜不自胜,当下便决定留下或杀了那胡人。 第152章 私货   在刘季看来, 若是这些东西是这个胡人所想,那再好不过,他可留下他收为己有;若是这个胡人是从某处偶然得知, 他也要在自己用上这些东西前,阻止别的诸侯王得到消息,所以也要留他一段时间。   若是那胡人不愿意,那说不得, 他就只能杀了他了。   刘季盘算的很好, 然而他没想到这个胡人来头不小。   “匈奴的单于……”刘季奇怪道:“匈奴单于为何要送这样的东西给我?”   胡人爽直的笑道:“我们单于倾慕周王姬。”   所以是因为他和周宁有那么沾亲带故的关系呢,还是因为想要借他的手弄死周宁的未婚夫项羽呢?   刘季笑了笑,没再继续追问,客气的让人送走了胡人。   田荣和陈余同样收到了来自冒顿的帮助,不管匈奴单于是出于怎样的目的, 但总之知道了周宁收复了九原, 如今中原已经有了屏障将匈奴阻隔在外,而匈奴送来的东西确实于他们有用, 而且弄死项羽这个目标也一致, 这就够了。   当然,他们接受了冒顿的好处,也不代表他们认可周宁与冒顿联姻, 周宁手下可有上郡和九原两郡,若是嫁与了匈奴,那岂不是白送了两郡之地给匈奴?   原本阻隔匈奴的屏障变成匈奴的领地,那从此中原便是暴露在匈奴嘴边的一块肥肉,这可太危险了。   至少, 在周宁手下掌有两郡之地的时候, 万不能让周宁与那匈奴单于搅合到一块。   那么, 有什么办法在他们两者之间制造一点麻烦呢?   很快的,在周国已经顺利收复九原,从此将为了战后建设而卖纸的广告刚贴上竹筐,还没有运到中原各地的时候,项羽、刘季、田荣、陈余出于这样那样目的的推动宣传下,各地已经传遍了周宁驱逐匈奴、收复九原的光辉伟绩。   几方不约而同的通力合作,一把把周宁推向了大义的高地,推向了民族英雄的位置。   一个民族英雄是很刷民众好感的,但也因此,被称为民族的人万万不可能与异族关系暧昧,更别说嫁到匈奴那里去了,若是如此,今日周宁得了多少赞扬荣誉,来日她就便要背负数倍的唾骂和憎恨。   这算是名誉绑架吧,就像是被交口称赞的好人一旦做了恶事,就会遭受到普通人做了同样的事数倍的责难一样。   这是刘季等人的计谋,这是阳谋,至少对并无心与冒顿扯上关系的周宁来说,弊端接近于无,而剩下的全是好处。   声望啊,民心啊,这些她因为地理位置难以伸手操作的东西,竟有四个诸侯王联手往她手里送,若非周宁是冷情自矜之人,换一个人得了这样天大的好处,只怕能笑出声来。   操纵舆论乃是刘季无师自通的看家本领,这一场除了将周宁架到高处,架到与匈奴单于绝无可能的位置外,在看到范增企图以此为项羽积攒名望时,刘季也夹带了点私货。   就在项羽果真依吕泽计策被拖住了脚步,转头对上了田荣后,在周宁的名声事绩传得轰轰烈烈、热热闹闹之时,一个新的传言由此衍生,并且伴随着周宁民族英雄的名声越传越广、甚嚣尘上。   哐当!   项羽一把掀翻了面前的案几,“说我暴戾不仁配不上周王姬?说是因为我逼婚,先生不愿,所以先生才避到了上郡戍守边关?!”   “胡说八道!”项羽一声震天怒喝,一边继续在齐地找田荣的麻烦,一边做着找出传播流言的人碎尸万段这样的无用功。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项羽意图以杀止言,收效甚微不说,反倒又为自己添了不少的杀孽怨憎,于是流言不仅未止,反而传得越真越凶,大家以此为据,更是证明项羽暴戾,所以王姬不喜,于是远走上郡。   项羽暴怒的同时,也对提议将他和周宁联合宣传的范增生出些恼怒,和对其能力的不信任,不过到底是自己认的亚父,项羽将不满暂且压下。   而就在项羽被这些事情气得头脑发昏、牵绊住手脚的时候,那个送信许诺得了关中便不再东进的刘季却悄悄的出了关。   没有项羽亲自阻拦,又有韩信相助,刘季出关之后势如破竹、连连得胜,先是打下了故韩国国都阳翟,后又率军渡黄河攻殷国,将殷国版图也收入囊中后,刘季又南渡平阴津,到达了洛阳。   这一路,刘季是越打越自信,而到达洛阳后,刘季又听到一个好消息,来自民间的传言。   民间的传言很多很乱,有的说义帝死了,有的说义帝失踪了,总之义帝如今下落不明。   刘季听了心里一咯噔,狂惊夹杂着狂喜,难道项羽杀了怀王?!   刘季在帐内来回快步走了好几圈,等冷静下来后,以己度人,又觉得项羽不至于那么蠢。   义帝再碍眼,那也不能杀啊。   怀王是义帝,是各诸侯王共同拥戴的帝王,哪怕仅仅只是名义上,但他也占了一个主字。   弑君夺位,是乱臣贼子所为,而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刘季越想越觉得项羽不至于这么蠢,可能是因为他夹带了私货,项羽如今名声不佳,所以百姓杜撰了此事污蔑他,流言不就是这样吗,越传越离谱,觉得一个人坏的时候,只觉得全天下的恶事都是他做的。   刘季如此理性的分析着,但又忍不住打从心底里期盼这个消息是真的,于是他派出了大量的人去打探消息,终于,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怀王死了,项羽真的杀了怀王!   几乎没有跟任何人商量,刘季便嚎啕大哭起来,“呜呼哀哉,义帝啊,你死得冤枉啊!”   刘季的帅营里突然响起刘季撕心裂肺的哭声,这可把戍卫的士卒们吓了一大跳,于是乎,各处得到消息的大臣们都赶紧赶来帅营查看刘季的状况。   帐帘一撩开,一见刘季好好的,便先松了一口气,再看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悲恸哭泣,嘴里念叨的是怀王之死,众大臣纷纷上前安慰他节哀。   吕家兄弟偷偷的交换了一个眼神,来了,刘季想要以怀王之死为由召集诸侯共同讨伐项羽。   想要披上讨伐逆贼的外皮扩张东进争夺土地,是上好的计策,但做戏也要做足了。   吕释之上前一步,体贴的出计让刘季为义帝举行了隆重的发丧仪式。   刘季听罢,面上依旧哀恸不止,心中却暗赞这妻兄知情识趣。   刘季从其计,在时隔三日的发丧仪式上仍旧是哭的不能自已,许多汉军士卒都听到了他的哭声,私底下都赞他一句忠孝仁义。   很快,发丧仪式结束,忠孝仁义的汉王便手书一封,传给各诸侯王,请他们共同讨伐项羽,楚汉争霸正式打响。 第153章 攻楚   收到刘季书信的诸侯王很快回应了刘季的号召, 由此可见项羽的政治处境已经糟糕到了何种地步。   出关以来战事顺利的自信再加上此事透露出来的项羽政治处境孤立无援的信号,叫刘季当机立断,留萧何和韩信留守大后方,其余诸将兵分三路直捣项羽的国都彭城。   由曹参、周勃、樊哙、灌婴及赵军等部为北路, 由朝歌经定陶、胡陵, 出肖县进攻抵达彭城。   薛欧、王吸、王陵等人为南路, 由宛经叶县、阳夏, 进攻抵达彭城。   而刘邦亲率主力为中路,率夏侯婴、卢绾、靳歙、司马欣、董翳多名大将, 由洛阳经雍丘、睢阳出彭城。   吕家兄弟因为自出关以来行事颇合刘季心意,因此也被刘季带上了一起从中路出发。   吕家兄弟闻信脸上的笑霎时一僵,尽管他们满心不愿, 但……毕竟是恩宠,两人强笑着谢了恩。   兄弟两的神情叫樊哙看见了,私底下和夏侯婴和卢绾取笑道:“吕家兄弟两最近得脸,如今得了随大哥一起出征的体面, 高兴傻了。”   夏侯婴想了想, 摇头道:“我怎么瞧着他们是不愿意随军出征?”   “这是为什么?”卢绾不解道,他也是随刘季出征的中路将领。   战争都有生死危机,但参与战争的获益也是巨大的, 而随着一军主帅出征无疑是战场上最安全的所在, 也不会少了功劳, 是收益比最高的位置。   他是刘季最好的哥们,众人之中, 也只有他一人一直以来都是跟着刘季行动。   夏侯婴心思很直, 直言道:“可能是畏惧项羽吧, 咱们汉王刚开始不也是不敢和项羽打?”   “我大哥会怕他?!”樊哙梗着脖子否认道:“我们大哥什么时候怕过他, 那时是因为兵力不及,所以暂时退让罢了。”   怕这个问题继续说下去,伤了己方将领之间的感情,卢绾和稀泥道:“我估摸吕家兄弟是想着那是未来的妹婿,所以不好意思。”   妹婿……樊哙面上暴躁的浮躁的怒意不服散去,化作一种更深沉的沉静暗恨。   静站了片刻,樊哙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开。   夏侯婴瞪了卢绾一眼,卢绾摸了摸鼻子,尴尬的谄笑道:“我这,我也不是故意的。”   他故不故意的不要紧,要紧的是刘季这一次是真有心直捣项羽老巢,打个漂亮的翻身仗。   大军很快开拔启程,一路上,刘季积极的与各方诸侯联系,等行至肖、砀,中路主力已陆续和殷王司马印、常山王张耳、河南王申阳、韩王信、魏王豹等诸侯的兵马会师,最后合成了足足五十六万人之众的大军。   夏侯婴见此偷偷寻到吕家兄弟说话,大体就是暗示他们,如今他们已经有了这么多兵马,此战必胜。   吕家兄弟听出夏侯婴隐晦的提醒,心下一惊,以为自己哪处被人瞧出了马脚,两人连连应是,皆表示出一种对胜利有十足信心的状态。   夏侯婴放心离去。   率领足足五十六万大军,吕家兄弟的心情仍不放松,但刘季却是越发气势汹汹而豪情万丈了。   但率领五十六万大军也不是没有麻烦,一群南腔北调凑合起来的军队,习惯性情各不相同,其纪律性可想而知,故调动难度极大,五十六万大军走得还不如五万六大军来得快。   这可不行,如今项羽在齐地,可项羽作战勇猛,田荣不是他对手,谁知道田荣能顶多久,若是项羽成功攻破了齐国,反身回楚……   刘季摇头,若是能稳妥,那还是更稳妥一些好。   刘季想了主意,喊了口号,打下彭城,分美人,分财宝,彭城里面什么都有,打下彭城大家就能享福了!   这一招很有用,诸侯联军的积极性一下子被调动起来了,而项羽及其大军都还在齐地,所以诸侯联军很是顺利的攻下了全部楚地,也攻破了楚国国都彭城的大门。   刘季欢喜疯了,他被项羽压制了多久!他比项羽大了有二十来岁,都够做他老子了,却要在他手底下伏小做低、仰人鼻息,憋屈啊!   刘季直奔楚国皇宫,犹如老鼠进了油缸米仓,全然乐不思蜀了。   至于沛县的家眷,没关系,来得及,人在那儿又不会跑,但是美人财宝晚一晚,可能就被别人抢走了。   至于项羽会不会打过来?   不会的,打了几年仗,刘季也不是没有头脑,看不懂形势的。   项羽在政治上孤立无援,他无外援可依,无论攻齐还是救楚都只能靠他一己之力。   如今齐国战事尚未结束,而楚国领土全部失陷,项羽若返身救楚,齐国必定追击,则项羽将腹背受敌。   这是极为不智的,所以除非项羽攻破了齐国,否则他根本不用担心项羽打过来。   再说,即便项羽打过来又如何,齐地与楚地相距甚远,他远途率军来攻,而自己以逸待劳,首先就占了一个优势。   其二,他只中路便有五十六万大军,与项羽手中的四十万大军相比,也称得上是兵力悬殊,谁胜谁负还真是说不定。   刘季抢得很安心,日日睡楚国的宫殿,抱楚地的美人,日子畅快得很。   然而一切在一个平常的早晨陡然发生了变化,项羽打过来了!   项羽是不能率着大军回防,以免陷入腹背受敌之境,但他可以偷偷回来呀。   这样的操作刘季不敢想,但项羽是真的敢做,他是绝世猛将,他用兵打仗如同他为人的性情一般,只知锐意进取,少有退缩避让。   遥忆巨鹿之战,诸侯联军不敢一动,连秦军也笃定他不敢动,可他不仅动了,还是破釜沉舟一往无前的动了。   这次也一样,项羽选择了主动发起进攻。   他在齐国留下众多部将伪装主力还在,继续攻击齐国,迷惑田荣和刘季,而他自己则亲自率领了三万精锐,回驰彭城。   在刘季于彭城享乐之时,项羽先在瑕丘一带击败了樊哙大军,后又绕开刘季重兵防守的北面和东面,急驰胡陵,反击汉军侧背。   项羽作战的勇猛是无需多言的,他早上发起进攻,中午就摧枯拉朽的大破了汉军。   乌合之众的联盟军根本没有办法组织起有效的抵抗,号称五十六万大军的偌大军事力量如同一个纸糊的老虎,在项羽面前不堪一击。   他们乱作一团,甚至发生了自相践踏的惨案,五十六万大军,仅仅在彭城近郊便被项羽斩杀了十余万。   刘季当然也慌了,恍惚之间,他有了自己当初领近万兵马围攻千余人驻守的小小昌邑却被反杀得近乎片甲不留的时空交错感。   项羽不同与雍齿,他这次真真切切的连项羽的老巢都捣了,加上烧栈道一事,书信承诺若如约便不再东进一事,便都成了欺骗项羽的实证。   此番若他落到项羽手里,任他再如何讨饶求情,项羽都绝不会放过他,而且这样的原则性问题,即便是周宁都没有理由为他说话。   同时刘季也有一丝深深的后悔,攻下彭城后,吕家兄弟曾劝他要小心项羽杀个回马枪,但他那时志得意满,不喜他们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便把他们打发到了下邑。   刘季一跺脚,又急又怒道:“他娘的乌合之众果然不堪一击!”然后脚底抹油便是要跑。   正如刘季所想,一而再的欺骗,加上国都被破的耻辱,项羽此时恨不得生嚼了他,他仓皇而逃,项羽紧追不舍。   原本刘季所领的大军就失了阵型军纪,见最高统帅刘季都跑了,更是军心大乱、胆气尽失。   汉军一路跑,楚军一路追,落在后头的汉军自然全数被楚军斩杀,然而更多的是在疯狂逃亡中被己方汉军士卒踩踏而死。   一路跑一路战一路死,于谷、泗水二水汉军被歼灭了十余万,在彭城南又被杀了数万,在灵璧以东的睢水死了十余万,到最后,原本有五十六万大军的刘季竟被只带了三万精锐回返的项羽团团围住。   项羽高坐在马上,怒目切齿的看着被逼到河边死角的刘季,眼中的杀意几成实质。   这一刻,刘季也心生绝望了。   然而天意弄人,就在此时,西北风骤然猛起,风力之大连树木都被连根拔起,裹挟着走石飞沙,直朝楚军面门袭去,楚军一时乱了阵型失了防备,刘季趁机过河突围。   刘季是跑了,可他的家人还在沛县呢,等风沙停歇,盛怒的项羽分出一队士兵去沛县捉拿刘季的家眷,而后继续领兵追杀刘季。   而刘季虽然侥幸得了老天帮忙顺利逃生,但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士兵溺死无数,最后只得十余人随他逃出生天。   他又一次全军覆没了。   而且,这次更惨,楚军还坠在后头,根本没打算放过他。   刘季坐在马车里,一边不停的催促夏侯婴,一边紧张的往后张望。   但没有看到楚军,反而先看到了自己的一双儿女。   夏侯婴急忙抱了两个孩子上车,刘季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自己的儿女,“你们母亲呢?”   刘盈年纪小,又许久不见父亲,怯怯的不敢说话。   大一些的长女刘乐见到父亲很开心,急忙回道:“母亲听说彭城打起来了,说彭城和沛县离得太近,担心我们被人抓了做人质威胁父亲,所以准备带着我们来找父亲,审食其说带我们走近路,我和弟弟走得慢,便同他们走散了。”   审食其是刘季留在老家照顾刘太公的舍人。   走得慢?刘季探出车窗往外看了看,隐隐看到远处马蹄扬起的尘土,那是楚军追上来了?!   刘季心肝一颤,再转头看向自己的一双儿女,眸中就带上了腥红的血丝,他朝着自己一双年幼的儿女伸出了双手……   负重太大了就跑不快,推下去,推下去就能跑得快一点了!   “汉王你疯了!”夏侯婴听到哭声急忙勒停马车,抱回两个孩子,然刘季已经急红了眼,仍旧推攘着两个孩子下车,两个孩子吓得哭得哇哇叫。   往复三次,夏侯婴苦口婆心的劝他虎毒不食子,而且即便推了孩子下车也快不了多少。   但生死危机面前,刘季已经听不进去了,他拔出佩剑一顿乱砍怒吼道:“老子不仅要食子,老子还要食你!”   夏侯婴没有办法,只得自己携带着两个小孩骑马赶车。   刘季这逃亡的一路托周宁的福很是顺利,他们没跑多远,吕泽便带兵从小路接应了他们,刘季如何感动自不必说。   他们一路收集残兵一路后退,先是驻扎砀县,而后又向西到达了虞县,最后退到了荥阳,各路败军全部会合。   刘季终于感到了一丝安心,但他的老父和妻子就没那么幸运了,他们正好撞到了项羽手里,此时已经成了楚军的阶下囚。 第154章 选择   再一次被投入监狱, 吕雉没有半分上次的慌张恐惧,她的心里出奇的平静。   入狱,还是入的军中的牢狱, 这对于一个良家妇女来说是不可能一回生二回熟的, 因为军中的牢狱远比县衙的牢狱危险得多, 县衙的狱卒明面上多少都是要守些规矩的, 但在军中, 一个全是男子的地方, 生死之间, 人性的恶会被放大。   尤其她的身份,汉王的嫡妻,多么刺激。   但也正是因为她这样的身份, 她不能在楚军中有一星半点的不清白,否则即便刘季功成,一个不洁的元妻也绝不可能登上后位。   是的,后位,她到底比小妹痴长几岁,最明白世事无常,若小妹那里失败了, 她还得靠着刘季妻子的身份护住如今为项羽未婚妻的小妹。   所以无论是从自身的教养意识还是未来利弊安危考虑, 贞洁对于吕雉都很重要。   但是吕雉却表现得无畏极了,她正对着监狱大门端正的坐在监狱的中央,平静的半阖着眸子, 好像一点都不担心可能会遭遇什么折磨。   反而是刘太公和舍人审食其难掩恐惧缩在一角。   守着监狱的士卒奇怪的看着淡定的吕雉,顺着她半阖的眸子低垂, 视线便正好落在她手中摩挲的玉佩。   士卒眼睛一亮, 就要开门进去抢, 吕雉听到动静抬眸看向他,淡声道:“这是我小妹、你们大王的未婚妻周王姬赠给我的。”   周王姬?   两的士卒对视一眼,顿时不敢动作了,满楚国谁不知道,他们大王是把周王姬放在心尖尖上宠的,楚皇宫里美人无数,可没有一个是被大王收用的,一心一意就的等着周王姬呢。   看出士卒们的忌惮,审食其连忙护到吕雉面前道:“我们夫人是周王姬的姐姐,周王姬对她亲厚得很,你们最好客气点,免得王姬生气,项王动怒!”   如今项羽还在带兵追击刘季,士卒们拿不定主意,想着项王对周王姬的重视,到底决定宁可信其有,于是吕雉虽然被限制了自由,但日子不算难过,连带着刘太公和审食其的日子也好过了许多。   此时项羽和刘季都在荥阳,整个中原的视线也都聚焦在这一处,应该说如今的中原霸主项羽在哪一处,众人便会更关注哪一处。   可战事局势从来不是脱离某一处独立存在的,比如现在,谁也不知道荥阳的僵局何时能破、走向如何,要看关中的韩信、上郡的周宁以及草原的冒顿如何决断。   刘季被项羽逼得只能借地利之便困守荥阳,可项羽用兵勇猛,杀他之心强烈坚决,而他手下早已是一盘散沙,根本不能同项羽正面作战,所以他或许连荥阳也受不了多久,他急需支援。   支援从哪里来,如今项羽占上风,谁敢帮他?只有指望自己人了,但是留守关中的韩信能走得开吗?   不一定。   为何?盖因冒顿之前无私的助人行为,为他带来了大量的中原情报,也叫他发现了其中的机会。   多好的机会啊,刘季把主力都带去彭城打项羽了,与他们草原接壤的北地空了!   中原的内战打得太火热了,同样与匈奴接壤的云中郡也是防守薄弱。   “哈哈哈哈,这个东西好看,味道也不错,也是中原所没有的,周王姬应该会喜欢,给周王姬送一盘,不,送一筐去。”冒顿心情好,也想对周宁好,若不是她,他都没有发现这样天大的好机会就在身边。   上郡县衙内,周宁正俯首写着什么,望倒是颇有兴致的瞧着新送来的东西,“这是什么?”望奇怪的从竹筐里拾起一个土黄色的圆球状物体问道。   他们王姬虽然说过喜欢别处新鲜的、没见过的东西,可这粗糙的黄皮果子,也未免太敷衍了吧。   “这是我们单于从西域带回来的石榴。”匈奴使者昂首介绍道。   石榴?周宁停笔抬眸看了过来。   匈奴使者以为周宁没有见过,所以她心有好奇,故越发详尽的介绍了石榴的食用方法,还切开了一个石榴给周宁和望看。   望狭长的眸子一下子瞪圆,“没想到外面其貌不扬,内里这样晶莹剔透,真如一颗颗红色的宝石!”   他捡起一粒放入口中,一嚼,甜浆瞬间在口中爆开,望欣喜的对周宁道:“味道也很是甘甜!”   周宁笑着点了点头,对匈奴使者道:“这果子很好,贵单于准备换些什么?”   “什么也不换?”   望眨了眨眼,而后看向了屋外的天空,今日可真是稀奇。   那匈奴单于虽然日日说着倾慕他们家王姬,可却从来没见他为了王姬做什么,每次送来的稀奇东西也必定是要斤斤计较,生怕自己吃了亏,换回几大车的报酬才罢休。   连他们县衙的猫都知道讨媳妇的时候送只死老鼠,可匈奴单于做什么了?他送来了东西,每次都叫他们又喜欢又肉痛!   还美其名曰为了王姬特意寻的,他觉得他漏了个词,是为了王姬的钱特意寻的!   而如今这么一个抠门计较的人,今日这一大筐,就白送了?!   “真白送了?”望不禁问出声。   匈奴使者笑道:“我们单于说,天慢慢变凉了,担心王姬从南方来或许不习惯我们这里的天气,觉得冬日无聊,正好寻到了这果子,便让我送来给王姬冬日窝在家里时消遣。”   所以关键词是叫她“窝在家里”,他要有什么动作了,而且不希望她插手。   周宁敛眸想了想,他攻打西域各国,她是从来没有干预过的,为什么这次他会认为她可能会插手呢,除非……他要打的是中原!   可中原,又是哪一处呢,从西到东,北地、九原、云中三郡都与匈奴接壤,若是九原她不可能不插手,所以是北地和云中哪一处呢?   北地曾经是雍王章邯的治下,如今是汉王刘季的辖地,而云中郡归代国赵歇。   她记得历史上北地、九原、云中都落入了匈奴手中,如今九原已是不可能,那他会对哪一处下手呢?   周宁公事公办的付了匈奴使者报酬,如果他的目标是中原,那她怎么可能不出手呢,无论是北地还是云中,她都不嫌弃。   周宁让人送出自己写好的书信,便打开舆图开始研究起来。   赵歇,原本的赵国贵族,后被张耳和陈余立为赵王,这种被别人拥立的六国之后,几乎都是傀儡皇帝,大多都是才能比较普通的,以冒顿的手腕和军事实力要娶云中郡不难。   再看另一处,主力尽出,只留一个年轻的战绩甚少的统帅韩信留守,这在冒顿看来应该也很容易。   周宁的手指在两地之间游走,这两地被九原和上郡一东一西的分开,在不确定冒顿要攻那一地时,冒然分兵,若是押错了,反而会增加回返的难度;可若是居中不动,又浪费了她分析的先机。   至于两处分兵,那就是置九原于险境了,比起不能给他造成威胁的北地和云中,拿下九原,那就是扼住了她的咽喉,于他才最有利。   现在就像是在做一场投资,分兵两地,预期收益最大,风险也最大;派兵云中或者北地,有一半的机会获得100%的收益;而保持不动,居中观望,就是个保本投资了。   想到此处,周宁轻声笑了起来,她以为是她从蛛丝马迹中窥探到了他的意图,想要算计他,没想到这是人家在给她下套。   “去左丞相过来。”   “是。”   周宁和张良说了自己的猜测,同他一起分析冒顿选择哪地的可能性更高。   此事若能直接推算出冒顿的选择,那他们就可以事先准备,事半而功倍了。   张良沉吟片刻,指向了云中,周宁抬眸看他。   张良解释道:“匈奴单于毫不遮掩对你的倾慕,所以对项王抱有敌意,为了对付项王,他还特意让人将新式马具的图纸送给刘季、田荣和陈余。如今,他若是攻北地,岂不是为项王牵制住了刘季的援军力量?”   张良笑着摇了摇头,“我认为匈奴单于可不会帮项王的忙,所以我认为他会选择云中。”   这话分析得有道理,但是,周宁淡声道:“冒顿的倾慕喜欢与旁人不同,只是他生活中的一点乐趣点缀罢了,在他心中,可远远不能和权势土地相提并论。”   这一点,且看他从前最宠爱的两位妻子便知,一个换来了单于之位,一个换来了东胡土地。   周宁的手指指向北地,“北地疆域辽阔,几乎是上郡与九原两郡之和,这可比云中郡大太多了。”   而云中郡,疆域仅有九原郡的一半大小。   所以他到底会攻哪一处呢? 第155章 北地   冒顿最后选择了北地。   “这真是出乎意料。”张良皱眉, 有些懊恼,他们那日商议后,最终决定派兵去了云中。   理由是周宁是女子, 可能不太了解男子的选择, 冲冠一怒为红颜、要美人不要江山的故事史书上比比皆是,而冒顿面对的选择还不是美人与利益无法兼得, 他选哪一处都是获益。   选北地, 地方更大, 但却间接帮助了项羽;选云中,地方小一些, 却能保留刘季的实力, 让他挫伤情敌项羽。   冒顿最后却选择了北地,难道他对王姬的情意都是假的吗?   张良真有些不解, 平心而论, 他的师妹难道不比一北地珍贵多了么?   周宁笑了笑, “也是情理之中。”   望嘀咕道:“我就说他不是真心的。”   但此时再说什么都已经晚了,如今他们面对的选择是冒险把九原和上郡的兵马派到北地,还是等派往云中的兵马回返再增援北地。   “当然要等云中的兵马回返再说北地之事。”堂内的大臣几乎没什么纠结议论就达成了统一意见。   虽然王姬总把整个中原看作一体,但在周国的大臣们看来, 只有九原和上郡才是他们的本国领土,至于别的地方, 那都是国外了。   所以,他们怎么可能愿意为了救助别国而把自己国家置于险地呢?   周宁沉默了良久, 最后采纳了众臣的建议。   于是对于兵少将寡难以应对冒顿攻势,又着急东出援救刘季的韩信发来的求援, 周宁只能细细回信言明她这处的不便, 而后并无有兵马增援。   韩信收到周宁回信, 双唇抿成一条粉白的直线,他现在的处境很麻烦,可谓是一支蜡烛两头烧,但老师那处也……   为君者也不是想如何就能如何的,老师能够预判匈奴要发难,甚至早早的派兵去了云中做准备,已经是尽了心了,谁能想到那匈奴单于竟然不要脸到用自己的感情来迷惑老师呢。   老师是真的有心,不然也不会增兵云中,只是可惜算错了,反而陷入了被动。   韩信将周宁的回信递给萧何看,萧何比韩信心思深沉得多。   对于等去云中的兵马回返的说辞,萧何是不信的,他认为这纯粹是托词。   一来,汉王如今在同谁争执作战,是她的未婚夫项羽啊,她帮他们守住北地,就是在帮汉王保留力量,就是在对她的未婚夫不利。   她与项王有婚约在身,怎么可能做对自己毫无好处,并且对自己未婚夫有害的事情呢?   二来……萧何来回在屋子里转圈,心思猛然一跳,也跟着急转起来,若是周宁放任不管……   若是周宁放任不管,那对她的好处可实在太多又太大了!   任他们与匈奴作战,匈奴铁骑强悍,他们留守关中的力量会被匈奴牵制而大大消耗,那么汉王那里就得不到支援,终有撑不住而被项王攻破的一天。   再有,他们苦苦支撑也难以守住北地,亦或者他们直接放弃北地去援救汉王,总之等北地彻底落入匈奴之手,周宁再发兵收复北地,那么北地的百姓都会感激她而恨汉王,北地便自然而然的落入她的手中!   总之,作壁上观,借匈奴之手,一可助项王,二可得北地。   萧何这么一思量,心沉甸甸的往下掉,他觉得周宁绝不会出兵相助。   至于仁义的名声,不过是个名声罢了,再说让北地百姓经历了战火的乱,遭遇了异族统治的苦,周宁再如天神般解救了他们,她仁义的名声只会更大更深入人心。   “真是好毒的心计!”萧何心惊而胆寒。   韩信皱眉不悦的看向他,他是在说他的老师吗?   萧何自知失言,连忙咽下更多的话,他险些忘了韩信和周宁有师徒的情分,而且周宁养了韩信五年之久,对韩信不仅有师恩,更有养恩,真真是恩重如山呐。   不说他们以后争天下得仰仗韩信,尤其此时,他们正是处于援救汉王的危急关头,他万不可将韩信逼去了周国。   等等,周国?   萧何的心思急转,有了主意,他先解释道:“我说的是那匈奴单于,真是好毒的心计,若是周王姬不舍北地百姓受苦,冒险出兵,他便可顺手收了九原,真是好毒的心计。”   韩信叹了口气,正是如此,所以老师如今帮不了他们。   若不能速战速决,亦或者说不能保存实力,那么韩信的主意是舍弃北地而疾驰荥阳救汉王,毕竟若是汉王没了,一个四五岁的汉太子可撑不起汉国。   没错,刘季如今已立下了太子,正是他的吕雉的嫡长子刘盈。   一郡之地和一国之君,两害相权取其轻,韩信的选择很理智果断。   但此时,人情练达的萧何已经有了更好的主意。   周国不便为了他国之事而置自身于险境,但若北地也是周国的呢?是不是就可以稍微“冒险行事”了?   反正北地迟早也要落入周宁的手里,不如由他们亲自送出去,既可以留个人情,也可借北地的百姓逼她尽快出手。   讲究仁义的周王姬再怎么样也比异族匈奴要可信讲理得多,有她做屏障抵挡匈奴,他们也可无后顾之忧的奔赴荥阳。   再一次接到韩信送来的求援信,周国的大臣都沉默了,然而短暂的沉默后,大臣们口风急转。   “王姬仁义爱民,北地并非我国境内之时,王姬便忧心北地百姓安危,如今汉国将北地赠与我国,可见北地的情形已经危急到了极点,北地百姓也是我国子民,如今去往云中的大军已经在回返的路上了,不日将至,请王姬尽快发兵北地,以免北地百姓如九原百姓一般遭遇异族之苦。”   简而言之,他们原本的意见是像接力棒一样,要等云中的军队回到上郡,同上郡的军队完成交接后,再去往北地,保证上郡和九原随时都处于有足够兵力保护的状态。   而现在他们觉得可以一边等着云中的军队回来,一边陆续安排上郡的军队去北地,云中的军队启程得早,必定能在匈奴察觉到他们分兵去往北地时回到上郡。   打的是一个时间差,除非匈奴一直盯着的就是周地,否则他们无法准确的抓住这个战机,即便他们抓住了,要想在一两日内拿下城防坚固、军民齐心的九原也是不可能,而这点时间也足够云中的军队赶回回防了。   周宁大多数情况下是一个很能听取群臣意见的明君,尤其是当群臣意见一致时,这次也一样,周宁采纳了众臣的谏言,命章邯带兵前往北地。   张良深深的看了不辨喜怒的周宁一眼,这一切真是巧合,还是有人顺水推舟、故意布局,王姬她,真的没有猜到匈奴会攻北地吗?   好像也不对,好像王姬一开始就说了北地更大,匈奴可能会更倾向于取北地,是自己,是自己说服了王姬……   张良收回视线,垂眸低头,怎样都好,有时候想得太明白了也不好,总之此事里外里是他们得了好处。   将北地和匈奴打包丢给周宁,萧何和韩信顺利的脱身去往荥阳。北地城外又是周军和匈奴对峙。   然而对战的气氛很诡异,在发现墙头换上周军的旗帜后,匈奴便只是在城外游走示威,而不发起进攻,又等了几日,差不多等到上郡的军队都到达了北地,匈奴竟开始有序的撤兵。   在最后一波军队撤走时,匈奴前锋的大将将一张布帛射向城头,大笑道:“这是我们单于送给王姬的新年贺礼,希望王姬喜欢。”   新年贺礼?匈奴单于送给周王姬的?什么贺礼?   “北北北……北地吗?”说话的人打了个寒噤。   所以,北地有今日战祸,是因为周王姬和匈奴暗中勾结?!   “不然呢?要知道汉王可是在和项王打仗,她要不是和匈奴单于勾搭到了一块,怎么会帮着汉王,而不帮她的未婚夫呢?”   这么一分析好像还挺有道理的,北地百姓对于如今新主的感情就这样变了。   “这个该死的匈奴人!”消息传回上郡,周国许多大臣都被气得跳脚。   冒顿这一口黑锅扣得,他们根本无处说理去,总不能把到手的北地扔了,来证明王姬和匈奴毫无瓜葛吧。   周宁高坐于上面色沉沉,冒顿是重视实际利益的人,这点流言蜚语与他可没有什么好处,不像是他的作风。   他如此轻易的退兵可谓是无功而返,等等,轻易?可并不算轻易,他退兵可退了好几日!   “不好!云中郡危急!”周宁和张良同时起身异口同声道。   周宁为什么不愿北地和云中落入匈奴手中,盖因这两郡都在长城之内,若是匈奴进入长城之内与他们为邻,那他们原本竖起的城坚就失效了。 第156章 信任   周国的大臣一时有些慌乱, 加快速度稳定北地的防守,然后赶忙调兵增援云中,然而代国的原赵王赵歇其才能比周宁想得更加平庸, 在周宁和张良反映过来冒顿要的是云中郡时, 云中郡已落入匈奴手中。   也是,一个小小的云中郡,又因北地被攻、周军撤走而没有丝毫防备,再加一个才能平平的代王,何须匈奴全部兵力出动, 数日功夫尽够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云中郡太小,只和九原郡东面接壤, 防守的难度不算太大。周朝的大臣们思及此勉强自我安慰。   “王姬因尽快征发劳役加固九原与云中的城防。”有大臣如此提请。   周宁沉默半晌, 倏而垂眸低喃道:“卧榻之侧, 岂容他人鼾睡。”   堂内霎时一静, 所以……   黑的双眼放光,面色因为激动而潮红,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王姬怎么可能会生生的吃下这个闷亏,王姬必有后手!   周宁抬头,严肃的看着堂下众臣道:“‘卧榻之侧, 岂容他人鼾睡’,着郦食其出使代国, 将这句话带给代王,并与他商议借用雁门一事。”   至于如今北地的流言蜚语,不过是流言蜚语罢了, 将上郡的各项制度传过去, 让百姓的日子好起来, 在实打实的好处面前她这点桃色传闻又算什么呢?   而且如今的北地翻不起什么大浪花,也暂时派不上什么大用场,青壮年都被萧何按着户籍一个个搜出拉去荥阳救刘季去了。   借用雁门?   堂下的众臣各自寻思开,九原与雁门正好将云中郡夹成了一个死角,若是两面夹击,再有上郡左右策应、保证后勤供给,那……   众臣不约而同的想到了一个词:瓮中捉鳖!   至于代王会不会借……郦食其起身傲然拱手躬身道:“臣领命。”   不借,先请问是素有名声的周王姬可信,还是残暴无仁的匈奴人可靠?   若是郦食其的嘴皮子不够利索,没办法和代王陈清利弊,叫他做出正确的选择,那,上郡和雁门可正好接壤呢。   至于借了还要不要还……众臣低头,那就到时候再说吧,这打天下容易守天下难,他们费心收复了云中郡,若代王没有本事好好守住,又被匈奴夺了去,那真是白费了他们苦心,又陷云中百姓于苦难之中,如此说不得他们就得再帮一段时日的忙了。   周宁这处的谋划冒顿不知,顺利的拿下云中郡的冒顿开心的派人给周宁送来了贺喜信。   贺周宁也贺自己,贺的却是同喜。   周宁看罢不辨喜怒,她二人一人得一郡,倒确实是可贺的喜事,只是连在一块……她竟还是小瞧了他。   “我就说周王姬和匈奴人有勾结吧,果然!”   “你想想她一个弱女子,咋就那么有本事,来上郡不到半年就收复了九原,那还不是人家有意让着她?”   “你说得有道理,我跟你们说,从这两头刚打完仗就能坐下来聊通商的事起,我就觉得周王姬和匈奴单于不大对劲!”   一个个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仿佛都亲眼看见了周宁和冒顿暗中往来。   总之,大家都觉得周宁背弃了项羽。   帮助萧何和韩信脱身前往荥阳,保存了刘季留在关中的军事力量,这事实在说不过去。   不要说周宁是为了北地的百姓才出手,未婚夫的胜负和他国百姓的死活孰轻孰重,在大多数百姓看来,对于一个女子而言,当是前者重于后者的,再结合前头项羽逼婚周宁的流言,好的,剧情完整了,真相明朗了,周宁就是背弃项羽了。   作为传言的悲剧主人公,项羽自然也听说了这个流言。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个流言竟是同周宁早了好几日寄给项羽的书信前后脚到的。   周宁来信除了日常问候外,便是请项羽将吕雉送到上郡。   项羽看罢便着人去彭城传令,命令没传多远,范增撩开帘子进来了,“北地那边的流言,项王都听说了?”   项羽点了点头,神色有些愠怒,范增的心刚松下来点,便听项羽不屑道:“无稽之谈罢了。”   “哈?!”万万没想到项羽会是这个反应,范增都懵了。   项羽骄傲道:“先生一向仁义爱民,这是天下有才之士皆知晓的事情,升斗小民以自己的想法偏好揣度先生的品行,真真是贻笑大方!”   “再有,”项羽叉腰傲然道:“我会怕区区的萧何和韩信?他萧何不过一文臣,韩信不过昔日我帐前小卒。先生与我心意相通,我知先生性情,先生也知我的本事能力,他们于我根本构不成威胁,先生自然无须顾及他们。”   听到项羽这番言论,范增眼眶大睁,猛然急吸了一口气,身子都往后倒了倒。   而项羽骄傲过后,还顾自甜蜜而低笑起来,“先生是信我呢。”   范增强自稳了稳心神,“那匈奴单于,那云中之事?”   项羽皱眉,“匈奴单于必定是对先生生了妄心,想要以此来挑拨我和先生之间的感情,真是好恶毒的心肠!惦记他人之妻,匈奴蛮夷果然没有礼义廉耻!”   范增只觉得自己的左胸处隐隐生痛。   “听说王姬来信了,这是她同你解释的?”   “无中生有的事需要先生解释什么?”项羽觉得范增的问题莫名其妙,先生信任他,难道他就不信任先生吗?   项羽说完,有些替周宁觉得委屈,他道:“先生明明是为了北地的百姓才接手北地,云中失守,也是那代王无能,怎么都能怪到先生身上去?愚民就是愚民,不知好歹!”   说着项羽走到了案前,“我得去信一封,好好劝解劝解先生,先生重视百姓的意见,听到如今的传闻,心里必定不好受。”   范增狠狠闭了闭眼,无药可救,无可救药!   但到底,项羽拜他为亚父的画面划过眼前,“那王姬来信说了何事?”他还是狠不下心。   项羽道:“先生让我把吕雉给她送过去,说吕家诸人她只和吕雉要好,自小也是吕雉带大的,亦姐亦母。”   亦姐亦母?范增的心中一动,既然她们的感情这么要好,那……   “王姬和项王夫妻一体,吕雉是她的姐姐,自然也是项王你的姐姐,如今王姬背弃婚约的流言蜚语甚嚣尘上,如此敏感的时刻,她又送信来要人……”范增顿了顿,迟疑道:“难不成王姬还担心项王苛待了吕雉不成?”   为什么会生出这样的担心呢?这岂不是说明传言并非毫无根据。   范增的想法很简单,他想要借此在项王心里先埋下根刺,叫项王对周宁生出防备,同时留下吕雉,用来牵制周宁。   但项羽的反应是,“先生因为流言心里不好受,自然需要家人在旁安慰照顾。”所以有什么好奇怪的?   范增脸上的笑僵了,又如破败起皮的老墙般一块块掉落了下来。   知道劝不住,范增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而后转身离去,“竖子不足与谋,竖子不足与谋呀!”   最后一句时范增已然行到了账外,但声音不仅没有半点收敛,反而越发放大,不少楚军士卒都听见了。   项羽的脸冷了,范增如此当众踩他这个西楚霸王的脸面,分明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他尊他一声亚父,他便真当自己是他的老父了?   范增想要在项羽和周宁之间埋刺,殊不知,他不知身份的僭越态度反而叫项羽与他生了嫌隙,而感情和信任一旦有了裂缝,离破碎也就不远了。 第157章 使者   只是谁都没有想到的是, 这个破碎会来得这么快。   周宁收到项羽命人快马送回的信,看着信中字字句句透着傻气的自信和信任,眼底漾起了笑意。   她是有想过要不要去信和项羽解释一二的, 毕竟此事确实让人怀疑,而她顺水推舟的接下北地, 也确实没考虑他那处战事会如何。   性格上的弱点是很难改正补足,并且危害极大的, 暴躁易怒又盲目自大、不能察纳听谏的项羽实在不适合做皇帝, 若是坐上了皇位, 只怕……有损寿数。   就是如今, 做为最有权势的霸王,他占尽优势, 却也落得个……四面楚歌、乌江自刎……   周宁举着信静了静, 良久,垂眸装起书信放入一个匣子内,又提笔写了两封,一蘸黑墨、一蘸白醋,两封信一明一暗, 分别送出, 目的地却都是荥阳。   荥阳如今都有谁。   北地有了周宁接手、匈奴有了周宁防御后, 萧何和韩信放心的带着征发的关中老弱及未成年者前往荥阳,据黄河、嵩山之闲,建立起往前能抵抗项羽、往后能巩固关中安全的军事重镇。   韩信和灌婴更是直接领兵迎头对上了楚军的追兵,项羽从未把韩信放在眼里, 但这一场却是偏偏是韩信胜了, 将楚军的追兵拒之城外, 也顺利的解了刘季的破城之危。   项羽得了消息, 如何恼怒自不多言,只汉军直到此时才终于算是稳下了阵脚。   彭城之败给刘季的教训是惨痛的,它再一次证明了项羽过人的军事才华,证明了楚军的强大,也证明了汉军的不堪一击,而诸侯王见风使舵,如塞王、翟王等人又倒向了项羽阵营,一向自信的刘季也丧气起来。   萧何、樊哙等人好一通劝,刘季心思通透灵活,很快也调节过来,但此时光调整了心态可没用,接下来具体要怎么做呢?楚军虽被阻隔在城外,却还围着荥阳没走呢,如无意外,双方将陷入长期的对峙。   接下来该如何发展壮大呢?   近来颇为知情识意,而越发叫刘季亲近的吕释之上前,又一次代张良发言,“筑甬道,囤粮草,依托关中,扼守荥阳、成皋。”   这是如今的实情,也道出了他们当下主要的战略方针:正面坚守。   刘季看了看韩信,又看了看吕释之,突然觉得这天下能人众多,自己打不过项羽,可未必没有别人打得过。   刘季于是正色道:“某愿意以函谷关以东的土地,封赏能帮我打败楚国的人,诸位以为谁能胜任?”   裂地封王,这是大手笔呀,哪怕是萧何和曹参都一时失言,并且能击败项羽的人物,哪里又是那么好寻的。   他们不敢说话,便到了已经拿到正确答案的吕家兄弟的表演时刻。   吕泽上前道:“九江王英布乃楚国猛将,因项王封王不公,同他有了隔阂,当初项王攻打田荣,他只派了几千人敷衍,后来汉王您平定三秦,他又袖手旁观。可以托付大事。”   吕释之笑看了韩信一眼,又道:“汉军将领中,唯有大将军韩信可以当此重任。”   死马当作活马医,自己一个小小亭长能够从一无所有混到如今地位,又有什么好怕的呢,大不了就是从头再来嘛,刘季采用了吕家兄弟的计策。   而萧何的后勤管理确实一绝,在他的主持下,荥阳、成皋及关中的生产储物很快步上了正轨。   物资充沛,刘季便实施起了吕家兄弟的政策,韩信好说,是自己人,但英布虽被封为九江王,与项羽同为诸侯,但却是项羽曾经的部将,如今也是楚国阵营里响当当的人物。   怎么拉拢他,才能让他背叛项羽,倒向自己呢?刘季有点发愁。   善解人意的吕释之又拿着剧本来了,“可派随何出使九江。”   随何?刘季皱起眉头,他生平最烦穿着儒袍、一张口之乎者也的儒生了,儒生说话最是酸腐繁琐,一点不对他市井痞气里带出来的爽利干脆。   吕释之很是为随何说了几句好话,鉴于吕家兄弟近来频频为他出谋划策,且都有奇效,刘季又信了,召来随何细细托付了此事。   这事事关重大,若能果真说服英布反楚,以项羽的性子必定发兵攻打英布,如此拖上项羽几个月,他便能顺利脱身,且好好的休养生息了。   所以此时的刘季一点没有平时的嬉笑怒骂,反而很是诚恳的先道了歉,我平日里老是拿你取笑,希望你不要介意。   尊卑有别时,下位者对上位者的包容是格外宽容的,随何郑重的领命而去。   随何说服英布的过程很有戏剧性,开始英布是并不把他当回事的,他求见了三天,英布都不召唤他,如今形势分明,项王势大,多少诸侯王都背弃刘季而去,他是昏了头了才会舍项羽而就势弱的刘季。   但随何为何能被原本的张良看中举荐,便是因为他的好耐心。刘季常常取笑他,他却从没生过气,这时也一样,被晾了三天,随何也不恼怒,用激将法逼得英布一时兴起召见了他。   英布觉得很可笑,“你说如今的形势不是楚强而汉弱?”   随何不紧不慢的娓娓道来,“项王全靠作战勇猛证明他的强大,因为背弃盟约、杀害义帝,他被天下人负以不义之名,楚兵虽强,但如今他被拒在荥阳城外,根本无人与他作战,他想打打不了,他想攻又攻不下,靠着老弱士卒从千里之外把粮草运来,这样的强大能延续到几时?”   英布嗤笑,“那汉王陷于楚军围困,又能撑到几时?”   随何凛然道:“汉王守成皋﹑荥阳,下有蜀﹑汉之粟,深沟壁垒,分卒守徼乘塞,坚守而不动,楚军进退不得,何足畏惧?”   随何有理有节的分析完楚汉孰强的问题,又道田荣之事,英布称病只出兵四千,三秦之事,英布又称病,见死而不救,已然是得罪了项羽。   这话说得英布心中一咯噔,彭城之战,再次见识了项羽的神勇、楚军的强悍,他心中就一直挂念着此事。   随何又道:“倘若此番楚国战胜了汉国,天下诸侯必将人人自危而联合起来对付楚国,楚国兵再强,能抵挡住天下兵马吗?”   所以啊,楚国不是不能战胜的,只要他们联合起来。   英布依旧沉默不语,但没了最初吊儿郎当的随意。   与汉联合不仅能解决危机,还有好处呢,萧何又说了刘季欲分函谷关以东的土地作为封赏。   如此,背强楚投弱汉却是被随何说成无害而有利的大好事了。   最后随何感慨道:“臣实在为大王的选择感到疑惑,大王不与万全的汉国联合,偏偏自托于有危险的楚国?”   随何问罢,英布神色无恙,只淡淡道:“行吧,你回去转告汉王,我可以与他暗中联手。”   暗中?他们要的是英布公开叛楚转移项羽的注意力,一个暗中可不保险。   随何还未说话,正好此时有人来报楚国使者到,英布便丢下了随何,去馆设见那使者。   随何随着英布的身影转移着视线,见英布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不知想到了哪一处,提脚跟了上去。   楚国使者的态度语气和业务能力较之汉国使者实在大大不如,大概是仆似主人吧,楚国使者见到英布便是一通责备,令他尽快发兵攻汉。   英布怎么说也是一方诸侯王,哪里会听一个小小使者的责备,但他还来不及表态,随何便一个箭步冲了进来,并且大模大样的坐下道:“九江王已经归附了汉王,还发什么兵?”   楚国使者大惊失色,当下便要逃走。   不说他了,英布都被他这操作搞愣了,随何喊道:“事情已经泄露,快杀了他!”   英布愣神间,也知道不能叫项羽知道了此事,便拔刀杀掉了楚国使者,然而楚国使者一杀,他除了公开叛楚便再无出路了。   西楚与九江紧邻,英布一背叛,项羽的侧翼便陷入危机。 第158章 离间   如此, 吕家兄弟那里的剧情也还没有结束。   现在吕家兄弟手里拿着的是西汉开国功臣陈平的剧本,至于陈平本人原本是解印封金,想从项羽那处叛逃到刘季营中的, 但他刚渡过黄河,却被另一拨人截下,接到了上郡。   陈平最是机智善于自保, 知道自己敌不过面前几个壮士, 所以一点没有挣扎, 又见人家对他甚是礼遇, 是客气的请他去上郡,而不是像犯人般押回楚营,便知道那如今的周王姬、未来的项王后, 并没有项王以为的那样与他同心,而且这个周王姬极有可能……所图不小。   自来礼贤下士者,就没有一个图谋小的。   陈平心中一动, 倒是半点不惊周宁一个女子居然有这样大的野心。   这陈平也是个思想灵活、行事另类,且不为礼法规矩所限制的, 他出身普通农家,是靠什么发家致富的呢?   答曰:娶妻。   陈平生得细皮嫩肉, 五官精致, 是天生的好相貌,到了娶妻的时候,富人家不愿意把女儿嫁给他,穷人家的女儿呢, 他又看不上, 陈平娶妻有一个很重要的指标:有钱。   最后也真给他谋着了一门合心意的婚事, 富人张负的孙女嫁了五次, 也守了五次寡,大家都传她克夫,没人敢娶她,但陈平不怕,于是他靠娶妻致了富。   相比名声传言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他更在意实实在在的实惠好处。   而他为什么从如今势大的项羽处逃跑呢,盖因他负责平定的殷王又倒入了刘季阵营,项王迁怒,要杀了去平定殷王的一干人等,陈平怕被牵连,便连夜逃走了。   至于为什么选择刘季,那是因为在关中时,他曾帮过刘季一点小忙,让刘季得以顺利出关就国,做生不如做熟;二来,刘季和项羽敌对,投奔刘季绝不会被刘季转头卖给项羽。   但刘季此时的形势嘛也确实不大乐观,至少和周王姬是完全没有可比性的,而且以项王对周王姬的言听计从,只要周王姬愿意保他,他定是安全无虞。   权衡了利弊后,陈平对来接他的周国官方商队也客气有礼极了,积极的打听周国的各种情况,不需要任何人劝说他什么,他俨然已经开始准备在周国出仕任职了。   这个秦末汉初,论识时务通机变真是没一个人能比得过他。   看完接陈平的人传来的消息,喜一脸神色复杂,而周宁却只淡淡一笑。   喜迟疑着劝道:“此人……过于识机重利,其忠心恐怕难以保证。”   周宁淡笑道:“他不会有叛变的机会。”只要周国一直强大,越来越强大,他便会忠心效力,越来越忠心。   周宁又问,“郦食其向代王借雁门一事如何了?”   一个“借”字让喜略微有些不自在,他是百官之首,也是周国的元老大臣,对于百官私底下的议论比周宁要灵通得多,大臣们“借”了可不打算“还”。   喜垂头回道:“代王已经允了。”   一来,代王畏惧匈奴,二来,王姬的名声甚好,三来,不借人家也有实力强取,所以代王答应得还算爽快。   代王当然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所以他打算借雁门给周宁收复云中,再把云中送给周宁做酬劳,云中在周宁手中,可比在匈奴手中让他安稳多了,而且他也有一个和萧何他们一样的打算,那就是让周宁在云中作为屏障,阻隔抵御匈奴。   可以说,在面对匈奴这头饿狼时,他们都不约而同的选择了名声甚好的周宁,人的名儿,树的影儿,这名声说不重要但又极其重要,其实仔细想想,汉国把北地给了周宁,代国把云中许诺给周宁,两者不都是失去了一郡之地吗?   他们为何就笃定周宁不会如匈奴般得寸进尺,继续南下掠夺土地呢?这就是周宁的名声带来的好处,同时也是束缚,她若是无故攻击汉国和代国,那她苦心经营的名声就会染上污点。   周宁借雁门收云中之事暂且是后话,且说吕家兄弟手中原本陈平的剧本内容。   陈平与张良都是为刘季出谋划策、谋定天下的重要谋士,但名声却大不相同,张良因其出身,行事正派,喜用阳谋,而陈平则是阴谋诡计层出不穷。   英布叛乱,又有齐国和陈余在后方侵扰,项羽多处作战,分·身乏术,疲于应对,刘季趁机提出了议和的请求,以荥阳西为界,东为楚,西为汉。   辗转作战,已有些精疲力竭的项羽想要答应这个条件,但范增劝他道:“刘季派人求和,是示弱的表现,他们必定比我们更加疲惫,当一鼓作气彻底打垮他,以免再次放虎归山。”   项羽想了想觉得也是,自己占优的情况下接受议和,太过吃亏了,便拒绝了刘季的求和。   于是,刘季依旧被围困在荥阳出不得,此时,吕释之适时的出了一条计谋为其解困。   一是反间计,“楚军刚直忠诚的臣子,也就范增、钟离昧、龙且和周殷几人,可用巨额的财宝黄金施行反间计,若是能离间楚国君臣,叫他们互相残杀,那……”   忧心忡忡的刘季听罢一喜,果断采纳了吕释之的计策,他连土地都能送出去,又这么会吝惜财宝黄金呢?   没过几日,楚军阵营里开始流传一些高层将领的秘闻,“钟将军几人战功显赫,楚王却舍不得各地封侯,听说汉王大方得很,愿意把函谷关以东的地方都分给有功的将领,钟将军他们已经准备和汉王联手,消灭楚王,瓜分楚地了!”   “怪不得连被楚王封为九江王的英布将军也投向了汉营,原来如此。”   超过三个人知道的消息,便算不得秘密,这秘闻最后当然传入了项羽的耳朵,英布也是他信重的大将,可叛变的事情就在眼前,这难免不让项羽对钟离昧等人心生猜忌。   这猜忌一起,便忍不住想要弄个清楚明白,项羽决定假意答应刘季议和的请求,派了几个心腹近卫以商议议和之事为名出使汉营,打探消息。   项羽这不打探还好,一打探却是得了一个更叫他震惊的消息。   他派去的亲卫回来道,他们刚去之时,刘季已经备下了丰盛的酒席,可一见到他们,便吃惊道他还以为是范增派来的使者,语罢,便叫人撤去酒席,换了粗劣的饭菜。   项羽猛地一拍桌子,勃然大怒,过往范增不分尊卑指着他说教怒斥的场景一幕幕从他脑海中闪过,他不仅前些日子,当着楚军士卒的面骂他竖子不足与谋,再往前些,鸿门宴时,他甚至当着萧何那个他国之臣毫不客气的摔玉骂他竖子不足与谋,半分颜面也不留给他。   他是什么时候和刘季有勾结的呢?难道鸿门宴时他就同刘季有了首尾?   项羽越想越生气,自己尊他为亚父,那一点对不住他!   项羽心中有了猜忌怀疑,行动中也难免带出几分来,钟离昧等人一直是项羽臣下,倒不觉得如何,但范增这个亚父却是忍不下气的,他怒而向项羽请辞。   项羽宁杀毋纵,再恼怒也不愿自己最后下令杀了范增,便允了范增的退职,然而项羽不愿要范增的性命,但范增怒急攻心,半路上旧疾发作,还是死在了回乡的路上。   可以说,到此为止,刘季的反间计实施得很成功,但这一切并没能为刘季解困,反而将刘季陷入了一个更危险的境地。   项羽气急怒急恨急之下,更是决意要杀了刘季,于是调兵遣将,猛然加大了对荥阳的攻击。   刘季再一次慌了神,“这可如何是好?” 第159章 脱壳   刘季出现危机, 近来越来越有脸面地位的吕家兄弟再次如启明星一般站了出来。   吕泽道:“为今之计,走为上计。”   走?刘季早就想跑了,可问题是楚军将荥阳包围得严严实实, 他要怎么跑?   吕家兄弟是他妻兄,对他最是忠心,也不是信口雌黄胡说八道的人,他既然这样说, 必定是有了主意。   刘季的面上很镇定, 身子却微微前倾,“怎么走?”   吕泽道:“此计谋需要一个与您长相相似、身形相似之人方可实施。”   这是叫他找个替身, 替他迷惑楚军,甚至……替他去死!   刘季的眼神闪了闪, 对于这个提议, 他自然是很心动的, 为了求生,他连亲生儿女也能舍下, 更何况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下属呢。   而与他长相相似、身形相似之人,都不用特意去寻, 此时帐中就有一个,真是护他从鸿门宴上逃脱的四员大将之一——纪信。   刘季垂眸不语,似是不忍,良久,他才道:“你先说说你到底是何计策。”   “等夜晚昏暗不明时,让假汉王乘坐您的黄屋车,再令二千女子着汉军服饰, 命她们拱卫着假汉王的车马从东门出, 待楚军一拥而上时, 汉王可趁机从西门出城进入关中。”   被楚军一拥而上……所以,不仅是假汉王要死,那二千女子同样要死。   帐内众人一阵沉默,但却不是为了那无辜的两千女子,女子力弱,不能上阵杀敌,其价值当然不同与男儿,牺牲价值小的,保存价值大的,是理性而明智的选择。   他们沉默的是,谁也不好开口劝同僚纪信去送死。   不是他们不想找普通士卒来假扮刘季,只刘季虽然是地痞流氓的习性,但也做了许久的上位者,一身气势,普通人根本学不来,再有,此事也不宜走漏消息,否则刘季出西门,便是自投罗网、羊入虎口。   但是沉默本身不也是一种态度吗。   纪信上前一步,主动拱手请命道:“臣愿往。”   刘季感慨的急忙起身奔过来,双手托住他的双肘,满目水光,嘴唇微颤,似乎极是感动不忍,但可能情绪太过激动了,导致他好一会说不出话来。   吕释之叹了一口气,拱手请道:“请大王以大局为重!”   刘季眼眶微红,满眼难过,还是说不出话来。   吕泽扫视了一眼卢绾等人,也拱手躬身道:“请大王以大局为重!”   刘季嘴唇颤抖着张了张,却还是难过得难以成言。   “请大王以大局为重!”这一声是纪信及帐内诸多大臣一同求请。   “唉!”刘季摔袖转身,似乎不忍看到如今场面,无人可看到面部表情的刘季到底还是以大局为了重。   次日,萧何发布了政令,以每人两斤粮食招募成年女子,说汉王要带着她们出城去关中享福,很快便招募齐了两千名女子。   是夜,一切如计划进行,“汉王”一出现,果然吸引了所有楚军的视线,等楚军发现受了骗,刘季已顺利遁入了关中。   这里不得不说项羽的军事娴熟,但政治上实在太稚嫩了,他围荥阳,为的不是荥阳的土地,而只是为了杀刘季泄愤,私人爱憎蒙蔽了他的双眼,所以才叫刘季轻易逃脱。   至于刘季回到关中,又是一番招兵买马,积蓄实力,而楚军依旧在荥阳、成皋一线僵持,试图突破防线攻进关中自不必说。   除此之外,陈余依旧活蹦乱跳的给项羽找麻烦,而田荣被气急的项羽打了一个狠的,大败后逃到了平原,却为平原的百姓所杀,项羽一路向北收复了齐地,却并不把齐国的百姓当做自己的子民,烧杀抢掠,与匈奴相比也不差什么了。   这也自然的引起了齐地的民愤,田荣的弟弟田横便趁机收拢了齐军的残卒,又在民众中宣传项羽的恶心,很快便组织起数万人的军队,而后代替他哥哥田荣,继续和项羽打起了持久战。   如此项羽几处繁忙,继续处于分·身乏术、辗转作战的状态。   如此,中原的形势倒也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和僵持的状态。   吕家兄弟来信问周宁,下一步该如何。   下一步么,自然是尽量保持这种状态,越久越好。   她是周王姬,就得用周王姬的方式登上帝位,虽然比较慢,但确实最稳且最没有后患的。   周宁收起舆图,“都准备好了,就准备行动吧。”   次日,周宁大张旗鼓的动身去往北地巡视政务及慰问北地百姓,北地百姓虽然怀疑周宁立身不正,有与匈奴勾结的嫌疑,但还是对周宁的到来表示了莫大的欢迎。   周王姬好施仁政,以示自己爱民之心,此番前来必有惠民之政,不求能同九原郡那般十年不征赋税,能得个三年五年的他们也知足。   国家最高领导人的行动向来受民众及邻国高层的关注,就在大家的视线都随着周宁的出巡转移到上郡西侧的北地时,九原和暗中接手雁门的周军发起急攻,打了云中一个措手不及,云中的匈奴霎时陷入了三面环敌的困局。   这一次是硬仗,自周地和匈奴互通有无后,双方军队的兵器马匹等外在差距便一日日缩小,匈奴的马匹略胜周国一些,而周国的武器精良又比匈奴好上一分,在硬实力势均力敌的情况下,就更看软实力的强弱了。   在中原之地本土打仗,民心毫无疑问在周,而于城郭巷道内作战,又大大的削弱了匈奴骑兵的优势,再有地理优势、后勤优势,匈奴这座城守得很是艰难。   游牧民族的他们完全无法理解,那些连个像样武器都没有的云中百姓,为什么发了疯一样不怕死的扑上来阻挠他们守城对敌。   在他们草原上,被打败了,那就带着牛羊马儿换一个地方生活,哪里的青草养不活牛羊呢,就是没有战争,他们也是要时不时换个地方牧马的,所以他们家国的概念较之安土重迁的中原人太过薄弱,也因此从求胜的意志上来说,他们又比周国弱了一分。   这场战争持续了半个月之久,最终还是以匈奴的失败告终,他们开始没想到,中间又不够重视,一步步失了先机。   冒顿是真没想到,“要了北地还不够,还要云中?嗯?”   冒顿这话问得缱绻温柔,似情人之间的呢喃爱语,一个嗯字,更是像带着钩子,想要破开画卷,将画中人勾引出来。   没错,这样嗔怪暧昧的语气,他不是对着人,而是对着画,一副周宁的等身画像。   也是,周宁在周地处于周军的保护中,哪里是他能随意掳到草原上来的。   冒顿瞧着画中人那清浅冷淡的双眸,勾唇一笑,又伸手摩挲上她那永远噙着温和笑意的唇瓣,低笑着呢喃道:“我说过,你和我是一类人,我怎么会不知道你想做什么呢。”   冒顿说罢,又顾自笑了一会,这笑里有种奇异变态的满足,等笑罢,冒顿道:“撤回咱们布置的对付项羽的人手。”   这是为什么?匈奴大臣很不解,单于瞧着对周王姬是真心喜欢,而他们也是好不容易才在那几处安插进人手,这突然的撤回,岂不是前功尽弃。   “单于不要那周王姬了?”   冒顿笑着摇了摇头,“咱们匈奴不兴中原人那一套,礼让得很,不抢人家的人头。”   中原的军队以人头算军功,所以战场上常有士卒互相争夺人头的情况发生,只是,那是西楚霸王,谁盯上他的人头了?   刘季和陈余等人倒是想,可他们没那个本事,几个打一个,还被人家占着上风,指望他们,怕是艰难。   冒顿没有为臣下解释的意思,顾自撑着下巴笑了起来,“真是叫人期待啊。” 第160章 破局   其实这一场硬仗, 周军也是损伤不小,毕竟是正面迎敌,没有半分机巧可投,而周军面对匈奴, 总是难免有些怯意畏惧。   收复九原之时, 他们的装备给了他们极大的帮助, 所以即便是胜利了, 他们也不觉得自己的战力比匈奴强,因此同等装备下对上匈奴,那隐藏心底的畏惧便又浮了上来。   不过这次不一样, 周兵们很兴奋, 他们看不到民心、地理、后勤之类的层面, 他们只知道他们正面对敌打败了匈奴。   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完全有实力和匈奴正面对决,这说明匈奴不是不可战胜的!   周宁从北地巡视回来, 看到精神面貌焕然一新的周军, 嘴角勾起浅浅的笑意。   就是这样,慢慢磨, 她需要一支锋利的、自信强大的周军。   习惯了和气势骇人的匈奴虎狼之师作战的他们, 再和有一定章法规则的中原军队对敌时,必定能游刃有余得多。   同凯旋而归的周军一起到达上郡的, 还有来自楚营的陈平。   “劳烦丞相去安排犒赏三军的事宜。”周宁淡笑着对喜道。   知晓周宁是有话要单独同陈平说, 喜领命退下。   “陈平。”周宁淡淡的唤了一声。   “是。”陈平连忙拱手应道,他来的路上听闻了不少周国之事, 知道周国富庶祥和, 可听闻只是听闻, 到底没有亲眼目睹来得震撼。   本以为周国只是借着项王的威势谋得和平, 再靠一些通商手段发展经济, 不想他一来就见周国大败匈奴,又得了云中、雁门两郡。   如今的周王姬已经手握上郡、九原、北地、雁门、云中五郡,其领土之大,几乎和项王和汉王成三足鼎立之势。   眼前这位完全有问鼎天下的实力啊,而且项王如今四面受敌,汉王身陷围困,唯独周国独善其身、韬光养晦。   这以后……   陈平突然有些庆幸自己来了周国,虽然他不知道周王姬从哪处听得自己的名号,又听到的是什么样的名声。   “知道我怎么知道你的吗?”   被说中心中所想,陈平越发觉得眼前的周王姬不简单。   “臣不知。”陈平实话实说。   周宁笑了笑,又问,“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请你过来吗?”   陈平拱手笑道:“臣虽不知王姬具体需要某做些什么,但王姬既然请某过来,必定是有看中某、用得上某的地方。”   周宁笑着点了点头,“所以……”   “臣愿为王姬效命。”陈平掷地有声的拱手拜道。   周宁又点了点头,“我知道你是聪明人,这会你必定猜到了我的打算。”   陈平的腰弯得更低。   周宁接着道:“一会你去寻一趟右丞相,便知道我为何知道你了。”   “是。”陈平心中一喜,连忙应道。   寻右丞相,那多半是要从右丞相那里分事做,一国宰相的手里哪里有小事,看来王姬是要重用他。   周宁拖长了声音,缓缓道:“你的名声不太好听。”   不待陈平解释,周宁挥了挥手,接着道:“我知道你不在意,我也是不信那些传闻的,只是我周国最是讲究仁义德行,所以你最好先处理干净此事。”   陈平这会才后知后觉的有点心惊,他的名声不好听……他的名声,那得追记到他未出仕,甚至未成婚之前,在他的老家阳武牖乡。   他自小便生得貌美,在家时整日只读书不劳作,靠着哥哥嫂嫂度日,换做平常人家,遇到这样的小叔子,嫂嫂必定是不喜厌恶的,偏偏他家,他兄嫂都对他极好,外头便起了谣言,言他盗嫂。   纯粹是嫉妒眼红罢了,他都懒得同那些人一般见识,若他真和自己嫂嫂有首尾,他的哥哥怎么可能还处处照顾他。   那么久远的事,又是距离王姬那么遥远的地方的事,她是怎么知道的!   难道一直有人在暗中观察自己的一举一动!   陈平突然觉得毛骨悚然。   周宁不管陈平心中如何作想,只垂眸道:“我是周王室后裔,周为何而被奉为天下宗主,等从喜那里交接了公事,你便好好想想吧。”   “是。”这话是对他以后工作方向的暗示,陈平连忙收起心神应了下来。   “五日后,呈个章程给我。”   “是。”   陈平从喜那里接过了各地的情报据点名单后,便敏锐的发觉了此情报组织的大用,听闻这是王姬在秦二世元年便组织起来的,更觉得周王姬果真深不可测。   那个时候陈胜吴广还没有起义呢,她竟那么早就开始布局,除此之外,她还暗中布局了什么呢,这样心思深沉的人,直到现在各诸侯王还没有一个防备她,这样的心计……   陈平把周宁那日的话思量了又思量,五日后,陈平面色疲惫,双目却神采熠熠的呈上了之后行事的章程。   周宁看罢,允了,还允他随意支用国库的钱财,甚至不必记账。   “这……”群臣哗然。   随意支用!还不用记账?!   那他岂不是完全可以将国库当作自己的私库来用,就算他中饱私囊,挪用公款,也没有半分证据可查。   这怎么能行?!   不说他这个刚从楚营投过来的人可不可靠,只无规矩不成方圆,家国之事更是要有严格完善律法制度,哪里能如此……   周宁皱起眉头淡淡扫视一圈,堂下的议论之声遍逐渐减弱,归于安静。   周王姬不做决定则已,一做决定却是不容任何人置喙的。   陈平看着周宁一言而决,看着堂内情形先后的变化,对周宁的魄力和威势都有了更深的了解。   陈平的心头火热,这一次,他终于找到了明主,这天下舍周王姬其谁?   此事已定,不容置喙,郦食其便问起另一件事,“雁门那边……”   当初雁门可是借来的,现在云中收回来了,也该还了。   大臣们为周宁气势所骇,周宁不问,一时也不敢多言。   此事周宁也没有问他们的打算,只垂眸道:“告诉代王一月后归还。”   一月后,代王可顾不上雁门了。   郦食其皱起眉头,群臣也是欲言又止,不过到底还有一个月,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再慢慢想法子吧。   到嘴的肉就这么吐出去,难受啊。   散会后,陈平摩拳擦掌开始动作,周宁也去信一封,通知吕家兄弟可以进行下一步了。   楚军与汉军依旧相持在荥阳、成皋一带,逃回关中的刘季不停的招兵买马送往前线,但还是屡屡被破,不停的损兵折将。   刘季身在关中,虽然安全无虞,但还是焦心难熬。   吕家兄弟再一次出现了,如今吕家兄弟在刘季这处不仅有脸面,更有实权。   前头为了对楚国君臣实施离间计,吕家兄弟得了财权,收买人这样见不得光的事,自然是不能记账的,否则收受好处的人不能安心。   而不用记账随意调动钱财这样的好事,吕家兄弟自然没有少做动作,为了在真正的主上面前立功,大批量的钱财悄无声息的被“行商”带到了上郡。   这些刘季自然是不知道的,他只知道吕家兄弟的亲妹是他的王后,吕家兄弟的亲侄儿是他的太子,只知道吕家兄弟想的计策,每次都为他解了难,所以他一看到吕家兄弟双双请见,心头便生出了几分期待和希望来。   “两位兄长可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能解时下困局?”   瞧瞧,如今他们都能被刘季称一声兄长了,这可真是叫人……心情复杂。   吕释之看了一眼兄长,刘季能对他们如此客气,是全靠小妹在后头给他们出谋划策。   刘季对他们再有礼重视,也不能证明他们的能力,更不能证明他们之间的情分深厚,这一切只能证明小妹的算无遗策、强大可怖。   大哥,千万不要动了不该动的念头。   吕泽收敛了心神,直接开始走剧本,“汉军如今被楚军压制牵扯,粮草兵力不停的送往前线,可仍旧屡战屡败,长此以往,我们会耗尽关中的粮草兵力。”   这话说得刘季有点尴尬,但也确实是事实,所以他才忧心焦虑。   “那我们要如何才能摆脱楚军的牵制?”   吕释之回道:“我们从楚营那里听到不少消息,突然想到一件事,您说楚军逼近关中是为了什么?”   还能为了什么?为了杀老子呀!   项羽那厮记仇得很!   刘季皱起眉头,不明白他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不用刘季回答,吕释之提点道:“他们不是为了关中的土地。”   刘季心中微动,隐隐好像明白些什么,但还是想不通关节。   吕泽道:“若是大王离开了关中,他们自然也会放弃关中。”   刘季眼眸一亮,心中一震,所以完全可以用他来引走楚军的千军万马! 第161章 两得   这一次谈话后, 刘季便迅速调整了战略,令萧何继续留守关中招兵买马、筹备军粮,而他则大张旗鼓的进驻武关。   汉军浩浩荡荡的从关中开出, 其声势之浩大, 比二世东巡时也不差几分, 如此嚣张得意毫不遮掩, 项羽当然第一时间收到了消息。   要问项羽如今最憎恨的人是谁, 当属刘季当仁不让。   此人几次三番用卑鄙的手段欺瞒于他,偏偏他还都上了当, 刘季这是把他当做傻子一样糊弄着玩呢。   这样的认知对于骄傲的项羽来说堪称奇耻大辱。   项羽咬牙切齿的狞笑道:“好好好,他终于敢露头了, 传令调兵, 去武关!此次, 我非砍了他的头颅不可!”   “是。”钟离昧应诺。   刘季坐在驾往武关的黄屋车上, 一路上不时打开车窗露脸,非得叫所有人都明确的知道他真的出了关中。   除此之外,刘季还有点焦急,“你们说项羽真的会来吗?”   他一直避退着项羽走,被围困荥阳时, 日夜期盼项羽能够被齐地、赵地之事牵制而忘了他,这还是头一次他恨不得项羽即刻就追过来。   吕家兄弟淡定极了, 这份淡定不是源于对自身判断和能力的自信, 而是对周宁的盲目信任。   小妹不可能算错, 所以, “大王放心, 项王必定会追来。”   刘季点了点头, 他不知道这中间周宁的功劳, 便只当做是吕家兄弟的才能,见他两人如此自信,便也稍稍放下心来。   刘季这边刚出发不过两日,便听到荥阳传来的消息,项羽撤兵了。   一切正如他们计划的那样,刘季拍腿而大喜道:“果然是个武夫蠢货,哈哈哈哈,老子这一趟就当遛狗玩了。”   能把威震天下的楚霸王当做家狗一样溜来溜去,刘季站在车头上越想越乐,叉腰而笑,好不得意。   “这武关可真是个好地方啊。”刘季心情好的点评起武关的地貌风景,这才发现吕家兄弟提议的这武关也极有妙处。   武关易守难攻,绵延上百里,不是大山就是黄土高坡,景致实在不怎么好,可在刘季眼里是怎么看怎么喜欢。   安全啊!   只需要在出口处增派几百人把住关口,便可高枕无忧。   自觉安全的刘季每日都要在武关的城头溜达一圈,兢兢业业的散发自己“肉包子”的香味。   而项羽所率领的楚军主力,看着墙头的刘季恨得牙痒痒,却偏偏拿他无可奈何,只能轮番派人骂阵。   骂得是要多难听有多难听,许多将领都忍不了了,偏偏刘季是越听越欢喜。   “骂就骂呗,能骂舍我几两肉,还是骂掉我的黄金?”   他骂得越凶,越说明他拿自己没有办法,这如何不叫刘季得意。   汉军将领无法理解刘季的想法,但大王都不生气不动怒,他们也就不当“太监”了。   正如刘季所想的那样,楚军采用骂阵的策略,确实是拿他们没有办法,都不用刘季做什么,楚军骂了几天,自己便消停了。   不消停也没办法,在他的后方,齐国的余孽跟苍蝇一样,不停的骚扰他的大后方,偏偏他一回去,人家也不和他打,一溜烟就跑没了。   但他又不能放任不顾,不说彭城是他的大本营根据地,是楚国政治经济的中心,一旦有失,损失极大,只一条,楚军绝不能成为没有后方基地的流军。   所以项羽只能带着楚军来回奔波,疲于奔命。而刘季这处却是以逸待劳了。   当初与楚军在荥阳、成皋一线相持时,大战小战不断,汉军也是一直处于紧绷的状态,甚至因为屡屡为楚军所破,比楚军更加疲劳。   但如今,在武关的汉军虽然也不时应战,却只是为了吸引楚军的视线,转移楚军的注意。   而原本在荥阳的汉军呢,他们已由韩信率领侧翼发展,去攻打魏国魏豹了。   周国这边的大臣还在努力想法子,企图让周宁可以稍微不那么讲信义。   雁门里外都是周军把持,完全可以直接将雁门收为已有,甚至如今的雁门本身就是周国所有了,只要周军不撤,怯弱无能的代国能做什么呢?他们还敢和己方作战不成?   “就是一点名声,那可是一个郡啊!”   再次劝说周宁失败的大臣出了县衙充当的周王宫,依旧是摇头可惜不已。   “谁说不是呢,名声只是虚名,如今天下诸侯,哪个没点私事恶事让人嚼舌头的,王姬一向通透,怎么这次就……白白让周国丢了一个郡。”   陈平拿着折子往里走,正和两人迎面碰上,连忙笑着给两人见礼。   对于眼前的俊颜笑脸,那两大臣却是只做未见,神色淡淡的与他错肩而过。   陈平半点不恼,顾自笑了笑,他们不屑他,他知道,在他们眼里,他是佞臣奸邪。   陈平摸了摸自己的脸,正了正衣冠,顾自笑了起来,还好他如今年纪大了,不然只怕那些个迂腐老臣还要说他以美色惑上呢。   陈平掸了掸衣袖,迈步踏入县衙大门,一群庸才,一郡之地算什么,只看如今周国国库丰盈,王姬却不修王宫,便知王姬志绝不在这一郡一地。   一个小小的北方,呵。   陈平呈上自己的折子,和周宁正常应答他负责的政事,半点不管不劝雁门之事。   见周宁态度坚决,一回生二回熟,心急的黑和高等人又寻到了张良。   “我本来以为王姬说‘借’雁门,是和咱们一样的心思,谁知还真要‘还’啊。”黑也觉得很可惜。   张良沉默的看着焦急不舍的几人,黑被他的视线看得心头一凉,“不是,真还啊?!”   张良叹了一口气,“中原局势有变,诸位可知?”   黑莫名其妙的点了点头,变就变了呗,跟他们有什么关系,那些人都指着他们阻隔匈奴,谁也不会来找他们麻烦。   张良摇头道:“王姬既然说了一月后还,诸位就且先安心等上一月吧。”   黑眨了眨眼,话不是这样说的啊,他们是来找他想办法,不是叫他劝着他们认命的呀!   黑和高等人不能理解张良的话,但他们比那些个大臣更了解周宁的性情,周宁做的决定,他们不敢去劝,除了等着,也没有别的办法。   周国诸事都有了完善章程,众臣按章办事,日常政务处理完毕,其余的空闲时间便都是忧心此事。   独陈平倒是一日一日忙得欢喜,时日渐久,周地诸臣倒是对他少了些意见,盖因陈平以国库之财牵头,在战乱的各地施舍财物,宣扬王姬的仁德,让王姬的仁义之名家喻户晓、深入人心。   但也只是少了一些,不记账这事还是让周地众臣对他有不小的防备和怀疑。   时间就这样一日日过去,过去半个月的时候,韩信带着汉军攻破了魏国,周地消息灵通的大臣心微微提起,生出些隐秘的期待来。   很快,他们的期待成真,韩信带兵继续东进,开始攻打代国。   周地众臣一派喜气洋洋,战乱的代国哪里顾得上雁门的事,即便王姬要归还雁门,代国只怕也分不出人手精力来接收。   若是汉军再进一步,直接攻破了代国,那……周地众臣默契一笑,债主没了,债款就不用还了,这可是律法都写明的事情。   如此“无可奈何”、没有办法的事,王姬便是再讲信义,也只得勉为其难手下雁门了吧。   于是,周地众臣一改往日的焦急,每日忙完了公务便端着一杯茶同同僚们闲聊外头形势,面上摇头可惜代国怎么又败了一仗,暗地里掰着指头数着日子等“债主”消失。   然而不等代国彻底亡灭,忙碌了近一个月的陈平先给周地众臣送来了惊喜。   “雁门百姓求王姬入主雁门,他们道他们原本就是周国的子民。”   周宁微微蹙眉,沉默不语。   “臣请王姬观一物。”   周宁点了点头,陈平一拍手,便有四个士卒抬着一个两人合抱的大鼎进入堂内。   “这是?!”众臣皆是一惊,纷纷起身奔到鼎前,弯腰去看鼎上铭刻的花纹。   “这是雁门的山川地形。”张良见多识广,第一个道破玄机。   陈平郑重回道:“左丞相说得不错,这上头刻的正是雁门的山川地形,雁门百姓思周国久矣,愿重铸天下鼎,以求重归周国。”   周宁见到鼎,脸上终于有了动容之色,似乎是感动于雁门百姓对周的怀念,但实际,她清楚的知道,雁门百姓更多的是知晓了代国战乱,为了免遭战祸,才请求归于周国。   不过,原因是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正是她想要的。   周国众臣见陈平把话都说到了这一处,当下躬身拱手拜倒一片,“请王姬成全雁门百姓思归之心!”   周宁起身踱步走到雁门鼎前,伸手抚着鼎上的图纹,“如此,孤也只能失信于代王了。”   这是应了!   周国众臣一阵激动,什么失信于代王,再过些日子,没准都没有代王了!   周宁最后还是得了雁门,在谁都以为她必定要牺牲名声才能拿下雁门的情况下,她两者兼得了。   有借无还不讲信义?不,你连一句趁人之危都说不得,这是雁门百姓求着她收下的,这,是民心所向啊!   张良随着众臣一起拜贺完后,起身沉默的看着周宁,这事,若说王姬没有事先布局,他是绝对不相信的,太过巧合了。   可若真是王姬布局,那,此人也太过可怕!   刘季一方诸侯,竟成她随意摆弄的一枚棋子,她在刘季那处有布局,那别处呢,是不是也有什么安排?   张良想着想着,突然有些心惊,韩王之死,王姬真的不知情吗?   她是顺水推舟,将计就计,还是……是不是她出手推动的! 第162章 三观   张良想了许多, 神色晦暗不明。   周宁淡淡的收回视线,心中暗叹了一口气,这就是聪明人的麻烦了。   聪明人不相信巧合, 尤其不相信同样是聪明人的人的运气。   所有的刚好、恰好、正好, 在他们看来都是处心积虑的算计。   所以,他们会忍不住把所有自己曾经利益受损、而对方得利的事情再三回顾思量, 就怕自己也是被人算计了。   这也是心眼太多的人很难与人交心的原因, 因为比起感情这样感性而没有理智的东西,他们天生的对利弊得失更加敏感。   不过,事到如今,怀疑也没有用了不是吗?   至少以张良的敏锐, 他绝对能肯定刘季是主动参与了刺杀韩王之事的,所以即便她有放任推波,但她也不是主谋。   确定她不是主谋,便算不得动摇他几十年来的坚持, 而在不触及他底线的情况下, 只论如今的局势, 还有比她更好的选择吗?   刘季与他有仇,而项羽……是名将, 但非明主, 所以……   周宁转身登上自己的主位,看着左下手的张良的神情又慢慢归于平静。   周宁敛下眸子,他会做出理智的选择, 但两人之间的情分到底生出了隔阂。   也是,她这样的人只要深入了解后, 确实叫人难以喜欢。   谁的心中都有阴暗面, 都有不为人知也不愿为人所知的私欲情绪, 但偏偏有一个人,能看透你所有的情绪,猜到你所有的想法,你在他的面前赤身裸.体、毫无遮掩秘密可言,这大概是很可怕的吧。   至少就她本人而言,她也是不愿和这样的人相处的。   周宁理解他的心情,但还是有些微的失落,不过周宁的情绪一向是内敛的,所以没有人察觉,自然也就没有人安慰。   散会后,周宁神色如常的留下喜、张良、陈平到书房议事。   如今雁门算是有名有份的属于周国,这样的大事需要一些仪式,让所有雁门百姓知晓如今的身份转变,感受到身为周国人的骄傲和幸福。   同时也是一种广告效应,将雁门立成其它未归顺周国的郡县的标杆,百姓捐青铜铸鼎求归,这样的方式,大家都可以学一学嘛。   若是太困苦,实在凑不齐那么多青铜,没关系,这不是有陈平在战乱的各处地方布施吗?   喜笑着对陈平点了点头,他如今对陈平的观感大好,因为陈平做的都是施物助人这样的好事,而且花费也并不算夸张,看来还是有分寸的。   陈平也回以微笑,周地商业发达,有了钱财打开路子后,完全可以以钱生钱,账面上自然就消耗不大了。   陈平笑道:“上郡的商人们消息灵通,听闻雁门给王姬铸了鼎,也想集资铸一上郡鼎献给王姬。”   周宁闻言微微蹙眉,“若是刻意逢迎,劳民伤财就是舍本逐末了。”   这虽然是训诫,但并不是拒绝。   陈平心中微动,浮起一个模糊的想法来,但还有些不明确,故只笑着答周宁的话道:“哪里就是劳民伤财了,上郡的百姓富着呢,单单递折子递到我这处,想捐钱向王姬表个心意的行商者出个数目,就足够铸三个大鼎还有得剩呢。”   周宁闻言,淡淡勾唇一笑,没说可,也没说不可,只追忆起前周的九鼎。   陈平双眸霎时一亮,他脑中那个模糊的轮廓清晰了!   秦得天下后,置有郡县四十六个,若王姬携四十六郡鼎回归中原,那便是真真的上乘天意下顺民心!   这天下还有谁能说、敢说王姬一个女子为帝不合时宜?   陈平心中有了主意。   周宁又对着喜说起了北地的事。   北地的百姓因为匈奴莫名其妙的退兵,对她多有揣测,又因为没有得到和九原郡百姓同样的优惠政策而多有怨言。   周宁要问的便是该如何处置北地之事。   疆域领土扩大了是好事,但周宁手中的这五郡地理位置有些特殊。   北地、九原、云中、雁门从西到东依次拱卫在上郡外侧,而它们的另一侧都是匈奴的领土。   周宁按了按眉心,这个边防线实在太长了。   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整个周国的军民必须齐心,否则实在难以应付匈奴的侵扰。   喜道:“王姬不必如此忧心,如今我们与匈奴互通有无,匈奴日常所需皆可通过交易获取,想来不会频繁南侵。”   周宁听罢不语,对别人好,把主动权交到别人手里,指望别人心善、知道满足,然后彼此和平有爱,那是圣母的处事态度。   陈平眸子转了转,欲言又止,最后看了看张良和喜,没有说话。   张良淡声道:“招兵。”   不论是防备匈奴,还是他日逐鹿中原,都需要大量的兵马,虽说王姬这处目前没有诸侯注意,但能低调还是低调一些的好,借北地民心不稳、防备匈奴力量不够的理由招兵,中原的各诸侯才能一如既往的无视他们的威胁。   同时,这也能解决北地百姓不知感恩的问题,前头匈奴攻城,可到底没有攻破,他们没见过战争的苦、匈奴的狠,所以不知道和平的珍贵。   这也好办,来一场政治军事教育就行了,让他们去戍边,让他们亲自和匈奴战斗。   周宁低垂着眸子,眼睫轻轻的眨了眨,其实她有想过更简明扼要一点,直接在北地撕开一个口子,让他们经历一番……如此就可最快的把北地的民心收入手中。   【宿、宿主~】系统弱弱的小声的冒头。   周宁笑了笑,“总不能让北地百姓全名皆兵,”所以即便接受军事教育,那也只是部分人。   “征兵还是要征的,这是治本的方法,”这是防备匈奴的治本之法,“只有咱们自己的力量强大了,才能不畏惧匈奴。”   但对于她收拢北地的民心,却只是治标,问题在于已经并入周国的他们根本没有办法再体会到没有周国的苦。   他们不同于上郡,上郡是划分给她的领地,所以上郡百姓对她有名分上的天然依从,再有她让他们的日子过好了,他们就更打从心底认可她。   而九原郡,不仅是她的领地,还是她亲自把他们从匈奴手里拯救回来的,所以他们对她的忠诚度最高。   至于云中和雁门,虽然从前名义上不属于她,但一个受了匈奴的苦好不容易收回来的,一个是见识了周国的好,又畏惧故国的战乱,更多的是一种追求好生活的攀附心理。   而北地,到底是幸福来得太容易了。   周宁笑了笑,“我此番巡视北地回来,发现北地百姓并未受到匈奴迫害,当地的经济生活也并未受到影响,可与上郡、九原正常通商。”   喜愣了愣,点头应下。   从前九原刚刚收复之时,关于上郡与九原的通商,王姬管得很细,既鼓励上郡的商人过去行商,又限制上郡的商人过去行商,王姬说是要保护九原的市场不为上郡侵占,可如今竟是直接开放北地的市场……   喜拢袖垂眸,不让自己多想,北地同九原不同,自然政令也不同。   又说了一些政事后,周宁看出陈平有话要说,就把陈平又单独留下了。   陈平此人确实有智谋,也确实同张良是完全不一样的价值观。   “让匈奴单于认为我不喜项王?”周宁都难得有些诧异了,这是个什么主意。   陈平见周宁只是诧异,并无动怒,便细细解释道:“我们周国外界最大的威胁便是匈奴,所以我将我国与匈奴的几次交锋来往、匈奴单于的性情经历都好生研究了一番。”   所以,周宁做出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   “在之前,匈奴单于的所作所为都极符合他的性情,也不违背他的利益,尤其是假意攻击北地,待王姬接手北地后又悄悄转移兵马偷袭云中之事。”   这也是王姬唯一一次失算,跌的一个大跟头,陈平小心的看了眼周宁的神色,见她并无介意之色,接着道:“此事,他甚至还利用了他对王姬的‘感情’。”   这个“感情”谁也不知真假,但却是匈奴单于亲自宣之于口的,所以人人都会考虑这一因素   而匈奴单于则接着这个感情一举三得。   一来,转移周国视线,两次出其不意,先是出其不意选择了对情敌有帮助的北地,后又出其不意的转移了目标。   二来,抹黑王姬的名声,叫北地百姓不能信服于她,同时让汉国仇视周国,让周国原本的帮忙在汉国看来成了处心积虑的趁火打劫。   三来,离间王姬和项王的感情,不管怎么说,当是时,王姬接手北地,就是没有考虑项王的利益,甚至可以说是牺牲了项王的利益。   那时冒顿口中“感情”用处太大、好处太多,所以事后他们只觉得是上了当受了骗,是冒顿的毒计,是假的。   但再将这“感情”放到云中郡之战之后来看呢……   匈奴败得还是有点干脆了,而且也没有事后找补的意思,甚至两国之间的通商也没有收到影响,他将他的视线更多的放到了西边,还收回了原本安排到中原的人手,这可不像是那位雄才大略又格外记仇的匈奴单于的作风。   而且王姬借他的手,一举拿下北地、云中、雁门三郡,他不信他没有猜到王姬的志向。   如果没有猜到,他不敢那么大胆的全力西征,他知道王姬的志向不在北,而在南,所以他才那么放心边境。   而王姬若想要这中原天下,那么,王姬和项王就有不可回避的利益冲突,他想,那位匈奴单于之所以能那么果断的抽回人手,是想看着王姬亲手弄死项羽。   到时王姬得中原,他称霸草原,除了他,谁配得上她,两者再联合,那就是整个天下,比原本的天下还要大得多得多的天下。   而正是他想要让项王死在王姬手里这一点,让他看出来他对王姬动了真心,否则,他大可不必抽回人手,才能保证更加万无一失,才能叫王姬更加顺遂的拿下中原。   但他不,因为他要的就是王姬亲自出手对付项王,这是一种独占欲和报复心理,是头狼对伴侣的绝对占有,也是头狼对情敌的记恨和毒辣。   “原来是这样的主意么。”周宁轻轻一笑,按陈平这样的思路理解,好像就能全然解释通冒顿的行为了。   只是,要她堂堂一国帝姬以感情暧昧去行美人计?   周宁笑着摇了摇头,主意是好主意,不废一兵一卒一针一线,只需加深冒顿的错误观念便可不惧边境之忧,但……   她大概还是和张良更相似一些,有些莫名其妙的底线坚持。   而且,周宁笑着看向自己多宝格上的一个木匣子。   她不想那么委屈那个心思纯粹的人。   虽然没有采纳陈平的计策,但周宁也没有训斥鄙夷他的主意,阴谋诡计、旁门左道也是一种解决问题的手段,她并不嫌恶,自然不能出言打击陈平进言的积极性。   打发走了陈平,周宁回到后院同吕雉一同用饭。   自吕雉来到上郡,几乎一日三餐,周宁都是陪着她用的,姐妹两似乎回到了旧日不知愁的闺阁时光,周宁看得出吕雉很珍惜也很怀念。   就在周宁以为吕雉会一直陪着她,直到她入主中原时,吕雉提出了告辞。   “我想去荥阳。”是的,如今刘季又从武关到了荥阳,因为韩信接连攻破了代、赵二国,又一路东上劝降了燕国,他觉得自己又行了。   其实也是真的行了,因为项羽一再的战略失误,双方的强弱优势已悄然发生了转换。 第163章 十郡   楚军往返作战于彭城和荥阳之间, 无论士兵还是将领都已经很疲惫了。   这日,项羽又要整军从彭城出发去往荥阳,他站在将台上, 看着台下士兵满面风霜、一身疲惫的样子,心中也沉甸甸的难受, 他知道楚兵都不愿离开楚地。   “将士们!”项羽威严的声音伴随着猎猎风吹旗响传入楚兵的耳朵。“待我们平定了汉国, 斩杀了汉王, 这天下就能太平了,大家就可以回家与家人团聚了。”   这话让楚军们又振作了起来,虽然楚汉双方的强弱优势已悄然发生了转换,但身在局中的楚军和汉军却是没有清晰的认识。   在楚军看来, 汉军不是跑就是躲, 完全不是自己的对手。   而在汉军看来,楚军依旧是凶悍勇猛的虎狼之师。   所以项羽调整了战略, 收缩兵力, 打算以荥阳为突破口,全力攻击,而项羽刚气势汹汹的赶到荥阳, 刘季便吓得又逃出了荥阳,荥阳失守,刘季逃到了成皋, 而项羽紧追不放, 刘季又再一次轻车简从、日夜兼程逃出了成皋。   经营一年有余的防线被破,如今的刘季又是要兵没兵、要人没人, 虽然这种窘迫的状况刘季早已不是第一次面对了, 但每次面对都是同样的心惊肉跳。   “这可怎么办!”刘季很慌, 但其实他也有主意, “得去把韩信手里的兵马要过来。”   驾车的夏侯婴闻言一顿,迟疑道:“可咱们如今什么也没有。”   而对方却是手握重兵。   陈胜吴广起义之初,部下得了兵权就自立的不胜枚举。   这也正是刘季担心的,不知道自己的话还好不好使。   “荥阳?”周宁重复确认了一遍。   吕雉点了点头,伸手握住周宁的手解释道:“如今天下只看项王、妹妹和刘季三处,若是妹妹这一处……自然万事都好,而项王那一处我也看出来了,他对妹妹用情至深,若是他得了天下,妹妹的日子不会难过,我吕家的日子也不会难过,可刘季。”   吕雉勾起一抹嘲讽的冷笑,语气厌恶而鄙夷的道:“他连自己的妻子和儿女都能不顾,又怎么能指望他到时放过妹妹你。”   周宁微微蹙眉,淡淡的看向吕雉,她何须他来放过。   “你到底是项王的未婚妻。”吕雉拍了拍周宁的手。   所以是担心她被刘季株连了?   周宁静静的看着吕雉,没有说话,吕雉笑了笑,接着道:“所以我得到他的身边去,我再怎么样也是他的嫡妻,是如今汉太子的生母,而你是我的妹妹。”   吕雉紧紧的握了握周宁的手,“如此,无论这天下最后如何,你我姐妹都□□华富贵、高枕无忧。”   对于吕雉的话,周宁不置可否,或许她此刻是真心这样想的,但……   周宁回握住吕雉的手,笑道:“如今汉王的势力虽然已经强于项王,但汉王避战太久,恐怕还没意识到此事,等他意识到了,也需要一场胜仗才能壮大信心,所以姐姐再等等,等汉王占据更多优势的时候,我会将你送回去的。”   吕雉微微放松下来,她就怕小妹会多想。   周宁笑了笑,温声宽慰道:“我知道姐姐都是为了我好。”   项羽和刘季都厌烦了漫长的战争,有心一决胜负,所以中原的局势变化得很快。   因为答应了要在“合适的时机”将吕雉送回刘季身边,周宁最近更加关注中原的形势。   刘季很快跑到了小修武,想要收韩信的兵权。   而刘季的防人之心不比项羽小,不过要比项羽高明得多,他是以汉王使者的身份进入的韩信大营,当时天色未明,将士懈怠,而韩信还在睡梦之中。   刘季一入大营就立即召开了军事会议,重新部署了兵力,他让吕家兄弟经营赵国,韩信为赵国相国,指挥部分汉军继续向东攻取齐国。   成功拿到韩信这处的兵力,刘季又振作了起来。   说来刘季勇猛虽不及项羽,但这份百折不挠的韧性却是叫人钦佩的,他带着兵马,准备渡过黄河与英布会师,然后与项羽决战。   周宁看着自己面前铺开的舆图,其实刘季与项羽这次的决战结果如何她并不怎么关心,她关心的是刘季将赵国交给了吕家兄弟经营。   赵国啊,代国的代王是旧赵王,所以代国和赵国其实都被称为赵国,所以吕家兄弟经营的赵国包括代国的太原、代郡,也包括赵国的恒山、巨鹿和邯郸郡。   要知道代国可是和她周国接壤的,所以这新得的五郡正好和她原本的五郡连成一片了。   让吕家兄弟经营赵国……周宁垂眸轻轻一笑,这原本是张良的工作,如今顺利被吕家兄弟替代接手了,她真是得谢谢刘季拱手送上的大好河山,“让人去唤陈平过来。”   “是。”   陈平听完周宁的吩咐,就四个字,目瞪口呆!   他以为自己已经算是不拘一格用阴谋的人物了,没想到瞧着光风霁月的王姬,下手,啧啧啧,比自己阴多了啊!   自己这样的在王姬面前都能自夸一句质朴单纯了!   他们最近做什么了吗?什么也没做!   所以就靠王姬一个人不声不响的就拿下了两个国五个郡!   这事说来简单,不过是卧底罢了,可这卧底得有智有谋,更最要是有绝对的忠心,还要得汉王绝对的信任,这中间全是水磨功夫,他们都没有半分察觉,王姬就不声不响的做成了!   吕家兄弟他也见过,不过是中人之姿,可……   王姬硬生生把两块木头雕成了神兵利刃。   陈平长长轻轻的呼了一口气,拢在一起的双手缓慢的向自己的身子靠近,不知是要捂住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还是要接住自己快要瞪出的眼球。   他瞧着昏黄灯光处,被烛光照得目色柔和、神色沉静安宁的王姬,陡然生出高山仰止的钦佩,然后就是欣喜若狂的颤栗激动。   跟着这样的王姬,跟着这样的王姬,何愁大事不成!何愁富贵前程!   陈平按捺住激荡的情绪,稳声应道:“是,臣明白了,吕将军那边臣会注意接洽。”   “嗯。”周宁神色淡淡的点了点头,便让他下去了。   她知道经此一番,陈平算是彻底归心了,而以陈平的智谋,他全力以赴的事情,自己不需要过多操心,陈平现在正是极力想要展示自己才能的时候呢。   周宁的视线随着陈平的离开的背影投向一片漆黑的窗外天边。   她一向讨厌麻烦,陈平做事不需要她帮助、麻烦,但她此时却有希望被麻烦的人,只是,周宁垂眸轻笑了一声,她知道他绝对不会向她求助、麻烦她。   若他能少一些骄傲,事情会便宜很多,只可惜,周宁摇了摇头,还得继续磨。   周宁这处虽说因为知晓历史,无论用人还是决事皆有捷径可走,但到底也是自己一步步谋划而来的结果,但刘季就真真是天助了。   刘季是真心想和项羽决一死战的,一来缩头乌龟一样被人追堵一年之久,心中实在憋气,二来,潜藏的自卑心理触底反弹,他很想和项羽来一次真正的决战,证明自己完全可以和项羽一决雌雄。   刘季就此事与群臣商议,就在会议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郎中提出了反对意见。   “大王想和楚王决一死战,楚王亦是此心,如此两军决战于汉军不利。”   这个意见是很明智的,狭路相逢勇者胜,论作战勇猛,无人能出项羽所率领的楚军左右。   这里也得承认,刘季虽说总有在关键时候有人帮忙提点的“好运”,但这个“好运”能成功发挥作用也与刘季虚心纳谏分不开。   这一点项羽就远远及不上他,项羽任人唯亲、偏听偏信,而且还常常听计不坚。   这一次刘季的虚心再次帮了他的大忙,他并没有因为这个郎中平平无名而轻视他的意见,反而问了他的姓名,这才问计道:“那依郑忠看来,我们该如何应战?”   郎中郑忠回道:“现在楚军士气正旺,一心想着剿灭汉军便可归乡还家,我们不宜与他们正面作战,反而应该高垒深堑,坚壁不出,消耗楚军的士气,磨掉楚军的锐气,待楚军心浮气躁之时,再与之作战。”   刘季听罢大点其头,立马改变了战略部署,除了坚壁不出外,刘季还增派了两万兵马在楚地后方开展游击、劫走粮草、侵扰百姓。   楚军再次陷入前线想战而不能战,而后方又有敌人侵扰乌烟瘴气,乃至于首尾难顾的局面。   项庄提议向周宁借兵,项羽摇头,坚决拒绝道:“先生那处还有匈奴之祸,如今周地的边防线你们也知道,太长了,我不能助先生驱逐匈奴也就罢了,哪里有脸面再去要先生的兵。”   项庄等人见此便只能作罢,然后楚军的处境却是一日日的艰难起来。   先是减粮,后世断炊,还有刘季最拿手的煽动百姓、利用舆论施压。   楚军前线不断有将士收到家人的来信,信中不是说哪里被攻破了,就是说家里被抢了,或是家中所在的城池被围了。   将士们得到家中消息,更是心急如焚、归心似箭,于是又一个个的到项羽面前劝说撺掇,彭城战事的三分紧急,硬生生被他们说成十分。   项羽思来想去,到底是后方更重要,而且此时的楚军已经无心作战,于是就率兵回返,只是此时的项羽不知道,在他一次次毫无收益好处的战争中,胜利的天平已悄然倾向了刘季。   项羽与刘季作战,没有任何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败仗,但究其得失,又次次都是败仗,最后项羽胜名,刘季得实。   时候也差不多了,周宁对吕雉道:“姐姐可以出发了。” 第164章 封王   周宁选的时机极好, 吕雉到达汉军军营时,刘季正好收到消息,韩信已经攻下了齐国。   如此, 韩信与英布便形成了从东、北两面包围楚军的态势,直接威胁楚军的大后方。   刘季及汉军大喜之余, 自然也就对适时到来的吕雉观感极佳,至少都认为她气运不错。   而吕雉微微诧异之后,对小妹对于大局的把握更是佩服,同时处处被人吹捧、受人礼遇又叫吕雉生出一个新的念头。   如今刘季明显占据了战略优势, 若是刘季最后得了天下,她们不给他换太子的机会, 直接……, 那登基的就会是自己的儿子刘盈, 如此岂不是更便宜妥当,有她把持后宫, 又有小妹在前朝辅佐,盈儿的帝位一定能坐得稳稳当当的,那她吕家还愁什么富贵权势?   吕雉越想越是心热, 这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法子, 若是小妹与项王情投意合,而项王实在不愿意臣服,也可让楚汉划江而治, 有盈儿在,项羽也不敢负了小妹。   太过乐观的局势让吕雉想了很多, 还想过楚、汉、周三国鼎立也行, 小妹自己手里有兵有地, 又有盈儿这个侄子为汉王, 未婚夫为楚王,那真是任谁也不敢欺负她了。   吕雉向来想去,发现好像只要没有了刘季,这天下完全就在他们自己人手中!   还没待吕雉生出什么可怕的想法,形势又有了新的变化,也叫吕雉的心渐渐冷静了下来,韩信得了齐国后迟迟没有动作,他如今手握重兵,他又是个什么态度!   吕雉最初还是比较乐观,毕竟韩信他是小妹的弟子,人品德行应该不错,再如何也不会对小妹不利,只要小妹……   小妹……吕雉愣了愣,这才发现如今天下的当权者竟全都与小妹有着丝丝缕缕的关联,项羽是她的未婚夫,韩信是她的弟子,而刘季,是她的姐夫。   小妹她下了好大的一盘棋,她是真正的意在天下!   想到这一处,吕雉失魂落魄了两日,又觉得自己不该为此失落,因此又渐渐恢复了寻常。   其实关于政事,吕雉还是接触得太少,因此她固有的传统女性思维还是比较重,她将争霸天下的冰冷权谋看作了儿戏的亲疏远近,她还是太重感情,不明白只要利益够大,感情、底限、人心都很容易变化。   与吕雉重感情这一点相反的是,周宁本能的怀疑人性,所以她并不因与项羽、韩信的关系,而认为自己可以安枕无忧。   就是吕家兄弟手里的赵国,她也在想办法叫它无论是从名分还是实际,都改姓周。   她只相信实实在在握在手里的东西。   这日,上郡的大堂内陈平又代百姓献鼎了。   “这是上郡百姓所献,”陈平指着鼎对周宁和众臣介绍道。   周宁笑着微微颔首,众臣也是连连点头既得意又欣慰,百姓主动集资铸鼎,也说明他们的政务做得不错。   陈平笑了笑,继续对外头招手,又有士卒抬了一个鼎入内,“这是九原百姓所献。”   双喜临门啊,一下子众臣瞧着陈平的眼神,亲切和善了许多。   还是还没有完,陈平继续招手,“这是云中百姓所献,这是北地百姓所献。”   连北地百姓都献鼎了!   众臣一阵惊讶,周地五郡,独北地百姓对周国归属感最弱,当地还有许多关于王姬的流言蜚语,暗讽王姬立身不正的,不想竟也献了鼎来。   陈平笑得很淡定,归属感弱,那就多和九原、上郡等其它郡县的百姓多交流,北地放开通商,与其余四郡来往频繁密切,见识见识王姬领导下百姓的好日子,再见识见识人家的思想觉悟,他就不信北地的百姓不能悟出点什么。   真心信服也好,为了更多的政策照顾谄媚逢迎也好,总之北地的百姓献了鼎,那从大面上外人就不能讲周国的北地来得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这中间的好处,周地众臣自然都明白,于是他们瞧着陈平的眼神,又亲切和善了许多,好似陈平是他们最好的挚友、最看中的后辈,总之是满意得不能再满意。   周宁淡淡的看了一眼陈平站在堂中谦逊有礼不以物喜的斯文模样,视线便越过陈平看向堂外远处,她觉得陈平今日送上的惊喜应该不止于此。   周宁猜得不错,固本那有扩疆来得功大,陈平的精力八分都分到了赵地。   陈平继续向外招手,众臣都是一愣,五郡之鼎都齐了,还有什么东西进献的?   众臣在陈平脸上看不出蹊跷,便又去看坐在首位的两位丞相,喜和张良。   喜低敛着眸子,面无表情,自打做了右丞相后,喜是一日比一日寡言,也一日比一日情绪内敛,严谨稳当得很,众臣又去看张良。   张良与人要和善得多,一些顺手的不重要的事情,他都愿意提点众人。   只见张良脸上也有微微的诧异,但转瞬就收拾了起来,抿了抿唇,抿起一抹浅笑。   看来是好事,众臣心情放松下来。   东西送上来,竟又是一个大鼎,众臣皱眉,万事过犹不及,一郡一鼎尽够了,再多,就好似王姬刻意博名,而百姓的真心实意也做成了虚情迎上。   “陈大夫需知,适可而止。”一直不喜陈平实权太大的老臣出言训诫道。   从前陈平献鼎,他就怀疑是不是他用了国库之财铸鼎,再假借百姓之名献上,讨王姬欢喜,直到寻到捐钱捐铜的百姓,列了明细账目上来,那老臣才闭口不谈。   “即便是百姓有心,但王姬爱民,劳民伤财也是王姬不愿看到的,铸鼎只是个心意,一鼎就足够了,若是各郡形成攀比之风,那……”   “您请稍等,请您先看看鼎上铭刻的图样。”陈平笑着打断道。   那老臣皱眉,就想再次训诫他,即便是不同的花样,那不也是同样的意义吗,还是一样的劳民伤财,过于形式。   然而不待他出声,大堂上就响起一阵倒抽气之声,“这,这,这是太原的地形山貌!”   “怎么会?!”老臣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眸子,急忙奔到鼎前去细瞧,这一细瞧便失了声。   然而他失了声,别的臣子还是惊讶难平,惊呼连连,“竟真是太原郡的鼎!”   周国的百姓怎么会献上代国的鼎,难不成,难不成?!   有雁门的百姓献鼎求归在前,周地的臣子很快便联想到了缘由,也是求归的?!   或许担心众臣的心脏难以负荷太多惊喜,陈平直接让人把代、赵两地其余四郡的鼎也抬了上来。   “这,这,这!”一时间,堂内的大臣仿佛集体得了帕金森,都颤着手指着鼎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这是把代、赵两国一锅端了?张良微微蹙眉,“如今汉王势大,我们若接受了这五郡,便不能在独身其身,只怕就要卷入楚汉之争的漩涡中去了。”   张良这话,是把“汉王势大”放在“楚汉之争”前头的,这说明在张良看来得罪刘季比卷入楚汉之争的危险更大。   但这话也并不是赞成周宁参与楚汉之争,他们继续低调发展,坐等楚汉两败俱伤才是最佳。   和张良意见相同的人有不少,高也道:“虽然现在汉军的兵力主要集中在荥阳一带,但能被汉王留下来经营代、赵两地的吕家兄弟只怕不容小觑,还有赵地东边的韩信也是手握重兵,而且他如今还滞留齐地,尚未参与前线作战,咱们冒然攻击代、赵两国,只怕韩信会迅速反应,战事会胶着。”   彭越点头道:“一旦战事胶着,只怕匈奴就会趁机南下,到时我们就会腹背受敌了。”   这一席话说得行事保守的老臣们看着代、赵两地送来的大鼎瞬间变了表情,连带着对陈平也生出了不满,“就不该收下他国百姓的鼎,接了鼎易惹战事;这送回去,又像是我们怕了他们一般,有伤我周国的声威。”   有老臣借势发挥,“你擅作主张,胡作妄为,却是将我们陷于两难了。”   又转向周宁进言道:“我就说,陈平手中的权利太大,他到底年轻,经的事少,为人做事还是太轻浮了,还请王姬慎重考虑,收回他手中的权利。”   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哪怕是大体局势平和的周国也不能幸免,周宁觉得有些无趣和厌烦,便懒得说话。   但周宁不帮忙说话,陈平也不是好欺负的,他笑道:“诸位可知如今主持赵国之事的是谁?”   众臣皱眉不解不耐,刚刚高将军不是说过了吗,“是吕家兄弟,那又如何?”   “那诸位可知吕家兄弟与王姬又是什么关系?”   一个姓吕,一个姓周,能有什么关系?北方的本地大臣不太了解,但也有脑子活络的,前头来的王姬的义姐,也是姓吕!   至于从中原来的大臣就更不用说了,对于中间的关系门清,毕竟当时闹出好大一场热闹,他们只心惊,“难道……吕家兄弟愿意献城!”   “正是。”陈平微昂着头笑应道。   所以不需要用兵,他们是直接派兵接手赵国而已,明面上还是让吕家兄弟主持赵国,只是要悄无声息的换掉别的大臣和将领罢了,动作谨慎一点,只怕他们将赵国牢牢握在手中后,刘季还觉得赵国一切无恙呢。   所以,这是,那赵国……惊喜太大,周地的大臣一时都有些反应不过来,脸上竟出现了迷茫之色。   倒是喜和张良当下起身拜道:“还请王姬顺应名义,接手代、赵两地。”   这一声惊醒了恍若梦中的诸位大臣,众臣也急忙拜请。   周宁神色淡淡的允了。   散会后,指责了陈平的老臣们大喜之余也有些担心,“王姬瞧着不太高兴,是不是……”对他们不喜了。   喜虽然也能察觉出周宁的情绪不太对,但,喜摇了摇头,“王姬处事只论事,不论人。”语罢,便顾自先走了。   所以,只要好好做事就行,什么王姬喜欢不喜欢的,不用考虑。   这话也……王姬的喜好如何不重要,那是他们的王!   老臣们完全没有被安慰到,又看向了张良。   张良想了想,劝慰道:“王姬应是担心离开周国的义姐,毕竟中原如今可不安生。”   这话倒说得有理,吕雉在时,王姬瞧着心情就好一些,老臣们被安慰到了。   喜的脚步短暂一滞,又继续大步离去。   唉,王姬应该是在担心项王吧,喜想到了初见王姬时,那个被众令吏嫌弃的瘦弱单薄的清雅少年,她是男子他不觉得如何,可一个女子,他总觉得她过于孤独了。   中原,荥阳。   或许是出于对周宁能力的敬畏,或许是出于与周宁的姐妹感情,总之吕雉渐渐调整好了心态。但吕雉能调整好了,刘季却是不行,他看到韩信遣使者送来的书信,差点气了个倒仰。   韩信在信中说,齐国狡诈多变,齐地南面又与楚国接壤,为了有利于如今形势,请求为假王,支持齐国事务。   刘季抖着信纸,当着韩信使者的面直接大骂道:“老子还在被围困,项羽还在外头虎视眈眈,他却想着自立为王!”   刘季的大怒叫韩信派来的使者面色霎时一变。   汉王不知道,项王那边也是有派使者联系他们将军的,只是将军恋旧情,所以才叫自己走了这一趟,可若是汉王……那说不得将军就……   就在那使者心中快要有决断之时,一个吕泽留在刘季身边的亲信悄悄的踩了刘季一脚,而后凑到了刘季的耳边私语了一番。   刘季听完,依旧是满脸怒意,但话音却转了个一百八十度,“大丈夫既然能平定诸侯,那就要做真王,怎么如此没有志气,只求做一个假王呢!” 第165章 煮父   韩信坚定的站在汉营一方, 楚军的形势越来越危急。   无论是项家本家出身的项伯、项庄等人,还是虽不是亲族,却是亲信的曹咎等人, 以及虽不是亲族亲信,却是得用的大将的钟离昧等人都纷纷进言劝起项羽来。   “韩信是王姬的弟子,若请王姬出面,必能叫韩信改了主意。”   项羽如何不知道, 若是请周宁出面, 至少有六成的机会叫韩信改帮楚国,最起码也能叫他两不相帮, 让楚军被动的局面大为好转。   项羽坐在主位上, 剑眉紧皱, 他一向骄傲,从不愿意在人前示弱,更何况是在心爱的女人面前, 对手还是那么一个不入流的小人, 用的尽是不入流的卑鄙手段!   但……如今的局势确实危急。   面对众臣的劝谏,项羽思量来思量去,向周宁显示自己的无能, 他是不愿意的,他怎么可能败给无耻的刘季,不过是对方尽耍手段罢了。   手段?项羽心中一动,霎时有了破局的主意,对方耍手段,自己又何必坚持磊落。   “明日, 把刘季的老爹拉到阵前!”   这是要用人质逼刘季投降, 项伯眉头紧蹙, 一脸不赞成,但曹咎却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臣下什么反应项羽是不管的,他好不容易在两难的局面中另辟了一条蹊径,便坚持如此。   第二日一早,刘太公就被绑到了楚军阵前的高案上。   自己的亲爹被绑到了阵前,这下刘季不能龟缩在荥阳城里坐等韩信和英布捣了项羽的老巢了。   刘季登上了荥阳城楼,吕雉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不管怎么说,她的盈儿的前程都系在刘季身上,此番刘季若是战败投降,只怕她的儿女都要跟着受罪。   “刘季,赶快开城投降,否则我就将你的老爹刮了熬汤!”项羽在阵前喊话道。   老爹在对方手里,刘季惊慌吗?惊慌。但刘季这些年生生死死的遭遇了不少险境,好不容易在这场楚汉之争里占据优势,这……   刘季的臣下也舍不得如今的大好局面,而且他们对刘太公并没有什么感情牵绊,所以取舍起来极容易,当下便急忙出言劝道:“大王千万不能示弱,项羽不会做这样的傻事,再有楚军里的项伯与您约有儿女婚事,他定会帮您的。”   惊慌说明不定,有了臣下的劝说安慰,刘季心中有了决断,便对项羽隔空喊话道:“我和你曾经一同在怀王手底下听令,约定结为兄弟,我的老子就是你的老子,如今你非要杀了你的老子熬汤,那等熬好了,别忘了分我一碗。”   吕雉拉着儿女站在墙内城下,原想着若是荥阳有变,跟着刘季最是安全,她绝对不给刘季丢下他们母子三人的机会,没想到听到了这样的对话。   杀了刘季的老爹怎么就是傻事了,怎么就能笃定项羽不会做了?   难道就因为杀了刘太公会激怒汉军?会落得个不好听的名声?都说项羽杀了怀王是蠢事,可项羽不还是杀了吗?说到底,还不是权势比老爹重要。   面对自己的父亲都能如此寡恩刻薄,吕雉紧了紧儿女的手,一阵齿冷心凉,这样没有心的人,她能指望他善待自己的儿女,善待吕家诸人吗?   刘季这话于吕雉这处是心冷,于项羽那处却是气愤。   刘季好生流氓的逻辑,竟一下子给自己找了个爹。   项羽一怒,哪儿管什么利弊后果,当下提刀就要斩了刘太公。   刘季与项羽先是战友,后是敌人,他不可能不了解项羽的脾气,却在这样的关头往死里激怒项羽,置刘太公于险境,不知是太过慌乱乃至于出了昏招,还是刘太公这个亲爹在权势面前果真不重要。   此番刘太公若是命丧于此,项羽落不下好名声,刘季同样也要被人说嘴,不过刘季的好运气再次发挥了作用,或者说项羽的猪队友实在太多,项伯竟真的站了出来。   他挡在高案前对项羽劝阻道:“意在天下的人是不会在乎家眷的,杀了刘太公,于咱们没有什么好处,反而徒添祸患,何必呢?”   有项伯这个长辈这么一挡一劝,项羽也稍稍冷静了些,确实,杀一个老头没有什么用,于是便也放弃了杀刘太公泄愤。   其实项羽能这么轻易改变杀人泄愤的决定,不是项伯的劝说有多精妙,说到底,还是项羽从骨子里就不屑这样下三滥的路数,若不是被逼急了,他不会出此下策,前头多少次刘季龟缩不出,他都不曾动过刘季的家人。   还有最初,刘季暗度陈仓夺了关中之时,他虽气愤,却也没动刘季的家人,若不是刘季欺人太甚攻打彭城,他甚至都不会把刘季的亲眷掳了过来。   兵事在项羽的心里应当是很神圣的吧。   周宁轻轻叹了口气,韩信封齐王了,他明知道她与韩信的关系情分,也知道韩信此时立场的重要,竟也不写信来请她帮忙,甚至,连只言片语都不说他如今困境。   刚过易折啊,周宁将项庄及曹咎等人写来的求援书信放下,铺开纸写了一封信,想了想,又写了一封,才叫人唤来黑和郦食其。   黑能说会道,是与他们一起从吴中县走出来的,与韩信也算是经年的情分,周宁递了一封信给黑,“准备一份贺仪,送到齐地齐王韩信手中。”   “是。”黑微愣之后便郑重应下。   得了代、赵两地后,周国大臣聪明的都知道了王姬志在天下,所以周宁一说去寻韩信,他便大概猜到了此番去齐国出使的目的。   这是大事啊,同样也是大功,黑双手握住书信,挺了挺胸膛,他一定要办好了。   郦食其微微皱眉,难道此番出使齐国,是以黑为主,他为辅吗?郦食其心里有些不乐意。   周宁拿起另一封信转头看向郦食其。   真是宿命的出使齐国,历史上郦食其也曾为刘季出使齐国劝齐王田广投降,而且还真的叫他成功了,希望这次也能一切顺遂吧。   周宁将信递给郦食其,“韩信那一处交给黑,此番能否成功劝降齐国,还有另一个关键人物需要你出马。”   周宁这么一说,爱面子爱夸海口的郦食其一下子振奋起来,“谁?”   “范阳人蒯通。”   “蒯通?”郦食其疑惑的重复了一遍,“此人同齐王是何关系?”他怎么不曾听说过。   “蒯通?”黑却是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哦!那个!”   黑想起来了,最初他负责情报组织时,还因为此人被王姬训斥过,“武臣攻打赵地的时候,是他劝说范阳县令投降,传檄而定千里,燕赵之地三十多座城闻风投降,好不风光,是有名的舌辩之士。”   郦食其将书信收入怀中,挑眉笑道:“那老夫是得好好会会他了。”   黑不在意郦食其棋逢对手的跃跃欲试,顾自兴奋道:“自打那之后,便好久没有听闻他的消息了,喜叔的情报已经细节到这种地步了吗?销声匿迹这么久的人都挖出来了。”   要知道那时候他们的情报组织还很粗糙,而且光是陈胜吴广那一摊子的重要人物就太多,更别提天下大大小小的起义军,还有重要的秦朝动向,他们根本追踪不过来。   周宁敛眸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黑他们不知道,但是喜却是知道的,她常常能知道一些情报之外的事情。   不过喜为人严谨忠诚,即便发现了不对,她不说,他便不问,还怕因自己一时失言,暴露了什么,所以在外越发谨言慎行。   周宁轻轻舒了口气,得喜,是她之幸。   “都好生下去准备吧,你们也该知道此行的紧要。”   “是。”   项羽一计不成,与刘季僵持不下,彭城又受侵袭,便又要折返,但他也知道今时不同往日,他一走,刘季必要出城反攻。   成皋绝对不容有失,这是他们与刘季相持的根本,他们攻不下荥阳,汉军也同样难以攻下成皋,所以无法继续向东推进战线。   为了更加稳妥的守住成皋,项羽弃了更有能力的大将钟离昧,而选择了自己最信任的大将曹咎。   汉军的离间计经了范增之死,还能遗祸至此,可见项羽用人上的不成熟。   项羽要返回彭城,召来曹咎郑重嘱咐道:“务必要谨慎小心,守住成皋,无论汉军如何挑衅,都不能应战,只要你守住成皋半月,半个月内我一定能平定彭城,回来与你们会合。”   曹咎连声应是,然而等半个月项羽回返,成皋到底还是被汉军夺了去。   不是谁都有刘季那么好的忍性的,曹咎连着被人骂了五六日,没忍住开城迎敌,最后兵败丢城,自尽身亡了。   丢了一城,又死了一个大将,项羽大恨,偏偏汉军机灵得很,项羽一回来,他们立马散入深山老林,跑了!   又是想战而不得战的对峙,项羽与刘季在鸿沟摆下阵势,双方隔着广武涧喊话。   项羽当然是想利落爽快的打一仗的,偏偏汉军不是躲就是藏,让他有力无处使,“天下纷乱数岁,皆因你我二人,我希望向汉王挑战,你我一决雌雄,不再叫天下百姓继续受苦。”   项羽想战,但刘季怎么可能应,韩信攻占了齐地,表面上,他的实力已经大大超过了项羽,可韩信一日不出兵救援,他便只能在此处与项羽周旋。   “我宁愿斗智,不愿斗力。”   刘季打定主意龟缩,项羽没有办法,便叫手下将领出阵挑战,但刘季军中也很有些人物,一士卒名楼烦,极善骑射,每每楚兵挑战,他便将人一箭射死。   项羽大怒,亲自上阵。   两军军旗隔着鸿沟猎猎生风,阳光照射在项羽金色的头盔铠甲上,为他坚毅的弧线更添几分叫人不敢直视的税利,在他身后,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同样威武勇猛的楚军兵士。   他是一个人上前,但又不像是一个人上前,他像是大海翻涌起的浪涛,每一个卷起拍下都携带了整个大海的汹涌气势,似乎要把一切都吞噬毁灭。   楼烦是要拉弓射箭的,但项羽双目一瞪,一声大喝,就吓得他目不敢视,手不敢发,狼狈逃回大营。   项羽积威已久,他可以说是所有汉军的噩梦,对于他的畏惧在这几年的躲避中,已经深深的刻在了汉军的骨子里。   刘季眼眸一转,双方还未真刀真枪的干,己方就先弱了声势,这可不行。   刘季再次站到了阵前,打是打不过,但鼓舞士气可不一定要打仗,而论嘴炮,十个项羽也不是自己的对手。   刘季站在阵前义愤填膺的骂了起来,“我与项羽皆受命于怀王,约定先入关为关中王,但项羽却背约弃义,王我于蜀汉,此乃罪一。”   此事是项羽背约,天下共知,确实是无可辩驳的污点。   刘季接着道:“昔年怀王命卿子将军宋义率军北上,而项羽却矫诏杀宋义而自尊,此罪二。”   矫诏犯上,也是项羽实实在在做过的,也是无可辩驳,项羽阴沉着一张脸。   “罪三,项羽既成功救了赵国,当还报怀王,却擅自劫持诸侯入关。”   这一罪就有点无耻了,北伐和西征,北伐的难度更大距离更远,又有一个先入关的约定在那儿,等项羽从北边的巨鹿回来,再跑一趟东边的彭城,再西进入关,刘季便是瘸子也被人抬入关了。   项羽一张脸气得黑红,但这中间的原委以他的口才,又解释不清,而且他也不屑于与刘季口舌交锋。   项羽的口才不行,但刘季却是犹如神助,继续数了项羽一连串罪名,半点磕巴也不打,酣畅淋漓得很。   “怀王约定入关后无暴掠,项羽却烧毁秦皇宫,掘开始皇墓,私收财物,此罪四。”   “强杀降王子婴,此罪五。”   “项羽将善地分给诸侯,而将各国故主徙逐,致使各国臣下争相叛逆,此罪六。”   “项羽逐怀王出彭城,而自都之,此罪七。”   “项羽使人暗杀怀王,此罪八。”   最后,刘季总结陈词道:“你身为人臣而弑主,为政不公,杀已降,不守信约,天下不容,大逆无道!如今我们前来讨逆,从来只有逆贼动手的,何须我这正义之师来向你挑战!”   这一席话说完,汉军瞬间站到了道德的高点,楼烦的畏惧不战也变成了正义之师无须主动出手,而楚军成了天下共诛之的逆贼。   汉军士气霎时一振,刘季叉腰笑出满口白牙好不得意,而一直阴沉着脸的项羽也笑了。   项羽一笑,刘季就笑不出来了。   破空之音传来,刘季恐惧的睁大了眸子,不知楚军何时埋伏了一弓箭手,此时一支利箭正朝着他射来! 第166章 成约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两军将士的视线都紧紧的粘粘在那箭矢之上。   眼看着箭矢射中刘季,楚军激动的深吸一口气,而汉军则惊吓的倒抽一口凉气,根本还不及反应自己刚刚竟是连呼吸都屏住了, 只瞬间便陷入了巨大的恐慌。   若是汉王死了, 他们可怎么办?!汉军军心动荡。   “贼人射中了我的脚趾!”刘季抱着脚趾扯着嗓子大喊道, 千军万马中,除了近处的亲随近臣, 谁也没有发现刘季胸口处衣料的颜色比旁的地方略深一些, 只当他果真只伤了脚趾。   听闻汉王并无大碍,汉军士卒心中大定。   汉王是胸口中箭,伤得极重, 亲随近臣紧抿着唇, 满心焦急,却不敢外露一分。   命没了, 那便是万事皆休,刘季不敢多逗留,只略留下几句场面话, 便放着楚汉两军继续对峙,而他则由夏侯婴陪同着迅速返回大营。   而楚军软硬兼施,汉军死活不应战,也只得暂时鸣金收兵。   刘季一回到帐内立刻就躺到了,吕雉神色难辨的守在刘季的榻前,刘季重伤是如今汉军的最高机密,自然由吕雉这个夫人亲自来护理最为妥当。   “大王不能就这么躺下。”吕泽留下的亲信吕诚蹙眉劝道。   刘季有气无力的嘶嘶痛呼, “他娘的, 差一点老子就死那儿了。”   刘季嘴上痛呼着, 却还是慢慢撑着身体坐了起来,他明白吕诚的意思,看见他中箭的士卒不少,只怕军中会有议论,他得出去走走,才能稳定军心。   刘季一动一坐,扯动了伤口,整个面色霎时白得像纸,可见是痛得难受,但对于吕诚的提议,刘季也没有多抱怨,让吕雉给他换了衣服便去巡行、去慰劳将士。   随着刘季的外出巡视,他受了重伤的流言不攻自破,但刘季强撑着病体如此操劳,结束后,病情却是加重了,又急忙赶回成皋疗养。   两军僵持,汉军这边有关中不断补给兵源和粮草,日渐兴旺而士气大涨;反观楚军,后方频频被袭,而前线年轻的士兵厌倦了长期行军在外,思乡情切,年老的运粮士兵也早已疲惫不堪,气氛是一日比一日沉闷。   刘季此时终于是想起了自己的老父亲,便派人去劝说项羽放回人质,几次三番后,双方终于谈妥了条件,两人平分天下,鸿沟以西归汉,鸿沟以东归楚。   大事议定,项羽心中既松快又遗憾,和一个流氓打成平手,他总有种略输的遗憾,而刘季则是非常满意,自己从楚霸王的手里拿下了半壁江山,真真是扬了眉吐了气,等老爹回来,带着老爹回到关中做关中王,就可安安稳稳的享受荣华富贵了。   就在刘季和项羽议和之时,韩信也同黑和郦食其达成了和谈,齐地尽归周国。   韩信是爱权势,这是他自小的志向,可志向上头还有恩义,那位是教他养他八年的老师,而且老师的志向在整个天下,自己跟着老师也不会少了前程。   至于汉王……   刘季的知遇之恩,韩信原本也是有些纠结的,但这一处,蒯通过来说服了他。   “我原本劝将军自立,三分天下,将军感念汉王的知遇之恩,不予采纳,这是将军的忠义,某虽不敢苟同,但也钦佩得很,将军的做法从道义上讲无可指摘,只是某私底下很为将军可惜,将军当世英雄,却亲手为自己埋下了取死的祸根。”   取死的祸根?韩信奇怪道:“此话怎说?”   蒯通解释道:“汉王被楚王围困,日夜盼着将军领兵去救,楚王担心后方被攻,也遣使来劝将军叛汉,将军手握重兵,其立场之重要不言而喻,可汉王明知将军重要至此,也知将军接连平定诸国的功劳,却不主动封将军为王,为何?”   韩信蹙起眉头,心中生出了不满,他率兵打下的赵、代之地,汉王也给了吕家兄弟经营。   韩信不想说什么任人唯亲的话,但……一个楚王、一个汉王皆是如此,到底叫韩信有些意难平。   蒯通见韩信面色难看,也不强求他回答,又接着问道:“汉王无意封将军为王,但在将军的请求下,还是封了将军为齐王,将军道是为何?”   还能是为何,“让我带兵去救他。”韩信沉声回道。   蒯通点了点头,又问:“汉王不愿封将军为王,却又不得不封了将军为王,将军觉得汉王心里该如何作想?”   韩信抿紧了唇,微微侧身背开蒯通,眼神明暗不定。   看出韩信意动,蒯通接着问道:“汉王因楚王之故,不得不重用将军,若是没有了楚王,将军您说以汉王的性情,有没有可能翻出旧恨来处置将军?”   韩信双手握拳,在帐内踱起步来,刘季什么性情?那是流氓地痞的性情!就言而有信这一点,他还不如项羽。   韩信突然有些后悔,若他当初没有以齐王之位要挟刘季就好了,但想想又有些不甘,他立下偌大的战功,凭什么就换不来一个王位?   韩信的神情一时有悔有怨又有恨,还有许许多多的纠结。   蒯通又缓声道:“即便没有当初的龌龊,但,臣近来听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话,愿说出来与将军共勉。”   “你说。”韩信此时心中念头纷杂,蒯通指出的祸根让他的心绪一团乱麻。   蒯通缓声念道:“自古太平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   韩信心中一震,兔死狗烹!   “将军手握重兵,战功赫赫,也是取死之道。”   韩信心神大震,他出身市井,蒯通说的这些是他从未接触过的权谋政治的黑暗。   不是有过当罚,有功就当赏吗?怎么可以如此?!   可又……怎么不是如此。   韩信的面色变了又变。   蒯通拱手劝道:“将军,得遇明君方可谈忠啊!”   蒯通走出韩信帅营,掸了掸衣袖,步履悠闲,面色从容。   郦食其笑呵呵的提着一壶酒寻到了蒯通,“谈得如何了?”   蒯通神色淡淡的说道:“王姬既是明主,又是恩师,还能如何?”   郦食其明白,这是都谈好了,郦食其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大笑道:“此番,老夫又立了大功。”   “嗤。”蒯通不屑的嗤笑了一声,“某可不是被你说服才劝将军归降的,你说的那些陈词滥调,某半个字都没有入耳,某是为王姬的书信所动。”   “王姬的信里写了什么?”郦食其好奇道。   “呵,”蒯通轻笑一笑,“总归是比你说的那些更叫某心悦诚服。”   郦食其眯起眼睛,“我说的那些?你不是说半个字都没有入耳吗?你这会又知道是哪些了?”   大概是同行相轻,这两人在一处少有不斗嘴的,偏偏又都是能说会道的人,凑在一起不少吵闹。   蒯通漫不经心的回讽郦食其,心中却想到周王姬的那封书信。   王姬看事的通透自不必说,连他都没有想到的封王龌龊的遗祸和兔死狗烹的危机,王姬全部都一语道破,到底是王室后裔,天生就通晓帝王心术。   还叫他惊讶的是,王姬从未见过自己,竟也知晓自己的性情才能,王姬说一直很关注自己……王姬应该有个情报组织,可这个“一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王姬可是周王室后裔,王姬第一时间就参与了起义,她谋划了多久、准备了多久,没人知道,只是……深不可测。   蒯通最后只有这四个字来形容自己的感受。   所以他选择周王姬,不过是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侍罢了。 第167章 毁约   这一日大家各有所得, 心情都极好,刘季更是招呼张罗了旧日的兄弟一起喝酒取乐。   营帐内的鼓点极换了,舞女们的舞步也欢快极了, 樊哙、周勃等人或站到中间与舞女跳着搂着舞作一团, 或彼此喝酒谈笑好不热闹。   此时帐内尽是鼓乐欢笑之声, 轻松愉悦之色, 偏偏有一人极没眼色的一脸严肃的闯了进来。   “你这是要做什么?”   刘季和兄弟们喝了不少酒, 这会脑袋晕晕乎乎,见吕诚面色严肃,勉强压着醉意疑惑的问道, 但甫一问完,刘季的醉意就去了大半, “项羽反悔了?!”   此话一出, 帐内霎时一静,舞女们满面惊恐张惶,乐师们也是噤若寒蝉,众武将按剑立身, 一脸戒备防御随时准备攻击的姿态。   吕诚摇了摇头, “项王怎么可能反悔?他怕您反悔才对?”   这话里明显有深意,刘季剩下的醉意也散得一干二净, 连忙追问道:“这是何意?”   曹参见不是项羽毁约, 又见刘季和吕诚要深谈, 连忙挥退了舞女乐师, 其余人也聚精会神的聚了过来。   吕诚沉声道:“如今项羽人心尽失,前线战事不利, 后方频频被袭, 已是兵疲粮尽, 而大王占据大半天下,天下诸侯又都信服大王,不趁着如今机会将楚军一网打尽、斩草除根,只怕会放虎归山、养虎为患啊。”   刘季是个精明人,吕诚的话都说到了这里,他怎么会不明白,鸿沟和约是自己吃了亏!   众武将品了品,也是一脸可惜,樊哙跺脚懊悔而咒骂道:“项羽那厮果然奸诈狡猾,咱们上了他的当了!”   刘季愣了愣,掏出昨日还叫自己欣喜不已的和约书,看着上头的内容,看着上头双方的签字和印章,笔墨的黑、印章的红在灯火通明的大帐内鲜艳极了,像是刚写的、刚盖的一样。   众武将之所以可惜、懊悔,便是因为两军和约已定、已签!   刘季举着和约书沉默的站着,连眼睫也不曾一动,像是要就此站成一尊雕像,合约书的阴影投射在他的面容上,将他的目色神情遮掩得阴晦幽深而看不分明。   众武将面面相觑,谁都能看出汉王的心情不好,谁都不敢说话,只陪刘季一同静立沉默。   忽而,刘季动了!   他一把将和约撕了个稀碎,然后扔进了火盆,这要是毁约?!   只见刘季看着吕诚咬牙切齿的义愤道:“你说得对,我差点被这等惯常负约背信的小人诓了去!什么划江而治,这分明就是他的阴谋,如今他势弱,所以暂时撤退,等他回到彭城休养了生息,他日必定又要兴兵来犯,不行,今次我势必要诛杀了他!”   这话听着半点问题都没有,猜测楚军会卷土重来也是合情合理,只,和谈和划江而治,好像是汉王先提出来的。   但这些都不重要,前头刘季大数了项羽的八桩罪,言他大逆无道,天下不容,既然是天下不容,那他们稍微用点手段灭了他也算是维护正义了,算不得失信。   对于刘季的决定,众武将的心态很平和,一半天下和一统天下,后者的诱惑明显要大得太多太多。   君臣达成一致意见,那就是干!   刘季连忙传信韩信、英布及在外的卢绾等人配合围歼楚军,同时自己也调兵追杀楚军。   韩信、英布及卢绾等人离得远,光是收到命令就需要一两日的时间,所以最先追上楚军的是刘季所领的汉军主力。   “汉军追过来了?!”项羽勃然大怒而又不敢置信,怒刘季的再次无赖毁约,惊刘季居然不躲着自己了,还敢主动追击。   “好!好得很!”项羽怒极反笑,原本与刘季议和,他心中还有种略输的遗憾,不想这次刘季胆肥了,竟主动伸出龟壳来挑衅。“传令下去,掉头迎击汉军!”   听到汉军前来追击的消息,楚军士卒也是一阵喧哗,不过他们的喧哗并不是因为惧怕,而是因为恼怒!   好不容易要回家了,好不容易要回家了!   他们在前线的时候,他们鳖孙一样躲着不应战,如今他们只想着尽快回家,不围也不打了,他们倒是来劲了!   楚军上下心心念念盼着回家团聚,盼了近一年,如今好不容易成行,偏偏又被汉军阻了路,这份恼怒和火气一气儿的全发泄到了前来追击的汉军身上。   汉军明明是追击,却半分便宜也没有占到,反而被打了个落花流水、损失惨重。   急功近利的刘季到底是忘了一件事,两军正常发挥,他的汉军都要躲着楚军走,更何况他如今对上的是群情激愤而杀气高涨的楚军呢。   没有办法,刘季又开始使用坚守不出的老招数,刘季下令退守固陵城,一切待韩信、英布等部队前来会和了再从长计议。   汉军再一次被楚军团团围住,开始刘季是很从容的,因为他知道只要韩信和英布领兵前来,他和项羽的处境便会立刻调换。   可等了三日、五日、十日,韩信和英布都没有动静,而退守固陵城的汉军却连连失利,刘季开始慌了。   他们不来,岂不是将自己往项羽的嘴里送吗!   刘季慌了神,便找来吕诚问计。   吕诚回道:“他们不来,是因为没有得到分封的土地,若是大王真能如约与他们共天下,我想他们立刻就会带兵前来。”   “分分分,给他们!”生死关头,权势哪有性命重要。   齐地的韩信收到了新的任命书,诏书上真真正正给了他身为齐王的所有权利,但……韩信对蒯通问道:“汉王被围了?”   蒯通点头道:“算算时日应该被围了半个月了。”   韩信闻言一阵沉默,所以,被围了整整十二日才终于给他送来封王的诏书。   韩信苦笑道:“汉王又该在心中记我一笔了。”记他以出兵要挟于他。   蒯通直直的看着韩信,不语,但其神情已经表明了态度。   韩信叹了口气,他确实是以出兵要挟他,但他没想到,他真的要真的那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只是扣着……不愿给。   “那将军是否还要领兵前去?”   韩信摇头,“自然是要去的。”却是一道温润的女声。   韩信霍然站起,惊问道:“老师,您,您这么来了?匈奴那边……”   他虽没去周地,却知道那匈奴单于是个人物,而且对于中原土地、对于老师也是一直虎视眈眈。   “放心,”周宁笑了笑,“周军未动,我此番只带了五十士卒轻车简从而来,并未惊动旁人。” 第168章 楚歌   这个旁人指的是冒顿, 也指中原的各路诸侯,任谁也不会想到一国之君敢不带大军只身入另一诸侯王的领地,便是韩信本人都没有想到。   当初刘季被项羽打得几乎片甲不留, 日夜兼程逃到他这处, 自己是他的属下,他尚且防备自己, 假称是汉王使者混入军营, 趁黎明时分他还睡眼朦胧之时, 召开会议, 夺走兵权。   韩信握了握拳, 眼睛有些肿胀酸涩, 是自己太傻,那时汉王就在防备自己了,所以明明是他攻下的代、赵两地, 汉王却叫吕家兄弟负责经营。   对比刘季和周宁的举动, 亲疏立现, 所以此时,韩信见到周宁, 突然有种雏鸟归巢的委屈,只有老师从未变过,她全心全意的相信自己!   蒯通说得对,遇到明主方能谈忠,以老师的品格, 再说老师与自己的关系,若是老师得到天下, 那……   封王的信传出没有多久, 刘季便陆续收到各路出兵的消息, 刘季欢喜之余,心中也有些恼怒,老子都差点死在这里了,他们还一个个只想着自己的私心!   不过刘季此时实在是太欢喜了,如今又是要倚仗他们的时候,所以那点子恼怒暂时都被他压在了心底,如今他满心满眼的都在等着各路援兵汇聚,解了自己的围困,并且把楚军包围起来。   除掉了项羽,这天下就是他的了!   刘季日日看着舆图,怎么看怎么欢喜,英布已经从淮南启程,而韩信也从齐国出发,卢绾、刘贾的队伍从寿春和韩信同时出发,已经屠戮了城父,到达了垓下。   最妙的是楚国的大司马周殷背叛了项羽,发动了九江的兵力,同卢绾、刘贾等人在垓下。   “好呀!好呀!”刘季鼓掌欢喜不已,如今已然是楚军陷入了十面埋伏之中。   “大王……”项庄看着项羽很是忧心。   他们虽然在垓下修筑了坚固的营垒,但是士兵日渐疲惫而思乡,粮食又一日比一日少,已是惨淡经营,强弩之末,若不能尽快破局,继续拖延下去,局势只会对他们越来越不利。   “羽儿,你……”劫难当前,项伯也劝起了项羽,“那是你未来的妻子,又不是旁的什么人,夫妻之间,又什么不好说的呢?”   “大王!”钟离昧等众将抱拳请求道:“请大王向王姬求援!王姬手里如今有大军四十余万,上郡又与内史毗邻,只要王姬挥师南下,顷刻间便可攻破咸阳,叫汉王不得不回援关中,从而接了我军围困之局。”   道理项羽都知道,但……抛开身为大丈夫的尊严不说,项羽涩声道:“我如今去信,还来得及吗?”   汉军已经近在眼前,十面埋伏之局已成,说不定汉军立时就要动手了,他还等得到先生的援军吗?   若是等不到,那她收到他的求援信,该是如何心急如焚,日夜奔驰,又该是如何辛苦疲惫,待最后胜负已定、白跑一趟,又该是如何懊恼悔恨?   项羽代入自身想了想,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两只手扯住不停的撕拉掰扯,那是一种形容不出又难以承受的撕心裂肺的痛苦!   他怎么忍心?!   “大王不传信试一试,如何知道?”武将们以为项羽是担心周王姬不肯出兵援助,毕竟汉王那边也和她有沾亲带故。   试一试?那说明有极大的几率是赶不及的……   项羽的手微微一颤,酒水洒出濡湿了他的手心,项羽只略微顿了顿,便沉郁而利落的抬手,一杯饮尽,酒水下肚,项羽便又恢复了往日的骄傲固执而不可一世、不容置喙的强硬姿态。   “不用。”项羽的否定凛然坚决。   众将领轮番劝了又劝,“您如此不信任王姬,王姬知晓了该如何伤心?”   项羽静静一默后仍旧摇头,不改决心,“我是堂堂大丈夫,岂可将生死托付一小小女子?如此行事,置我的威严于何地?”   如此生死关头了,竟还讲究面子?!   众将领又诧异又失望至极,见无论如何都不能叫项羽改了决定,众将领只能摇头叹气,满脸颓废而忧郁的离开帅营。   众将领离去,原本偌大气势、济济一堂的帅营一下子变得空荡,安静和黑暗像是两头巨兽,瞬间将帅营、连带着独坐在帅营里的项羽吞入腹中。   一切事物好像都被打上了什么叫人心情沉重压抑的滤镜,孤灯下的孤影影影绰绰瞧着好似佝偻了几分。   那么伟岸的身躯,那样威武的丈夫啊,那面对千军万马依旧如山峰般屹立挺直的脊梁啊,竟佝偻而颤抖了起来!   曾几何时,他破釜沉舟,以少胜多,一举击垮秦军的主力,令各路诸侯不敢仰而视之,是如何意气风发、英雄盖世,可如今他独坐一帐,掩面而泣,竟是连悲伤都不敢肆意。   相比弱小陷入苦困叫人纯粹的同情和怜悯,困兽的悲伤更加叫人揪心而不忍。   周宁听到远处传来楚地的歌谣,明明是她计划之中的事情,可心脏竟还是不期然的抽痛了一下。   他现在应该很痛苦,可接下来还会更痛苦,若他……   周宁长长缓缓的呼了口气,她是自私的性子,若他的情不够深,那么,周宁敛下眸子,伸手捂住自己的心脏。   四面楚歌是攻心之计,不能一举击垮楚军的防御工事,却能一点点腐蚀瓦解楚军的抵抗之心,垓下的楚军士兵一日比一日少了,除了死了,更多的是跑了,跑到了汉军军营去了。   形势一日比一日严峻,项羽独自坐在帅帐内叫来了水,他慢慢的净了手又拭了水,再缓缓的解开了甲衣,然后极其珍视而沉重的从胸膛处掏出了一个锦囊。   锦囊上的花样已经摩损得瞧不清样子了,颜色也有些黯淡褪色,瞧着实在没有什么珍宝的模样,反而像是普通农家经年用的老东西,但它却是被堂堂西楚霸王置于胸口处妥帖收藏的。   那里头究竟装的是什么宝贝呢?站在帅帐外头,透过光影,隐隐看到项王又在把玩那锦囊的楚兵们如是想到。   项羽几乎是颤着手打开的锦囊,他常年戎马倥偬,拉弓舞剑,手糙得很,明明每次都是极爱惜的拿取,却总是笨手笨脚的拉了丝线。   小心的打开了锦囊,里头还有一根细小的竹管,项羽久违的勾唇露出了笑意。   先生总是这样周到细致,这纸条外头有锦囊兜着,不容易掉,可锦囊不防水,所以又装了一竹管,除非大火烧到了他身上,否则这里头的字迹无论如何都不会丢了毁了。   一笑过后,项羽又有些悲怅和遗憾。   悲怅先生果真神算,果真思虑全面,他竟真有决定再也不见先生的一日,又遗憾,这么小的竹管,里头装的笔墨必定少得很。   项羽取出竹管里的小布条,上头的笔墨确实很少,只四个字:“活着,帮我。”   但这四个字却如一块巨石投入项羽的心湖,瞬间便拍起惊涛骇浪。   情绪一瞬间翻涌上来,项羽掩面,眼泪从指间悄然流出。   她知道的,她果然是知道的,她知道自己对她的情深,除了死亡,再也没有别的什么能叫他打开这个锦囊,能叫他舍得再也不见她。   而她,知他,并且对他也是同样的情深,所以她当头两字便叫他活着,怕他不拼命活着,怕他不拼尽一切活下去,那么从容不迫、举止优雅淡定的先生甚至向他示了弱,她叫他帮她。   项羽眼睛一阵酸涩,先生用情至深,同样用心良苦。   项羽心头酸软成一片,忽而又悚然一惊,先生是神算,难不成……   先生往后有劫难,只有他能救?! 第169章 办法   先生需要他, 他必须得活下去!   项羽突然爆发出极大的求生欲,他可以不在意自己的生死,可是先生……先生的容貌气质不俗, 那份才华和心智更是叫人心折, 若是没有自己护着……   听闻那匈奴的单于就对先生颇为觊觎,还有刘季,刘季是个老色坯,虽然是她姐夫,可娥皇女英古来有之,即便刘季看在她护住吕雉的情分上不动她, 可刘季手下还有个大将樊哙!   樊哙被先生砍断了手, 又一直言说与他订婚是先生, 若是他……一面是没有血缘关系, 还曾经是敌人未婚妻的妻妹,一面是亲如兄弟的心腹爱将,刘季会怎么选?   项羽越想越觉得心间仿佛有烈油真火,炙烤得他的心抽痛煎熬。   他绝不能叫先生陷入那样的境地!   可是眼下自己被十面埋伏,四面楚歌还能怎么办?去信求援,可若是先生赶不及,那先生该如何追悔痛苦,他不忍。   项羽焦急的在帐内想了许久, 又叫人唤来了一干将领帮忙一道儿想。   众将领见项羽真心问计,精神面貌与之前大不相同,皆是一喜, 然后故话重提, 提议向周宁求援, 然而项羽再次拒绝了。   众将领面面相觑, 所以,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如此危急的时刻,大半夜逗他们玩?   “除此之外,难道你们就没有别的什么办法了吗?”项羽比他们更生气不满。   钟离昧沉默片刻,迟疑着说道:“有倒是有,但……只怕将军更不愿意。”   毕竟将军连向自己的未婚妻求援都觉得伤了颜面。   当晚,韩信收到了一封来自项羽的亲笔信,信中项羽的遣词用句低逊到了谦卑,明明白白的把自己放在了底下,放在了一个请求的位置。   韩信拿着书信也是心情复杂,他虽然对项羽当初的轻视有颇多怨恨,可他也是亲眼看着项羽如何一刀一枪成为楚霸王的。   昔日盛气凌人、目无余子的楚霸王此刻收敛了一身傲骨向他求援,他既有一种年少时被薄待轻视的经历得到补偿的慰藉,又有一种物伤其类的唏嘘,同时感慨项羽的重情。   项羽或许有许多这样那样的毛病,但重情这一点却是让人没法说的,从前次他遣使者来劝服自己叛汉失败后,他便再没想过找他拉拢自己,他知道是他的骄傲绝对不允许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求助于人。   可现在……韩信放下信叹息了一声。   “大王,”项庄神色复杂难明的撩开帘子进了帐内。   项羽立马起身,带着几分忐忑的看向他,“韩信如何说?”   项庄抿了抿唇,满眼担心的看着项羽,像是不知道如何措词,见项羽不耐烦的蹙起了眉头,这才避开视线低头回道:“那边,派来了使者想与您亲自说。”   项羽的双手攥拳,脸部表情一寸一寸变得僵硬而难堪起来。   所以,他送了言辞恳切的求援信还不够,对方还要派人来当面听他低声下气的请求?   而且,他果真捏碎了傲骨,对方就会帮忙了吗?会不会只是单纯的想要折辱他,以报当年他薄待冷遇之仇?   项羽的牙齿几乎将口腔的软肉咬出血来,良久他嘶哑的一字一句的说道:“请、他进来。”   项庄不可思议的霍然抬头看他,项羽却已经面无表情的闭上了眸子。   “是。”项庄迟疑又带着担心,担心中又夹带着些许欢喜的应道。   虽然有可能……,但也有机会不是,若是对方真是为了羞辱戏弄而来,那,反正都到了如今地步,他们也不用管什么两军交战不斩使者的道义了。   来者无一例外都身披一件肥大的黑色斗篷,斗篷带着帽子,所以挡住了面貌,也遮掩了身形。   但这也不奇怪,毕竟如今时候特殊,他们双方的阵营又不同,彼此来往确实是见不得人的,但韩信的使者如此遮掩,是不是也说明他并没有诚意帮忙。   毕竟他若真的愿意帮忙,那么很快就要叛出汉营的他又何必在意被别人瞧了去,楚军如今困境,可不是单靠韩信暗中帮忙就能破局的,韩信必须得压上兵力人马与楚军站到一块。   项羽看到韩信派来的使者如此装扮,心中一沉,不过他还是冷静的没有发怒,只捏了捏拳头,勉强勾出一丝笑意,伸手客气的请使者坐下说话。   然而站在首位的使者没有应声,而是似无视似轻蔑鄙夷的往后退了一步。   项羽脸上的笑终于挂不住了,他的心沉甸甸的往下落,所以真的只是为了羞辱戏弄他?   见项羽面无表情,项庄的心也高高的悬了起来,虽然他也想过,韩信若是戏弄折辱,就斩杀了使者,可到底事情还没到最后一步,他们还可以再努力努力。   项庄想要劝,但项羽的表情实在可怖,从小到大的服从已经刻在了骨子里,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就要暴怒杀人的时候,项羽闭了闭眼睛,神情竟又缓和了下来。   那当先的使者退了两步,原本站在他身后的人就显现了出来,虽然同样身披黑色的兜帽斗篷,但那人的身形站姿却格外挺拔清俊。   见项羽克制住了怒意,那人微微勾唇,从斗篷中抬起了右手,往后微微一挥。   那果然是一个清俊之人,仅一只手便十指纤纤,莹白如玉,漂亮得叫人移不开眼去。   同来的韩信使者看到他的动作,如潮水般悄无声息的退出了帐内。   “这……这是?”项庄诧异的看了看那人,又看了看退出营帐的几人,一头雾水,韩信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若说上一瞬项庄还只是一头雾水,但此时却是目瞪口呆,进而语无伦次了。   “大、大王……羽、羽哥,你、你冷静一点。”   不至于,真的不至于!   虽说他们是要放低姿态求援,可也用不着、用不着,用不着出卖色相啊!   项羽像是溺水将亡之人得遇浮木般紧紧的抱住怀中之人,他全身心都投入到了这种切实拥抱的踏实感中,根本听不见项庄的话。   “先生!”项羽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在周宁耳畔响起,也在项庄脑中炸开。   “先生?!”项庄惊得几乎跳起来,“王姬?!”   怎么可能!   王姬还远在上郡呢,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即便王姬知道项王有难赶了过来,但又怎么能混入韩信的……   周宁还举着的手缓缓扯向了自己的帽檐,帽子拉下,露出那一张比三月桃花还要娇艳的容颜,不是周宁又是谁呢。   周宁笑看着项庄点了点头,项庄心里的各种惊问不信戛然而止,还真是!   项庄有满肚子的疑问,但看项羽已经放开了周宁,正两眼目不转睛的、近乎贪婪的看着她,而周宁亦是收回了视线,与他微笑回望,两人之间脉脉温情,似乎自成一个空间,任谁都插不进去也不忍心插进去,便咽下了满肚子的疑惑,放轻脚步快步出了营帐,只留他二人独处。   “你怎么认出我的?”周宁自然而然的伸手牵起项羽,带着他到椅子上坐下。   项羽的椅子很宽大,即便坐两人也绰绰有余,坐下后周宁也没有放开项羽的手,反而双手拉住,置于手中把玩,抚摸他虎口手心的厚茧。   这是一个很温情的动作,好似在怜惜他曾经受过的艰难困苦,也遗憾自己未能陪他一同经历分担。   项羽的心中酸酸软软,眼中也盈上了泽泽水光,他微微别开眼,同周宁一样看向两人相牵的手。   “先生的身形笔直,哪怕随意的站着,也有一种说不出的优雅和挺拔;先生的十指纤纤,肌肤细腻莹白,而且不喜戴任何饰物;先生的气质淡定不迫,无论何种情境都能临危不乱,即便发号施令也有一种举重若轻的从容。”   项羽看着周宁温柔的抚过自己指尖细碎的伤口,手指不自然的微微一蜷,心中眼中的酸软控制不住,几乎要滚下热泪来,于是话也停了下来。   周宁捏了捏他的手,看着他笑了笑,“原来我露了这么多破绽。”   项羽被周宁的笑靥晃了晃心神,听到破绽两字觉得不妥,提醒道:“身形气质之类的,因先生方才站在众人之中,我没有留心,所以没能第一时间发觉,让我彻底确认先生身份的,是先生身上的香味。”   周宁笑着微微侧头看向他做聆听状。   项羽接着道:“先生常年熏香,衣衫上难免也沾染上了香味,人多时,香味若隐若现,并不分明,但人少了,那股幽香就极其引人注意了,先生往后若再要隐藏身份在外行走,须得注意这一处。”   周宁笑着点了点头,将自己的五指嵌入项羽的指缝,然后轻轻收紧,与他十指紧扣。   项羽心中震动,而周宁难得的带上几分女子的娇俏道:“可我往后不愿再只身一人行走。”   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   先生这话是在向自己求婚? 第170章 王夫   项羽脑子晕晕的, 混混沌沌仿佛不认识般的看着周宁。   “怎么?三年不见,我变丑了?所以你不愿意了?”周宁笑容轻松的调侃道。   “不,怎么可能!”项羽手足无措, 话未开口,先羞红了一张俊脸, “我,我,先生很美,一直很美, 是籍此生所见最美。”   周宁看着他的眼睛, 缓缓绽开笑容, 她的眉眼弯弯,连皓齿也露了出来。   先生一向自矜,从来都是笑不露齿的, 这是他头一次看见先生这样灿烂而明媚的笑容, 项羽呆怔的看着她,心脏快速而激动的怦怦直跳, 连呼吸都乱了节奏, 喉咙一阵干渴。   周宁牵起他的手放到自己的颊边,一边在心里对系统道, 【系统,麻烦你把美貌增幅调到最大。】   【哦哦, 好。】正磕糖磕得上头的系统晕乎乎的应道。   周宁原本以为有美貌加持后,会更方便说一些平常项羽不容易接受的事情,没想到……   眼前是朝思暮想了整个青春年少的人, 手下是对方莹玉滑腻的肌肤, 近在咫尺, 又对自己笑得那样明媚欢喜,还有邀约婚姻之意,项羽的喉咙快速的滚动了几下,但喉咙的干痒没有得到湿意缓解,反而有一股温热从鼻间流下。   “你昂头。”周宁好笑的起身站到项羽的对面。   昏黄的灯光温柔,只有两人的帐内有脉脉温情流淌,项羽抬头看着周宁细致为自己一点点擦拭血迹,心中充盈着梦幻般的幸福和圆满,仿佛世间的所有纷扰都在这一瞬远去,天地间只剩下他与她二人。   但,每到深夜便绵绵不绝的楚歌提醒着他眼下的境况。   “先生……”项羽的手拉住周宁的皓腕。   “怎么了?”或许是因为刚刚表明心意的原因,今夜的周宁格外温柔而有耐心。   想起时下的艰难叫项羽满心欢喜和激荡暂时退去,恢复了一丝压抑的清明。   项羽凝涩的开口道:“如今局势……不好,我的名声也狼藉,若是,只怕会连累了先生,三年之期还未到,届时若籍能扭转局面,愿以天下为聘,与先生结为婚姻。”   周宁笑着点了点头,将他散乱的发丝捋到耳后,“我知道,我不怕。”   可是我怕。   项羽心中一阵感动和苦涩,感动在他如此艰难之时,先生也不放弃他;苦涩自己自诩当世豪杰,却落魄至此,连个安稳也不能给先生。   项羽突然生出巨大的自我厌恶,这样的自我厌恶叫他难堪的别开了头,不敢与周宁对视。   他不想先生看见自己的脆弱,但偏偏又于这样的情境下与先生重逢。   甜蜜与苦涩在项羽心间搅拌拉扯,两种迥异的情绪都太浓太烈太刻骨,以至于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劈开分裂成两部分,然而不待他继续在痛苦而煎熬沉溺下去,有人伸手将它们小心温柔的合拢了。   “先生?”项羽诧异的声音闷闷的响起,倒不是因为他情绪外露到了声音语气中,而是……   周宁双手捧住项羽的脑袋埋着自己腰间怀中,声音柔柔的应道:“嗯,我在。”   项羽心痛又无奈的叹了口气,他知道先生不是在意俗物富贵的庸俗女子,可如今不是平常时候,现下也不是他不要权势就能全身而退的局面,他知道先生情深,想与他生死与共,可是他怎么舍得带先生共赴黄泉?   “籍何其有幸能够与先生情意相投。”项羽伸手环住周宁,将脑袋深深的埋进周宁的腰间,掩饰住自己溢出眼眶的滚烫热泪,却掩饰不住声音的哽咽。   “我很开心,项羽。”周宁顺着楚歌的调子,有节奏的抚着项羽的背脊,使原本哀婉而别有用心的曲调都变得温柔而缱绻起来。   知道以项羽性情一旦沉溺在某种情绪里是无暇顾及其他的,周宁只能自己引导着他思考一些现下应该思考的问题。   “不奇怪我为什么和韩信使者在一块?”   话题情绪转换太快,项羽微愣,只顺着话茬接道:“为什么?”   周宁轻笑了几声,语气轻松随意的回道:“因为韩信的部下如今也是我的部下。”   项羽原本就没有恢复运转的大脑持续宕机,他根本没有理解周宁话中的深意,只是机械的重复道:“韩信的部下也是先生的部下?”   周宁笑着点了点头,捧起他的脸道:“所以,别担心,只要你愿意和我在一起,我们就能在一起。”   项羽刚有点回过味来,又见周宁带着一分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问道:“所以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这个问题还需要问么,先生怎么还问得如此小心惶恐呢?   项羽刚有点冒头的理智瞬间又被满心爱怜淹没,于是他想也不想的,将满腔的深情又化作了郑重的承诺,“先生,籍爱先生入骨,愿与先生生死与共。”   “好,”周宁开心的笑弯了双眸,“那我就当你答应了我的求婚。”   项羽面上浮起几分羞赧,不自然的微微别开脸点了点头。   周宁笑得愈加欢喜,“往后你便是我的王夫了,唯一的王夫。”   唯一……项羽满心甜蜜,正想回他此生也只爱先生一人,却恍然惊觉到一个更重要的词,“王夫?!”   周宁笑着点了点头。   项羽呆滞的看着眼前的笑靥,罢工已久的脑子终于开始运转。   韩信的部下也是先生的部下……王夫……   “韩信投向了先生?”   周宁笑着又点了点头。   项羽深吸了口气,“先生有意天下?!”   周宁略带丝无奈的缓缓点头,“先父遗志,也是我周朝几代人的心愿。”   项羽看着周宁的神情又带上了万分怜惜,他怎么没有早点想到,害先生独自承受了那么多。   先生这样的身份,又被那样精心教导着,先生只是一个女子而已,若没有什么缘由,何苦过得这样辛苦。   “先生该早些告诉籍的,”项羽低垂着眸子,声音也很是低沉。   若早些告诉他,他便早早助她成了事;还是若早些告诉了他,他便不再对她动情,即便动了情,也绝不给她发展壮大的机会?   周宁难过的苦笑一声,“早些时候……我不愿意与你争天下,你明白吗?”   一行热泪应声滚出项羽的眼眶,他如何不知道先生的心?先生的心和他的心是一样的啊。   “在籍心里,先生的意义也远大于这天下。”   周宁的唇边缓缓绽开笑意,她知道天下与他,她都伸手握住了。   帐外,从随周宁而来的使者嘴里打听不到半个字,故而抓心挠肺、来回踱步的项庄终于被唤进了帐内。   然而进了帐内,所有疑惑一个没解,又被打发出去唤所有的楚军大将前来议事。   楚军的重要将领全部汇聚一堂,来时不知缘由满心疑惑,甫一入帐内又被骇了好大一跳,原本的困意都消散干净了。   正对着帅帐大门的上首处置了两个席位并列,项羽和周宁分坐于上,周宁居右尊位,而项羽居左。   “王姬怎么会在此?”钟离昧揉了揉眼睛,还以为自己夜有所思所以出现了幻觉。   所有的楚军将领看到周宁差不多都是同样的反应,先是大惊,而后大喜。   周王姬可不仅代表项羽未婚妻、楚国未来王后这么一个身份,她还代表着四十万能与匈奴拼杀、不分上下的周军铁骑!   楚军有救了!   周王姬能够在这个关头出现在楚军大营内,已经表明了她的立场,而且来得这么及时,说明她对楚军如今境况早有预见,既然早有预见,必定是早做好准备的。   “一直听人说王姬料事如神、未雨绸缪,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楚军将领们欢喜不已。   项羽高坐于上,一脸严肃的看着众武将与周宁说话见礼,见众将领皆对周宁敬重钦佩,没有一丝排斥厌恶,绷紧的神情才慢慢放松缓和了下来。   “召诸位前来,是有一件要事要与诸位说。”待众将领入座后,项羽沉声开口道。   项庄心细一些,一入账,见帐内改变了布局便隐隐觉得不对,但又觉得自己的猜测实在匪夷所思,连他自己冒出这么个想法后都觉得荒谬,所以只当自己想多了。   但此时见项羽如此郑重其事的说话,项庄的心咯噔一声,又提了起来。   情绪不对,表情不对,王姬过来了是大喜事,是楚军上下都会欢欣鼓舞的天大喜讯,大王怎么一副他们会反对,而他要镇压这种反对的姿态呢。   很快,项庄的猜测落到实处,因为项羽从来不是委婉的人,一句话石破惊天,“我已决定拥护周王姬复辟周朝。” 第171章 锋芒   拥护……周王姬?复辟……周朝?!   众将领面面相觑, 都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他们此时汇聚一堂讨论的不应该是如何借周王姬的兵力反击汉军吗?还有,周王姬不是他们楚国的王后吗, 怎么这会要拥护起周王姬来了?   还复辟周朝?周王姬想做什么?女帝吗?!   众将领皆被自己得出的结论骇了一跳,项伯目瞪口呆的看了看项羽,又转头看了看周宁,见他两人都一脸正色, 方知这果真不是玩笑之语, 只是, “这怎么可以?这也太荒唐了!”   项伯除了是项羽的臣下,也是项羽的长辈,所以只有他能如此直接且不客气的表明态度。   “周宁, 这是你的意思吗?这是你出兵帮助我们的条件?”项伯逼视着周宁质问道。   周宁神色淡淡, 并不为项伯的疾言厉色所动, 反倒是项羽剑眉倒竖,很是不满意项伯对周宁说话如此不客气。   项羽正要开口驳斥,周宁笑着摇了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时至今日,项羽的所作所为虽然民心大失,也叫其部下的大臣将领颇为失望,但, 人有亲疏远近,作为“后族”, 项羽还是很有一批死忠的, 他们和项羽休戚相关, 无论情感上还是利益上, 自然都不愿意项羽从执掌大权的王上变成为人附庸的“王后”。   周宁环视了一周, 见除了项家族人的反对之色明显,其余诸人,如陈婴、叔孙通等旧识诧异过后,是一脸听之任之的默认;而哪怕是死忠如钟离昧、桓楚者也只是神色复杂的不言不语。   周宁心下一松,她实在不愿意出手打压项羽的势力,所以他们能从近来的遭遇中领会到项羽并非明君是最好的。   至于收服……没有比杀鸡儆猴更好的做法了,顺便也是去其糟粕。   周宁淡淡的抬眸对上项伯气势迫人的视线,微微一笑,语气轻松随意,却夹带着尖锐的锋利,“我再荒唐,也不及您行事怪诞。”   气氛顿时又紧张了三分,在座之人谁也没想到周宁会不避不让的嘲讽回去,毕竟他们之间还有项羽这一层关系在,一时都惊而静住了。   “先生……”项羽诧异的转头看向周宁,先生总是进退有礼、处事温和的,这是他头一次见先生说话如此锋芒毕露、不留情面,尤其对方还是他的长辈。   “你!”项伯瞠大了双目,怒极反笑道:“好好好,如今你得势了,果然就露出了真面目,怪不得二哥生前对你总是颇多防备,我还道是二哥想多了,不想你果真有好大的野心!一个女子,倒是我们小瞧你了!”   “叔父!”项羽不赞同的斥停道。   周宁低声轻笑了起来,众人又疑惑且怀疑的看向她,项伯的话……   武信君生前一直防备着她,这话让众人心里都有些异样,逝去的总是最好的,想起义军在项梁领导下的发展和英姿……武信君不是无的放矢的人,今日之前他们也是完全没有想到周王姬还有称帝之心!   周宁不慌不忙的笑道:“您似乎一点也不好奇我为何言您行事怪诞,反而急于拉出武信君来转移大家的视线,是因为,您心虚了吗?”   是啊,武信君不是无的放矢之人,周王姬同样也是进退有度、温文有礼的人,项伯还是她未婚夫的长辈,若无缘故,她怎么会对他如此不客气?众人的视线又都转移到了项伯身上。   项伯感受到众人隐晦的怀疑,大怒道:“笑话!老夫仰不愧天,俯不愧地,有甚可心虚的?你休要信口雌黄、血口喷人!”   项庄作为和周宁关系亲近的项家人,左右看了看,是左右都为难,叔父不会胡说,可先生也不会乱语啊,怕双方彻底闹僵,以后不好相处,项庄赶忙安抚道:“两位先别急,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项庄还能站在中间说话,但情热爱浓的项羽的心却是偏的,他皱眉问道:“先生说的是何事?”   听听这话,已经是完完全全的站到了周宁的一方,直接问是哪一桩事了,项庄一个大喘气,好悬没气得倒仰。   中立的非项氏将领听此,暗自交换了一个眼色,心下也是自有计较。   偏听偏信,感情用事,这样的王上……只怕周王姬为后也同为帝差不多。   “误会?”将众人的神色收入眼底,周宁轻笑着反问,而后摇头道:“恐怕不是。”   项羽神色一正,郑重道:“还请先生直言。”   周宁笑着点了点头,“初初项王与刘季对上占尽上风,最后却沦落到如今局面,诸位可有思量过缘由?”   蒲将军道:“还有什么原因?不如他们卑鄙无耻呗!”   陈婴做过文吏,想得比武将更深一些,他隐晦的瞧了一眼项伯,王姬这么说,这中间必有他们不知道的内情,而且与项伯有关。   叔孙通虽是儒生,但脑筋却活络得很,眸子一转便拱手请道:“还请王姬为我等解惑。”   项羽微微抿唇,心里有些紧张,在心爱的人面前承认自己的失败已经需要很大的勇气,更遑论是由心爱的人来指责自己的失败。   周宁笑看了叔孙通一眼,转头看向项羽道:“项王用兵如神,与刘季交战从未落于下风,即便刘季领五十多万大军攻破彭城,项王能也仅凭三万兵马力挽狂澜,所以如今局面非战之罪也。”   先生并不认为他行军布阵比哪一个差了,项羽听此心里提起的石头悄悄落地,化作一种被人信任肯定的踏实感。   非战之罪,撇清了项王的问题,那……叔孙通用余光偷瞥了项伯一眼,知道接下来的话是重点了。   周宁扫视众人淡声道:“最初项王分封,只分了刘季巴、蜀两郡,而此二郡地处偏远,刘季想要东出略地绝非易事,这也是从前范先生对刘季的防备之举,但最后刘季却得了巴、蜀、汉中三郡,而汉中与关中仅仅隔了一个秦岭。”   范先生一直对刘季颇多防备,这一点在座众人也是知道的,所以为什么原本议定的两郡变成了三郡呢,还有如桥头堡般有战略意义的一郡,众人的视线若有似无的看向项伯。   项伯神色一僵,此事确实是他为刘季说情才谋得的,但,“项王背约,当是时,名声难听,老夫也是怕太过薄待刘季,惹他怨怼。”   周宁不置可否的挑了挑眉,是啊,所以你说情把汉中郡分给刘季,刘季就不怨怼了?   众臣的神色一阵复杂,项庄的嘴唇无声开合了数次,最后也没能说出话来,因为事实与项伯的初衷恰恰相反,刘季不仅不安分,反而凭借汉中的地理优势一举还定三秦,甚至东出秦关,将他们逼到如今境地。   “叔父……”项羽皱眉,心中也有些迟疑不定。   项伯是他的亲叔父,他不愿相信他会害他,可事实又……   项羽心中一阵纷乱,突然想起前次他要在阵前杀了刘季的老爹刘太公煮汤,也是项伯上前护下了刘太公。   项伯护下刘太公一事,是在大军面前,许多将领都是目睹的,如此联系前后,众人瞧着项伯的视线更不对了。   项伯勃然大怒,“项王是我亲侄儿,我帮刘季害他,我能有什么好处?”   这话也有道理,众人推己及人的想想,换做自己,在与侄儿关系亲近的情况下,也实在找不到理由去一个外人啊。   周宁淡笑着回道:“刘季不是您未来的亲家吗?听说您收了他不少珠宝,还与他约定了儿女亲事。”   项羽和项庄骇然瞪大了双眸,叔父和刘季还有这层关系?!   项伯虽然干了不少二五仔的蠢事,但实际却是一个老实人,一点都不擅长伪装,此时被周宁道破了此事,又确实果真有此事,他自己也知道此事容易叫人误会,所以他的面上便也露了红涨尴尬来,只知道苍白恼怒的辩驳道:“老夫一片公心,你休要颠倒黑白!”   项伯如此气急脸红,却又说不出个一二三来,不更像是被道破了隐秘恼羞成怒吗?   项羽看着项伯,不敢置信后是满眼的受伤之色。   周宁垂眸掩下眼底的笑意,虽然拿出项伯来分担如今楚军败势的罪责,但此事说到底还是项羽的原因更多,而且她还必须点出来叫楚军的众将领知晓,此事可太伤感情了,少不得也要借项伯的口了。   “其实某也不理解,您为何放着亲侄儿不顾,反而去帮那刘季成事,”周宁微微蹙眉轻声问道:“是因为你认为项王……”   周宁拖长了音,却渐渐顿住,仿佛是在思考措词,所以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此时听了许多隐秘的观众们思维已经相当开阔,立马就在心中填充上了后句,纵观项王的处事和性情,择刘季而弃他的缘由不要太多。   留足了大家想象的时间,周宁也终于想到了合适的词句,她斟酌着说道:“你是认为项王背约在先,名声不好,有失仁义礼信,不得民心,而后又行事乖张率直,太过爱憎分明、意气用事,不擅经营,所以不堪为君?”   周宁已经尽量说得委婉了,甚至帐内许多将领也觉得周宁遣词用句相当隐晦含蓄。   但在当事人听来却不是如此,项羽的神色一阵僵硬难堪,而后皆换作受伤后的愤恨羞恼,双目猩红的瞪着项伯。   “胡说八道!你胡说八道!”一通在项伯看来全是污蔑的话叫项伯暴跳如雷,说不清又说不过,一股火气直冲项伯的脑门,气急怒急之下,项伯拔剑向周宁砍来。   !哐!   剑被项庄挡了回去,而项羽一脚踢翻了面前的案几,护到了周宁身前,“你要做什么!”项羽目眦欲裂,几乎是咬牙切齿的暴喝道。   “羽儿!”项伯也觉得很受伤,他怒指着周宁问道:“你全信了这个妖女所言,怀疑叔父吗?”   这也太沉不住气了,她的话还没说完呢。周宁看着项伯的剑尖,这样的懵懂藏奸之人,若还作为项羽信任的长辈存在,迟早要叫他捅出篓子来,帝后的感情本就微妙,可容不得这样不安定的因素存在。   “或许,”与项伯的声色俱厉、神情激动截然相反,周宁的神情语气堪称云淡风轻、和颜悦色,被人拔剑相向,她反而温声道歉道:“是我误会了项大哥。”   项伯的怒气一滞,周宁竟帮自己说起话来,这又是什么反转?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到周宁身上,周宁笑了笑,“您没有背叛之心,只是想要两头下注,来保自己的富贵前程万无一失罢了。” 第172章 耳目   “周宁来了?!”   周宁到达垓下的消息不过次日一早就传到了刘季的耳朵, 如今楚军军心涣散,跑的逃的叛向汉营的不知几何,所以只要周宁公开露面,这消息就瞒不过刘季的耳目。   尤其, 这一日还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大事, 项羽的亲叔父项伯死了!   关于项伯的死, 官方给的说法是项伯与汉军勾结, 被拆穿后羞愧难当,所以引剑自戮了,也有说是以死自证清白的, 但私底下却有另一版本传得更广, 也更叫士卒们信服。   吕家兄弟在楚军埋下的暗桩传来消息,“楚兵们私底下议论说, 是因为周王姬有称帝之心, 而项王爱美人不爱江山, 竟果真要把这大好河山拱手相送, 项伯忠义刚正不阿,出言劝阻,言语间冲撞了周王姬,所以……”   刘季皱眉,项羽虽说对周宁情深, 可竟能色令智昏到如此地步?   刘季沉吟片刻,摇头, “什么将大好河山拱手相送, 他如今分明是自身难保。”   且看看这些日子逃到自己营中的楚兵, 项羽如今败局已定, 哪里还有江山可送, 所以他选择拥护周宁,除了因为和周宁有婚约关系外,更确切的说,“这应该是周宁借兵给他的条件。”   所谓的深情,不过是一大丈夫屈居女子身下的遮羞布罢了。   “哈哈哈哈,”刘季叉腰大笑起来。   “好一个西楚霸王,好一个当世豪杰,如今竟要通过杀亲来讨一女子欢心!老子在市井中混迹多年,那等靠妻子吃饭的懦夫也没少见,但心这么狠,本钱下得这么足的,老子还真是第一次看见,这霸王不愧是霸王,连软饭也吃得这么气势恢弘,真是叫老子开了眼界了。”   刘季的神情戏谑极了,也得意极了。   从前他面对项羽总有些隐秘的自卑心理,别管他气势摆得多足,但在他心里,他是认定自己打不过项羽的,直到慢慢的,汉军逐渐在楚汉争霸中占据优势,他面对项羽的弱气才一点点被抚平。   尽管如此,三番两次的生死逃命,项羽的凶悍也已经刻在他骨髓深处,轻易抹消不掉,所以哪怕如今楚军已是四面楚歌之局,他也是围而不攻,只是竭力消耗楚军的力量,而不正面进攻。   楚军越虚弱一分,他才越安心一分。可如今项羽的所作所为,却是将他留在刘季心中的强悍印象大打折扣,他恍然惊觉,项羽也不是不可战胜、不知妥协的,生死关头,他也同自己一样黑得下心、豁得出脸。   刘季捋着胡子,思考劝降项羽的可能性,臣服于他,怎么也比臣服于一个女人好听吧,不不不,那是从前骄傲的项羽,以如今的项羽来看……   刘季代入了一下自己,那还是自己妻子做皇帝划算,怎么着头上也只有一人,拉下来就是自己上位了。   “可知周宁带了多少兵马过来?”   “不知,听闻是昨日深夜到达的楚军营内,听来投的楚兵说,并未见到营内有陌生大量的兵马。”   是没有,还是不知数呢?   刘季踱步思考起来,以如今楚军的形势,再以周宁的心计城府,她不可能孤身前来,但是具体带了多少兵马呢,“萧丞相那边可有报上郡异动?”   “周地一切照旧,并无异常。”   “这说明她即便带了兵马前来,也带得不多。”曹参分析道。   吕诚点头附和,“周地还要防备匈奴南侵,客观情况也不允许周王姬大量抽调兵马。”   汉军将领一顿分析,都觉得周宁此行所带兵马不多。   刘季右手握拳砸入掌心,有了决断,“周宁一个女子竟也肖想为帝,看来周地的势力在我们不知不觉的时候已经发展壮大到超出我们的想象了。”所以她才能、才敢生出这样的野心。   这周宁可不同与项羽,这些年来他也慢慢悟到了民心对于战争形势的重要,秦失天下,不就是因为□□苛法失了民心吗,而项羽最战力实力远胜过他,为何如今他被困垓下,而自己则得诸侯响应将他围困,不也是因为项羽行事暴戾,不修名声德行所致吗?   他同项羽争战,民心在他,而周宁……刘季皱起眉头,他也算是善经营之人,不仅借斩白蛇扯了赤帝之子的神说,还让吕雉言他头顶有七彩祥云,尽量神话自己,可周宁,一个周王姬……   刘季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她一个周王姬就胜过自己百般经营。   神话终究是神话,编造的终究是假的,只蒙得过凡夫俗子,却骗不过那些真正有才学的能人志士,大家不过是看破不说破败了,可要成事,要紧的不就是那些有本事的人吗?   至于德行和名声,刘季心中一咯噔,不好,他前头阵前不救父之事,恐怕要被周宁拿去大肆宣扬!   还有什么,刘季脑中的画面一帧一帧的过,贪财好色都是小事,要紧的是他还曾经把亲生儿女赶下车去!   这事周宁知不知道?应该是不知道的吧,便是吕雉也是不知道的,她又从何得知。   刘季稍稍冷静下来,知道又如何,她如今可到了垓下!   刘季摇头叹道:“项籍做下八宗恶事,行大逆而无道,天下不容,某本以为周王姬德行高洁,必能明白是非,不与项籍同流合污,不想……”   刘季遗憾而痛惜的缓缓说道:“她竟是要助纣为虐。”   刘季面相众臣一通声情并茂的高声反问,“周王姬不是一向宣称自己承袭祖宗遗志,处处以德为先,以百姓为先吗?怎么如今?难道在周王姬的心里,天下百姓的幸福都比不过儿女私情来得重要?德行志向在私人爱憎面前不值一提?”   “如此感情用事,如此感情用事!”刘季捧着胸口,好悬没落下怒其不争的泪珠子来。   刘季的一番唱念做打,说得樊哙悄悄红了眼珠,只是不知他是痛还是气。   “大哥,何必为她伤怀,妇人能有什么见识理智,只瞧着人家模样好,就什么也不管不顾了,大哥若真心心疼妻妹,咱们大军压过去,杀了那项籍不就一了百了了!”   刘季“伤心”之余,抬眸瞥了他一眼,见他神情激动,便知他还没放下周宁,只是……美人谁不想要呢,以周宁的智谋,为国母也使得。   刘季想到了自己的嫡长子刘盈,心中暗暗摇头,他对于自己的嫡长子并不怎么满意,觉得其脾气性情一点都不类己,反而更像他那个木讷无趣的母亲。   但可惜他当初怕自己有什么不测,所以早早的立了太子,这换太子可是牵扯极大的大事,必定会有不小的阻力,可若是新太子是周宁所出,有如周宁一般的性情手腕,又有周王室那样尊贵的血统出身,还有同旧王后太子的故交在,那……想必阻力会大大减小吧。   还有周地,还有这些年周宁经营的名声民心,那都会成为他汉室传继的助力,刘季越想越觉得可行,但……   “传令各军,向垓下包围进攻,劝服周王姬投降,若周王姬执迷不悟,那,”刘季的眼睛危险的眯起,“便同项籍论处。”   项羽如何?项羽的人头价值黄金千金、封邑万户,这是为了鼓励汉军将士砍杀项羽而设置的悬赏,是生怕项羽不死,而如今他给了周宁的人头同样的悬赏,这代表若是周宁不降,那么他就要她死。   “大哥,这……”樊哙觉得可惜,觉得太过了,下意识的想要为周宁说情,却被刘季一个瞪目瞪了回去。   刘季这处靠着吕家兄弟前头施行反间计布置的人手消息灵通,可他不知,他所自得的消息渠道实际是周宁为他经营的消息渠道,他听到的是周宁想让他听到的,而他只以为隐秘的……   汉军营帐内的议论反应连一夜的功夫都没有,几乎是他们刚议定,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其间个人的反应对话就一字不落的传到了周宁的耳朵。   郦食其已经从韩信军营偷偷来到了楚营,正对周宁禀告楚军将士大致的情况和反应,此时他静静的站在一边,也随周宁一起听了汉军那边的消息。   这真是,怎么说呢,王姬瞧着寡言少语,但手段真是深不可测,一环套着一环,今日之前他完全不知道王姬已经在汉军布下了这么大的局,不仅悄悄占了刘季的地图,掏了刘季的仓库,连刘季的耳朵眼睛也一并蒙蔽操控了。   周宁听完黛眉轻蹙,刘季竟是把项羽当做了臭泥污水,企图用他来染臭抹黑自己的名声。   这可真是叫人心情不愉快啊,她自己尚且小心呵护着的人。   周宁抬了抬手,示意郦食其,“你继续说。”   “是。”郦食其立马躬身应道,其礼数恭敬较往日更胜三分,王姬是寡言少语,但就是这样寡言少语的王姬不说话则已,一说话就直接说死了一个人。   “一段时日的围困,心志不坚的楚兵早已叛逃到了汉营,留下的自然而然都是有一定忠诚度的士兵,其作战能力也是……” 第173章 家底   楚军将士不是没有对项羽极度忠诚拥戴, 所以觉得项羽为周宁附庸不妥的,但,“别闹了, 项王为了周王姬连亲叔父也杀了, 你和项王还能有他和他亲叔父的情分深?”   这一句话劝退了绝大多数想要进言劝谏之人, 是啊, 论亲近, 谁还能比得上项伯, 既是项家族人, 又是项王长辈,连他的话都没有用,你冲上去又有什么意义。   要么你接受, 要么你离开,总之在项王面前说王姬不好, 不仅没用,一个不小心还得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你自己好生掂量值不值吧。   再细想想王姬主事到底有什么不好,值得自己拿命去反对,想来想去也没什么不好, 王姬行事温和宽仁又讲规矩,治军很厉害, 行军打仗以来未尝一败, 从匈奴手中连得几郡,理政也极有章法, 他们见过不少百姓携家带口、疯了一样要往上郡去的。   既然没什么不好, 那自己还着急什么、劝谏什么呢?人家是夫妻, 谁主事谁附庸, 说是国事,可也是家事,以他们项王重感情的性子,没准就是拿江山讨美人欢心,人家心甘情愿,哪里容得旁人置喙。   “我看就是王姬让你们过得太安全了,你们才有功夫在这里琢磨这些有的没的。”有心宽的士卒听人议论得烦了,直接就这么顶了一句。   被顶了的人原本想要生气,可仔细一想还真是。   王姬没来时他们是什么处境?那是朝不保夕、枕戈待旦,说不准什么时候敌人就冲杀了过来,而他们陷于敌军包围之中,哪怕是再奋勇杀敌,也只得十分之二三能够突出重围。   正是因为生路黯淡,所以他们听着哀转的楚歌才越发共情,才越发思恋家乡和亲人,因为他们心中隐隐觉得他们无法再活着回到家乡见到亲人了。   可如今,楚歌依旧未停,而他们在谈论什么?他们饶有兴致的在谈论项王和王姬的感情问题。   “呃……”说话的人也有点尴尬了,“大家都散了吧,散了吧,好好当值,别让王姬瞧不起咱们。”   楚军这处的楚歌未停,刘季那处的歌舞也未休。   刘季舒服的半躺在宽大的椅子上,手饶有节奏的在椅背上一拍一拍,大帐中间,一华服女子正和着鼓点乐声舞得欢快,她的神情娇俏,看着刘季的眼神并没有局促畏惧,想来是亲近,甚至是得宠之人。   一个旋身,女子回眸一笑,见刘季神思不属,女子娇嗔的嘟起朱唇,倚进刘季的怀中,抱着他的脖颈嗔道:“大王在想什么,妾身今日的舞不美吗?”   “美,戚姬的舞哪有不美的,美得老子心都酥了。”刘季就势抱住美人调笑道。   “既是心都酥了,大王怎么还心不在焉的?”戚夫人并不怎么满意刘季的回答,她的手指点着刘季的胸口,不依的追问道。   这番行迹说话,虽是爱姬,但也算是恃宠而骄、不知分寸了。   但刘季脸上并没有愠色,这点撒娇歪缠的权利都没有,又怎么称得上爱姬呢。   吕雉端着药碗站在帷幔处,冷漠的看着两人,她从来端庄,他也从来要求她端庄持家,却原来他喜欢这样的女子。   吕雉垂下眸子,再抬眸,眼中就多了些温情,小妹到底感情用事了,竟没带兵马就到了垓下,她得求着他放小妹一马。   吕雉调整好心情,正想抬脚过去送药,却听刘季道:“你的舞姿也称得上一绝,不过某见过更精妙的,一个翻身跃步几乎要踏月而去,身轻如燕不外如是,动人极了。”   刘季目露追忆之色,细细的和她描述了那叫他血脉贲张、终身难忘的一舞。   戚夫人掩唇呵呵笑了起来,“您这说的是杂技还是跳舞,哪有人跳舞又是翻跟斗,又是大跨步的,还凌空翻跟斗,发髻都跳散了吧,哪里还能好看的。”   吕雉的身子僵在原地,不可思议的错愕的看着刘季,刘季的形容清楚明白,不正是当年小妹跳与她看的一支舞,他竟然有那样的心思?什么时候的事情?她还能求他放过小妹吗?   他……可能放过小妹吗?   “老子虽然骗人,可不骗自己的女人,你没见过,不代表没有,”刘季呵呵的笑起来,别有意味的说道:“过些日子,没准你还有机会亲自见识见识呢。”   “嘭!”   “呀!”戚夫人惊呼一声。   “谁在那儿?”刘季直起身惊喝道,手已经悄悄的按到了剑柄处。   吕雉莲步轻移,从帷幔处走了出来。   刘季看着她神色难辨,戚夫人嘟了嘟唇,顾自起身站到一边,把玩起手指甲来,半点没有见到主母的恭敬礼仪。   一个姬妾如此无礼、蔑视她,但吕雉心中却不起波澜了,人家的儿子可是叫如意呢,太子异位,呵!   吕雉躬身行礼道:“是妾身,妾身给您熬了补药,太烫手了,妾身一时没有端稳,就……请大王恕罪。”   刘季定定的看了吕雉半晌,见吕雉神色并无异样,这才淡淡道:“我无病无痛的吃什么药,你好生照管好盈儿他们就行。”   吕雉温顺贤惠的回道:“您这些年受了不少暗伤,虽然您如今身子康健,显现不出,但到底是亏了身子,只怕时日久了会有不好,所以还是日常温补着好些。”   刘季可有可无的点了点头,吩咐道:“那你再去熬一碗过来吧。”   眼瞅着就要得了天下,刘季瞧着满不在乎,实际惜命得很。   “是。”吕雉恭顺的应下,然后退了出去。   大帐内,戚夫人和刘季继续说说笑笑,一顶小帐内,吕雉的眼神定定的看着药罐,用蒲扇有一下没一下的煽着火,随着她望着药罐的视线愈深,她手上的动作愈慢,终于,她停下了煽火的动作……   “把药放下吧,我过会喝。”刘季看着放到自己案头的药碗,对吕雉吩咐道。   吕雉应了是,识趣的退了下去。   没有人知道吕雉退下后并没有回到自己的帐内,而是站在大帐不远处,冷眼看着帅帐的动静,不知是该失望还是该得意刘季所为果然不出她所料,他唤了一个医者入内。   “呵。”吕雉冷笑一声,他疑她,他也觉得她该杀了他?   不等里头辨出个结果,吕雉已载着寒风凄雨转身走远。   吕雉送来的药自然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刘季打发了医者下去,暗道自己想多了,他是她的夫,是她的天,而周宁,不过是一没有血缘关系的义妹罢了,孰轻孰重,作为他的妻子不可能分不清。   说不准,吕雉知晓了他的心思,还会帮着劝周宁从了他,想到此,刘季乐呵呵的饮了补药。   然而药没有问题,刘季的好心情也没能持续多久。   “什么?韩信反了?!”   刘季一下子破了音慌了神,韩信可带了二十万兵马前来!他和项羽合到一处,那……   “怎么就反了?!”刘季拎着士卒的领口,几乎没凑到士卒的脸上去。   士卒哪里能知道为什么,他就是去传信的时候被赶了回来,又见韩信大军在向垓下转移,便急忙赶回来报信了。   吕诚沉痛的回道:“我们忘了一点,周王姬是韩信的老师。”   刘季一愣,而后气急败坏的骂道:“该死的周宁!该死的韩信!老子待他不薄!”   吕诚静静的看着他发怒,眼神深处有些微妙的同情,眼前这位还不知道,吕家兄弟连带着自己也是周王姬的人,他自以为雄厚的家底实力,其实早被周王姬不动声色的渗透了个干净。 第174章 护他   两军相对, 从前是胜券在握、以逸待劳,如今是势均力敌、胜负难定,刘季站在城墙上, 哪怕韩信背叛之事已经过去了三日, 依旧是心气难平。   到了手中的天下, 又硬生生从指缝中溜走,这懊恼、这不甘, 就好比辛辛苦苦砍柴烧火好不容易煮熟的鸭子,都端上餐桌了,筷子都拿稳了, 却长出翅膀飞了。   刘季面色沉沉的看着对面的情景, 项羽兵少时, 尚且敢凭着一身勇武以少攻多, 如今两方兵马相当,他更是无所畏惧了,就算自己不下令攻打垓下,他也会反击报复他们。   还有韩信,那也是一员连灭魏、代、赵、齐四国的猛将,刘季的心情和他的面色一样沉重。   对面, 周宁也登上了临时筑起的防御建设和刘季遥遥相望, 在她身后是项羽、韩信、郦食其、蒯通等人。   刘季那一处也不仅站了刘季一人,除了曹参、樊哙、吕诚等心腹爱将,还有一个女人两个孩子——吕雉及吕雉的一双儿女。   这是……周宁眸色一冷。   “小妹!”这一声唤得亲切,却是出自刘季之口, 周宁神色冷冷的看着他。   “项籍大逆不道, 不守信诺忠义, 暴戾成性, 你真要为了他,和你的亲人为敌吗?你看看你的姐姐,看看你的侄儿侄女,再想想你远在赵地的兄长们,为了项籍和你的亲人拔刀相向,值得吗?他当日能够背约欺我,焉知明日不会违诺负你?”   竟是一副劝她苦海回头的苦口婆心的模样,周宁的面色静得像是极北之地终年不化的海面坚冰,任风吹还是日照都不起波澜,也不见溶解,只余一派冷硬无波。   寒风猎猎吹乱吕雉的发丝,她站在落后刘季半步的位置同样遥遥的看着周宁,又看了看落后周宁半步双手握拳,已然恼怒的项羽,吕雉低头满意的勾了勾唇,并没有随刘季的话打什么亲情牌。   刘乐和刘盈紧紧的依偎在吕雉两侧,从未见过如此阵势的他们本能的想要向母亲寻求庇护,至于周宁这个小姨,他们只是听说过,但从未相处过,所以他们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重量能叫周宁为了他们转换阵营。   刘季不满的怒瞪吕雉,催促她向周宁喊话,但吕雉只管揽着自己的儿女,低头垂眸,一言不发。   刘季恼恨之余,又不能当着将士的面,把自己的妻子儿女如何,只能眼不见心不烦的打发她站到一边去,盼着周宁瞧见了能软一软心。   然而周宁软没软心不知道,吕雉站在刘季身后,抬眸看了看刘季腰间佩戴的长长的利剑,却先是不忍了,她开口劝道:“大王,算了吧,小妹与项王情投意合,等结为婚姻,那就都是一家人了,不如彼此依鸿沟旧约,化干戈为玉帛。”   “妇人之见!”刘季恼怒的转头叱了一声,如今局势,再依鸿沟旧约,那才是真正的放虎归山,给了项羽喘息的余地,到时候,周宁在北,项羽在南,别说这天下再与他无关,就是关中也难保全。   而如今,是项羽势力最弱的时候,也是他得到天下唯一的机会,周宁和项羽绝对不能站到一处,即便,即便他不能阻止他们站到一处,那……刘季咬了咬牙,这一战已经不可避免。   刘季的态度很明确,愤怒很明显,然而一向擅长察言观色、体贴上意的吕雉却好似突然之间不开窍了,明知不可为还非要使劲劝说,最终惹得刘季青筋暴起,满脸不耐厌恶的将他们母子三子赶下城去。   吕雉满身失望担忧的带着儿女走远,没有人看见转身离开后的吕雉神情悄然放松下来,也没人注意到看着吕雉三人离开的吕诚悄悄的松了口气。   刘季还在继续劝说周宁,“即便你不在意亲人,可那项籍犯下八宗大罪,罪恶滔天,天下不容,你妄称仁义爱民,难道如今要为了私情包庇纵容于他吗?你如此作为置是非公道于何地,又置天下百姓于何地?”   刘季指着周宁,痛心疾首的叱骂起来,“公私不分、是非不明,你枉称周王姬,也不配称王称帝!”   “胡言乱语,胡说八道!”项羽勃然大怒,说他便说他,可先生做事,哪一桩哪一件对不起百姓了,项羽咬着牙发狠,“某今日定要剁碎他的嘴,砸了他的牙!”   郦食其和蒯通两个能说会道的,也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周宁笑着对他们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八宗罪么,她等的便是这个。   “汉王说项王所犯八宗罪,某有许多疑惑,正好要向汉王请教。”   刘季眯了眯眼,有反应就好,他就知道周宁好名,绝不会对名声之事无动于衷,而有想要的和畏惧的就好,这代表此事有得谈,“王姬请讲。”   周宁笑了笑,“汉王言项王罪一,乃背约弃义,与怀王约定先入关者为王,最后却王你于蜀汉,对否?”   刘季点头,“此事天下共知,关中百姓也因此为某不平。”   “可是,”周宁猛然提高了声音,也加重了气势,“汉王是不是忘了,一路西征,出兵主事的是我,攻城拔寨的是我,先入关的更是我,即便依约,也当是我为关中王,与汉王你又有什么相干?所以,项王王你于蜀汉,哪一处对你不起,又有哪一处有违誓约?”   “你!”刘季又惊又怒,哑口无言,她果然早有野心、早有谋划!   从西征之时,她便想着王天下,怪不得,怪不得她一路西征格外卖力,怪不得入关之后,她又将泼天的功劳与好处拱手送给与她关系算不得和睦的自己。   她让自己承受了项羽所有的忌惮和戒备,而她自己拍拍屁股,轻轻松松的去了上郡,而后便是坐山观虎斗,坐收渔翁之利!   这一问可真是直击灵魂、釜底抽薪啊,郦食其激动得眉飞色舞,蒯通意外的挑了挑眉,不想这里头还有这么一遭故事,王姬果然深谋远虑,谋划已久啊。   韩信抿了抿唇,看着周宁的目色有些遗憾和抱歉,他是她的弟子,竟从来没懂她的抱负,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为她效力,还险些站到了老师的对立面,为了一个极可能卸磨杀驴之人。   项羽皱眉怒道:“刘季果然无耻小人,竟窃据先生的功劳。”   项庄张了张嘴,而后又无力的放下手,算了,说了也没用,即便羽哥信了,也不过是让羽哥徒增烦恼罢了,这样也好,反正他们几个也不是先生的对手。   周宁淡笑着的视线淡淡扫过项庄,而后伸手牵住了项羽,她喜欢他这样处处为她想,处处“曲解”她意图的脑回路,因为他有强大的自信,他爱她,也无比确信她爱他。   真是可爱的、叫她心情愉快的信任,她也要对他好一点才行。   “至于罪二,矫诏杀宋义而自尊。敢问汉王,当是时是何形势?”   周宁拾起项羽的手,刘季泼上来的污泥,她会一点一滴的为他洗涮干净。   “宋义无端在安阳停留四十余日不前,反而饶有兴致的为其子任齐相而大摆宴席,因私废公,延误战机,若无项王当机立断,四十万秦兵谁破?说不准你我今日还在与秦兵作战,宋义难道不当杀?项王力破秦军主力,如此大功,汉王避而不提又是何道理?”   郦食其搓了搓手,控制不住想鼓掌了,上次王姬于楚营内舌战项伯之事他错过了,一直引为遗憾,没想到今日还有机会见到王姬言词的犀利,果然犀利,犀利至极啊!   “罪三更是荒谬,言项王成功救了赵国,不还报怀王,反而擅自劫持诸侯入关。敢问汉王,怀王派项王北上是何目的?”   不待刘季应答,周宁接着道:“项王北上的任务有二,一为救赵,二为灭秦。项王既成功救赵,乘胜追击,西进灭秦,何错之有?至于劫持诸侯,呵,项王若能将诸侯操控至此,何至于落到如今局面,早在入关之时,便可登基称帝了!诸侯协力灭秦之心竟能被汉王扭曲至此,某也是佩服得很!”   刘季瞠目咋舌,你这才是胡说八道、颠倒黑白,项羽没在入关之时称帝,那是他蠢,不是他没有那个心思!   但不管刘季心中再如何驳斥不信,于普通听众而言,周宁的说辞较之刘季从前的说法,有来龙有去脉,合情合理,可信度高出不止一点半点。   “至于罪四,烧皇宫,掘皇墓;罪五,杀秦王子婴。”   刘季微微平息了心情,洗耳恭听。这样铁铮铮的暴行,周宁说破天了也盖不过去。   周宁摇头道:“人非圣贤,焉能没有七情六欲?汉王于灭秦战中并无亲友伤亡,自是不能理解项王的感受,他的祖父因秦而死,如父亲般教养他长大的叔父同样死于秦将手中,他如何能不恨?以此言项王暴戾,汉王未免苛求太过。”   刘季差点没气得倒仰,她不辩不驳竟是打起了感情牌,还顺带踩了自己一脚!说什么他无亲友伤亡,不理解项羽的感受,不就是强调项羽的功高,再踩他无功又不近人情吗。   刘季气得呼吸急促,身为女子就是好啊,有理的时候说理,没理的时候就和人论情了,理和情都被她占完了!   项羽紧了紧周宁的手,很是感动周宁这样护着他,他的先生虽然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却最是深明大义又善解人意,而且一心一意的爱慕自己,这样的先生,这样的情分,他此生绝不负她!   周宁感受到项羽的情绪,侧头对他笑了笑,刘季巧舌如簧,他确实受了不少冤枉委屈,论人品,他其实比刘季磊落多了,偏偏他成了暴虐恶人,而刘季成了仁厚长者。   《史记·萧相国世家》有载,“沛公至咸阳,诸将皆争走金帛财物之府分之。”可见历史上刘季才是第一个在咸阳暴掠之人,可他却敢放言言项羽暴掠关内。   即便如今的刘季因她之故在入关时收敛许多,可项羽入关那一遭抢劫屠杀也绝非他一人之过,而分明是“诸侯共分之”,他是做得不对,可把所有人做的恶行放到他一人头上,也属实是欺负人了。   “至于罪六,分封不公。”   刘季心中一阵不安的打鼓,周宁的口舌太利,他隐隐恐惧他所列的八大罪状都会被她推翻了去。   他担心得没有错,周宁正是这样打算的,在她发现他竟将项羽视作臭泥污水,企图用他来染臭抹黑自己的名声的时候,她便准备着这一日了。   “分封不公,有几人指责言说?不过三人,一乃汉王你,二乃田荣,三乃陈余。至于汉王你说的不公,我就不再赘述解释了。”   周宁气定神闲,却叫刘季难堪至极,为什么不用解释,因为先入关的不是他,他本身就没有功劳封王,他不配!   一个得了便宜的人,哪里有脸来指责项羽不公?刘季的脸色一阵青白。   士兵们想着也不对味,西征破关是王姬出的力,那汉王做了什么呢,好像就是被封为汉王后不满意不知足,而后兴师动众、劳民伤财的跳出来和项王作对争天下了吧。   “再说田荣,田荣短视,先是于濮阳拒不发兵,导致武信君项梁战死,后又拒绝参加巨鹿之战,其后又杀了自己兄长的儿子齐王田巿,独占三齐,自立为王,如此利欲熏心、人心不足之人,他的指责可信吗?”   刘季的脸气得红涨,什么叫作强词夺理,他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再说陈余,他和张耳乃刎颈之交,最后反目成仇,也不过是因为利益两字而已,连知己好友都能因为利益背弃之人,他的指责又有几分可信?”   普通将士并不清楚这些高层之间的爱恨情仇,但有一点他们很赞同,那便是亲近之人都离弃的,那必定是自身不修的,而自身不修之人的指责自然可信度不高。   这是从侧面证明了项羽分封不公乃污蔑之词,这说辞能够说服部分人,可也不能说服所有人,毕竟是坏人难道就没有发言的权利吗?   周宁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她接着道:“言项王分封不公,既然不公,总有个偏颇处,可项王偏袒谁了?”   众人原想说偏袒周王姬你了,可周王姬的功劳连关中王也当得的,一个上郡和九原还是委屈了周王姬,更别提九原还是周王姬自己从匈奴手里夺回来的。   再细想想,周王姬封了周王,北拒匈奴,从匈奴手中收回九原、云中两郡,庇佑北方安宁,每每用兵都是同异族作战,都是正义之师,再对比对比汉王所为……汉军的心里越发不对劲了。   “王赵地的常山王张耳同你汉王是好友,受封燕王都蓟郡的臧荼也同项王没有什么从属关系,而唯一属于项王嫡系的九江王黥布,最后还因为对分封不满叛了项王,你说项王偏袒谁了?”   若是真的偏袒了自己人,黥布就不会对项羽颇多不满了,也不会同刘季站到一处了,没有什么比事实更能证明一切的,士兵们看着黥布,再看看刘季,默然了。   尤其周宁又说,“项氏家族,受封为王的只有项羽一人!”   若果真偏袒,以当是时项羽的势力强横,早就遍地皆项王了。   刘季看着底下士兵嗡嗡议论,军心涣散,脑门的青筋一跳一跳,直接出声喝道:“王姬满腹经纶,巧言善辩,某是个粗人,辩不过王姬,只是项羽他为人臣子却杀了怀王,以下犯上,还不够大逆不道?我等为怀王旧属,为故主报仇,又有什么不对?”   杀了怀王这事嘛……天地君亲师,君可是排在天地后的第一位的,为臣不忠,确实是一个很大的德行问题。   郦食其皱起眉思索起来,蒯通也颇觉棘手。   其实乱世之中以下犯上取而代之都是常态,但却不能拿到明面上说,更不能由一个人主来说它是正常的,因为身为人主,他们的立场最是应该推崇忠诚。   见周宁沉默了,刘季满身郁气散去,以为自己终于问住了周宁,反制住了周宁,脸上霍然露出欢喜而得意的笑容来。   周宁微微蹙眉,以刘季的心计城府,即便心中高兴扳回一城,可也不该如此张杨,情绪外露,毕竟笑容可和他为主报仇的语境不搭,是他被压制得失了分寸,还是他另有什么别的底牌呢。 第175章 骸骨   周宁的视线漫不经意的绕过刘季, 和他身后的吕诚短暂交错对视。   吕诚微微摇头。   周宁收回视线,复又看向刘季。   并无什么异常,那看来是第一个缘由, 大喜大怒,患得患失, 情绪波动剧烈,所以一时才没能控制得住。   项羽不忍见周宁为难, 握住周宁的手朗声安慰道:“以下犯上又如何, 且不说我如今不做帝王, 许些骂名根本无伤大雅,便是从前, 我也从不在意这些,先生不必为了这样的小事费心与他多费唇舌。”   项羽说着微微别开头发起狠来, “他既一片忠心, 但某宰了他,自送他去地下与怀王相聚。”   周宁笑了笑, 此时的项羽像极了做错事、又怕家里人担心,所以倔强逞强要以暴制暴、自己解决的别扭孩子。   她知道若是此事只是带累他自己, 他不会如此别扭, 他在意的、愧疚的是他做的事影响到了她。   郦食其和蒯通听此,思绪从思考如何应对刘季发难中脱离出来,转移到了项羽身上,好似终于有些明白为何心思缜密的王姬为何会看上与她自己性情截然相反、名声也截然相反的项羽。   项庄的唇角无奈的勾起一抹苦笑,或许士兵们的私下议论没有错,即便是项王登上帝位, 以项王对王姬的用心, 这天下主事的也是王姬, 比起感情用事、冲动不理智的项王,王姬确实更适合为帝。   “其实,”周宁温声笑道:“你杀得没错。”   呃……项庄愣住了,不可思议的看向周宁,他刚说王姬理智,没想到转眼王姬就跟羽哥学会了闭着眼睛说瞎话?!   郦食其和蒯通、韩信皆是微微蹙眉,若是项王能对王姬影响至此,那他的存在,却是不太好了。   项羽错愕了一瞬,面色微红道:“先生、先生不必如此。”   连他都认为周宁是在偏袒安慰他。   周宁笑了笑,“若是怀王不死,他为主,你为臣,又相隔两地,若是被人钻了空子,挟天子以令诸侯,那么就是你陷入被动了。”   项羽杀了怀王是以下犯上,不听怀王命令同样是目无尊上、大逆不道,与其被人慢刀子割肉,左右为难,还不如杀了干净,一了百了。   周宁笑着赞道:“你虽然行事鲁莽了些,可也不是没有章法的,杀伐果断正是你的长处,不用觉得惭愧。”   项羽面色微赫的别开头,他还真没想那么多,就是单纯的气着了,但原来在先生心里,他这么可靠么,项羽竭力抿住双唇,不让自己心中的雀跃太过张扬露了痕迹。   韩信和蒯通的眉头舒展开来,王姬这个考虑也确实有道理,王姬志在天下,也是绝无可能对怀王俯首称臣的,项羽杀了怀王,却是提前为王姬解决了一个麻烦。   郦食其暧昧的挑了挑眉,王姬不愧是王姬,连哄人开心都能有理有据,他现在看王姬和项王有那么一股子睿智帝王和她的别扭宠妃的感觉了。   最了解当时情况的项庄一脸惭愧,他最清楚项羽的脾气性格,羽哥他哪里能考虑得那么深远。   周宁笑了笑,又看向对面的刘季,这样的话只能同自己人说说,但却是拿不到台面上讲的,里头的机心巧计更是不能宣之于众的,但项羽杀怀王一事涉及到刘季攻讦他的第七罪和第八罪,她怎么可能不事先想好对策呢。   “汉王所问,正是某要驳的罪七和罪八,昔日汉王曾言项王罪七乃逐怀王出彭城而自都之,罪八乃使人暗杀怀王,总而言之,是以下犯上的为臣不忠之罪,对否?”   “正是!”刘季应得中气十足。   “可若怀王非楚王室后裔呢?”周宁回得风轻云淡,却石破天惊的吓懵了汉楚两军之人。   “什么情况?周王姬说什么?怀王不是楚王后裔?”   “不是吧,武信君找到怀王时不是说取了楚王骸骨滴骨认亲了吗?”   “如果怀王不是楚王后裔,那他就是一个放牛娃?”   一个放牛娃最后做了楚怀王……   “说起来,楚怀王还是项家叔侄拥立的呢。”   形势急转直下,怀王之所以被立为怀王,不是因为他在灭秦中立下了什么功勋,纯粹是因为他的血脉身份,就算怀王是楚王之后,他也要承项家叔侄的拥立之情,但若他不是……那,项羽杀了他还真没什么大毛病。   “但,”真是假的吗,“那可是滴骨认亲了的啊!”   两军士卒皆议论纷纷,心神晃动,怎么形容他们此时激动难捺,故而难以顾及军纪的心情呢,大概就是天降大瓜,一个接着一个,目不暇接,吃不过来。   普通士卒都能想到的症结,刘季如何想不到,不过瞬间怔愣,他便大喝出声,“楚怀王是武信君生前亲自取了楚王骸骨滴骨认亲的,如今怀王被贼人项籍所害,尸骨不存,周王姬为了替项籍掩盖罪行,上下嘴皮子一搭,竟是连怀王的血脉身份都要推翻了去!”   刘季说着指着周宁大怒起来,“怪不得你会和项籍结为婚姻,我原先还当你是个好的,不想你的心比项籍还要黑,还要狠!如今已是死无对证,你便要颠倒黑白,你也曾在怀王帐下听令,你就不怕怀王半夜来找你吗?都说周王姬智谋无双,我也承认你才智过人,言辞锋利更是无人能及,可你也别把天下人当做傻子愚弄!”   “呵。”郦食其虽也惊怀王不是楚王血脉一事,可更惊刘季此时反击。   刘季这是抓住了话柄,想要倒打一耙,把王姬前头推翻的六条又再推翻回去。   毕竟正如刘季所言,如今怀王已死,骸骨下落不明,根本没办法证明怀王的血脉问题,而已有的事实就是怀王滴骨认亲血骨相融,所以需要拿出证据证明怀王非楚王血脉的是王姬,不然就是污蔑,就是颠倒黑白,就是王姬品行不端、为臣不忠。   郦食其轻轻呼了口气,他和刘季是酒友,脾气很是相投,见刘季如此应队,哪怕立场不同,他也得赞一句刘季不愧是刘季,太能抓住机会了,这一下是直接把脏水往王姬身上泼了。   普通士兵的情绪确实很好煽动,此时底下的疑惑议论又都朝着周宁而来了。   汉高祖不愧是汉高祖,难得周宁心中的想法倒与郦食其不谋而合了,不过,证明血脉关系一定要本人在场吗?   周宁淡淡一笑,其实不用,两千多年的历史文化差距划下的天堑深壑不是些许机敏聪明就能填平迈过的。   项羽等人原本微微提起的心见周宁神色自若,又悄然的放松下来,此时他们都没有发现,早在很久之前,他们就已经形成了以周宁为中心的习惯。   此时,原本同韩信同行却莫名消失许久的黑捧着一个匣子来到周宁身旁耳语的几句,他的声音很小,此处场地又空旷,没人听清他说了什么,只是看见向来从容自若、万事在胸,连每每神情变化都大方得体、恰到好处的周王姬的脸上居然出现了怔愣诧异,而后是失笑摇头。   郦食其顿觉百爪挠心,黑到底说了什么?   蒯通和韩信等人的视线落到了黑手中的匣子,匣子里的是什么?难道是怀王的尸身骸骨?   项羽皱起眉头,此事,他知道的细节又要多一些,黥布杀死怀王后,直接将之抛入了江中喂了鱼腹,连黥布都无处打捞怀王的尸体,当时远在上郡的先生又要从何处寻得,若是随意寻了一个假冒……   项羽皱眉看向刘季阵营的黥布,此事瞒不过刘季,只要刘季弃了黥布,就能拆穿先生的计谋。   项羽同周宁说了自己的顾虑,周宁听罢勾唇一笑,顿时觉得接下来的戏或许会比她预计的更有意思。   周宁对黑点了点头,又对刘季道:“汉王不必急于抹黑周某,真假曲直,某既放出话来,自会证明给天下人看。”   话落,黑捧着匣子,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越过项羽和韩信等人,又给了郦食其一个得意的小眼神,小心在几名骑兵的拱卫下向阵前驶去,他是王姬最信任的崽!他肩负重任!   “这是某寻来的骸骨,还请汉王取一滴血来,就在这两军阵前,再来一次滴骨认亲!”   死人当然不能复活,可直接从根本上证明滴骨认亲之法大谬,不就是釜底抽薪,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了吗。   刘季双手撑着城墙上,极力眺望,眼珠子几乎没从眼眶中瞪出来,那是怀王的骸骨?怎么可能!   刘季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脏脉搏怦怦乱跳的声音,周宁心机深沉,极擅长走一步算十步,对了,她还会卜算!难道她真的早早的收起了怀王的骸骨,她见识又多,难道真有什么法子证明怀王的血脉?   不对,证明怀王的血脉要自己的血液做什么?   刘季心中乱糟糟的理不出头绪,但,刘季想着黥布不会用这样的事骗自己,周宁很可能是故弄玄虚!   吕诚略微上前一步,也给出了同刘季同样的结论,“周王姬诡计多端,多半是故意诈我们。”   刘季抬眸看着对面的周宁,虽然觉得脑袋一阵胀痛,但也强迫自己快速思考着,周宁笑着又催促了一句,“怎么?汉王怕了吗?”   底下的议论声霎时又转换了风向,若心中无鬼,汉王怕什么?   黑已经捧着匣子在一队骑兵的护卫下走到汉军阵前了。   刘季被激得来不及多想,只知道不能输了阵势,便叫人取了只茶盏来,取了血让樊哙送到阵前。   谁都不知道周宁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怀王和汉王就血缘关系上来说,八竿子也打不着啊。   等待的时间了,大家无聊的生出许多天马行空的猜想,难道是汉王早早就安排了自己的族人伪装楚王血脉,所以王姬叫他来滴骨认亲?又或者汉王才是遗失在外的楚王血脉,那匣子里的是楚王的骸骨?   这边众人心里乱七八糟的猜测着,这边黑手中的匣子已经打开,里头还细心的垫了红布,红布包裹着部分骸骨,只隐隐的露出一些骨节,红白相间,瞧着还有些怪异的好看。   樊哙亲自动手将刘季的血液滴在了裸·露在外的一截白骨上,然后便是屏息等候。   不一会,啪!樊哙手中的茶盏碎了,黑高声叫道:“血融了,汉王的血融进了骨里!”   什么?融了!   众军哗然。   “这不可能?!”刘季失声叫道,刘季的心思飞速的转动着,片刻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瞠目尖声道:“你取了我亡母的骸骨来!”   与他有直系血缘关系的几人,他的父亲、子女都好好的在此处,周宁能够取到的与他骨血相融的便只有他亡母的骸骨。   刘季大怒,“枉你自称德字为先,竟干出掘人坟墓之事,你与那项籍果然是一丘之貉!”   对于刘季的指责,周宁沉默不语,黑高声辩驳道:“这不是你亡母的骸骨。”   但这个否认太过苍白无力,尤其自现身便没露过弱势的周王姬都沉默不语了,只一个下属说不是,他们一直信服的是周王姬本人,一个下属……两军的将士认为这是周王姬心虚的表现。   刘季带着八分真怒的乘胜追击道:“不是我亡母的骸骨,又是谁人的骸骨?怀王的骸骨吗?”   刘季看了一眼黥布,心中有了决策,“当初项籍威逼九江王截杀怀王,九江王畏惧项籍的淫·威,不得不违背本心杀了怀王,他是亲眼看着怀王的尸身沉入湖底的,后来,九江王弃暗投明,也曾想过寻回怀王的遗骨厚葬,可惜江水湍急,再难寻回,请问远在上郡的周王姬怎么就那么幸运的找到了怀王的骸骨?而且怀王的骸骨竟还能同我这个市井出身的小小刘季骨血相融?”   周宁没理会刘季的质问,反而淡淡的看了一眼黥布,黥布此时的神色算不上好,虽然刘季的话中对他的行为本心颇多描补,但弑主就是弑主,怀王楚王后裔的身份若不能去掉,他将和项羽一样被钉在弑主的耻辱柱上。   “好好好!”黑连声应了三个好,“老子认了,老子实话实说,这里头装的就是你老母的骸骨,行了吗!”   刘季的双目霎时一亮,正要按捺住激动大肆攻讦周宁不仁不义不忠不诚,便见黑一把扯掉红布,拿起匣中骸骨高举起来。   骸骨的全貌终于完整的暴露在了众人眼前,鼻骨前凸,齿牙交错,这分明是……一块狗头骨!   刘季所有的思绪、心神、声音都凝住了,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呼吸、血液都凝结停滞了。   黑顾自愤愤不平,碎碎骂道:“老子长这么大,听说过别人骂狗娘养的,还是头一次见到非说自己是狗娘生的!” 第176章 悟了   这个戏剧性的神转折, 郦食其一愣后大笑出声。蒯通也忍不住握拳抵在唇边矜持的背身肩膀抖动起来。   项羽哈哈大笑着,心中一阵爽快,只觉得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吴中县一同吃酒笑谈的无忧时光。项庄在虚空中挥了一下拳, 瞧着黑佯怒的傲娇样子,恨不得冲过去给他加油鼓劲。   周宁抿唇一笑,历史上的刘季为了神话自己, 亲手给自己的老爹编织了一顶绿帽子,说自己是刘媪与蛟龙交合而生,硬是给自己换了一位不凡的生身父亲,如今却是阴差阳错的给自己换了母亲,不知道这样的离奇的身世, 刘季满意否。   刘季怎么可能满意!   汉军倒是按捺着没有什么夸张的神情举动,只一些小碎语微表情, 可楚军却是不客气的哄然嘲笑起来, 笑得刘季脑仁发疼,愈发觉得呼吸凝结不畅,身子前后摇摆了几下,险些气得翻了眼白。   “大王!”夏侯婴急忙快步上前扶住了他,曹参等人担心的围成一团。   人围得越密集, 刘季越觉呼吸不畅,“欺人太甚, 气煞我也!”刘季将大半重量倚靠在夏侯婴身上, 呼吸急促的说道。   他的怒, 有将狗头骨认作自己亡母骸骨的羞恼, 还有舍了黥布也没能套住周宁的暗恨。   近距离看着这一场惊变的樊哙也是怒极, 可黑能想出用狗骨换人骨的主意, 也是个机灵胆大的, 他是说完话,不待樊哙反应,就状似愤怒、聊不下去的模样策马奔回了己方军中。   可怜樊哙只有一只手,杀之不及,而随樊哙上前的汉军,不说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他们不敢擅作主张,只……人家都说了不是不是,是汉王自己非要逼迫人家承认的啊。   老实说,这一场闹剧,丢脸!   不仅是刘季丢脸,是汉军上下都丢脸,但再老实说,这丢脸是他们自找的。   钟离昧和蒲将军亲自接了黑回来,黑如同斗胜的公鸡般昂着头站到周宁身后,郦食其偷偷给他比了个大拇指,项庄也对他友好的点了点头,项羽拍了拍黑的肩头,算是谢他为自己出气。   周宁摇头笑了笑,她的人倒是都知道此事是黑擅作主张,但刘季和不知细节的将士们只怕就要将此事记到她的头上了。   她倒不在意刘季的记恨,只是此事到底太过促狭刻薄,有失端庄宽和,与她一贯的形象不符,还是需要解释一下的。   “还请汉王见谅,某并没有羞辱汉王的意思,只是人死后都是骷髅一副,用人的骸骨来证明滴骨认亲之法不可取,实在不好证明骸骨的来源出处。”   这话刘季有没有感受到周宁的歉意不好说,但将士们还是很认可理解周宁的说法的,瞧瞧,刚刚汉王不就一口咬定是王姬掘了他家祖坟,取了他亡母的骸骨吗?若不是王姬有先见之明取了一块狗头骨,此事还真不好分辨清楚。   理解是理解了,但……还是觉得很好笑,堂堂汉王一口咬定一块狗头骨是自己亡母骸骨的画面,恐怕穷其此生都要刻在他们脑海里挥之不去了。   周宁还在尽职尽责、一本正经的解释缘由,“我在周地偶然发现,人或动物死亡后,其尸体会腐败,不仅是血肉,还有骨头上的某些我们看不见的物质,而这些物质的消失会在骨头的表面形成细小的裂缝,所以任谁的血液滴上去,都能因为这些缝隙而沁入骨内。”   “那也只能证明滴骨认亲之法不可信,并不能证明怀王就一定非楚王后裔!”刘季强稳住心神,几乎是声嘶力竭的回吼道。   所以啊,不一定是,也不一定不是,那这就是个概率问题,怎么说都可以了。   至于观众更信哪一方的说辞,就看双方的本事了,而对比刘季神色嘶厉、凶相毕露的模样,周宁的从容不迫首先就先刷满了群众分。   “汉王也知天下之大,而要从这茫茫人海中寻一不知姓名、不知年龄、不知长相的人有多艰难。从武信君开始寻楚王后裔,到寻得怀王,其间所费时日甚至没超过一个月,而一个月的功夫,仅仅确定完一县之人的身份都勉强。”   所以,怀王是楚王之后的概率小到渺茫。当然,项梁没那么好心替别人打天下,所以怀王究竟是不是真的楚王后裔对他关系不大,他要的不过就是一个吉祥物般的傀儡罢了。   周宁的话说得很无奈,有种被人胡搅蛮缠的无可奈何,而对她胡搅蛮缠、蛮不讲理之人不用多说,不就是汉王刘季吗。   “当是时,武信君并不知晓滴骨认亲之法无用,所以偶然见到一个与楚王有几分相似之人便报了几分希望,而后又被滴骨认亲的结果误导,便认为自己遇到了真主,但……”   周宁顿了顿,往刘季的左右看了看像是在找寻谁人,而后略微蹙眉,像是没找着般放弃,接着道:“但人有相似,某记得汉王麾下的大将纪信就与汉王面容神似,只不知纪将军去了何处,若是寻他来一观,想来汉王就能明白某所言之意。”   纪信啊,可不就是和刘季相貌相似、身形相似么。   想到纪信的去处,刘季的脸色一阵青紫难辨,正想说他阵亡了,但纪信的去处并不是秘密,至少不少楚军大将都一清二楚,而且记忆深刻。   钟离昧大声回道:“王姬不用找了,就是不找来对比,汉王也比谁都知道人有相似的道理,而且运用娴熟,当初汉王被围困荥阳,便是让纪将军伪装自己引走大军,他自己才得以金蝉脱壳。”   刘季的身形又晃了晃,若说周宁提纪信是隐晦的刺他,那钟离昧的这番话就是把他的脸皮揭下来往地上踩,既提醒了他当初被围困荥阳的狼狈,又暗讽他让将领替死的卑劣。   刘季的双脚虚浮,身形不稳,原本其身体重量就大半靠夏侯婴暗中倚扶,此时却是双手都颤巍巍的抖了起来,“好,好一个周王姬!”刘季暗恨道。   这一声并不大,除了同在城墙之上的几人和近卫外,旁人并没听得,所以在底下的众军看来,这就是汉王无言反驳周王姬的说法,怀王果真非楚王血脉,至于汉王的人品行事……   唉,众士卒心里都有一杆秤,哪怕纪信很有可能是自动请命替汉王去死,可众汉兵咂摸咂摸此事,心里还是很不得劲。   为王为帝者在普通士卒心里是很强大很神圣,且很有距离感的,而如此刘季在危急关头牺牲下属换生机的行为破坏了他们对他强大的信任,也打破了他们对他的距离感带来的神圣,就发现,哦,刘季也就一普通人,也会被逼到绝路,被逼到绝路时,也是选择牺牲别人保全自己。   这种对刘季观感的颠覆,就好比见到了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逛妓院,是彻底的跌落凡尘、形象破灭,虽然对其还有源于身份地位差距的敬畏尊重,但却从此再不真心信奉。   黥布默默转开脸,心中划过一丝快慰。   刘季很愤怒,有些事就是这样做得,但说不得。   周宁比他更加愤怒且诧异,“某一直认为汉王乃忠厚长者,怎么!”   周宁痛心疾首,“先前听说汉王逃命之时,为减轻马车重量,数次推年幼儿女下车,某不信;后听说汉王不救生父,还要讨生父血肉熬就的肉汤喝,某也觉得是传言太缪。可如今!”   “什么!把亲生儿女都推下车了?”   “虎毒还不食子呢,汉王这也……”   “怪不得能想出让纪将军替他去死的法子呢,原来人家是连父亲儿女都舍得的狠人!”   “父母儿女都不爱重之人,还能指望他爱惜士卒百姓吗?”   汉军群情激愤,议论之声嘈杂,竟是连将领的招呼呵骂都不顾了,毕竟法不责众嘛。   周宁短暂停顿,让将士们有空隙消化信息,发酵情绪,而后她指着刘季怒斥道:“汉王还道项王大逆不道,天下不容,可如今证明汉王八罪全是污蔑诽谤,反倒是汉王你,为臣不忠,为子不孝,为父不慈,为王不仁,为友不义,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才是真正的天下不容,人人得而诛之!”   项羽的视线从远处刘季青白难看的脸色上收回,顺着周宁纤细有力的指尖,落到周宁的脸上,周宁的神情清冷严厉,如皑皑雪峰,可项羽却觉似暖阳馨香,让他的身心都温暖迷醉。   “噗!”刘季气得喷出好大一口鲜血,将夏侯婴等人吓得够呛,但刘季却觉得胸闷消散了许多,连头脑、呼吸也清晰顺畅了些。   这个状态……吕诚怔愣原地,直觉有些不对。   周宁看到刘季竟被自己气得口吐鲜血也是瞳孔微微一缩,以刘季的心计城府不至于如此,难道……   周宁接着对城下的汉军道:“如此之人怎堪为主?怎堪你们大家为他舍命作战?虽然前周已亡,但在我心里,你们都是我周朝的子民,我同匈奴打仗,从不多说一字,也从不后退一步,但我实在不愿意同你们兵戎相向,自来邪不胜正,某在这里万望众将士能弃暗投明!”   汉军将士早已生动摇之心,哪怕不为别的,单单汉王吐血之事,就足够叫他们心中不安,想想他们这边正同楚军拼杀得火热,转头汉王死了,那……   但临阵倒戈也是需要勇气的,恰好,周宁也为他们准备好了勇气。   隐在众人身后的吕泽和吕释之两兄弟走上前来,一左一右的站到周宁身侧,呼吁汉军将士投降。   刘季目眦欲裂,双目红得要沁出血来,突然他想到了什么,霍然转头,惊怒交加的看向吕诚。   这一瞬,刘季悟了,原来不是他煮熟的鸭子飞了,而是他从始至终都是在为别人煮鸭子!   他的代国、赵国、齐国!不,或许还有更多!   吕诚的手早已放在了剑把之上,他今日站到这一处的使命,就是等王姬为项王正名后,最后送他一程,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不等他拔剑出鞘,刘季晃了晃,竟是嘭的一声连带着夏侯婴一起栽倒在地。   刘季一倒下,谁也不上吕诚了,半抱着刘季的夏侯婴大声呼喊着大王,试图唤醒刘季。   冷静理智的曹参颤巍巍的伸手去探刘季的鼻息,一探,曹参的脸色霎时一变。   如此,众人哪里不知道出了大事,樊哙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眸子,反身就要拔剑砍了吕诚,但……   “樊将军冷静,事已至此,万事需得从长计议!”黥布打掉樊哙的剑势,挡在了吕诚身前。   见樊哙突然发难,吕诚也才从刘季暴毙的消息中回过神来,看见挡在自己身前的黥布,再看已经镇静下来的曹参,吕诚眸子一转,虽然不知道刘季为何如此轻易就被王姬气死了,但他知道他的性命大概是保住了,要知道他原本可是打算“慷慨就义”的。   果然,起义之初比刘季更得沛县百姓推崇,却因担心身为罪首难逃一死,故拒辞义军首领之位的曹参喝住了樊哙,“够了,你还嫌不够乱吗!”   黥布和曹参两人,一人虽是中途投靠,但却手握大军,而另一人干脆就是元老心腹,并且也是手掌大军,所以有他两人默契联手,很快就控制住了局面,拿到了话语权。   若说原本楚汉两军对战胜负在五五之间,可先是汉王被周王姬数落了一通罪名,楚军则士气大振,而汉军军心动摇,士气大减,未战就先落了下乘,若再听闻汉王死了,那……   再有如今的太子刘盈,年纪尚小,不当事且不说,他的母亲是吕雉,吕家兄弟可都站到了周宁阵营!谁知道吕雉心中又是何主意!   还有项羽,还有韩信,那是两员猛将、悍将!   还有,吕家兄弟、项羽、韩信倒向周宁,这代表代、赵、齐、楚四国之地也尽归周宁之手,汉国几乎已经陷入周宁的包围圈了!   吕诚是周王姬的人,如今周王姬明显已经势不可挡,他们自然也要为自己谋划考虑。   最后曹参亲自送来了刘盈盖章的请求停战的书信,理由是汉王病故。   郦食其神情怪异,如今可不是从前讲古礼的时候了,有一堆诸如他国君主驾崩便不攻击他国的“仁义礼节”,如今信奉的是趁你病要你命。   刘季最后是这样的死法,周宁也没有想到,不过他的死却是在她计划之中的,所以一切还可以照计划,周宁允了汉军暂时停战的请求,但也请他们好生考虑投降归附之事。   曹参诚恳又郑重的应了。   事罢,双方暂时各自撤兵。 第177章 投降   两军交战之际, 大王竟暴毙西去,这于汉军而言无异于是晴天霹雳。   汉军的大臣将领极力想满住消息,但此事实在太过突然, 又前有吕诚、黥布、曹参已生异心,后头的吕雉那一处也无人能确定她的想法心意,毕竟谁都知道吕夫人同周王姬感情深厚,也谁都知道吕夫人归汉后的日子算不上好过。   虽说吕雉的儿子刘盈早早被汉王立为了太子, 可那仅仅是为了巩固政治而采取的措施, 当是时还没有刘如意, 而在刘如意出生并且日渐长成后, 谁都能看出汉王的偏爱。   毕竟刘盈自小没长在汉王身边,但刘如意却是汉王看着长大的, 而且其母戚夫人年轻貌美、宠爱正盛, 再对比吕夫人年老色衰……   吕夫人自归汉后, 还从未承过圣宠, 甚至作为汉王的原配发妻, 她至今没能被立为王后。   所以, 要想连通前朝后宫、上下大臣瞒住汉王暴毙的消息太难了,而且不想那么久远的打算, 只考虑最近在眼前的问题就是眼下的战争谁来统帅?谁能服众又敢担起这么大的责任?并且怎么向士兵们解释汉王为什么“昏迷”着下了城楼?汉王临阵“晕倒”对汉军军心士气又是多么大的打击?在种种劣势叠加的情况下, 他们还有实力和楚军对阵吗?   所以曹参当机立断, 决定据实以告,向周王姬请求暂时停战。   夏侯婴和樊哙等死忠一开始是严词反对的,但曹参一通反问叫他们悲痛未去的头脑越发混沌乱糟,最终稀里糊涂的应了下来。   连敌军都知道了刘季暴毙的消息, 这个消息又怎么还能瞒过汉军将士呢, 楚军可没有那么好的涵养帮他们隐瞒, 项羽等人对刘季的憎恨,没有摆酒庆贺,就已经是看在死者为大的礼节上了。   甚至对于周宁同意停战之情,楚军士兵私底下也是有颇多异议的,觉得周王姬仁义是仁义,可太过温软守礼,就是妇人之仁,太不理智了,就该趁着汉王暴毙,汉军群龙无首、军心大乱,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然而汉军对于周宁的决定又是另一个心情:周王姬果真仁义啊!   所以相信周宁德行和承诺的汉军在听到周宁同意停战三日后,皆卸掉了战时的紧张状态,像是村头唠嗑般,略带忧虑的打听起彼此以后的前程打算来。   “汉王去得突然,这太子如今才七岁,七岁的孩子能知道什么,咱们往后可怎么办啊?”   “往不往后的,三天后过不过得去还另说呢。”有人很悲观。   众人一阵沉默,这话提醒了他们,他们如今只是暂时停战,等三日后王姬率兵攻来……唉,楚兵本就骁勇善战,再加上王姬的智谋,唉,王姬用兵以来,可是未尝一败啊,唉!   众人一阵唉声叹气,像是被传染般此起彼伏。   “王姬仁德,给了咱们三日功夫操办丧事,可……唉,这三日功夫也不够太子长大成人啊!”有人如此感叹时间不够。   但他的感叹并没能引起同袍的共鸣,有士卒一脸怪异的问道:“你还想着和王姬打仗?”   前头感叹的士卒一脸奇怪的回问,“三天后不是就要打了吗?我想不想的不都得打?”   说完,这士卒的肩膀耷拉下去,“我也不想打,这眼瞅着的败仗,谁愿意去送死去?我媳妇还等着我回家呢!”   说到最后,士卒的声音哽咽,伸手抹了一把眼泪。   三日时间的紧箍咒,将一切压抑的情绪都激发放大了。   他这最后一句又叫众人一阵沉默,是啊,谁愿意送死呢,谁家里没有等候的亲人呢?   他们也想活着回去啊。   “三年了。”突然有士卒仰头说道,他的情绪悲愤,向众人问道:“秦已经亡了三年了,为什么我们还在打仗?”   因为……因为的原因太多太复杂,他们一时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只是,“若当初是周王姬为关中王就好了。”有人如此说道。   汉军士卒大多是从关中征来的,他们想不了看不了天下那么大,只想着关中看着自己。   “若周王姬为关中王,项王绝不会为难她,咱们早在三年前就过上好日子了。”   众人又是一阵沉默,可不是么,项王对周王姬情深,连楚国都愿意送给王姬,遑论关中之地。   对,就是这样,把只有周王姬执政,他们才能有幸福安稳的日子的念头扎根心底,他的宣传任务才算完成了。   一士卒环望了一圈众人的神色后,冷冷的、满是怨恨的开口道:“其实,依约,周王姬本来不就该是关中王吗?是汉王,是汉王窃占了王姬的功劳!”   这一句话属实大胆,这是在怨恨汉王?   但听到此言的汉军士卒却是都沉默而默认了,一时半会他们没有武装起义的决心的胆量,但却不介意用一些隐晦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态度……   原本只操劳刘季丧事就足够刘季的一干死忠悲痛忙碌了,如今又闻军中有兵变的苗头,不少汉兵悄悄剃光了胡须!   真真是内忧外患,即便是体力强健如夏侯婴、樊哙者,都觉得一阵心力交瘁,不过一日便好似老了十岁。   “向周王姬递交降书吧。”曹参按了按眉心如此提议道。   “不行!”樊哙断然否决。   夏侯婴指着刘季的棺木道:“汉王尸骨未寒,我们就要对敌人俯首称臣,这也……我也不同意。”   “那你们说怎么办?”此时的曹参一脸疲色,好脾气的无奈问道,没有了在城楼上时的强势。   也是,他如今还需要什么强硬态度来凭白得罪人呢,在他们同意告知周王姬汉王死讯,并且请求停战时,他们就已经把主动权交到了周王姬手里,此事的结局就已经注定,而这结局就是他向周王姬投的诚。   刘季的一帮旧日兄弟,加在一块也不够曹参玩的,跪在吕雉身后的吕诚低垂着头如是想到。   夏侯婴的心情很沉重,他知道如今的情况艰险,但他还是想努力保住汉王的基业,“吕夫人。”   吕雉抬头看他,面色不悲,不像是丧夫之人,但也没有喜色,叫人摸不准她的心思。   夏侯婴看了一眼跪在吕雉身侧正哀哀哭泣的戚夫人,直想给自己一个嘴巴子,叫什么吕夫人,这不是在扎吕夫人的心,提醒汉王对她有多不好吗!   “吕夫人,”哎!夏侯婴气得咬了咬舌头,硬着头皮迎着吕雉不冷不热的视线请求道:“周王姬极重视您,视您为亲姐,若由您亲自出面向王姬求情,或许能求得王姬停止干戈,放我们返回关中,保住汉王辛苦打下的基业。”   这时候还提什么汉王,不应该从二姬的亲儿子太子殿下的利弊得失说话,才更能打动二姬么?   吕诚安静的跪在吕雉身后,其实他能好生的和二姬跪在一处,就已经能表示二姬的态度了,偏偏夏侯婴看不透,亦或者是不愿看透。   吕雉轻轻叹了口气,缓缓摇头道:“这是军国大事,我一个妇道人家怕是有心无力。”   其实儿子做汉王,然后吕家得掌权势之事,吕雉也不是没有考虑过,但此时不同与历史上的刘季死亡。   历史上刘季死亡之时,刘盈早已长大成人,又有刘季生前多般布置,有意扶持后族势力来平衡功臣势力与刘姓皇亲势力,所以刘盈甫一接过皇位便能有皇帝的权利威势,自然而然吕雉这个太后也是高高在上,言出法随,彼时吕雉尝到也迷醉于权利地位的好处。   但此时,刘盈尚且年幼,功臣大将派手握大权,别说吕氏后族,就是刘姓皇亲都势力微弱,无甚发言权,所以刘盈虽为太子、吕雉虽为太子之母,名义上是地位尊贵,但在曹参等人商议请求停战之时,却无一人来问过他们的意见。   盈儿实在太小了,他根本无法压制住战功赫赫的老臣们,或许等不到他成年成为成熟大王的一日,这汉家天下就已经换了人坐,而傀儡大王能有什么好下场?   大臣的强势,让吕雉清楚的认识到了这一点,如今的她没有尝到权利的滋味,只看到了守住和行使权利背后的风险和艰难,所以与其留在汉国被众臣掣肘蚕食,她宁可向周宁寻求庇佑。   “王后!”夏侯婴终于记得改了称谓,想要再次请求吕雉,但此时他特意改了称谓,前后不一,反而更像是一种讽刺和提醒。   她不因身为刘季原配发妻而得人尊称一句王后,反而因为身为周宁重视的义姐,而被人尊称为王后,其间滋味,不是更叫人明辨亲疏远近?   夏侯婴这一声王后,吕雉的情绪无甚变化,反而是戚夫人的哭声一滞,转而更加哀戚悲伤起来,吕雉低垂的眸子飞快的划过一道冷光。   她最后因周宁而地位尊贵,那这份尊荣可就落不到戚夫人、刘如意等一干汉王的妻妾子女身上了。   曹参见吕雉不为所动,彻底放下心来,对夏侯婴劝道:“争霸天下之志,怎会因些许私情而改,夏侯将军若果真为汉王好,还请为王后和太子保留几分体面吧,不要为了渺茫的可能,反倒叫王后和太子没了下场。”   毕竟投降的大臣大多还能得到善待,但投降的君主却是处境艰难的,而其中又以思念旧国、有意复国之降王为最。   经过近处的曹参、远处的萧何一顿分析利弊的劝说,再有汉军士兵强烈的投降归周之心,夏侯婴等人最后还是同意了曹参的建议。   “投降……归附!”四个字几乎抽空了夏侯婴等人的全部力量,但隐隐听闻上头决定的汉军却是一片欢喜,不用打仗了!可以回家了!   “真的是真的吗?”   “这么大的事,我能拿这个骗你吗?你没见吕诚吕将军如今都能在军中自由行走了,这就是个信号,错不了!”   说话的人摸着自己的光下巴欢喜不已。   若说汉军士卒是纯粹欢喜,那从楚军处叛逃过来的士卒就心情复杂了。   不用打仗,他们高兴,可……项王不是个好性儿的,他能饶了得了他们当初的背叛吗?   “这样的大事,你们怎么还是闷不吭声的啊?”一个叛逃的楚兵得了消息,着急得在帐内团团转,还嫌弃别人没反应、不言语。   叛逃之事到底不光荣,就如昔日巨鹿之战后他们欺辱秦降卒一样,他们在汉营也是被汉兵歧视的那一拨二等兵,所以自叛逃来汉后,大家都收敛了性子,沉默低调了许多。   帐内静默良久,有一人出言道:“如今楚军主事的是周王姬。”   周王姬可是优待俘虏的,他们的三项注意八大纪律,不说性命问题无虞,就是连敌军的腰包都不收的,若是没有盘缠回家,和周军说了,周军还会给你路费。   这一句直指核心,一语惊醒梦中人,瞬间就叫大家不安的心情平静了下来,对啊,现在的楚军也不叫楚军了,那是周军!周军可是有组织有纪律的好队伍啊。   “我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平时一日也说不了三句话的人难得主动开了口,他抚着手中的长矛,低着头瓮声瓮气的道:“如果我爹娘知道我在王姬手底下当兵,应该会很高兴吧。”   都说天地君亲师,可那是有大志向的人心中的排序,这世界上更多的是普通人,在他们心里“亲”是排在所有事情之前的,他们拼死拼活、辛辛苦苦,不就是为了爹娘老子、妻儿子女能有太平日子过吗。   三日一过,周宁便收到了汉军的降书,她知道她的帝位差不多可以定了,但为帝者往往是步步履冰,一步不慎,便可能跌入寒潭深渊,而为女帝者更甚。   要顺顺当当的登基称帝,她还有许多事要做。 第178章 正文完结(一)   而第一个问题就是身份问题, 为了给项羽洗刷以下犯上谋杀怀王的污点,她否认掉了怀王的身份, 可也给自己埋下了身份的隐患。   “蒯通。”   “臣在。”   “有一件事需要你跑一趟。”   ……   在实力碾压的情况下,又得汉军士兵真心臣服配合,周宁整合接收汉军势力的工作进行得有条不紊,上郡那边的喜也在和萧何接洽接手关中之事。   周宁得天下已是大势所趋,不可抵挡,原本分散在各郡县暗中发展的情报部,暗中仍旧做着收集情报的工作, 但明面上那些原本就律法娴熟、精明干练的秦吏在完成某些手续后,悄无声息的回到了县衙工作,这让各郡各县的吏治都已最快的速度回到了正轨。   于是在普通的士兵和百姓们看来,一切战火硝烟在刘季死的那一刻戛然而止,现如今一切事物都欣欣向荣, 这叫百姓们更加认可周宁统治的同时,又不禁感叹要是汉王早点死就好了。   普通百姓的认知的因果关系就是这么简单, 他们好似集体忘了秦亡之后的三年各诸侯在打什么争什么,只知道汉王死了,周王姬当政了,天下就太平了, 于是项羽在秦灭后征战的罪孽, 就这样被刘季分担走了大半, 不是百姓好欺健忘, 而是他们的所求太简单,只是想要和平安稳罢了。   至于女子为帝妥不妥当的问题……听说周王姬定下的田租极轻, 仅十五税一, 一家人只要不懒惰, 好好伺候庄稼,这日子很快就能红火起来,又听说天下太平后,许多被征去当兵的人都被能遣散归乡!   说起来,王姬从来就不是穷兵黩武之人,入关灭秦后,王姬就曾解散了八万五千大军,只可惜,说到这里,又有不少百姓忍不住咬牙切齿了,只可惜又被那野心勃勃的刘季强征了去!   满心迁怒的百姓又给刘季添了一桩罪行,越发觉得他真是死得太晚了,全然忘记了那些又被刘季征走的士卒是因为刘季给的丰厚待遇而自愿从军的。   当然,现在刘季已经死了,过去的事都不重要,他们要往前看,前头都是好日子呢。   然而有一个人没办法这样认为,吕公听说刘季死了,只觉得天都塌了,“前头不是还好好的,又打下了赵国,又攻下了齐国的,怎么突然就……”   吕二嫂不懂他在害怕什么,顾自劝解道:“大哥和释之都好好的,二妹也好好的,等以后小、不对,等以后周王姬做了女皇,咱们吕家只会更好。”   反正她是高兴的,刘季死了,她再也不用担心她家禄儿会因刘姓人而早夭了。   吕大嫂倒是隐隐有个猜测,公公一向好脸面,如今,被他再三说是贵不可言的刘季不仅死了,还被百姓嫌弃为什么不早点死了,而他那个明明下嫁,却被他说是嫁给贵人的二女儿,白白受了多年苦楚,最后却成了寡妇,还是个再不能生育不能改嫁的寡妇。   他的老脸算是丢干净了,但,吕大嫂的眸色缓缓加深,但这不至于叫他害怕恐惧,以他们吕家如今的身份地位,即便会有人提起旧事,但也绝不敢当面来说他什么,除非……   他从来不喜小妹,对小妹动辄斥骂惩罚,自然与小妹也无甚父女亲情,到了后头更是发展到仿若仇敌对头般的敌对关系,但婆婆生前对小妹却还是有几分慈母之心的。   小妹是个重情的人,从她明里暗里护着二妹就知道她知恩记情。小妹会卜算预言,而比她的卜算预言更加广为人知的是她的聪慧,是她对世事的洞明,婆婆的死太突然了……公公怕了,所以婆婆的死果真有蹊跷……   “你懂什么!”吕公并没有被吕二嫂安慰到,反而大为恼火,“老大和老二不是跟着汉王做事吗?怎么又偷偷的、偷偷的和那个王姬搞到一块?他们是不是忘了她不是咱们吕家人!”   “那刘季也不是啊。”吕二嫂小声的嘟囔了一句,自婆婆死后,公公是越发不可理喻了。   “你在嘀咕什么!”吕公的火气大得很,吕二嫂连忙摇头道:“没什么。”   吕公依旧恼怒难消,“这么大的事,他们也不写信回来与我商议再做决定,他们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父亲!”   这话让两个做儿媳妇的怎么答,但吕公也没指望她们回答,顾自发了一通火后,便摔袖子回了后院。   吕二嫂看着公公的背影消失不见,纳闷道:“今日这是怎么了,这不是大喜事、咳,好消息么。”   反正她觉得吕释之弃暗投明,改帮小妹成事是明智之选,既避免了儿子早夭,又不耽误自家的富贵前程。   吕大嫂摇了摇头,“我也不知,总之公公心情不佳,你我这两日行事警醒着些。”   吕二嫂莫名其妙的点了点头,而后欢欢喜喜的回院子去照看自己儿子呢,哎哟喂,她的儿子,她往后要封侯的儿子哩!   吕大嫂站在原地看着吕二嫂走远,想了想,招来一个仆从吩咐道:“你去一趟垓下……”   接收一个势力不是简单的事情,哪怕对方再配合,要想完全掌握也要许多细节琐碎需要注意确定,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所以周宁在垓下停留了近一个月,待彻底掌握了汉军才进驻关中,而后又在关中耗费了近两个月的时间,才理通大概,在各个紧要关节安插好自己信任之人。   如此之后周宁也不得清闲,论功行赏和剔除前汉死忠也是需要再三衡量考虑的事情。   这几个月,项羽一直跟在周宁身边,他们终于有了远超以往的相处时间,但两人能够单独相处说话的时间也并不多,因为周宁实在太忙了。   连日累月的操心忙碌,周宁的面上有了肉眼可见的疲惫,她离开关中去上郡时是二十六岁,再经三年楚汉争霸,她如今已是二十九岁。   岁月悄无声息的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接连的昼夜办公,让她神色憔悴。   此时又是万籁俱寂的深夜,夜灯下,殿内是一片明亮刺目又矛盾的叫人昏昏欲睡的黄亮,配合着高大到空旷的宫殿、戒备森严的守卫,又加了一重金碧辉煌同孤独肃穆的怪异矛盾。   “怎么这样看着我?”批完一份奏折,周宁随意的将之放到一边时,恰巧注意到项羽正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便略带几分奇怪的笑问道。   随着周宁抬头的动作,她两鬓的发丝便零零碎碎的散落下来,滞留在她素白的脸颊两侧,有一种不修边幅的凌乱散漫。   周宁伸手将之勾到耳后,她也知道她此时的状态算不上好看,但也并没有局促不安,只微微一笑,不等项羽回答,便又问道:“是不是觉得我变丑了?”   项羽摇头,带着几分自己也不能理解的困惑感叹道:“某从前见先生,每每都被惊艳得、日夜难眠。”   周宁的眸色微微一动,又泛开笑来,“那如今呢?”   项羽回道:“如今,某看着先生,倒常常忘了先生的颜色、穿着,只觉得心头安宁。”   周宁低头轻笑起来,项羽不明所以,只看着周宁笑,唇边便也不自觉的溢出笑来。   笑罢,周宁浅笑着回道:“我见你也是如此,本来觉得这夜色漆黑漫长,政务繁重得叫人疲惫不堪,但有你陪着,我便不觉得劳累难熬了。”   项羽唇边的笑又深又实了几分,看了一眼周宁案头摞得高高的奏折,不自觉的微微挺起胸膛,自告奋勇道:“还有许多吗,我闲着无事,也可以帮先生处理一部分。”   周宁笑了笑,她知道他是想要表达他不仅可以起到陪伴她的作用,还可以切实的帮她分担政务,但此话代表之意于他和她之间的身份关系而言太过敏感了。   他没有这个意识和心思,所以并不觉得自己说了多么叫人误会而戒备的话,但此话若是换了喜、张良、彭越,甚至萧何、项庄等人听了,只怕立时就会变了脸色。   但她又不愿意叫他意识到此话的不妥,意识到这不妥背后的他们两个之间应该注意的距离界限。   所以周宁从善如流的取了一份奏折递给项羽,项羽也果真接过,取了笔蘸了墨,正准备大展身手,为未婚妻分忧,但……   “刘季后宫姬妾的处置?”项羽皱眉,这什么乱七八糟的零碎小事,怎么也报到了先生的案头,这是嫌先生不够劳累的吗!   项羽刚想发怒,就听周宁问道:“那上面怎么说的,你怎么看?”   项羽一愣,不是,先生是认真的问,认真的思考吗?这样的小事?   先生若是男子,那此事提出来还有个问头,问是全部收入自己后宫,还是择其中姿容出色、未有生育的,但先生是女子……项羽皱了皱眉,试探着问道:“要不都充作宫女?”   但凡为王为帝着,其后宫都是少不了美人的,全部收为宫女……不说娇生惯养、只知歌舞邀宠的姬妾们能不能做好宫女的活儿,只宫中就她一个正经主子,委实也用不了那么多人伺候。   但周宁并没有直接否定项羽的提议,只笑着道:“倒是巧了,这封奏折或许正是某些人给你准备的。”   这样没头没尾的话,项羽哪能听得明白,奇怪道:“这话怎么说?”   他帮先生处理奏折也只是临时起意,连他自己事先都没有想到,谁还能一早算好,甚至还专门准备了写给他看的奏折?   周宁笑道:“因为依你这个处置方法,按常理来说,我就该生气了。”   生气?项羽一愣,连忙问道:“为何?是籍处理得不妥当?”   周宁收回他手中的奏折,一目十行的看过,不答,只提示道:“文人都是玲珑心思,我这前后两个问题,你连起来细想想。”   项羽蹙眉思索起来,这是专门给他准备的奏折而他给出的方法会让先生生气。   “有人想离间籍与先生!”项羽恼怒的拍案,得出了结论。   周宁笑着点了点头,又向他解释了她为何会生气,当然不能说他此举有僭越夺权之疑,于是周宁笑道:“不是你的处置方法不好,只是,你将那些个美人都留在宫中……”   周宁拖长了声音,“这宫中往后只有你我两个主子,你再想想,若是我下令留一宫俊男在宫内伺候,你在不在意,气不气?”   周宁这么一比喻,项羽瞬间明白得不能再明白,连忙解释道:“先生,项籍绝无别的心思!籍早说过愿与先生一心一意,白头偕老的。”又咬牙怒道:“是哪个小人,胆敢这样陷害于某!”   说着就要来看周宁手中打开的奏折,周宁笑着合上了折子,是她故意“陷害”,不好牵连进来旁的人。   “我自是信你的,所以才说‘按常理我应该生气’,将军于战前冲杀,虽也用计谋,但都是阳谋战术、正面对敌,与这些个,”周宁点了点自己合上的奏折,“隐晦的弯弯绕绕不同。”   这哪里是弯弯绕绕,这分明是心思深沉恶毒、不入流的阴谋诡计!   项羽还是很气,既气别人这样暗算挑拨他和周宁的感情的歹毒心思,也气这样不入流的手段让他想起了自己曾被刘季各种阴谋诡计逼到了四面楚歌的憋屈。   周宁笑着顺毛道:“将军的心思太纯粹,性情太爽直,与君子交往自是无碍的,换作平常人家也不会有什么坏事,只是你我如今身居高位,身后有太多的利益牵扯,所以身边难免会集聚各式各样的聪明人。”   项羽皱着眉头,恼怒不消的盯着周宁手下的奏折,愤愤道:“那就把那些个心思不正的都宰了,发现一个宰一个,他们便知道该将聪明才智往哪处用了!”   周宁不禁莞尔一笑,这真是标准的项羽思维,“以什么样的名义杀他,人家这折子可并没有什么错处。”   项羽的怒气一滞,又愣住了,对啊,人家就是单纯的问这事怎么处理,其中的弯弯绕绕是先生给他分析的。   “那我们就这样吃了这个暗亏?”项羽不可思议的问道,为君者,难道还要受臣下的气吗?   项羽一说完,眼睛一亮,又有了主意,“就以玩忽职守治他的罪!”   周宁微微挑眉,不解的看向他,人家这么就玩忽职守了。   项羽越想越觉得可行,“这样的小事都呈上来叫先生定夺,先生还要他何用,若人人都如他一般行事,先生便是日夜操劳,也理不完政事。”   周宁笑了笑,“这可不是小事,前朝就没有小事。”   前朝就好比前任,你对待前任的态度,总是你现任评价你人品的重要参考指标,太近了不行,捧得太高怕死灰复燃,可太远了也不行,处理得太无情又怕你生性凉薄。   周宁和项羽细细的分析了其中的利害和影响,项羽听得一个头两个大,这样需要细细思量、左右权衡之事太考验他的耐心了,要他每件事、每句话都这么思虑一遍,还不如直接砍他一刀来得痛快。   项羽的面色有些痛苦,而后看向一边温言细语和自己解说,一边行云流水的瞥一眼奏折便几乎不带思索的落下批示的周宁满是钦佩,先生这脑子怎么长的!   “高处不胜寒,身居高位,享受了鸟瞰天下的最佳风景,执掌着无上的权利,也面临着最高的风险,承担着最大的责任,能围绕在我们身边的都是一等一的聪明人,便果真是无意之举,我们也得多再三思量,因为天下人都盯着这处。”   周宁说着,又取了一份奏折递给项羽,“这是周地的商人请求在赵地、楚地等地建立学校的折子,你看看。”   项羽点了点头,如临大敌的举着折子仔仔细细看了三遍,才不确定的说道:“这是好事吧。”   商人们愿意主动掏钱建学校,既为国家培育了人才,还不用国家掏钱。   见周宁微笑着不言语,项羽越想便觉得越是,夸赞道:“这周地的商人在王姬的领导下,到底也与别处不同,倒是很知晓些大义的。”   周宁笑了笑,“你以为他们这是单纯的做好事?”   难道不是?项羽疑惑又把奏折看了一遍,其上写的都是好处,除了读书识字,方便百姓知悉遵守律法、领会中央精神外,还教女子织布,教男子种植,还有许许多多造纸、炼钢的实用手艺。   并且,项羽逐字逐句的确认,商人们是自愿且自费的做此事,不要内库掏一毫一厘。   “他们是在用钱财来试探我对商人和工人的态度,若我允了他们,那就代表着我对工商业还是抱着鼓励发展的态度,那么随着学校在各地建立起来的同时,作坊也会同时在各地修建起来。”   项羽放下折子,塌下身子,长长的叹了口气,怎么事事都这么麻烦,事事后头都有那么多牵扯。   周宁笑了笑,接着道:“我们之所以要事事多加思量,也是因此。许多在我们这里小得不能再小的举动,甚至根本就是无心之举,都会被天下人再三解读。对某些事的一点鼓励、或者只是放任不管,只要有利,落到实处的推动效用都会放大数倍数十倍;但若是没有利益,甚至是有害的,那即便我把朱笔写秃、玉玺盖平,那也只能是雷声大雨点小,收效甚微。”   说完,周宁轻轻叹息了一声,“做皇帝也不是想如何就能如何的。”   项羽把奏折放回周宁的案头,也跟着叹息一声,“听先生一席话,籍方知这治政之难,从前籍只道这打天下才是最难最彰显英雄气概之事。”   说完,项羽站起身来,对周宁拱手拜道:“先生治政之能叫籍钦佩,心服口服。”   周宁笑了笑,奇怪道:“好好的说着话,你怎么突然这样严肃?”   项籍有几分尴尬,其实从他决定助先生成为女帝后,他也听到不少私底下的劝谏,尤其是在刘季暴毙,先生入主关中之后,明里暗里鼓动他登基为帝的谏言更是不在少数。   他自然是无与先生争夺什么的心思,但有些话听多了,心里难免有些异样,所以他以为先生这一席话是在暗示他她比他更适合治理天下,但观先生的反应,又好像是自己多心敏感了。   周宁伸手拉着项羽坐下,笑道:“是觉得我今日话太多了,所以不耐烦了?”   想了想自己那些不便明说的心思,叫先生知道后的难堪,项羽难得的在与周宁单独相处时别开视线不敢看她,并且对她说了谎,“嗯。”   随着一个嗯字落下,项羽的心里浮起巨大的恐慌,先生极善察言观色、揣摩人心,先生必定能看出自己说谎了!   “我就猜是这样。”周宁一无所觉的温声笑道。   项羽难掩错愕的看向周宁,先生怎么会……   周宁看着自己伸手拉他坐下,而后并未放开的、紧紧相牵的手,眉目温和带笑,“我知道你不喜听这些,但是,我们如今身份不同,盼着我们感情好的人有,但更多的是盼着我们感情不好的。”   毕竟一夫一妻,能成就几个皇亲国戚,广开后宫也是一种政治手段。   哪怕说到有很多人盼着他们感情不好,周宁依旧笑容恬淡温和,并无惧意,项羽刚要成型的怒意也因此悄无声息的消散了。   “先生不怕吗?”有那么多人盼着他们感情不好,若他或她哪次不当心中了计,那……项羽紧了紧手中周宁的手,先生睿智,自是不会中计,可自己……   项羽想到了自己对刘季姬妾的处置,想到了先生说那是有心人为自己准备的奏折,又想到了那些个劝着他当政的人,项羽心中一凛,下一瞬眼中便染上了杀意,他们在算计他!   “我怕,可我也不怕。”周宁笑着回握住项羽的手,温热而坚定的碰触拉回了项羽的心神。   只是这又是什么回答,这到底是怕还是不怕?   “我怕,是因为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什么话听多了便容易当真,即便你以为自己没当真,可心中也会不知不觉的埋下引子,时日久了,可能就……”   这话说得有些悲观,但周宁的语气却依旧和缓轻松。   她笑了笑,接着道:“其实这并不是什么毅力不坚、感情不深的问题,只是人性而已,人性让人下意识的优先保护自己。”   项羽怔忡的看着周宁,心里是巨大的怜惜、羞愧和后怕。   怜惜先生能如此人情练达,在他不知晓的地方不知受了多少苦楚。   羞愧和后怕他果真如先生所言,以为自己没信,实际却还是听进了心去,差点中了别人的计,伤了先生的心!   “但我也不怕。”至于为何不怕,周宁却没有解释,只浅笑着低头看向他们两人相牵的手。   项羽心中仿佛被人用巨鼓擂响,掀起巨浪,他的视线模糊,耳边嗡嗡,五感通识仿佛都被人劫取了去,很长的一瞬天地万物都不复存在了,他只能看得到、听得到她。   但他的脑子又额外的清明,一下子便想通了方才疑惑的问题。   为什么他拙劣的谎言能骗过通达明智的先生,因为先生爱他信他,所以从不疑他防他观察他。   惭愧席卷了项羽的每一根神经。   “先生。”项羽凝涩的开口唤道。   “嗯?”一个轻音,是一如既往的安宁温和,毫无防备的全心信任,她甚至都没有抬头看他。   项羽这才想起来,他两武力相差悬殊,但先生与他相处时,从不带武器护卫。   先生的信任和感情一直坚定而明确的摆在他面前,是他被人动摇了心神,竟真的怀疑起先生的真心。   “先生,”项羽忍下心中复杂强烈的情绪,强笑道:“先生说的那些都太难了,籍实在学不会,往后只能在一旁陪着先生,还希望先生不要嫌弃。”   他这是亲自开口婉拒了往后所有插手批阅奏折的可能。   周宁想了想,笑了起来,“将军的才能不在这上头,都点到了统军用兵上了,我哪里敢嫌弃。”   周宁好心情的把玩着项羽的手指,太过拘束着他了也不好,人太闲了,便是无事也会生出事来。   “我正好用一件事需要将军帮忙。”   “先生尽管说。”满心愧疚的项羽连忙应道,他正想做些什么事来补偿先生。   “高守城有余,锐利不足,彭越善游击,虽能小胜,但正面对敌却还是不够,我想让你帮我守住北边。”   原本积极问事的项羽听罢,却迟迟应不出一个好字,先生的信任,先生的信任……   他这边刚拒了政务,先生却将更紧要的兵权放到了自己手里!   项羽原本就满心满腔的愧疚,又叠加了满心满腔的愧疚,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周宁笑了笑,“那匈奴单于常戏言心悦于我。”   项羽的心陡然一紧。   周宁却好似未觉,接着道:“我虽知是玩笑之语,但也怕他说久了真上了心,知晓我入主关中,又与你成婚在即,觉得伤了颜面,便发兵侵扰北边防线。”   项羽的目色一凝,怎么可能是玩笑之语,先生难道不知自己有多好!   项羽冷声应道:“先生放心,若他们安分还好,若不然,我必打得匈奴不敢南望!”   周宁笑着点了点头。   见周宁笑得温和无垢,项羽心中动容,“只是我领了周地的兵马,楚军这边就得烦劳先生费心了。”   她不防着他,但他怕自己掌握的兵权太多,又叫亲信起了不该起的心思,这是其一。   其二,他和她就是这样的亲密无间,她的兵马她能全然放心的交给他,他亦然,他想要所有人都看见都知道,然后绝了离间之心。   全然信任而不作他想的周宁自然也是笑着应下。   说完,项羽愣了愣,发现自己好似错过了什么重要消息。   “我同先生成婚在即?!”项羽几乎没欢喜得跳起来。   周宁笑着点了点头,“此事不是你我三年前便约好的吗?”   说完周宁又遗憾的说道:“只是即便举行了仪式,你我也难免要两地分离。”   项羽的笑容淡去,心中生出浓浓的不舍,这不舍几乎叫他说出不去北边的话来。   周宁温声细语的和他算着要做的事情,“如今匈奴未平,南越未归,齐国的田横也还在谋划复辟齐国,而刘季的一众老将忠臣也未必真心归顺,如今的太平只是一时的太平,并不能安稳长久,还需要小心经营,才能长治久安。虽然你我的婚事,只过六礼便需要一年的时间,但一年的时间恐怕也做不完这许多事,而北边只有交给你,我才最放心。”   这一番推心置腹的话,叫项羽原本就难说出口的反悔更加说不出口,只是那又需要多久。   “但我很想同你成亲,所以等六礼过完,我们便成亲好不好?”   心爱的女子微微仰着头,满眼期盼欢喜的对自己发出成婚的邀请,这,这即便是霸王也扛不住啊。   “好。”   周宁笑了笑,倚进项羽的怀里,又定了一个新的约定,“给我三年时间,三年后,你我便能在一块长相厮守了。”   项羽紧了紧怀中之人,重重应道:“好。”   关中诸臣越发忙碌了,原本手里的公务,他们就得查证新的律法、新的章程,较之从前的律法的不全、万事随机应变,速度已经慢了许多。   如今好不容易熟悉了些,可如今百废俱兴不说,王姬的新法一条一条的颁布,大动作一个连着一个,对百姓倒是没害处,只是苦了他们。   如今她同项王说要互换兵马,好,她一句话说换就换了,可实际又给他们多出多少活?   上郡的兵马还好说,一应早就是按照现行的律法理好了的,可楚军这边,户籍登记、军制改制、粮饷供应一切都得重新统计安排。   不是说王姬不接手楚军,这些就不用弄了,只是会没那么着急,而且不会都赶到一处,还要筹备安排项王一路北上的人员和物资供应。   唉,汉军那头刚理完个大概呢。   萧何将自己整理好的汉军资料交给喜,目下青黑的道:“剩下的都是一些繁琐细节了,等全部做完,再确认一遍,可能还需要两个月。如今楚军那边的事情着急,我明日先带着人去楚军那边定出个章程。”   喜看着萧何忙得布满血丝的双眼,点了点头,又嘱咐了一句,“也别太累了,注意休息。”   萧何明显没听进去的点了点头,他如今虽然公务繁重,忙碌得脚不沾地,可是心里踏实,王姬果真是明主,有王者的胸襟气魄,竟直接给了他这个降臣左丞相的高位,而且还不是虚职,王姬分派起重活大任来,是半点不打磕巴,她是真的对他的身份出处毫无芥蒂。   其实在周宁看来,什么降臣不降臣的,若是计较到这个份上,那现代那些个跳槽的都没人敢用了。   虽然君臣关系比雇佣关系复杂得多,但抛开忠心这个现行的道德约束,君臣关系也有它独到的优势,那便是这天下只有她一个老板。   说起来,周宁能快速的接手汉军势力,也与她毫不避讳的任用旧汉大臣有关,旧汉大臣们都踏踏实实的一心为她做事,这马力全开熟手理起来自然要比生手快得多。   都不等第二日,辞别了喜,萧何便带人马不停蹄的去了楚军那处,先知道什么事找什么人,明日就不至于太过慌乱。   萧何到了楚军驻扎处,正好和刚要离开的黑碰了个正着,黑坐在马车内,正大口大口的灌着水。   政治教育完韩军,说楚军,说完楚军,又要说汉军,这一段,他的嗓子就没有能歇气的时候。   好不容易在各处都立起了正确的政治观念,初步完成了思想建设,进入日常化政治教育工作,没想到楚军这边就要有大动作。   更换直系最高领导不是小事,所以这一段楚军的思想政治教育要加大加强,把一切可能的动乱扼杀在摇篮里。   黑又灌了一口盼给他调的苦水汁,这心里头也嘴里一样苦,王姬哪哪都好,就是这用人、太狠!   这是掐着点看他能歇了,就给他加大了工作量啊。   都忙,都累,萧何和黑不过点个头见个礼,双方又各自忙各自的去了。   看着萧何一行人匆忙的背影,黑心里稍许有些安慰,自己不是最惨最累的。   他只需要和人说说话,而萧何他们却是要面对大量的文字和数目,他想起他有一次去丞相府找喜丞相禀事,那满屋的文书,几乎叫人落不下脚去。   黑轻轻打了个寒噤,还是张丞相,不对,应该说还是留侯聪明。   他比喜丞相晚了半月到的关中,到的第一日被封了留侯,去丞相府走了一圈,第二日便以身体不佳无法胜任为由,推了丞相之位,领了一个博士的官职。   每日就守着书楼看看书,备着王姬有事时咨询应答就完了。   又清闲又尊贵又同王姬亲近,真是叫人羡慕得冒酸水。   但羡慕归羡慕,黑还是喜欢如今这样手下有一大帮人使唤,进进出出浩浩荡荡的感觉。   同为博士,情况也有不同,叔孙通的情况倒是和萧何更相似些,也是累并快乐着。   都不用毛遂自荐,王姬就召见并且任用了他,给了他和他底下的儒生大展拳脚的机会。   他被王姬安排制定朝拜仪法、宗庙仪法以及其他多种仪法,此事虽然琐碎繁杂,却正是他们儒生擅长的,而且若是办好了此事,他们儒生便能在诸子百家面前狠狠地露一把脸。   所以虽然忙碌,但叔孙通干劲很足,可这刚呈上朝拜仪法,王姬又给了安排了一桩新活,操办准备王姬的婚事。   没错,还是王姬,天下未归一,王姬还未登基为帝,所以问题来了,王姬的婚事应该按照诸侯王的位分准备,还是以天子之礼准备呢?   除了这个问题,还有更棘手的第二个问题,无论是诸侯王也好,天子也好,那都是男子娶亲,都有旧礼可借鉴,可如今是女王?女帝?   “嘶!”叔孙通紧皱着眉头,不小心又拈断了一根胡须,捋着日渐稀疏的长须,叔孙通又添了一桩老年秃颌的烦忧。   在各处各种各样的忙碌中,项羽在彻底交出兵权前处置了几个将领之事,没有溅起多大的水花,甚至他辞别周宁去上郡,也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   大多数人的想法只是,好的,这一件事忙完了,赶紧下一件。   所以呀,忙碌多好,周宁看着项羽的队伍走远,低头一笑,便又回了宫中继续处理政务。 第179章 正文完结(二)   她承认相较于项羽的赤诚, 她的感情有太多算计,但这世上哪有什么岁月静好,有只有苦心经营。   一年的时间足够她彻底掌握楚军, 而北边, 是她势力扎根最深的地方,从军队到百姓早就树立起了只有她真心爱护百姓、也只有在她的统治下才能有幸福生活的政治理念。   今日, 她叫他们听从于他,他们会将他当作她一样尊崇;可明日,她叫他们不听从他,从士兵到百姓, 他便指使不动一人。   将她随时可以收回的力量交给项羽,既可以表现自己的信任, 也可以让项羽做喜欢而擅长的事,也不会威胁到自己,又可以让匈奴知道她周国军队的厉害, 一举多得。   他们想要成婚, 但正如她所说, 他们成婚涉及太多的利益纠葛,是他们两人之事, 又不止是他们两人之事。   如果她不能彻底掌握楚军,那么忠心于她之人、与项羽有仇之人,都不会放心她和项羽成婚,项羽会受到明里暗里数不清的构陷攻击。   而以项羽的心眼, 周宁摇了摇头,他躲不过去, 所以, 她的所为可以说是居心叵测的夺权, 也可以说是用心良苦的保护。   而三年之约,又是出于另一个更远的考虑。   女子怀孕,至少有一年不能全身心的投入政事,而天下初定,在一切都还没形成既定的规则时,由不得她脱离出一年去怀孕生子,臣民会不安的。   如今也没什么不伤身体的万全的避孕法子,而且此事也不好叫人发觉,所以,也只好两地分离了。   又说叔孙通,思来想去,到底拿不定主意,早在王姬入关之时就有不少大臣劝王姬登基,可王姬总说天下未定何以称帝,可这天下还有谁能挡王姬的路,总归王姬的帝位跑不了。   所以,王姬到底是个什么章程呢,成婚之时,到底是诸侯王还是女帝呢?   “以天子之礼准备吧。”   叔孙通拱手应诺,又问道:“那,王姬准备何时举行登基大典?”这礼仪典礼这块都是他的公务。   周宁批着奏折头也不抬的淡声回道:“同成婚之礼一日。”   所有的政务最后都会汇集到她这一处,臣下忙碌,她这一处同样不得清闲。   叔孙通一怔,拱手应是,而后便退了出去。   成婚之日登基,王姬对项王的这份重视……某些人的小心思若不收起来,只怕,项王是好算计,可王姬却是不好相与。   时间在忙碌中过得飞快,周宁大势已成,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时候与她作对,无异于螳臂挡车。   南越的赵佗向来识时务顺风向,当初刘季杀了项羽,他递了降书俯首称臣,转头刘季死了吕后称制,他又要独立了,自称南越武帝。   当然如今是赵佗识时务的时候,他不待韩信率兵攻打,便先递交了降书过来请求归附。   分封诸侯王,不是长治久安之道,不过,周宁把南越的降书合上,路要一步一步走,暂时不宜大动干戈、树敌太多。   周宁让人为赵佗准备了南越王的印绶,同理,也让人为吴芮准备了长沙王的印绶。   如今的齐国田横没有烹杀郦食其那一桩事,在知道复国无望后,也向周宁投了降。   在项羽北方戍边的一年里,周宁慢慢的将整个天下都捏到了手里,这个天下或许还有许多这样那样的不安定的因素,但至少表面上,原本整个大秦的国土如今都姓了周。   咸阳宫主殿四海归一殿前的广场上,两侧文臣武将林立,随着各郡父老代表本郡百姓献上的四十六郡山河鼎抬入咸阳宫,周宁的登基大典正式开始了。   这是前无古人的登基大典,不仅仅因为登基之人开天辟地的是一位女子,更是因为四十六座山河鼎的浩大阵势。   所有登基的皇帝都爱标榜自己得天下是上承天意下顺民心,天意就不说了,只民心就是个很玄乎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纯粹就是个体面的应景话。   但王姬,不,应该说是吾皇不同,四十六郡百姓献上的山河鼎就是实实在在的民心!   看得见,摸得着,并且可史书铭记、流传千古。   陈平意气风发的看着四十六鼎依次抬进,这是王姬的民心,同样是他的功绩。   不是百姓感念他作为的功绩,而是王姬会嘉赏重用他的功绩,忙忙碌碌了一年,陈平也还是老样子,相较于在历史上留下什么好名声之类的虚,他更看重简在帝心的实。   等到四十六郡鼎分为两列放入广场上专门为其修建好的台基上,周宁的銮驾才终于出现在广场上,缓缓向四海归一殿行来。   行到摆放着山河鼎的位置,周宁叫停了銮驾,下车步行以示对民心的尊重。   黑看到此处,暗暗记下,这也是一个可以宣传陛下重视爱惜百姓的点,而后,他不动声色的瞥了一眼老实垂眸的叔孙通,目露得意,那老家伙哪有自己的政治敏感。   叔孙通眼眸一动,同样上了心,其实除了制定礼仪制度外,他们儒生做宣传教化之类的工作也很拿手啊。   繁复隆重的乐声响起,众人收起心神,严色以待,而周宁长裙曳地,伴着鼓乐声一步一步稳稳的向前行进。   衣冠服制也是礼仪制度的一部分,所以周宁的帝袍也是叔孙通一行人掏空心思研究设计的。   秦尚水德用黑色,而周人信奉的图腾是火,五行中红色和紫色代表火,所以这两色被拟用为周朝的尊色。   但红和紫都过于艳丽,如何把这两者融到一处,又不失尊贵威严着实是个伤脑筋的问题。   一群大丈夫和织娘绣工一起苦泡织坊五个多月才终于织就周宁的女帝帝袍。   女帝冕冠用十二旒,质为白玉;衣裳十二章,深衣取绛紫色,领口、袖口、衣摆处以银线锈云雷纹锁边;下裙取正红色,红罗襞积,行动间可以看到每条褶裥处用银线锈的凤凰翎羽暗纹。   革带佩玉,大带素表朱里,两边围绛紫色;大绶、小绶因主色太艳,舍弃了前秦用七彩色的设计,同样饰以相近色;再配以三玉环,紫组绶,白玉双佩,佩剑,朱袜,赤九、赤舄,就是周宁完整的帝袍了。   周宁的帝袍算不得华丽,但配上各式各样的饰品佩物,也算不得轻简,单单佩饰之多就可见一个女帝的气派和尊贵。   最妙的还数紫色和红色的应用,原本张艳艳丽的颜色在周宁身上变得沉稳而温和,清雅文和在外,而丘壑锦绣在里,不正如女帝的脾气性情。   周宁目不斜视的行过着青色、绿袍的底层官吏,再走过着正红、朱红、茜色、绯色的中高层官员,最后是最前头的着紫色的三公和诸侯。   张良同样位列三公,他虽干着博士的活,却另有一太子太傅的官职。   女帝登基大典,又是成婚大礼,所有的诸侯都赶来相贺。   项羽也站在诸侯王的一侧,他有些怔愣的看着周宁,像是突然之间不认识了般。   吕雉同样着紫袍站于诸侯之列,她看着周宁一步一步行到自己面前,再一步步走远,神色难掩激动,小妹对自己的心意!   吕雉眼眶微湿,她是这大周朝的大长公主,其爵位还可以世袭罔替。   不是没有人发对,一个异性之人,还是前汉王的发妻,如此敏感的身份如何能为尊贵的大长公主。   但小妹力排众议,还是给了她大长公主的封赏。小妹自称王以来,行事从来有理有据、公平公正,令人信服,她唯一的偏袒和私心只用到了自己身上。   这样的偏爱,是吕雉究其一生从未尝过的滋味,明明是叫人眼睛发涩、喉咙堵塞的难受,可偏偏心里却像被温泉泡着、像被羽毛抚过,全是温暖和柔软。   行过三公和诸侯,在周宁前面的便是九十九级四海归一殿的台阶了,周宁伸手微微提裙拾级而上。   她的手衬在正红色的长裙上,越发显得玉葱嫩白,而看到周宁纤细白嫩的玉手,众人才恍然想起,他们的女帝还是位姿容绝尘的绝世佳人。   这么一想起,众人的视线就不由自主的想往周宁的脸上看,但此时他们都站在台阶之下、周宁的后方,却是看不见周宁的面貌神情的。   终于,周宁登上了最高位,转身看下台阶下的众臣,他们才得以在冕冠的珠帘下隐约窥见周宁的容貌。   若说其眉目如画,肌肤胜雪,如白玉雕琢的五官线条因为妆容打扮越发明艳精致而叫人心动,而叫人心猿意马、心生爱慕,那么其因朝下看而半阖着的浓邃而乌黑的眸,就像是能将人吸进去的深幽寒潭,瞬间将他们浮动心思涤净冻结。   眉间红艳胜火的花钿与朱唇、红裙交相辉映,周宁站在高台之上,浩瀚广袤的苍穹、巍峨高耸宫殿都成为了她的背景,其艳固然煞尽百花,但其势却如凤栖九天,摄人心魄,叫人不敢直视、更不敢亵渎。   在礼官的唱和声中,周宁率领群臣完成了对天地祖宗的叩拜,又接受了群臣对她的朝拜。   嫩白的手心向上,纤细的手臂伸出展开,“免礼平身。”   她真正是一位女帝了,是这个天下至高无上的主宰。   庄严肃穆的典礼仪式从早晨一直延续到夜幕,因为除了登基,这一日还是女帝大婚之日。   或许是有了酒宴菜色助兴,晚上的气氛较之白日多了几分缓和轻松。   周宁与项羽高坐于上,接受众臣的恭贺与祝酒,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闹。   无人敢灌周宁的酒,然而周宁却举杯喝起闷酒来,项羽第一个发现并劝阻,他微微抿唇,带着几分紧张的问道:“先生为何闷闷不乐?”   先生可是悔了?   今日他看着她满身清冷高华、目不斜视的走过自己、登上高台,总有种她要就此走远飞去的恐慌,哪怕骄傲如他也不得不承认,那一刻,他心中生出了珠玉在前,觉我形秽的自卑。   案几遮掩之下,周宁轻轻握住了项羽的手,眉目含愁的说道:“我欢喜终于与你成婚,却担心自己带连了你。”   只一个碰触、一句话便叫项羽的心神安稳了下来,只是,“先生如今已是万人之上,还有什么能威胁到先生的呢?”   在项羽不觉间,殿内悄然静了下来,以周宁的身份地位,在座的哪一个能忽视她,所以在周宁独自饮酒时,众人便发现了异样,只是他们的身份距离叫他们不能如项羽那般简单直接的反应罢了。   此时,见项羽已开口问了缘由,他们一个个也是连忙跟上,除了果真好奇,也有表现自己为君分忧的忠心之意。   周宁环顾一周,叹气道:“这个女帝我做得很艰难,还不如我昔日在吴中县为一小小法吏快乐自在,”周宁揉了揉眉心,“某已有近一年不得安寝。”   这是何故,众臣连忙问道。   周宁放下揉按眉心的手,看着众臣,苦笑道:“其实,这并不难猜,这个皇帝谁不想做呢?”   这话中分明有深意,张良心中一动,刚有了猜想,便见周宁的视线看了过来,张良微微颔首,表示自己知道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周宁几不可见的浅浅勾唇,又看了看陈平,便敛了视线,杯酒释兵权这出戏要唱好,一个优秀捧哏必不可少。   对于周宁的回答,项羽拍案喝道:“谁敢!”   众臣也是连忙回道:“如今天下已定,四十六郡百姓纷纷献上山河鼎以表拥戴之心,女帝登基乃是万民心愿,众望所归,谁敢有异心呢?”   就在众臣都忙着劝解周宁之时,无人注意到不是三公也非九卿的陈平悄悄离了席。   看着陈平的身影隐入黑暗,周宁摇头道:“你们虽无异心,可你们的部下想要富贵,若你们的部下将帝袍披到你们身上,即便你们真无异心,也只能身不由己了。”   此话一出,文臣们心中一定,未裂地封王的武将也心下一安,只列位诸侯王却悄悄的提起了心。   此时还没有黄袍加身的典故,所以众诸侯虽知女帝对自己有了猜忌,但却不如其中敏感厉害,只一个个言辞凿凿表着忠心。   而项羽则神色冷厉,严肃而充满怀疑的扫视众诸侯,连稳坐席上一派坦然不惊的韩信也被他瞪了许久。   见陈平又悄然回到了殿内,并且对自己微微颔首示意,周宁抬手止住了众诸侯的辩解,身子微微后仰,不介意把话说得更清楚更贴合实际些。   “当初秦灭之时,王夫分封十八路诸侯,原也以为能各自安好,可为何战火仍旧延续了三年不休?”   这!这话分明是指分封诸侯王便是天下不安的根由!   各诸侯王心下大骇,不动声色的四下一看,殿内早已布满了直属于女帝的宫廷禁军!   这不仅仅是起了猜疑,今日一个不好,他们全都得交待在此处。   众诸侯脸色霎时一变,惊惶恐惧都漫到了脸上,韩信紧紧抿唇,不敢置信的看向周宁。   如今已经不是信不信任的问题了,老师她就是要削掉所有的诸侯王,包括他!   只项羽还是不觉,他的楚军早就交给了先生,先生也把原本的周军给了自己,他同先生之间,怎么能同这些人相提并论。   况且,自己如今可不是什么诸侯王,而是,项羽的脸色微微一红,觉得案几底下与先生十指紧扣的手心隐隐发烫。   今日是他们的成婚大礼,他如今是先生的夫君,是这大周朝的王夫,往后这天下都是他同先生的子嗣的。   先生在为他们的孩子扫平障碍、消除隐患,他有什么好在意不满的,项羽坐正身子,看着殿内惊惶的众诸侯,一手毫不遮掩地扶到了配剑之上。   这份杀意,表现得不要再明显,众诸侯看看周宁看看项羽,脸色又是一阵青白变化。   有项羽护在周宁身侧,他们别想打什么劫持周宁脱身的主意,众诸侯只能跪下求饶。   韩信受伤的、定定的看着周宁,不,他不信,他的老师,怎么会!   周宁避开了韩信的视线,虽然她的势力能完全控制殿中的形势,她也有那个实力杀了他们再慢慢收拾残局,但她也并没有露出什么得势反派的嘴脸。   她依旧哀愁的叹着气道:“天下能这么快的安定下来,诸位帮我良多,某……”   见周宁语中似有回转之意,韩信心中一松,众诸侯心中一喜,然而不待他们彻底放下心来,张良起身冷声打断道:“陛下,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妇人之仁难成大事。”   这!这是一定要杀了他们了!   除了韩信依旧只看着周宁外,其余诸侯愤恨的怒视张良。   张良淡然垂眸直立,半点不拒,他不仅是周朝元老,还是女帝的师兄,是下任皇帝的太傅,帝心、地位皆稳如泰山,所以只有他的话足够有分量动摇群臣,也只有他可以不惧诸侯的仇视。   见张良如此说,其余诸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拿不定主意自己该如何表态。   吕雉可没那么多顾虑,她只看自己小妹的利益得失,而且也不惧得罪了谁,是以她倒比文武大臣还要反应得快些,“底下,当断则断!”   喜不忍的看了看殿内跪着的诸侯们,闭了闭眼,拱手道:“臣认为,太傅说得有理。”   没有什么比和平安定更重要的了,陛下的预判从未出过错,为了周朝能长治久安,只能……对不起众诸侯了。   “请陛下以大局为重。”   黑作为周宁的铁粉,虽然,但是,黑紧跟着喜表态道:“请陛下以大局为重。”   越来越多的大臣站出来请周宁以大局为重,众诸侯面如死灰,以为今日必定在劫难逃了,韩信的面色也一点点苍白了下去。   造势到如此地步,即便周宁今日杀了众诸侯,她也不会被泼上什么杀功臣的污水。   项羽早就想要起身杀人了,他可不在意什么名声,只是他的手被周宁牵着不放,所以不好动作。   张良的眸子半阖,真是英明神武、算无遗策的大周女帝啊,若……若果真如此,他还是辞官归隐吧。   周宁又叹了一口气,在韩信都几乎绝望之时,她缓缓道:“朕不愿。”   她用了“朕”字,这是要力排众议力保诸侯王?   诸侯们的眼眸一亮,满目期盼感激的看向周宁,心中又有了希望。   周宁将他们的神色收入眼底,缓声感叹道:“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所求不过富贵尊荣,父母喜乐,子孙出息。不如,你们放弃领地兵权,留在咸阳城中,置良田美宅,饮酒作乐,颐养天年。朕愿封赏你们的母亲、妻子为诰命夫人,享有与你们品级相当的品阶,并且同样享有朝廷俸禄,也可参加宫宴,让你们的父母妻子皆因为你们而位分尊荣。”   要想开窗,众人不愿,那就说掀屋顶,事情办起来就要容易得多,但她不仅想要收回诸侯王的领地兵权,还想要趁机提高女子的地位。   让为母为妻者见识到天地广大,并非后院之地只是第一步。   “你们的王位可世袭以庇佑儿女,择儿子或女儿承袭王位皆可,只世袭两世而无立功者,自第三世起每降一爵传之。至于其余子女皆可通过科考入仕,只要你们教导好子女,便不愁他们的前程。”   周宁言词中将儿女并提,甚至提了女子科考,却见满殿大臣皆无反对之色,想来他们把她的一番说辞理解为劝服诸侯王的施恩。   毕竟刀不血刃的收复众诸侯王这么大的好处摆在前头,稍微降低底线,容忍一些平常不能容忍之事,也不算奇怪。   如此削诸侯收兵权与提高女子地位两事,倒是相辅相成了。   周宁接着缓声道:“自此你我君臣之间,互不猜疑,上下皆安,如此岂不两全?”   女帝力排众议不杀他们,已经让他们心中感激,毕竟,他们此时乃砧板上的鱼肉,哪里有讲条件说不的权利。   又听闻诰命之法,各诸侯心中更是意动,结果没想到除了父母妻子外,陛下连他们的儿女后代的前程都想到了。   那还有什么好不同意的,众诸侯此时心中竟生出了欢喜之意,不过他们并不觉得这很奇怪。   众诸侯皆应了下来,酒宴得以继续进行,张良微微一笑,入席自斟了一杯,遥遥举杯敬周宁,周宁微笑颔首,也饮了一杯。   韩信的面上恢复了血色,抿了抿唇,为自己误会了老师而感到抱歉羞耻,又庆幸自己没有同别的诸侯一般离席跪求,不然,怕是无颜再见老师了。   看出了韩信的不自在,周宁微微一笑移开视线,继续同别的诸侯王说话,诰命夫人之事从方才周宁的话中,他们差不多了解了,只是这科考……   什么时候考,有什么要求,考什么,怎么才算考中,每次得中者几人,以后又是什么前程,这些都是关系子女前程的紧要问题。   周宁说了个大概,三年一考,分门别类考取,具体考什么未定,只是德行兼备,以德为先,所有的考生都要先过了思想政治这一关。   思想政治啊!   黑和叔孙通的眼睛同时一亮,皆是势在必得,望缩了缩脖子,反正他是不想搅合的,陛下派的活,乍一听都挺好,可真真干起来累死个人。   看看此时的黑,应酬着找他搭话的文武大臣满面红光,显然忘记了是谁在各大军营连轴转,累得嗓子嘶哑,像条涸泽里濒死的鱼一样求着自己问药。   再看看叔孙通,挺大年纪的人了,也是忘了教训,又和他那堆儒生凑到一块,显然是要同黑争夺整理思想政治这一科书籍的任务了。   著书立典呀,这样的事,对叔孙通这群儒生而言有致命的吸引力,黑只怕是悬了。   只是,唉,他难道忘了前头是谁着急上火、愁眉苦脸的找到他这里问养护头发胡须的方子吗?   望瞧着黑和叔孙通,破有种得道高僧看着世俗男女沉溺情爱的超脱同情。   毕竟是大婚之日,喝酒饮宴也不会闹得太晚,不过又饮了一刻钟,周宁便宣布散席了。   没人敢闹皇帝的洞房,众臣有序的离场退出,周宁让项羽在前面等自己,而后唤住了韩信。   韩信面对周宁时还是有些不自在,周宁笑道:“旁的诸侯王是在咸阳城吃喝玩乐颐养天年的,只是你却不行。”   为什么?是老师要怪罪惩罚他么?韩信顾不得再尴尬回避,诧异的对上了周宁的视线。   将韩信眼眸深处的忐忑不安收入眼底,周宁笑了笑,一个人青少年时期的事情果然对其影响巨大,如今韩信也是独当一面的大将军了,可面对她时,还是不自觉的将自己调适到了学生晚辈的位置。   “你除了是齐王外,还是我的弟子,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科考之事,武考这一科的书籍编写整理,我便交给你了。”   韩信震惊得嘴唇微张,科考之事事关重大,不说平民百姓,便是与王公贵臣也是休戚相关,只看老师说要考思想政治,黑面前围了多少人便知道……所以此事哪里是惩罚,分明是提拔重用他。   韩信嘴笨,在周宁面前更是,明明心中各种情绪充盈膨胀得要爆炸,然而千言万语最后也只化作了一个,“是。”   周宁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头,嘱咐他回去早点休息,便往前走,同前面不远处等着她的项羽会合,两人一道儿漫步着往后头的寝殿走去。   韩信原本是听话的往离宫的方向走的,但或许是月色太亮,也或许是风太大,他停下了脚步转头。   他看见项羽的脸色有些别扭,看见老师笑得温柔而包容,似乎说了一句什么,项羽满脸的别扭便都消失了,而后像保护什么珍宝一样伸手揽住老师。   他看着他们有说有笑的走远,直到彻底消失不见,他们要去做什么呢,韩信不敢想。   老师是别人的妻了,直到此时,韩信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他的老师也是会嫁人的么。   韩信木然的回过头继续往宫外走,今夜的月亮又圆又大,清晰的照出韩信脸上的泪痕,韩信察觉到冰凉,伸手摸了摸,看着指尖的湿濡,韩信一愣,今晚的风果真太大了,他想。   先生真的是自己的妻了吗?   项羽看着换了一身红裙的周宁同样回不过神。   黛青发丝散于身后,腰间的绸带勾勒出她姣好的身形,盈盈一握的细腰与宽大的裙摆形成强烈的对比,而随着她的走动,散开的裙摆便像一朵盛开的红莲。   洗尽铅华的周宁,肌肤依旧白得胜雪,花钿红艳的缀于眉间,越发衬得她肌质娇嫩,美艳非常。   她的眼眸若秋水,顾盼流转之间,清冷高华的气质稍淡,那种能够勾魂摄魄的美便趁机毫不收敛的绽放了出来   她笑着向他走近,不再是白日不可触碰亵渎的九天神女,而像是来勾引世人吸□□魄的花间妖精。   “这是我在吕家时,二姐为我缝制的嫁衣,大婚典礼上,我们是女帝和王夫,要顾忌考虑许多事情,但此时,我们就是普通的夫妻,所以我想穿着它成为你的妻,好不好?”   项羽的喉间重重的滚动了一下,却应不出个好字。   周宁轻轻一笑,但她知道他是同意的。   周宁一笑,项羽的三魂便又去了七魄,好不容易找回的心神又迷失了。   从前他看先生的眼睛,只觉如明月照幽潭,既清澈透亮,又深不可测,可此时,却如红霞映澄塘,满是暖情春意,明艳的要将人溺死在里头去。   周宁笑着微微蹙眉,面上难得流露出些许苦恼,但也不过片刻,她便伸手带着项羽往床榻走去。   项羽几乎是怀着顶礼膜拜的心情欺上她的身,在她的额心颊边印下细碎而珍惜的吻。   他的先生,他的妻,从来都是那样细心体贴,能察觉他心中每一丝的褶皱与不适,然后温柔的抚平治愈。   但在上郡的一年里,面对冒顿的各种言词挑衅,他早已经想明白了,他与她之间不存在什么征服与被征服,他心甘情愿做她最虔诚的信徒。   望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在陛下大婚的次日一早就被召唤,难道……   学医之人,知识体系丰富,望很快就想到的缘由,脸皮便有些微微发红,咳,陛下说得对,他是得抓紧带女弟子了。   然而甫一见到周宁,问安过后,一句话便叫望脸上的红色褪尽,“避、避避避避子汤!”   周宁蹙眉,不悦的看向望。   望下意识的抿紧唇,收敛了神色,尽管他的心里已经掀起惊天骇浪,爆发十级地震了。   原来一年前陛下叫自己研究避子汤是为了她自己用!   他当时还好奇,研究那个做什么,毕竟世人是讲究多子多福的,便是帝王也是鼓励生育的,只陛下传来的单子上列了这么一个,他便也依令研究了起来。   可是避孕的药物哪有不伤身的,望守着药炉子,心里欲哭无泪,陛下也太看得起自己了,这样的事,伤害陛下身体,欺瞒王夫,扼杀皇嗣,随便一条,他这稚嫩的小身板、脆弱的小心脏都承受不来呀!   可能是昨晚看了黑和郦食其的热闹遭了反噬,望今日的运气是真不好,他端着药进去的时候正好在门口与项羽碰上。   “这是什么?”看见望,又闻到药味,项羽蹙眉紧张的问道:“陛下病了?”   “没有,王夫不用担心,”望微笑着回道,神情淡定至极,而后他上前一步,靠近项羽低声解释了两句,便从容淡定的进殿给周宁送药去了,倒是把留在原地的项羽闹了个大红脸,宫人们纳罕极了。   不一会功夫,望从里头出来,见项羽还站在远处,不过一瞬怔愣,便淡定的对其微笑颔首见礼,而后翩然离去。   项羽尴尬的轻咳了一声,转身往殿内去寻周宁。   越过项羽,走过转角的望抱着药碗停住脚步,觉得喉咙干渴的咽了口口水,颇能自娱自乐的想到,该怎么评价自己的表现呢?   天赋异禀?好像是该值得庆贺的事情。   望转身在墙壁上悲伤的磕起自己的头,不,他不想要这样的,都怪陛下的慧眼太厉害,发现了他自己都没能发现的天赋技能。   周宁如何不知道避子汤伤身,只是项羽还担着戍守边疆的职责,并不能在咸阳多留,所以不过三日,不过两晚罢了,关系不大,余下两年慢慢调理,怎么也补回来了。   然而这一晚,周宁没有想到项羽亲她抱她却无论如何也不碰她,这倒是奇了。   周宁瞧着温和有礼,却不是羞涩的性子,觉得奇怪便开口问了。   项羽抱着周宁,面色又有些泛红,吭哧含糊的解释道:“我今早碰到望给你送药了。”   “嗯?”所以呢,周宁并不慌张,望虽然年轻,看起来温吞傻愣,但实际性子却促狭大胆,行事也稳妥知分寸,项羽想在他那次看出端倪可不容易。   项羽脸上的红晕又浓郁了三分,他将周宁揽入怀中,叫周宁不能看见他的面色,这才吐露了原由。   “他说,你原本就操劳国事,时常半夜还在批阅奏折,伤了肾经。”   周宁挑眉,差不多猜到了望的话。   这边项羽还在自责,“是我没有想到,我昨晚,咳,太过孟浪,叫先生病上加病了。”   所以,望果真给她安了个肾虚的病情,周宁哭笑不得。   “今日不用批阅奏折,我抱着先生,先生快些睡吧。”   周宁察觉到项羽的上半身抱着自己,下半身却悄悄移远了距离,周宁的唇角牵起,他的怀抱暖烘烘的,周宁果真很快就入睡了。 第180章 正文完结(三)   春去秋来, 两年的时间说长长,说短也短,时间一日日过去, 忙碌之余, 偶尔思念, 倒也不觉得太过难熬。   周宁这处的忙碌自不用说,而项羽那边, 因周朝与匈奴定有和平通商的条约,两处一起繁荣发展, 彼此打仗反倒是对双方都不利的事情。   尤其冒顿统治下的匈奴、周宁执政的大周,两者皆如东升的旭日,有着蓬勃旺盛的生机锐利, 和可以预见的强大实力。   合则两利, 而敌对……则胜负难料、弊大于利。   如今周宁登基已成定局, 冒顿不会为一个女子做出不理智的事情,而项羽倒是想打,可两国交战如此大事必须得经过周宁, 自然也就打不起来,所以两国近年来倒是相安无事。   只是冒顿虽不能用兵, 但其性子狡猾如狐, 所以总能想到别的法子惹怒膈应项羽。   比如, 拿一个大丈夫雌伏女人身下之事调侃讥讽于他,又或者暗搓搓鼓动项羽反了周宁自己称帝,总之唯恐大周不乱。   这些话是极伤时下的男子自尊的,但这些话没有冒顿也会有旁的人议论,索性就让冒顿这个“情敌”来说,让项羽最是不信不屑。   上郡的百姓也没有一个应和的, “别以为咱们不知道,他是对咱们陛下爱而不得,所以在这里拈酸挑拨呢。”   “呵,这话你就说错了,好歹也是匈奴的单于,哪里就这么点志向?”   有人不服,“敢肖想咱们陛下,还不是大志向?!”   “嗐,小情小爱的,你也就这点格局。你也说了那是咱们陛下,若他能和咱们陛下,那……”说话的人用足尖点了点脚下的土地。   “嘶!”听话的人倒吸一口凉气,“这匈奴单于果然野心勃勃啊!”   有人分析道:“那可不,若能叫陛下和王夫生出嫌隙,他不就有了机会?更狠一些,鼓动王夫夺权,叫我大周内乱,他便可趁虚而入。”   有人担心道:“如今天下好不容易太平,王夫可千万别中了他的诡计呀!”   他当然不会中那厮的诡计!   项羽扔下酒杯,起身从北荟楼二楼的包厢离开,在边关磨炼了两年的他,已不再像从前那样锋芒外露,烦琐的政务一日日叫他内敛而沉稳下来。   北荟楼是上郡最好、最贵,同时也是人气最旺的酒楼,除了因与官府合作,有品类多样的新鲜菜蔬外,还因其有一条特殊的规定:   工匠以上级别的工人可凭传验按自己的级别享有一定折扣;参军之人享有固定的军人折扣;考生可凭准考证享有一次一百两银子以内的半价优惠。   是的考生,如今科考制度实行,精明的商人最先发现其中的奥妙。   想要同那些已经权势在握、站到云端的大官们攀上关系,因双方的地位差距,这无疑是投入极大而收效甚微之事,但考生们却不同,平民子弟的读书人还没有见识过权势富贵,些许礼遇便能够讨好。   也因着酒店老板对读书人的这份尊重礼遇,所以读书人也格外偏爱这座酒楼。   说实话,能供得起孩子读书科考的,哪怕是平民,那也是小有家资的平民,所以一月里和同窗一起来吃上一两顿也不算难事,也是以这里总能听到许多读书人对政策时事的高谈阔论。   有时候官方的渠道消息反而没有民间渠道的消息来得多,他与先生虽然时时有书信联系,可先生也不可能事无巨细的都写在信上头,所以他爱到这一处来听一听,听那些先生觉得无关紧要、却在民间广为流传的先生的事迹,听一听百姓对她的赞誉歌颂。   他用这样的方式,在不能见到周宁的情况下聊作慰藉,但很快,他就不必来此处听人闲聊,因为两年之期已到,他们不必再两地分离,受这相思之苦了。   今年六月,韩信便会来接替他的职位,而他将和去咸阳赶考的考生一道儿回到关中。   先生说,他们年纪不小了,该有个孩儿了。   每每想到此话,项羽心中便有一阵暖流涌起,这暖流流向四肢百骸,每一根血管、神经都因此而舒缓而扩张。   冒顿的诡计,呵,他与先生是这世间最亲密的人,他岂会因一暗藏歹心之人而疑先生?   阳光烂漫,夏木繁茂,各郡县的考生陆续启程去往咸阳参加三年一度的科考。   五湖四海的考生全部往咸阳集中,在少有人离乡外出的大背景下,这是一件新鲜热闹事。   而这样的外出和集中又是为着一朝得中就可以改换门楣、出人头地的大事,一时之间,各地都是热闹非凡又喜气洋洋。   各地的官吏百姓对途经本郡的考生都格外客气照顾,这让各地的考生既骄傲又紧张又满怀希望。   骄傲于他们真切的意识到他们通过读书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要知道这到咸阳去参加考试的资格也不是任谁都有的,须得先通过了县里的和郡里的考试。   紧张于天下人都关注着此事,乡亲父老也殷切的盼望着好消息,若此次不得中,那这脸面……   而满怀希望于只是考生,他们便得到如此多的礼遇尊重,若他日得中,那,面见陛下、位极人臣也不是不可能啊!   而在这些个不紧不慢、一边交友一边游学着往咸阳去的人马中,有一队人却是目不斜视、快马加鞭,堪称急行军的往咸阳赶去。   “这个时候天气正好,各处风景也好,何必赶得这样急,瞧瞧你这一身的尘土,路上就没下过马?”   周宁看着项羽脸上的风霜和细纹,心头也是百味杂陈,算算时日,差不多是韩信刚到了上郡,他便启程出发,而且得是日夜奔驰才能仅仅用了两日便赶回咸阳。   他如今也是三十三岁的人了,怎么还是这样赤诚、浓烈而不懂得爱惜自己呢。   项羽在脑中模拟了千百遍他与周宁重逢时要说的话,然而真正到了这一日,看着她真切的在自己面前,看着她浅笑着轻抚自己的鬓角,一瞬间却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只目不转睛的、像是担心一眨眼她便会消失般的凝望着她,呆呆的回道:“嗯,在驿站换了马就继续走。”   周宁轻轻长长的吐出一口气,缓解自己心中的酸软,项羽实在是与她截然相反、但偏偏又能够打动她的人。   周宁笑着上前拥住他,“欢迎回家项羽,还有,我很想你。”   公元前205年,这实在是个特殊的年份,这一年,是历史上刘邦登基的第二年,但如今这一年,大周朝有了第一批科举出身的官吏;这一年,女帝与王夫结束了两地分离;同样是这一年,女帝怀了身孕,从此大周朝有了帝嗣,有了承继。   周宁嘴角噙笑垂眸摸了摸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而后又看向殿外的天空微微一笑,这一年可不仅如此,她坚持的三年之约,可不仅为这样一个人为的热闹喜庆。   毕竟怀孕的时间,她可以通过安全期受孕期大概推算,但怀孕的结果……生产是女人的生死难关,虽然这几年她着力让望提高了生产生育的相关技术,但也没有万无一失的事情,所以她只打算生育这么一次。   而最终是儿是女亦是她不能控制之事,虽然如今她为女帝,女子的地位大有提高,但多少年的传统观念在那儿,若家中有儿有女,世人还是更看重儿子,也只让儿子继承家业。   所以,若她这一胎是儿子,那他理所当然的便是太子,是大周的第二位国主,百官和百姓都无可置喙,但若是女儿,只怕……她得让她的路走得更顺畅平坦些。   总之多准备了没坏处,若是儿子,她的安排便是锦上添花;若是女儿,那便是雪中送炭,可为她将来的继位扫平一些阻碍,大致将她拉到一个等同男子的地位。   相比于周宁的颇多心思考虑,项羽就要简单单纯得多,自周宁怀孕后,项羽便什么也顾不得了,几乎亲自接手了大半照顾周宁的事情。   尤其又听望说了关于妇人怀孕生产的颇多凶险,听张良说了周宁怀孕后朝廷可能会有的变动,项羽更是将全副心思都放到了周宁的衣食住行上,陷入一种极度敏感的状态,对谁都不放心。   以前有人在他耳边隐晦的说什么男子尊严之类的鼓动他的话,他只无视或警告一番,但周宁怀孕后,不管你说得再委婉隐晦,只要他嗅到一点苗头,便是疾言厉色的教训,狂风暴雨的打击。   先生冒着这样大的风险为自己生儿育女,他们却叫自己去谋夺先生的江山,是人吗!   那些个糟心人糟心事,项羽并未在周宁面前吐露半句,先生怀孕已经够辛苦的了。   只是能这样敢这样暗示项羽的大多都是他亲近信任之人,所以此事难免还是影响到了项羽的心情。   是夜,项羽抚着周宁的肚子,吐露自己深思熟虑后的决定,“先生,我们只要这一个。”   “好啊。”周宁笑着应下,并不问原因,就如不过问项羽近来对一帮将领臣子的处置一般,只信他由他。   “先生。”项羽轻轻的拥住周宁,满心感动。   很快,周宁等的另一件特殊的事来了,掌天象历法的太史令满面喜色的来报,天现吉瑞,今夜有五星连珠!   项羽听罢亦是很为周宁高兴,“先生得天下果然是天命所归!”   周宁笑了笑,拉住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腹部,“它才是携天命而来之人。”   项羽一愣,有些不知其意。   太史令眸光一闪,却是明白了周宁的言下之意。   很快,周宁腹中孩儿乃是携天命而来,能够带领大周繁荣昌盛的消息在整个大周传开,所有百姓都会这个即将诞生的孩子满怀期待。   周安便是在这样的万众期待中呱呱落地的,但她甫一出生便叫许多人失望了,不是因为她做了或者没做到什么,只因她是个女婴,她的性别竟成了她的原罪。   周安的性子同其母亲不同,倒是更肖其父,张扬骄傲且极其记仇,但其脑子活络又与项羽不同,反而像足了陈平,这一点也是叫周宁都哭笑不得。   周安虽然自出生便被立为皇太女,但如今男子话语权更多的朝廷依旧想要一个皇太子。   周宁的女帝之位,因为各种原因他们无法撼动,但这绝不代表他们能接受女子同他们一样位列朝班,甚至有朝一日成为他们的顶头上司。   比如此次的科考,虽然周宁言明男女同考,但女子实在落后太多了,即便周宁给了她们平等的机会,她们也没有实力抓住,故除了少许贵女得中外,其余诸人无一不是男子。   但这已经是个不好的苗头了,所以朝臣们才那样迫切的想要一个皇太子,而不是皇太女。   其实五星连珠在历史上发生过三次,一次是刘邦继位的次年,一次是吕后临朝称制,一次是武则天称帝。   但史书却只记了刘邦的这次,并且为了迎合刘邦,还硬生生将之记录得提前了一年,记为刘邦登基之年之事,以证明刘邦乃天命所归,而其余两者,却是弃之不记。   为何?为的便是为了弱化女子当政的合理和正统性。   如今周安的处境便与吕雉和武则天相似,那便是只因她是女子,朝臣们便开始弱化五星连珠的吉兆,将之归功到周宁的统治、周朝的大治,甚至是科举制度选拔出的大量人才。   但还好,她的处境也与吕雉和武则天很不同,她的母亲是女帝,她作为女帝唯一的女儿,拥有天然的继承权,只要周宁没有别的子嗣,她的继承权便无可撼动。   所以,不少人都盼着周宁再次怀孕,诞下一位皇子。   没人敢去周宁面前说什么,因周宁怀孕时项羽那一通雷厉风行、六亲不认的做派,也没人敢去项羽面前说什么,所以众人将主意打到了周安的身上,让她去对周宁和项羽说她想要弟弟妹妹。   “弟弟妹妹好玩吗?”六岁的皇太女周安歪着头一脸软萌无邪的问道。   来劝的臣子闻言皱眉,弟弟妹妹岂是玩具之类的存在,公主果真被惯得没有规矩,也不知礼法,来劝的臣子心中不悦,但他还想着让周安去陛下面前请求,故忍下不喜,和颜悦色的劝道:“自然,等公主有了弟弟妹妹,他们便能陪公主一起读书一起玩耍了。”   公主?周安皱起小眉头,“你叫错了,我不是公主,我是皇太女,你要唤我殿下。”   “唉,”周安小大人般的蹙眉摇头,看着此人的神情既怀疑又同情,好似在说,这么一个连称谓都记不住分不清的人说的话能信吗?   “你真觉得有弟弟妹妹好?你也喜欢弟弟妹妹?”周安又问了一遍。   “当然。”此人回答得肯定极了。   周安一手撑住自己肥嘟嘟的下巴,看着面前之人又想了片刻,面前之人看起来不过二十来岁,挺年轻的,应该是才入仕没多久的小官,皇太女终于点了点头,“好吧。”   来劝之人听此,以为目的达成,喜之不尽,然而他没有想到即将迎来弟弟妹妹的不是皇太女,而是他自己。   皇太女给他守寡的母亲指了新的夫君!   “这样也行?”项羽听闻此事,都被自己女儿的操作惊呆了。   “不行吗?”小小的皇太女对着手指眨眨眼一脸无辜的解释道:“可是我看他真的很想要弟弟妹妹呀。”   呃……望着女儿那双肖似其母、神韵却灿若星辰的眸子,项羽实在说不出什么强硬的话来,只闭着眼睛就无脑赞同道:“你是君,他是臣,没什么不好的。”   “安安最喜欢爹爹了~”小小的皇太女笑眯了星眸,抱着项羽甜糯的撒娇道,然后用眼神悄悄的瞄了一眼周宁。   哪怕知道女儿是想让自己为她说情,听到她说喜欢爹爹这样的话,项羽还是忍不住眼角带笑,甜弯了唇角。   “那人居心叵测,合该给他个教训。”   看着眼前父慈女孝的一幕,周宁:“……”   自从有了周安,周宁越来越多的体会到无奈、无语以及无可奈何是什么样的心情。   “我没说不该教训,只是,”周年的视线从项羽身上落到周安身上。   周安的身子一僵,一边知错的放开了抱着自家爹爹大腿的小手,一边不停的用求救的可怜小眼神向自己父亲发射。   项羽的慈父心哟,一下子就揪了起来,“安安还小,做事难免会考虑不全,咱们慢慢教,你别着急。”   周宁失笑,孩子真是有魔力,曾经脾气最爆的项羽竟也做起和事佬劝起她来了。   周宁看向周安问道:“你也觉得你还小吗?”   周安眼珠子一提溜,思索考虑了一会大和小的好处,而后背着手摇头道:“不小了,安安六岁了,是大孩子了,今年便能同母亲父亲一起参加宫宴了。”   她六岁的生辰要大办,所有的朝臣命妇都要来参加,周安是个喜欢热闹的,哪里能忍期待已久的事落空。   周宁笑了笑,“那你同我说说,你觉得你这件事做错了吗?”   “儿臣觉得,”周安小心的观察着周宁的神色,“也称不上错,只是细节上不太妥当。”   “咳。”项羽没忍住背过身轻咳了一声,不太妥当的让此事传入了他们的耳朵吗。   周宁轻轻一笑,“哦,为什么?”   皇太女很有自己的一番道理,“一来此子亲口说了他喜欢弟弟妹妹,二来他确实有轻视女子,不服不满女儿为皇太女之心。女儿的处置,既让他有了得偿所愿的希望,有机会迎来弟弟妹妹,又通过其母娶夫,教育他男女平等。”   不仅男子死了妻子可以再娶,这女子丧夫同样能够再嫁娶。   “那又有哪一处细节不妥当?”   周安眸子一转,她确实懊恼自己没封锁住消息,叫此事传到了母亲耳中,可是她也知道,没有什么事能瞒得过母亲。   周安低垂着头闷声回道:“应该先问过他母亲的意思,时下有不少女子以为夫守节为忠贞,若她一头碰死了去,女儿会被人骂顽劣跋扈。”   周宁轻叹了口气,温柔的抚了抚女儿的头顶,温声道:“母亲知道你聪明,只是你既然也想到了,那为什么不做得再细致些?”   项羽愣住,原来先生是气这个,还有安安,这么小的人儿,心里那么多成算?   周安有些别扭的转开脸,说不出话来。   从小从小,就总有人嫌弃她是个女孩如何如何,即便她的功课那样好,骑射拳脚也不差,可就因为她是个女孩,他们便轻视她小瞧她。   他们既然总觉得女孩不当大用,是胡闹的性子,那她就胡闹给他们看。   总归是那人先说了他喜欢弟弟妹妹,她一个小孩子哪懂那么多。   周安闷不啃声的看着自己的足尖。   项羽瞧着一下子又心疼了,虽然他也不理解女儿为何想到了却不做。   周宁笑着又揉了揉她的脑袋,不再追究此事,只笑着道:“后日便是你的生辰宴,母亲会正式的将你介绍给文武百官和命妇贵女,你是大周的皇太女,是大周未来的女帝,不用太在意个别人心里怎么想。你如此尊贵,和一些畏惧你的只敢使小手段的人计较,有**份。”   只有在势力、地位不如或者相当的时候才需要耍心眼用手段,而在君权已经高度集中的大周,她不必也不用如此费心。   不好用的臣下舍弃或者处置了便是,与他们费心思计较可不是自降身份,而且还容易引出一些别的麻烦,反倒叫人有了攻讦处。   “周安,你要看得更远些。”   对于唯一的女儿,在她表现出对权势有极大兴趣后,周宁也是费了心思教导的,自然也是寄予厚望。   “是,儿臣知道了。”   周安确实不愧是周宁亲自教导长大的,到了她生辰宴这一日,她还特地寻到了那日那臣子的母亲道歉。   “此事,是我思虑不周,尽顾着江博士的一腔盼望弟弟妹妹的心情,倒忘了问过夫人的意见。”   周安这个谦道得极有诚意,又极没有诚意。   有诚意,是因为以她的身份,根本用不着放下身段对一小小博士的母亲道歉。   而没有诚意,便是因为她只承认了自己思虑不周,却前有江博士想要弟弟妹妹为由,后没有撤销指婚的弥补措施,所以只是句场面话罢了。   但有时候场面话又极其重要,至少,若江博士的母亲往后因指婚之事有了什么不好,半点也怪不到皇太女身上。   哦,指婚,那不是你自己儿子想要弟弟妹妹求来的吗?皇太女胡闹?皇太女才六岁,而且人家以皇太女之尊给你道歉了你还要如何?   一句不咸不淡的道歉,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在场的朝臣对视一眼,心中都对这个小小年纪的皇太女生出些敬畏之心。   吕大嫂和吕二嫂也是怔愣的看着坐在上方气派的小人儿。   吕二嫂是单纯惊讶于周安小小年纪便气势十足,而吕大嫂则是惊讶于周安的五官长相。   这分明、分明有三分像她的夫君吕泽!   都说外甥肖舅,皇太女长得像她的夫君,那陛下,吕大嫂握着酒杯的手擦点没将杯子捏碎,陛下是吕家的血脉!   她就说,就说,当年垓下之战,小妹与刘季的对话,她一句不漏的都打听了来,小妹连滴骨认亲之法都能驳倒,焉知她没有操纵滴血认亲的手段?!   “你怎么了?脸色这样难看。”吕泽发现吕大嫂神色不对,关切的问了一句。 第181章 正文完结(完)   “没什么。”吕大嫂强笑着回道, 这是大事,这得回去慢慢从长计议。   吕泽点了点头,又道:“我还有个侯爷的爵位在这里, 你也不必太逼着台儿和产儿他们读书。”   吕大嫂笑着点了点头, 心中却不以为意,一个侯爷的爵位, 不过一个侯爷的爵位,只能庇佑一个儿子不说, 且传一世便要开始降爵, 哪里比得上……   吕大嫂的视线落到坐在前列的吕雉身上, 那位如今被封为大长公主,子女皆受庇佑, 皆有爵位, 那才是真正的皇亲国戚!   皇太女的初次亮相很快落下帷幕, 她以滴水不漏的言谈,落落大方的举止, 展示了自己作为储君的素养,寻常六岁小孩哪里能安安静静的坐一个时辰, 又哪里能如此从容不迫的应对宴客的。   不可小觑啊,殿内大臣看了看笑容得体的皇太女,又看了看她身后微笑着交谈的女帝和一脸骄傲的王夫、目色慈爱的喜丞相、微笑颔首的张太傅、饮酒的韩大将军, 与有荣焉的项氏大臣……   明日起,她便要跟着陛下上朝听政, 才不过六岁的年纪,等她听到二十岁登基……她会看着老臣重臣们在她母亲的面前是如何恭敬有礼,会看着刚入仕的小官员是如何一步步成长为中流砥柱,会看到每一个人的性情能力, 谁也别想仗着资历功劳欺她瞒她。   呼,这分明将是一个更加恐怖犀利的女帝,众臣头一次明确的意识到,皇太女登基已成定局,是他们根本没有办法动摇的事。   也是,女帝决定的事,哪一桩哪一件不是布置周密,任谁都无法撼动插手的呢,众臣的面色越发恭敬。   然而朝臣不敢再起什么小心思,有两个命妇却是不怕的。   “什么?!”吕二嫂欢喜的惊叫出身,“你确定你没看错?”   吕大嫂眉带轻愁的点了点头,“这样的大事我哪里敢胡说,一晚上,我尽盯着皇太女看了,你说,这可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这是大喜事啊!咱们要赶紧认亲啊!”吕二嫂想也不想的拍掌道。   “可是,”吕大嫂愁绪未散,“陛下说了她是周家人,不是我吕家人。”   “这有什么?”吕二嫂不明白吕大嫂在纠结什么,“那不是为了得天下的权宜之计吗,如今全在小妹手里,难道还不能认祖归宗?”   吕大嫂心下微哂,在二弟妹的心里,难道还认为小妹愿意认祖归宗不成。   “我们两个毕竟只是妇道人家,这么大的事……”   “告诉公公就好了呀,公公可是她亲爹,哎哟,那就是太上皇啊!”吕二嫂比吕大嫂想的更上道。   吕大嫂笑着点了点头,赞同了她的主意。   吕公虽是吕泽和吕释之两个侯爷,甚至是大长公主吕雉的父亲,但他一无官职,二无爵位诰命,确实没有资格参加宫宴的。   听了两个儿媳妇的描述和猜测,吕公既没有吕二嫂想象的欢喜,也没有吕大嫂意料之中的暴怒,他只是神色难辨的静坐了好一会,而后问道吕家兄弟两知不知道此事。   吕大嫂摇头,她没说,吕二嫂也摇头,她没来得及说。   “那就先不要说,此事我自有主张,你们不用管了。”吕公沉声吩咐道。   吕二嫂不解的看了一眼吕大嫂,吕大嫂微微摇头,而后欠身应道:“是。”便拉着吕二嫂离开。   吕二嫂奇怪道:“这是大好事,为什么不让咱们说?大哥和释之都在朝堂上做事,有他们帮忙联系小妹,不是更方便些吗?”   吕大嫂笑着劝道:“没几日就是三年一次的大考了,咱们如今最重要的事,是看着几个孩子好好温习,争取能考个好成绩。”   吕二嫂张了张嘴,正想说话,吕大嫂又贤惠知礼的劝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只是爵位什么的,到底是父辈打拼下来的,到底是……,到底不如孩子们自己有安身立命、建功立业的本事。”   吕二嫂愣了愣,她还以为吕大嫂和她说此事,也是想着小妹认祖归宗后,他们可以水涨船高的变成皇亲国戚飞黄腾达呢,不想大嫂竟是如此有志气。   只是,想着王位的那份尊荣体面,吕二嫂心里还是舍不下,“那是王位啊,超一品的爵位,可以传承三世的!”   吕大嫂挽住她的胳膊,让她稍安勿躁,“别急,是咱们的终究是咱们的,那是咱们公公,是吕泽他们的父亲,是禄儿他们的亲祖父,哪能不盼着咱们好的,你放心、静心就是。”   这么大的事,她怎么静得下心,至于放不放心的,公公都吩咐了,她还能怎么办,吕二嫂搅着帕子,一跺脚,想想吕大嫂说的有理,也只能先这样了。   然而吕大嫂叫吕二嫂不要多管、尽管放心,自己却是一瞬不放松的叫人紧盯着吕公院子的动静。   吕家的动静事情在王爷遍地走、侯爷多如狗的咸阳溅不起一点水花,此时众人更关心的是三年一度的大考。   不说这是平民的改命登天之梯,就是王孙贵族,虽能继承祖上爵位,但想要出任实职,也得参加大考考取功名。   只是为了减少推行科举的阻力,身为贵族,即便是参加考试,他们也享有一定的优势特权,除了本身更好的教育资源外,他们不用参加县考郡考,可直接参加大考。   所以,三年一度的科考确实是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都关注的一件大事。   如前头两次一样,咸阳城内的酒楼客栈早半个月就住满了前来赶考的考生,考生们讨论着时政,猜测着考题,热热闹闹的没有任何异常。   吕家兄弟也是正常的上朝、当值、下值,没有什么异色,盯着吕公院子的下人也没有来报任何异动,吕大嫂皱起眉头,怎么会如此,难道公公他怕了?   吕大嫂一向能沉得住气,她劝吕二嫂的话虽说有几分假,可也有几分真,如今最要紧的是孩子们的科考,别的不着急,血缘关系在那里,任谁都跑不了的。   吕大嫂勉强以孩子科考之事稳住自己,但心里头还是焦急认亲之事,所以这一段时日便显得心事重重、兴致不佳。   吕泽关心了几句,见吕大嫂既不能放开心肠,又不愿意告诉自己原由,便也只能先丢开此事,着意盯着两个儿子看书。   所幸,在吕大嫂愁肠百结之时,吕家也发生了几件喜事,科考的结果出来了,吕台、吕产、吕禄三兄弟皆榜上有名。   吕二嫂乐得合不拢嘴,吕大嫂的唇边也溢出了喜意,而科考之事尘埃落定后,吕大嫂盼望已久的吕公的动作也来了。   初初听闻,吕大嫂也觉得荒谬,吕台他们的亲祖父吕公竟然放出流言,说他们三人的成绩是假的,是因为有人在背后疏通了关系,是因为考官不敢得罪吕家。   这话,听到流言的朝臣们觉得好笑,暗暗猜测是谁在背后想要收拾吕家。   不敢得罪吕家?这实在是个笑话,吕家有什么人叫他们不敢得罪,不过就是两个实权不大的侯爷,君不见手握重兵的齐王韩信,其儿子参加科考也照样落第了。   区区一个吕家,呵。   朝臣们不以为意,全都将最近的流言当作笑话听,但落第的考生们就不这样认为了。   侯爷之位在咸阳的大官重臣眼里算不得什么,可在白身的考生们看来,那已经是想都不敢想的高度和尊贵了,于是乎,流言越传越烈。   吕二嫂气得在家摔盘子砸碗,吕大嫂思来想去,吕公不会对自己的亲孙子不利,也绝对舍不得放弃认回小妹的好处,所以,此事必有后续。   吕大嫂重又镇定了下来,还约着吕二嫂逛街散心,买一些东西为三个孩子庆贺。   也不知道是为何,明明是乘坐着马车出街的两个贵妇人,竟也有人那么巧的在她们下车之时遇到,并且不怕死的上前拦住,问她们可知吕家三兄弟成绩作假之事。   吕二嫂大怒,“哪里来的疯狗乱吠,我儿子凭自己的真才实学考的,技不如人就回去多读几年书,不要在这里疯狗乱咬人,丢了读书人的脸面!”   “那你敢说你吕家上头就没有一点关系?”   这,这话吕二嫂却是不敢应了,最上头的陛下是她儿子的亲姑姑,这事她能随便往外说吗?   而且,看来人信誓旦旦的样子,吕二嫂也有些迟疑,难道真是小妹有意照顾了他们?   原本他们此处的动静就吸引了不少人,再听闻正是最近传得热闹的事,众人呼朋唤友的,围观的人就又多了几圈。   看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对,吕二嫂也慌了神,她色厉内荏的吼道:“你胡说八道,赶紧让开,不然我让人把你抓起来!”   “呵,果然靠关系的就是不一样,我这么清清白白,一没作奸二没犯科的考生,你说抓便要抓了。”质问吕大嫂和吕二嫂的人闻言越发不惧而不屑。   “胡说八道!”吕二嫂虽然平时也算牙尖嘴利,可众目睽睽之下,身为妇人到底有些放不下脸面,再加上心中心虚,所以转来转去只有这么一句胡说八道。   只是这么苍白无力的辩解,在考生犀利的质问下根本站不住脚,围观的人原本心中不信的,见吕家夫人如此作态,心中也起了怀疑。   吕大嫂站在吕二嫂后半步的地方,将众人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伸手拉了拉吕二嫂小声道:“我们先回去。”   “哼。”吕二嫂正觉得难下台,生怕说错了话,要么得罪了小妹,要么坏了吕公认女的大计,要么毁了儿子好不容易考取来的功名,心中慌乱没有主意,听了吕大嫂的话,来不及多想,对着那质问的考生重重一声冷哼,便随着吕大嫂退回车上,打道回府了。   只是如此行径,在吕二嫂看来是不屑于与这些个无礼之人计较,但在围观之人看来,却是吕家夫人心虚而狼狈而逃了。   “真看不出吕家竟有这么大的能量,能手眼通天操纵起科考的结果。”   围观中人有人楠楠感叹道,果然吕家两位夫人这一走,在某些人眼中便是直接坐实吕家兄弟成绩有假。   吕泽、吕释之听闻消息都气得够呛,吕泽不理解,自己的妻子一向识大体,怎么也会做出这样愚蠢的行为来。   “如此关头,你就不该约着二弟妹出门,更不该在遇到旁人质疑时落荒而逃,你这一逃,台儿和产儿他们的名声就再也洗不干净了。”   吕释之听了大哥的怒骂后,倒是稍微冷静了些,大嫂同自家夫人不同,那是个沉稳有心计的,不至于被那样的场景吓得失了分寸,所以,大嫂是故意的?!   可是为什么呢?这于她、于吕家,都是百害而无一利的事情啊。   吕释之沉声问道:“大嫂,这中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我和大哥不知道的事?”   吕释之问的是吕大嫂,却没忘了看自家夫人的反应,结果果真看到自家夫人身子一僵,神色不自然的低下头去。   “你也知道?”这次吕释之是真的诧异了。   吕二嫂看了一眼吕大嫂,没说话。   吕大嫂也是抿着唇,沉默不语。   “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倒是说呀!再不说,三个孩子的前途名声都被你们毁完了!”吕泽不耐的大吼道,当上了侯爷的吕泽,气势是一日比一日盛了。   吕大嫂依旧抿唇不语,急脾气的吕二嫂却是忍不下去了,“公公亲口吩咐了不让说,你让我们怎么办!”   “父亲?”吕泽的怒气一滞。   吕释之也疑问道:“这又关父亲什么事?”   自从刘季暴毙,陛下登基,父亲整个人就沉寂了下来,整日待在院子里,便是同他们也不愿意多说几个字。   “二弟妹!”吕大嫂不赞同的摇头。   但话已经开了头,受不得气的吕二嫂哪里还能忍得住,当下将事情原委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吕家兄弟。   吕泽大惊,“皇太女真的长得像我?”   他们是男子,不太注意这些细节。   吕释之也打量着大哥的长相五官,又在脑中回忆皇太女的模样,别说,“细想想,还真有几分相似。”   “所以那时候被问住了,我才心虚啊!小妹不是不重感情的人,你看看她对二妹,所以她完全有可能改了禄儿他们的成绩。”吕二嫂解释道。   吕释之点头,表示理解了妻子的想法,只是,“这有什么不能说的?”而且,即便是这样,他的夫人会心虚无措,可是大嫂却不至于如此啊。   所有人都看着吕大嫂,吕大嫂嘴唇嗫嚅片刻,终于开口道:“我想,这就是公公的意思。”   什么意思?在吕家不出面的情况下,用吕家孙儿的科考成绩引起流言蜚语,让百姓猜测吕家背后的关系,一步步的猜测到周宁身上。   科考是所有大周百姓心中的净土,是不容任何人用任何法子操控的,所以不愁引不起百姓的注意,也不愁他们不会抓着此事不放。   到最后,吕家可以保持沉默不用出面,可周宁却是必须得出面解释的,那么……   吕家兄弟也沉默了,他们如今虽然是侯爷,可若是能,谁不愿意再进一步。   吕家的主意没有打错,流言一日日发酵,事情越闹越大,终于传到了周宁的耳朵。   如今已经不是单纯的科考舞弊之事了,还有怀疑周宁身份血脉的事。   谁有那么大的能力操控科考了,细数数,除了陛下再没有人能轻易做到此事,并且在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之时,让朝廷依旧保持沉默。   而陛下的血脉,滴骨认亲都是假的,那滴血认亲又有几分真?   还有吕雉,那个故汉王的发妻竟被封为新朝的大长公主,这中间很难不让人多想。   还有,听说如今的皇太女,长相有几分肖似吕侯,此间种种联系起来,越来越多的人怀疑起周宁的出身正统。   其实,以周宁如今所掌权势,即便她不是周王室后裔,也无人可以撼动她的身份,因为她的皇位早已经稳得不能再稳。   也是因此,吕家才想着让周宁认祖归宗,但周宁凭什么让他们占便宜呢。   关于民间的流言,朝廷不反应则已,一反应则迅如闪电,先是张贴了吕家兄弟的考卷,以证明吕家兄弟确实是凭借自己的能力考上,其二便是公开了周家的族谱,周宁的名字赫然就在上头。   蒯通掸了掸袖子,深藏功与名,陛下九年前便叫他做好的事,竟如今才有人来质疑问难。   以陛下的未雨绸缪之能,这些个跳梁小丑安安分分的便罢,一旦起了什么小心思,只会下场凄惨。   其实让周王室后裔修改族谱并不难,试问一个国家领导人找上你家,无比确定的说自己是你家流落在外的子孙,你会拒绝吗?   当然不会。周家人几乎是沐浴焚香后才郑重的开了祠堂,告祭了祖宗,然后修改了族谱。   蒯通的存在,除了促成此事外,便是监督着周家人别在族谱上动手脚,给周宁头上安上什么不得不供起来的长辈祖宗。   所以,吕家人此时才来质疑周宁的身份实在是太晚太慢了。   细看看人家族谱的笔迹,明显有好些年头了,再看一看材质是纸张,算一算时间,正好是纸张的价格下降,走进寻常百姓家时,周家人整理誊抄了族谱。   瞧瞧这陈旧的一气呵成的笔墨,怀疑陛下不是周家人的,你的良心痛不痛!   围观百姓陷入了深深的自责,陛下对他们那么好,他们却怀疑陛下的身份。   再看看吕家兄弟的答卷,回答得可圈可点,其上有三重批注,说明此考卷至少经历了三重交叉查阅,若这背后真有什么,陛下怎么可能放任吕家兄弟的答卷同旁的考生一样流入朝臣手中。   所以,他们真的误会了陛下。   围观的考生集体沉默下来,他们读书识字,是这场流言中叫嚣得最欢的,所以此时也是最自责难堪的。   吕家诸人看到朝廷的处置,惊出一身冷汗,满心的后怕和庆幸。   他们明确的意识到了陛下并没有承认他们身份、认祖归宗的意思,所以早早便布好了局。   他们恐惧于周宁的绝情与心思缜密,庆幸于他们这次的行动足够谨慎保守,没有亲自出面,所以他们同周宁一样都是此次流言的受害者。   否则凭他们胡乱认亲、造谣生事的罪行,陛下的惩罚再加上百姓的唾弃,只怕爵位、名声、性命全都毁了。   吕家诸人是真的怕了,但也有真不怕的。   吕家兄弟原本想委婉的劝父亲安分些,别再想着占陛下的便宜,却被吕公恼羞成怒的吼道:“我是她父亲,她本就该尊着我敬着我,是她大逆不道,反倒叫我忍气吞声,真是岂有此理!有本事,你叫那逆女来杀了我啊,你让她试试,你看她敢不敢杀了她的生身父亲!”   吕公笃定周宁不敢弑父,也因吕公如此笃定的态度,叫吕家诸人心中的恐惧也消散了些。   他的笃定提醒了他们,陛下明面上再如何,可实际她就是吕公是女儿,是他们的小妹,她不可能赶尽杀绝,对父亲和他们做什么。   吕家诸人放下心来,安抚了吕公,一切便好似又回到正轨,吕公让吕泽和吕释之想办法安排他和周宁见面,然而没过几日,面没见上,吕台因为一些错漏被免职了。   吕大嫂带着吕台向吕公求助,吕公皱着眉,唤来吕雉安排他和周宁见面,吕雉推说周宁最近很忙,需要等上一段时日。   然而,没等到吕公见到周宁,吕产也因为办公出了纰漏被免职了。   吕公觉得被拂了面子,勃然大怒,而后他唤来吕雉大骂了一顿,逼着她立时就安排他与周宁见面。   然而周宁什么身份,他什么身份,是他能想见便见的吗?这要求太过无理取闹,吕雉应下了吕公请见的要求,只是还是老话,需要时间安排。   只是,同样的,吕公没等到吕雉安排的见面,先等到了吕禄被免职的消息。   随着吕公的不停闹腾,吕台三兄弟陆陆续续都被撤职了。   吕台被撤职时,吕大嫂心中便是一惊,但还勉强自我开解只是意外,但紧跟着吕产、吕禄也被免职,吕大嫂心中便再无一点侥幸。   他们做了什么陛下都知道,这就是陛下的警告!   可是台儿他们都还这么年轻,好不容易考取了功名,若是因他们祖父之故,恶了陛下,那他们往后还有什么前程。   吕公还不罢休,还是吵着要和周宁见面,在他看来,周宁只拿吕台等人的仕途警告他,便是因为怕他。   怕他?吕大嫂勾起一抹讽刺的笑意,究竟是谁怕谁,他若不怕,最初便不会只用流言相逼,他的胆气是在一次次闹腾后又平安无事中长起来的。   招摇生事,陛下没有处置他,他长了三分胆气;让吕泽安排他与陛下见面,陛下没有处置他,他又长了三分胆气;及至他怒骂了吕雉,陛下也没有处置他,他的胆气便长到了十分。   别提吕台他们几个被免职的事,没有伤害到他自身的事,怎么能算是对他的惩罚呢?   她的公公啊,一直就是这样自私的一个人啊,吕大嫂走向厨房,去看顾今日的膳食。   吕二嫂气得浑身发抖,公公他究竟要害多少人才罢休!她的禄儿三更起五更眠的看书,人都生生熬瘦了一圈才考下的功名,就这样被他毁了!   吕二嫂一把掀翻丫头递来的燕窝,恨得眼眶都红了。   站在门外院中的吕释之静静了看了一会,叹了一口气,对身边的小厮耳语了几句,转身离去。   不一会,小厮笑眯眯的捧了一个锦盒呈到吕二嫂面前,“侯爷知道夫人担心郎君,特地让小的送来上好的熏香,说是最能宁心静气、安眠入睡,只是不能常熏,若是常熏,”小厮顿了顿,正色提醒道:“怕是会长眠不起。”   吕二嫂先是皱眉恼怒,既是这么危险的东西,为什么送到自己这儿来,但很快,吕二嫂不知想到了什么,恼怒散去,神色自若的让人收下了香。   是夜,吕公点着二儿媳妇送来的熏香,等着大儿媳妇亲自送来膳食。   自从确认了周宁的身份后,两个儿媳妇对他越发恭敬讨好,他恍然间仿佛回到初初到沛县的时候,有一种当家做主的感觉。   三日后,吕家的门槛几乎被医者踩平,吕公突然重病,吕家的孝子贤孙到处延医用药,传为一时佳话。   然而可惜,吕公到底年事已高,即便吕家子孙不惜代价的救治,最后也只是瘫痪在床,说不得动不得,勉强保住一条命罢了。   吕大嫂送走前来看望吕公的吕雉,她怎么可能让他死呢,他死了,他们还得为他守孝三年。   期间,如她的夫君这般有官职在身的还得解官居丧,而她的儿子不得婚嫁。   她已经让那老不死的耽误了她儿子的仕途,又怎么会再让他影响她儿子的婚姻呢。   吕泽站在吕公的床前,面带愧疚的为他拭去嘴边的涎水,他什么都知道,可是他放任了这一切。   吕大嫂进屋正好看见这一幕,接过吕泽手中的手绢,扶着他的手贤惠的劝道:“这些事我来做就好了,你忙了一日也累了,快去歇息吧。”   吕泽目色复杂的看着眼前这张笑得温婉贤淑的脸,突然从骨头缝里冒出一股寒意,他猛地从吕大嫂怀中抽回自己的手,而后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去。   时间的车轮滚滚向前,在这个君主□□的时代,只有周宁一家的动向、朝廷的政策才是全民关注的事情。   只是后来,隐隐听说吕台三兄弟又想法子谋得了职位;听说吕大侯爷又纳了一房美妾,对她很是宠爱;听说故汉王的爱姬戚夫人改嫁给了汉王的好兄弟樊哙;听说大长公主大为光火又为吕少姬纳了一房侍君,听说陛下还应允了。   总之,一时总有一时的热闹看,但百姓有闲心看热闹,不正说明周朝日新月异、蓬勃发展吗。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谢谢大家,么么么么么~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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